铁血冷娃

2018-03-19 04:17贺锗林
延安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鬼子兵一夫鬼子

贺锗林

贺绪林,陕西杨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代表作《关中匪事》。

陈一夫的连长职务是他的前任孙大旺临死前委任的。按说一个小连长根本无权指定接班人,可那是紧急关头,孙大旺是连队的最高长官,说谁就是谁,何况陈一夫还是个排长。陈一夫这一职务几个小刚后就得到了旅长孔从洲的正式任命。

尧王台战斗打得很激烈,也很残酷。尧王台只驻防着国军第四集团军独立四十六旅的一个营,日军却有一个联队,而且采用迂回战术,沿中条山北麓偷袭。等到发现敌情时,鬼子已在台坎下。鬼子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漫山遍野地向尧王台冲锋,一营尽管占着地形优势,但在鬼子炸弹和炮弹的双重火力压制下,已经施展不出什么威力了,而且伤亡惨重。

孙大旺的三连守着主阵地,日军的两个大队轮番对主阵地发起进攻。无论是兵力和武器装备日军都远远占着上风,好在地形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对三连有利。阵地前沿摆满了日军来不及拖走的尸体,三连也损失惨重,只剩下了三四十号人,且一半都挂了花,三个排长一死一伤,孙大旺也身负重伤,能跑能打的就是一排长陈一夫了。

连长孙大旺头上缠着绷带,爬在战壕边上,喘着粗气。他身上挂了好几处彩,头部受的是刀伤,胸部受的是枪伤。头部的刀伤是日军一个大尉砍的,当时他正和一个鬼子拼刺刀,他拼刺刀的本领在连里是数一数二的,已经撂倒了两个鬼子,可这个鬼子很壮实,刀法娴熟,刀上还滴着血,那是战友的鲜血!他虚晃一枪,鬼子没有上当;他咬着牙不管不顾地一个突刺,刺刀就逼到了鬼子的胸部,鬼子没料到他这玩命的一招,慌忙挥刀磕开他的刺刀,却露出了破绽,把软肋露给了他。他没容鬼子扭过身,刺刀就捅了过去,扎进了鬼子的软肋。鬼子很不情愿地倒下了。没等他拔出刺刀,侧旁卷来一股疾风,他情知不妙,急忙躲闪,但晚了半秒,一个鬼子大尉的刀砍在了他的左脸颊上,但力量削减了许多,他的左脸颊留下了一道血槽,使得整个面部都失了形。他强忍住疼痛,没容鬼子大尉再举起刀,就把手中的刺刀拼全力插进了敌手的胸膛,那个鬼子大尉很不服气瞪着眼睛,一口血喷在他的脸上,身子晃荡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狗日的!”他骂了一句,抹了把脸,刚要拔出枪刺,突然飞来一颗冷弹,击中了他的背部。最初一瞬他没觉着疼痛,只是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猛地推了他一下,他打了个趔趄,倒下了。他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一股剧烈的疼痛在他体内爆炸了,他无法忍受,又跌倒了。

打孙大旺冷枪的是个鬼子伤兵。刚才拼刺刀时,最先跟孙大旺交手的就是这个鬼子。这个鬼子身体不怎么壮实,个头也不高,钢盔压在眼眉上,看不清脸面,可来势汹汹,刺刀直朝他的心窝捅。他不敢轻敌,沉着应战。交手两三个回合,他看出鬼子兵拼刺刀很不在行,虽然凶狠,但毫无章法。他顿时胆壮了许多,卖了个破绽,故意把左胸露了出来,那鬼子兵果然上当了,枪刺恶狠狠地朝他左胸刺来,他侧身闪过,鬼子兵刺空了,他顺势一枪刺过去,正中鬼子兵的右胸。鬼子兵痛叫一声,倒在地上,钢盔摔得老远。他抢前一步,举枪要结果鬼子兵的性命,却见鬼子兵有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一双稚气未褪的眼睛望着闪着寒光的枪刺,显出了惊恐、畏惧。他动了恻隐之心,收回了枪刺,嘴里骂道:“看你还是个屎屁眼娃,老子就饶你一命。”转身寻找新的敌手。

万万没有料到,就是这个他饶了一命的鬼子兵打了他的冷枪。这一枪很致命,打中了他的后胸部。

那时,陈一夫被一个壮硕的鬼子兵缠住了身,忽听枪声,扭头一看,连长倒在了血泊中,打冷枪的鬼子兵坐在那里狞笑,枪口还冒着青烟。就在他一愣神的瞬间,面前鬼子兵的刺刀带着一股疾风扑面而来,他急忙闪身,鬼子兵刺空了,打了个趔趄,他没容鬼子兵转过身,大刀就砍了过去,鬼子兵“哼”了一声,木桩似地倒了。他一个虎跳扑向打冷枪的鬼子,一刀就劈在那个鬼子的脑袋上。刀都没拔就转身抱起连长。这时一班长曹群虎跑了过来,握着枪刺对着那鬼子兵就是一顿乱捅。

陈一夫撕破自己的衬衫,给孙大旺包扎伤口。孙大旺咬着牙说:“别费事了。”

陈一夫忙问:“连长,你觉着咋样?可要挺住呀?”随即大声喊医护兵。

孙大旺说:“别喊了,他牺牲了。”又问:“鬼子退了么?”

曹群虎说:“狗日的退了。”

孙大旺笑了一下,说:“我当狗日的喝了老虎怂,有多歪(厉害)呢,还不是让咱打退了。”喘息了半晌,对陈一夫说:“让三窝传令,全连集合。”

陈一夫大声喊叫传令兵郑三窝。郑三窝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陈一夫说:“连长命令,全连集合!”

郑三窝哪里敢怠慢,转身去传达命令。

是时,夕阳斜照,浸了血似地挂在西山上,把半边天涂染得一片腥红。硝烟弥漫着整个阵地,十分呛鼻。阵地上的树木光秃秃的,树枝树叶都被弹片削掉了。日军进攻刚被打退,虽说枪炮声停歇了,但阵地上的战士们都明白,停歇只是暂时的,日军更加疯狂的进攻即将到来。

队伍集合起来了。孙大旺挣扎着要站起身,但努力还是没有成功,他真有点恨自己不争气,一颗子弹竟然把自己撂倒了,真有点不够意思。郑三窝急忙上前要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摸起身旁的步枪,当做拐杖,使尽全身力气站起了身。他扫视了一下站在面前的队伍,稀稀拉拉的不足一个排,人人被战火的硝烟熏烤得面目全非,像是从炭窑里钻出来的,只有牙齿和眼仁是白的;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胳膊挂了彩,还有两个把枪当做拐杖拄着,浑全的没几个。他心里不由一阵酸痛,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晃,匍然倒下。

陈一夫抢前一步,把孙大旺抱在怀中,大声疾呼:“连长!连长!”

战士们都围了过来,呼唤连长。许久,孙大旺徐徐睁开眼睛,看着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陈一夫身上。

“陈一夫”这个名字很有些书卷气,其实他是农家子弟,只念过几天私塾,粗通文墨,算不上文化人。他的小名叫拴牛,一个很土气的名字。这支部队是青一色的关中冷娃,大旺、二虎、拴牛、黑旦、马驹、牛犊、三窝……士兵的名字都充满着关中的泥土味。他的家乡安家村紧邻着西北农林专科学校,这所学校的创始人是民国元老于右任先生和杨虎城将军。是时学校初建,住房紧张,一个叫苏兴华的先生在外边租房住,房东就是陈家。与苏先生来往的都是學院的先生,当然也都是有文化的人。他经常到苏先生屋里去,听苏先生他们谈论国事,因而长了不少见识。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七·七事变爆发,苏兴华一伙文化人热血沸腾,愤然投笔从戎,临行之时拴牛缠着他也要上前线杀倭寇。苏先生说:“上战场是要流血的。”拴牛是年十九岁,血气方刚,从小野惯了,很想出去闯一闯,现在时机来了,他哪里肯放过,当下拍着胸脯说:“流血怕啥,狗日的日本鬼子,跑到咱们家来欺负咱,咱咋能当缩头乌龟!”说实在话,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还真没把打仗当一回事。

拴牛的母亲却舍不得儿子去当兵,拴牛的父亲却说:“甭拦娃,叫娃去。这崽娃子打小就匪,是个当兵的料。再说了,娃有这份报国心真是难得。苏先生你就把娃带上吧,他长大成人了,能给国家出力了。”

苏先生被感动了,又说了一句:“你们可要想好,打仗不是儿戏,不仅要流血,也许会把命丢了。”拴牛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就不尿他日本鬼子,他们又没长三头六臂,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哩。就是真的把命丢了,再过二十年,我又是一条汉子!”

拴牛的父亲高兴地撅着山羊胡子说:“是我老陈家的后人!爹给你说,我和你妈养了三个后人,没有多余的,你可要活着回来。”说着笑出了眼泪。

苏兴华大受感动,拍着拴牛的肩膀连声叫好:“好!好!我带你去参军!有你这样的血性汉子,何愁赶不走东洋鬼子!”少顷又说:“军人应该有个叫得响的名字,‘拴牛这个名听着虽说亲切,可毕竟是乳名,叫不响,也难登大雅之堂。”

拴牛的父亲抹了一把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庄稼汉,大字不识几个,给娃起不出个啥好名。苏先生,麻烦你费心给他起个叫得响的名字。”

苏兴华略一思忖,说:“东洋鬼子侵我中华,国难当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就叫陈一夫吧。”

于是,陈拴牛便改名为陈一夫,跟随苏兴华去投军,当了孙蔚如将军的兵,成为一名中国军人。

此时,陈一夫的军装血迹斑斑,但没有一滴血是他自己的。刚才在阵地前沿和鬼子拼刺刀,他一把大刀一连砍翻了三个鬼子,自己竟毫发未伤。所谓的血染战袍可能就是他现在这个模样。

孙大旺大口喘着气,好半晌,说道:“现在,我宣布一个命、命令,命令一排长陈、陈一夫为三连代理连长。”

陈一夫叫了声“连长……”,不知说啥才好,只觉得鼻子直发酸,眼睛发潮。孙大旺把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阵、地、不、能、丢!”

“是!阵地不能丢!”陈一夫大声重复了一遍。

孙大旺胸前的军装已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他脸色灰白,呼吸急促,目光直直地看着陈一夫,嘴唇哆嗦着。陈一夫明白他还有话要说,急忙把耳朵贴过去。孙大旺已气如游丝,声音十分微弱,他叫着陈一夫的小名:“拴牛,将来回到老家,去看看你嫂、嫂子……和你侄、侄子。你嫂子还年、年轻,让她另找个男……男人过日子……”话未说完脖子歪到了一旁。

孙大旺的老家孙家堡距陈一夫的家不过五里地。孙大旺家里有个漂亮贤惠的媳妇,还有个两岁的儿子。几天前他们在一块谝闲传,他问连长将来赶跑了鬼子干啥。连长说回家种地,“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那日子多滋润呀。连长说着就笑,又问他将来干啥,他也笑,说他想的跟连长一样。“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是关中农民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和追求。连长问他娶媳妇了没有,他说媳妇订下了,还没娶。连长说这一仗打完我批你假,赶紧把媳妇娶了。他当时还红了脸。他清楚地记得,他们东渡黄河时,连长嫂子抱着孩子赶来给丈夫送行。那天晚上全连官兵在连部会餐,连长嫂子掌勺给大家添菜。大家把连长夫妻围在中间要他俩亲个嘴,那热闹景象仿佛就在昨天啊。

此时此刻,陈一夫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放下孙大旺的遗体,站起身来。阵地前满目焦土,原本的庄稼地被日军的炮火炸得伤痕累累,大弹坑套着小弹坑,没有一寸没受伤的地方,几棵大杨树被炮弹拦腰折断,白茬子明晃晃地刺人眼,折断的树枝冒著青烟在风中飘飞。看着这一幕,他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以前陈一夫对死亡的感知是很肤浅的。小时候村里的老人去世了,举办丧事都要请吹鼓手,吹鼓手在一旁呜里呜拉吹着唢呐,亲人孝子跪在灵柩前痛哭流涕,当然还有干嚎的。他们一伙娃娃围在一旁看热闹,不但不觉得悲伤,反而觉得很好玩。他对死亡的真正认识是在战场上。第一次上战场,他身边的战友突然中弹倒下,再也起不来了。他很害怕,呆呆地看着倒下的战友,不会叫也不会流泪,只是发抖。只有当一个亲近的人或者和你朝夕相处的人死在了你的身边,你才会感到死亡变得真实起来,你才会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和悲痛。

如今他见到的死亡太多了,每一仗下来都有许多战友倒下去,战场上的牺牲都在一瞬间,而且极其惨烈,有的被炮弹炸得血肉横飞,连一块完整的肉体都找不到;有的被机枪打成了马蜂窝;有的被坦克碾成了肉饼……太多的死亡把他的心磨砺得麻木了,有泪都流不出来。可此时他的泪水流了一脸。

战士们都在抹眼泪。

前不久,孙蔚如将军奉命率三十一军团东渡黄河,背水结阵,在永济城郊布防。从中条山北麓的制高点尧王台到黄河岸边的丰乐庄,孔从洲的独立四十六旅组成了一个弓形防御线。四十六旅的主阵地在孟明桥,七三六团在右翼,防御临晋方向之敌;七三八团在左翼,防御运城、虞乡之敌,尧王台制高点由二营驻防。

八月八日夜,日军牛岛师团三千余人从运城出发,越过虞乡直扑永济。凌晨,日军十余门大炮向四十六旅阵地开火,九架飞机在永济城上空盘旋轰炸。四十六旅的阵地火光冲天硝烟弥漫,但各部沉着迎战,日军的多次冲锋被击退。日军见猛攻不能得逞,改用迂回战术,沿中条山北麓偷袭尧王台。

尧王台战斗打响后,二营三连扼守着主阵地。在敌众我寡的不利形势下,他们打退了日军的多次冲锋,消灭了上百名鬼子兵,阵地寸土未失。现在连长牺牲了,把坚守阵地的重担交给了陈一夫。此时此刻,陈一夫知道不是伤心流泪的时候,他双手使劲地搓着脸。当他抬起头时,脸上没了泪水,眼圈红通通的,溢满着仇恨和怒火。

他看着眼前的战士们,战士们跟他一样,也擦干了眼泪,默然地看着他。他看到战士们脸上眼里没有丝毫的胆怯和恐惧,有的只是仇恨和怒火。他本想说几句鼓舞斗志的话,可看着战士们的表情,便知道说那样的话完全是多余。他挥了一下手,说:“弟兄们,抓紧时间收集弹药。”

阵地上的弹药不多了,坚持不了多久。部队的武器装备很差劲,不是汉阳造就是老套筒,还有河南巩县兵工厂造的步枪,战士们叫它“巩疙瘩”。巩疙瘩很不好使,紧急关头老卡壳,搂不着火;子弹也很有限,一人只有十几发。为了解决弹药不足的问题,部队给每位战士配发一把大刀。战士们给大刀的把上拴上红绸子,插在背上,风吹红绸子飘飞,看上去很是威风。陈一夫让战士们到阵地前沿鬼子的尸体上去搜集枪支弹药。收获还真不少,战士们全都扔了手中的老套筒、汉阳造和巩疙瘩,换上了鬼子的三八大盖。二班长曹群虎捡到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和两箱子弹,高兴得大嘴咧到了耳朵根。他刚扛起机枪,就听身后一声大喊:“群虎,小心!”没等他转过头,又听到一声枪响。这时他看到陈一夫手中的盒子枪冒着青烟。原来有个鬼子兵没有死,偷偷拿起枪瞄准他的后背,被陈一夫瞧见了。

搜集枪支弹药时,陈一夫找到了那个砍伤孙大旺的鬼子大尉,鬼子大尉的胸膛插着孙大旺的枪刺。孙大旺那一枪用力很猛,给鬼子大尉来了个透心凉。鬼子大尉的死相很狰狞,瞪着眼呲着牙。陈一夫踢了他一脚,骂道:“狗日的,这会还跟谁撒歪哩!”弯腰捡起扔在一旁的指挥刀。他挥舞了几下,鬼子的刀轻飘飘的,没有他的大刀沉,有点不得劲。可鬼子刀的钢水好,用手指轻轻一弹,铮铮地响。他再看自己的大刀,已砍成了锯片,不能用了。虽然有点舍不得,可他还是扔了大刀,換上了鬼子的指挥刀。随后他又从鬼子大尉的身上找到一把盒子枪,他装上弹匣想找个目标试试枪,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个鬼子伤兵要打曹群虎的黑枪,赶紧喊了一嗓子,同时扣动了扳机。鬼子的王八盒子比指挥刀更管用,指哪打哪,一枪毙命。

看一眼脑袋开了花的鬼子兵,曹群虎冲陈一夫呲牙一笑:“乡党,我欠你一条人命。”他比陈一夫大一岁,同一年当兵,老家又在同一个乡,因此他一直把陈一夫叫乡党,尽管陈一夫的官阶比他高。

陈一夫笑道:“这条命用五个鬼子命还我。”

曹群虎说:“太少了,十个。”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正说笑着,空中响起一种尖利的声响。

日——

有战斗经验的人都能听得出,这是炮弹划破空气的声音。陈一夫大喊一声:“卧倒!”

炮弹在阵地前沿左侧爆炸了,炸起的土块撒落在战士们的身上。鬼子炮兵在进行进攻前的试射。所幸炮弹落偏了,我军没有伤亡。

趁着鬼子试射的间隙,战士们火速撤回战壕隐蔽起来。这时成群的炮弹呼啸而来,阵地上顿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整个大地都在颤动,似乎发生了强烈的地震。

约摸一根烟的功夫,日军的炮声才停歇了。陈一夫抖掉身上的泥土大声喊道:“三窝!三窝!”

没有应声。

他回头一看,传令兵郑三窝被炮弹炸起的泥土埋住了,只露出了两条腿。他急忙扒泥土,便扒边喊:“三窝!三窝!”

郑三窝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娃娃。去年部队招募新兵,他来报名当兵,当时孙大旺带队,问他多大了。他说:“十七,吃十八的饭。”其实他刚满十五岁。孙大旺见他身材瘦小,便说:“明年再来吧。”他急了眼,死缠着孙大旺:“长官,收下我吧,我父母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你就赏我口饭吃吧。”孙大旺又把他打量了半天,见他穿得破破烂烂,一双黑眼珠挺机灵的,信以为真,动了恻隐之心,收下了他。

郑三窝入伍后分在陈一夫的一排。后来他跟陈一夫说了实话,他不是孤儿,弟兄五个,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子,他是老三,他大(父亲)给他起名“三窝”。俗话说:偏大的,爱碎(小)的,中间夹个受罪的。父母不怎么疼他,还常常打骂他。其实也怨不得他的父母,娃娃太多家又穷,想疼也疼不过来。部队招募新兵那天,他和父亲怄了气,便赌气报名来当兵。到了部队后他就后悔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部队整天搞训练,生活十分艰苦,他有点受不了。家里再不好,可毕竟是家呀。他晚上睡不着,偷偷流泪。陈一夫发现后就安慰他,他就给陈一夫说了实话。陈一夫帮他给家里写信,还找孙大旺说情把他调到连部当了传令兵。因此郑三窝很感激陈一夫,把他当哥哥待,当面叫他陈排长,背地里叫他陈大哥。

入晋后第一次与鬼子作战,那次战斗并不激烈,爬在陈一夫身边的郑三窝吓得把头缩在战壕里,枪口朝着天瞎放。一班长周二虎骂道:“崽娃子,你打飞机哩!”战斗结束了,郑三窝还趴在战壕不起来,陈一夫把他拉了起来,发现他的裤裆湿了。陈一夫给谁都没说这事。打了几仗后,郑三窝的胆子大了起来。

此时,郑三窝被泥土埋在下面,不知是死是活,陈一夫急得头上直冒冷汗。

郑三窝从泥土里拱出身来,陈一夫很是惊喜,拍着他的头问道:“没事吧?”

“呸!呸!”郑三窝吐了两口,随后抹了一把嘴角的泥水,说:“没事!”

“没事就好。马上去传达命令,命令各排,立即投入战斗!”

“是!”郑三窝转身去传达命令。

鬼子新一轮进攻开始了。前边是十几辆装甲车开道,后边是蝗虫般的鬼子兵,钢盔在夕阳下闪着亮光。陈一夫骂道:“狗日的小鬼子这回豁出老本了!弟兄们,把手榴弹捆成捆,先炸狗日的装甲车!”

鬼子的装甲车越来越近,震得地皮都在颤动。陈一夫抱起一捆手榴弹刚要往上冲,被曹群虎一把拽住了:“乡党,我上!”

陈一夫不松手中的集束手榴弹:“不,我上!”

曹群虎说:“你现在是代理连长,有你在,弟兄们就有主心骨。”说着抢过陈一夫手中的手榴弹,把机枪塞给他。“给我打掩护!”

“群虎,当点心!”

曹群虎冲他呲牙一笑:“乡党,放心。”抱着集束手榴弹跳出了战壕。

陈一夫端起机枪猛烈地扫射,子弹打在鬼子的装甲车上溅得火花乱飞。鬼子装甲车的火力果然被吸引过来。曹群虎一跃起身,快如脱兔,两爬三滚地就冲到了鬼子的装甲车跟前。等鬼子醒过神来,曹群虎拉断弦猛地把集束手榴弹塞到了装甲车的履带下,随后就地一滚,已在几丈开外。

一声巨响,鬼子的装甲车趴在那里不动窝了。

这时又有几个战士依样画葫芦,炸毁了鬼子的两辆装甲车。炸毁的装甲车堵住了道,鬼子后边的装甲车上不来,鬼子兵却蜂拥而至。

陈一夫大喊一声:“弟兄们,打!”

阵地上的轻重火力一齐开火,鬼子虽然成群地倒下,但还是以苍蝇般的勇敢顽强地进攻。战斗很快进入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忽然有人喊:“连长,没子弹啦!”

这时子弹就是生命!没子弹了这仗还咋打?!

陈一夫红了眼,大声喊道:“弟兄们,跟狗目的拼刺刀!挽蛋蛋(肉搏)!”他打光最后一发子弹,抓起刚才缴获的鬼子指挥刀,跳出了战壕。

这时鬼子冲了上来,陈一夫挥起指挥刀劈翻了一个鬼子。他刚转过身,左侧一个鬼子“哇哇”怪叫着朝他扑来,他闪身避过鬼子的枪刺,反手一刀将鬼子劈倒。鬼子们见他拿着指挥刀十分了得,以为他是个大官,团团把他围住。

在危急的时刻,团长郑大勇率一个连赶来增援,陈一夫见来了援兵,抖擞精神,高声呐喊:“弟兄们,咱们的援兵到了,捅狗日的啊!”手中的日本战刀狂挥乱砍,如入无人之境。战士们也士气大增,大喊着杀敌。

一场白刃战开始了。战士们开始与鬼子拼刺刀,刺刀挑弯了,就和鬼子挽蛋蛋,双方扭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鬼子的大炮不敢放,飞机也不敢扔炸彈,只是在尧王台上空盘旋。

陈一夫又劈翻一个鬼子,没容他拔出刀,一个鬼子从后边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摔倒在地,随后骑在他的身上,双手卡着他的喉咙使劲地掐。他咬牙瞪眼,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压在他身上的鬼子掀翻,可这鬼子的个头虽不大,却粗壮有力,任凭他胡抓乱咬,卡着他的喉管就是不松手。他感到胸口憋闷,出不上气,脸色变得青紫,愈来愈使不上劲。忽然,他的手触摸到鬼子腰间的手雷,抓救命稻草似的揪了下来,猛地在鬼子的头上砸了一下。鬼子哼了一声,双手松开了,随后身子歪倒在一旁。好半天,他才爬起身,揉捏着喉管,还没回过神来。这时就听郑三窝大声喊他:“连长!”

他扭头一看,郑三窝被一个鬼子逼到了战壕边。那是个鬼子少尉,身体硕壮,挥舞着战刀,刀法娴熟。郑三窝初次经历这样的白刃战,完全乱了章法,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的余地,情况十分危急。陈一夫来不及多想,把手中的手雷当石头照着鬼子少尉的脑袋砸去。真是个准,不偏不倚手雷砸在了鬼子少尉的后脑勺上。鬼子少尉被砸蒙了,扭过头来,见陈一夫赤手空拳地瞪着他,气得哇哇怪叫,挥刀朝他扑来。陈一夫急忙躲闪,鬼子少尉的刀劈空了。陈一夫趁机捡起一支三八大盖,磕开鬼子少尉又挥过来的刀,一个突刺,刺穿了鬼子少尉的胸膛。拔出刺刀,污血溅了他一身一脸……

鬼子仗着人多,不停地往上冲,犹如大海的波涛,一波退去,又一波涌上来。战士们在拼杀中不断地倒下,阵地出现了大块的缺口。就在这危急时刻,忽听有人大声喊:“弟兄们,孔旅长上来了!”

陈一夫扭脸一看,果然见孔从洲旅长带着部队赶来增援。孔旅长手提盒子枪,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边。陈一夫见此,眼里一热,大声喊道:“弟兄们,孔旅长增援咱们来了!跟狗日的拼了!”端着三八大盖,横冲直闯,一连捅倒了两个鬼子。

鬼子们见我军又来了增援部队,顿时大乱,慌忙溃退。

尧王台阵地上枪声停歇了,但硝烟还笼罩着整个高地。夕阳落山了,晚霞把高地涂抹得一片血红。战士们没有欢呼胜利,默默持枪站立,眼前是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鬼子的,更多的是战友们的。

孔旅长看着战士们,脸色凝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连打得剩下不足一个排,太惨烈了。良久,他问道:“你们连长呢?”

陈一夫上前一步,回答:“牺牲了。”

孔旅长沉默了一下,问陈一夫:“你叫啥名?”

“陈一夫。”

“哦。”孔旅长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陈一夫,刚才他勇猛杀敌的情景孔旅长都看在眼里。“你是哪达人?”

“关中渭北县人。”

“我是长安人,咱们是乡党。”

“报告旅长,我们连的战士都是陕西人,我们都是你的乡党。”

孔旅长笑了:“说得对,我们都是乡党。陈一夫,我任命你为三连连长。”

“报告旅长,我们孙大旺连长临牺牲时已任命我为三连代理连长。”陈一夫身板挺得笔直。

“你们孙连长很有眼力嘛。”孔旅长走到陈一夫跟前,很严肃地说:“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三连连长。”

“报告旅长,我恐怕不能胜任。”

“你刚才勇敢杀敌的情景我都看到了,你能够胜任的。”孔旅长拍怕他的肩膀:“小伙子,是条汉子,好好杀敌。”

“是!”陈一夫挺直身板,举手行礼。

永济之战部队损失很大,上峰命令四十六旅回陕招募新兵,组建了新兵团。部队还没有来得及训练,日军就发动了新一轮扫荡。

日军这次扫荡来势汹汹,首先把矛头对准四十六旅,而且是集空中、地面的优势兵力。

陈一夫所在的新兵团的阵地在陌南镇正西,他的四连阵地在最前沿,全连战士在紧张地抢修工事。四连是个新组建的连队,战士大多是刚招募的新兵,都是秦川的农家子弟,清一色的关中冷娃,年龄最小的才十六岁,班排长由老兵担任。

夕阳即将落山,燃烧着天边的云彩,万道霞光从云缝筛落下来,把余辉涂满了大地。远处,中条山一抹青黛色,山峦连绵起伏,直接天边;黄河蜿蜒西来,犹如一条虚无飘渺的白玉带。近处,一望无垠的黄土地裸露着丰腴的胸膛。小麦刚刚收获,早秋只有尺把高。阵阵清风吹来,白杨树叶哗啦啦作响,暴晒了一天的空气渐渐在冷却。此时正是锄苗的好时光,田野上却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空旷的田野宁静得令人心悸,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修筑工事的士兵在破坏黄昏的宁静。

两个月前,这支队伍的战士还扛着锄头吆着牛在田地里劳动,尽管经过了两个月的训练,他们扛枪的姿势还是像扛锄头,拼刺刀的架势就像用谷杈挑麦捆。还有不少兵油子,他们都是卖壮丁入伍的。

当时招募新兵的政策是三丁抽一,就是一家有三个儿子,必须有一个去当兵。咱们关中人把当兵的称作“粮子”,部队吃饭管饱,还发衣服穿,许多穷汉就去当兵混口饭吃,所谓“当兵吃粮”就是这个意思。有句俗话:晒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当兵最起码有馍吃,不会饿死。穷汉命贱,当兵只要机灵一点就能多活几天,总比在家饿得前肚皮挨后肚皮好一点。

富裕一些的人家不愿让自家的娃去当兵,怕娃上前线打仗挨枪子,就出十石八石麦,有人替你娃去当粮子,这个替身就是卖壮丁。王牢牢就是卖壮丁入伍的。有一个叫刘五升的都卖了两次壮丁,前两次他都在半道上开溜了,部队上也没追究,地方上更是没人过问。陈一夫招募新兵时,刘五升就把自己卖了第三次壮丁。

卖壮丁的大多是兵油子,有几个还真上过战场,不是打土匪就是打阎锡山,跟日本鬼子没打过。兵油子虽然经见过战场,但很多人是滑头,打起仗来缩头缩脑不肯卖命。就说刘五升吧,新兵训练一结束,陈一夫安排他去当机枪手。他生得膀宽腰圆,是扛机枪的料。可刘五升却不愿去当机枪手,要求去当伙头兵。在部队里伙头兵最被人瞧不起,认为没出息。当兵嘛,就是上战场杀杀打打,方显男儿本色,窝在厨房算个啥?可刘五升的要求很坚决,陈一夫问他为啥要当伙头兵?刘五升振振有词地说:“我来当兵一不为升官,二不为发财,就专为吃饱肚子。”

陈一夫说:“队伍上饿不着你。”

刘五升说:“我是怕万一饿着了。”又恳求说:“连长,你让我当伙头兵吧,我饭量大,就怕吃不饱肚子。再者说,我有厨子手艺,保证把饭做好,让大家伙满意。”

陈一夫看出他是个兵油子,心里说,把机枪交给这家伙还真让人不放心,打起仗来,他要扛着机枪溜了咋办?于是就让他当了伙头兵。

后来陈一夫问起过刘五升为啥要开小差。你猜他咋说,他说:“连长,咱俩是乡党,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就实话实说。我当兵一是为吃饱肚子,二是为拿几个饷钱。可是兵就得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我不想死,就是被打死也不能挪窝,死也要死在咱这块黄土上。”陈一夫问为啥。他说:“咱这达风水好,埋好了地方后辈儿孙能出皇上哩。”

陈一夫笑道:“你刘家后辈儿孙出了几个皇上?”

刘五升说:“我不是还没死嘛。”其实,他的媳妇还没影影哩。

刘五升说:“那次队伍往湖北开,我装着拉肚子,趁机溜了。这是头一回。回到家后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拍队伍上来人抓我,可半年过去了,屁事没有,我这才放下心来。第二年春天,上面又派下了壮丁,我替西沟的财东崔五的后人当了兵,得了五石粮食,帮一家人度过了春荒。我觉得这个生意不错,就又开了小差。”

陈一夫骂道:“你狗日的把当兵当做生意哩!我给你把话说到前头,你这回还要开小差,跑了算你命大,跑不了就叫你吃铁花生!”

刘五升急忙说:“连长,你放心,这回我说啥也不跑。这回是打日本鬼子,我好歹也是中国人,不能让小鬼子欺负咱。”

刘五升虽然信誓旦旦,可陈一夫总是不放心。

新兵和兵油子组成的连队能不能经得住这次战斗的考验?陈一夫真的很担心。他严格检查着工事,此前他告诫过大家,战前多流一滴汗,战时就会少流一滴血。

陈一夫来到二排,曹群虎迎了上来,他现在是二排排长,光着膀子,手提着铁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呲着牙冲着陈一夫笑。陈一夫板着脸说:“乡党,你们排是主阵地,工事一定要加高加固,鬼子有装甲车坦克哩。”

曹群虎说:“你放心,我老曹不会给你丢脸的。”

陈一夫点了一下头,径直走向轻机枪掩体,问道:“你们排只有两挺机枪,你挖这么多射击掩体干啥?”

曹群虎说:“咱们的机枪是鬼子炮火轰击的重点,多挖几个射击掩体,便于机枪随时转移阵地。”

陈一夫笑着点点头,指了一下后方的重机枪掩体又问:“挖这个掩体干啥用?”

曹群虎挠着头笑道:“这次战斗很可能是场恶仗,我们排是主力,看在乡党的份上,给我们排配挺重机枪吧。有了重机枪,就可以用这个掩体,这里位置高,可35以从高处往下打,超越射击,伤不着自己人。”

陈一夫在他的光膀子拍了一把,哈哈笑道:“不错嘛,脑瓜子蛮灵的,还知道超越射击,有长进。”

曹群虎趁机又恳求说:“连长,给我们配挺重机枪吧。”

陈一夫爽快地说:“行。”

曹群虎是个热粘皮,又说:“能不能再给我们给些炸药包和手榴弹?鬼子的装甲车和坦克没这些玩意儿可不行。”

陈一夫说:“我手头的货也不多,还有其它排哩。”

曹群虎央求道:“我们是主力排,应该照顾一下嘛,乡党。”

陈一夫笑道:“好吧,多给你一点,谁叫咱们是乡党哩。”

两人都笑了。

这时炊事班把饭送来了,为首挑担子的是刘五升。别看他是个兵油子,人缘还挺不错的。他没有给陈一夫吹牛,做饭的手艺当真的不错,面食尤其做得好,扯面、裤带面、臊子面、捞面、炸酱面,样样都能来。关中人都是面肚子,爱咥面,加之刘五升是个热闹人,爱和人说笑,因此,刘五升的人缘就好。

有战士大声问:“五升,啥伙食?”

劉五升笑道:“蒸馍,烩菜,还有米汤。”

“有肉么?”

“有。”

战士们蜂拥过来,刘五升一边给大伙打饭一边说:“弟兄们,把肚子咥饱跟狗日的小鬼子再开火。”

大战在即,各连的伙食都有所改善,尽可能地让大家吃好。谁都明白,战斗一打响,不知还能不能吃上下一顿饭。

战士们全都圪蹴在工事里畅快地吃着晚餐。“板凳不坐蹴起来”是陕西关中地区的一大怪,也是关中人的习惯。这个连队是青一色的关中冷娃,正在吃不饱干不乏的年龄上,战士们的胃口都很好,谈笑间蒸馍和烩菜就进了肚子,随后用米汤灌缝子。

二班长周二虎边喝米汤边说:“五升,能不能给咱咥顿羊肉泡?”

刘五升笑道:“你想了个美,我也想咥羊肉泡哩,这话你要跟连长去说。”

老陕虽说个个都是面肚子,可对羊肉泡情是情有独钟。就说周二虎这个班吧,十二个小伙有十一个半都爱咥羊肉泡。这话是咋说呢?有一次搞会餐,吃羊肉泡,班里叫朱民娃的战士却要咥面,他咥了一碗面,见大家咥羊肉泡咥得满头冒汗,脑袋大的老碗,把饦饦馍掰成玉米粒大小,加上肥嫩的羊肉、粉丝,在羊肉汤里一煮,再撒上香菜,佐以糖蒜、油泼辣子,那个香啊,咥得大家伙嘴角流油脑袋冒汗,看得他直眼馋,嘴角有口水要往外流。他慌忙咽了一下口水,嚷着也要咥羊肉泡。尽管如此,二班的战士把他只算成半个羊肉泡的爱好者。

周二虎一提起羊肉泡,其他战士都跟着嚷嚷。陈一夫听到这边嚷嚷,不知出了啥事,急忙过来问:“你们嚷嚷啥哩?”

周二虎笑道:“连长,能不能给大伙弄顿羊肉泡解解馋?”

陈一夫笑了一下说:“我当是啥事哩,碎碎个事么,打完这一仗全连会餐,咥羊肉泡!”

战士们欢呼起来。

陈一夫心里却很沉重,他说这话是安慰战士们,也是安慰自己。他有一种预感,未来这场战斗将是一场恶仗,这顿晚餐也许是最后的晚餐,打完这一仗不知这个连队还能剩下多少战士?可他不能把沉重写在脸上。他竭力挣脱心中的沉重,在脸上布满轻松的笑意,岔开话题,笑着问刘五升:“五升,你咋叫了这么个名?郑三窝是他家的老三,他大给他起名叫三窝,你是你家老五?”

刘五升说:“我是老四。”

“那咋叫五升?该不是五升麦换来的吧?”

刘五升笑道:“连长,你真神,这话说得对对的。”

陈一夫笑了,说:“到底咋回事,能不能给大伙说说。”

刘五升说:“我家里穷,我妈生我时家里连锅都揭不开。我大出去借粮食,回来时我已经落草了。我大問我妈是儿是女,我妈说是个带把的。我上面有三个哥,我大盼个女子,叹了口气说,又是个咥饭的货。我妈让我大给我起个名,我大说:‘我借了五升玉米,就叫五升吧。”

大伙一阵唏嘘。

陈一夫原想换个轻松话题,活跃一下气氛,让战士们开开心,没想到又是一段恓惶的故事。他一时不知说啥才好,只是“哦、哦”地点着头。

这时传令兵郑三窝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陈一夫急忙问:“有情况?”

郑三窝摇头:“没,没情况,有信件。”他从挎包掏出一沓信件,高高举起。他适才去了团部,带回了战士们的家书。

战士们呼啦一下,围住郑三窝,纷纷问有没有自己的书信。郑三窝拿着书信大声叫道:“张黑旦。”

叫张黑旦的急忙应声,接住了自己的书信。

“周二虎。”

周二虎应了一声,急忙上前接信。

拿到家信的战士都喜笑颜开,没拿到信的战士脸上就灰塌塌的。

张黑旦拆开信,却不知道信上写的啥。他不识字。恰好,陈一夫站在他身边,他把信递给了陈一夫,恳求道:“连长,你给我念念。”

陈一夫笑着接过信,看了一眼,信是黑旦的母亲请村里教私塾的二先生写的。黑旦吾儿:

见字如面。吾儿离家不觉已数月,为娘甚是挂念,夤夜不能入睡,泪洒枕巾。为娘不是不明大义,吾儿从军,抗御倭寇,全家荣光,全村亦荣光。只是娘思念儿,情不自禁也。

吾儿身在军旅,远征中条,为娘不能照顾,饮食暑寒,务宜自珍,切记切记。

日前有消息传来,倭寇再犯中条山,想来吾儿所在部队已枕戈待旦,随时迎战。倭寇侵我中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怒,吾儿乃热血男儿,当奋勇杀敌,报效国家。为娘在菩萨面前早晚三炷香,求菩萨保佑吾儿杀贼传捷,平安归来。

家里一切均好,吾儿勿念。日前邻居二婶,给你做媒牵线,女方芳龄二九,名叫芳草,貌美贤惠,听说你从军杀敌,甚为欢心,愿嫁你为妻。为娘替吾儿做主,定下了这门亲,只盼吾儿早日杀退倭寇,回家完婚。娘已过花甲,别无所盼,只盼能含饴弄孙。

张黑旦问:“连长,啥是含饴弄孙?”

陈一夫笑着解释:“你娘是说她想抱孙子。”

张黑旦笑了一下,又问:“连长,这仗几时能打完?”

陈一夫一怔,随即笑道:“咋地,想娶媳妇?”

张黑旦红了脸,挠着后脑勺“嘿嘿嘿”地笑。

陈一夫笑道:“娶媳妇是燎事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打跑了小鬼子我就回家娶媳妇。”张黑旦嘿嘿笑着,“连长,咱们几时能赶走小鬼子?”

这个问题可把陈一夫问住了。这一仗几时能打完他心里都没底,可他明白,小鬼子三两年怕是赶不走的。他不愿扫张黑旦的兴,便岔开了话题:“黑旦,信上咋没提你父亲呢?”

张黑旦说:“我大前年下世了。”

陈一夫“哦”了一声,随即又问:“屋里还有啥人?”黑旦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是老大。”

一旁有人笑道:“怪不得你老娘着急着给你说媳妇哩。”

又有人笑道:“黑旦,你知道娶媳妇做啥哩?”

张黑旦只是嘿嘿嘿地傻笑。有人代他回答:“娶媳妇缝衣裳、做饭、孝顺老娘。”

取笑的战士说:“晚夕在炕上还干啥哩?”

代黑旦回答的战士笑道:“说话呗。”取笑的战士嗤地一笑:“光说话?就不干点其它事?”

那战士挠一下头,嘿嘿笑道:“干,干给他老娘抱孙子的事。信上不是说‘含饴弄孙么。”

取笑的战术又问:“咋干哩?”

那战士说:“这就要问黑旦了,黑旦,你傻笑啥哩,说话呀。”

张黑旦抓起一个土疙瘩砸取笑的战士,那战士转身跑开了,引起一阵大笑。

这时周二虎过来,把手中的信递给陈一夫说:“连长,你给我也念念。”

陈一夫讶然地说:“你也不识字?”

周二虎不好意思地说:“认得几个,认不全。”

陈一夫心里说,打完这一仗得教教战士们认认字,也好给家里写信。他接过信念道:“牛牛他大,你好吧!”

显然这信是周二虎的媳妇写的。大伙都笑了。陈一夫也笑了,接着往下念。

“你走时咱牛牛还没过岁,还不会开口叫大,这会会叫大了,黑黑明明都喊大,叫得人怪想你的……”

刚才取笑张黑旦的战士笑道:∽怕是牛牛他妈黑黑明明想念牛牛他大了吧。”

又引起一阵大笑。周二虎红着脸也嘿嘿地笑。

刘五升严肃着脸说:“别打岔,听连长往下念。”他的父母兄弟都不识字,从没给他写过信,他也不识字,可最爱听别人的家信。

大伙敛住了笑。

陈一夫念道:

牛牛他大,给你说个事,我给咱牛牛起了个官名,叫抗战,周抗战。这个名字好听吧?你在山西打小日本,给娃起这个名,也是个纪念。我是这么想的,娃长大了就要娶媳妇,娶了媳妇就有孙子,孙子也会知道他爷当年打过日本鬼子。你说是吧?

分别的那天夜晚,你对我说,你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万一你回不来,让我把娃抚养成人,代你孝敬父母。我当时就跟你翻了脸,骂你胡说八道。二虎,我的你呀,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地活着,爹妈不能没有儿子,牛牛不能没有大,我不能没有男人。我们盼着你平安回来,平安归来呀……

陈一夫念到这里声音有点发颤,他抬起眼,身边的周二虎眼里有了泪光,周围的战士都静静地呆立着。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二虎媳妇的信写得好,二虎,你可得好好活着。”

周二虎点着头。陈一夫抬起眼战士们都看着他,一张张年轻的脸涂抹着修工事留下的泥土,手里持着枪,背上插着大刀。他想对战士们说:“兄弟们,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战争是残酷无情的,流血牺牲随时都有可能发生,面前这些鲜活的生命在强敌的炮火中随时都会悲壮的倒下,包括自己。他不愿去想这些,挥了一下手,说:“弟兄们,抓紧修工事!”

夜幕很快拉开了。

战士们躺在工事里休息。六月的夜风轻轻地吹著,赶跑了蚊虫,工事里凉飕飕的,难得的安逸。陈一夫闭着眼假寐,心里想着晚饭时的事。刘五升来到他跟前说:“连长,给我写封信。”他问给谁写。刘五升说:“我兄弟。”他掏出纸和笔。五升说:“兄弟,哥马上就要跟日本鬼子开战了,这是一场恶仗,日本鬼子有飞机大炮,哥知道凶多吉少,可哥不怕。哥要是回不来,孝敬爹就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哥在那边谢谢你。”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地移动着,鼻子却似乎滴进了一滴醋,发酸。半晌,五升问:“写完了么?”他说:“完了。”他知道五升还有父亲,就问:“不给你爹写几句话?”刘五升想了一下,摇头说:“就给我兄弟一人写。”他把写好的信给五升,五升却说:“连长,你给我装上,到时候把信给我兄弟。”

这哪是什么信,分明就是遗书!

他揉了揉鼻子,在五升肩膀上拍了拍,说:“不要胡想。这信我就先替你装上,这一仗打完给你。”

“谢谢连长。”五升给他敬了个礼,走了……

此刻回想起那一幕,他不禁又是一阵心酸。他躺不住了,起身信步走出工事,来到阵地前沿。

天色发青,一钩新月挂在树梢,四周的景物沐浴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之中,夏虫在草丛中唧唧地叫着,即将收割的小麦散发着浓浓的清香,沁人心脾。

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陈一夫深深地呼吸了几口,遥望着家乡的方向,默然站立。晚饭时分给战士们念家信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此时此刻母亲在干啥?跟她的一伙老姐妹坐在月光下,边摇着纺车纺线线边说笑吧。如果父亲在世,一定会把凉席铺到街门上,跟对门的大叔、隔壁的二伯一边吃旱烟一边谝闲传。想到父亲,他不禁一阵心痛。媳妇在干啥?想到媳妇他心里禁不住一热。上次回陕招募新兵,他抽空回了一趟家,父母大喜过望,说啥也要给他把婚完了。媳妇是多年前订的娃娃婚,年龄比他还大一岁,丈人家已催过他父母多次,说娃娃大了,赶紧把婚事办了,也就了结了他们一桩心事。为此父母给他写过很多信,每封信都催他赶紧回来结婚,他也想回家结婚,可身在部队不能由己。这次回家,父母和丈人家都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说啥也要给他们把婚事办了。他没法违背双方老人的好意,只有答应。婚礼办得很简单,但内容跟隆重的婚礼一样实在,只可惜时间太短,他只在家里呆了两个晚上,白天还四处跑着招募新兵,晚上媳妇又害羞,睡觉时说啥也不让他点灯。说实在话,媳妇的模样他都有点记不起来了。

其实洞房花烛夜有着别样的情趣和温馨。

闹洞房的散去,油灯的光焰把炕上的红花被子映照得更加鲜艳,墙壁上贴着大红囍字,喜庆这简单的新房。他们订的是娃娃亲,婚前从未见过面。此时他偷眼去看,新娘子穿着一身红衣红裤,垂眼坐在炕边,脸蛋不知是被灯光和衣服映红了,还是本来就是红彤彤的,反正十分的好看。他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说道:“忙乎了一天,睡吧。”

新娘子低着头说:“你先睡。”

他有点急不可待地钻进被窝,新媳妇却羞答答地迟迟不肯上炕,拿着抹布擦拭着柜盖。其实柜盖光可鉴人,一点尘土也没有。他忍不住催促道:“睡吧,时候不早了。”

“嗯。”新媳妇应了一声,一口吹灭了油灯,这才脱衣服,却睡在了炕的另一头。

媳妇光溜溜的腿挨住了他,随即受惊似地缩了回去。就那一下,他觉着胸口塞进了一团火,烧得他口舌发干,全身发烫,直想把头塞到水瓮里去。他想叫媳妇过来睡,嘴张了一下,却没出声。他睁大眼睛,心里翻腾着浪花。半晌,他悄悄把腿伸过去,想给媳妇一个暗示,媳妇的腿又受惊似地躲开了。

他想爬过去睡在那头,身子动了一下,腿又挨住了媳妇的腿,媳妇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气,腿却没躲开。他不敢动了,静静地躺着,他感觉到媳妇的腿不仅光滑,而且丰润有弹性,还滚烫。他感到不仅口渴,而且也有饥饿的感觉,隐秘处也在蠢蠢欲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鼓起勇气想叫媳妇睡过来,开口卻成了这样的话:“你睡了么?”

媳妇说:“没。”

他说:“我也没睡着。”

媳妇“噢”了一声。

他不知该说啥,咽了一口唾沫。他感觉到媳妇的腿有点哆嗦,就问:“你咋了?”

媳妇说:“不咋。”声音也有点发颤。

他说:“我咋觉得你咋了。”

媳妇说:“咋也不咋。”

他不知道再该说些啥。

就在这时,顶棚上面有了响动声,媳妇说:“啥响哩?”

他说:“是老鼠。”

顶棚是用芦苇席吊的,经常有老鼠出没,动静很大,似乎老鼠在集体出操。有老鼠吱吱地叫了起来,声音十分凄厉。媳妇吓得惊叫一声,裹紧了被子。他忽地坐起身,说:“甭怕,是老鼠吵仗哩。”

媳妇说:“我害怕,老鼠跑到我这头来了!”

他说:“那你就睡这头来吧,这头没老鼠。”

媳妇说:“你睡过来吧。”

他等得就是这句话,赶紧睡了过去。老鼠又吱吱叫了一声,媳妇说了一声“我怕……”一头钻进了他的怀中,一对丰硕的奶子磨蹭着他的胸膛,他全身的血脉一下子鼓涨起来,下意识地抱紧了媳妇……

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把他家的,被窝都没暖热就走了,不知回去她还认不认得我。”

离家时,父母和媳妇一起为他送行。父亲平日里粗粗拉拉的,那天心却很细,在村口就站住了脚。母亲依依不舍,还要送,被父亲拦住了。他清楚地听见父亲数说母亲:“你咋就不长眼色哩,让娃们再说说话。”母亲这才站住了脚。

他在前边走,媳妇紧跟在身后,默默无语。他也不知道说啥才好。来到大路口,他站住了脚,说:“你回去吧。”

媳妇说:“再送送吧。”

就再送了一程。到了一个十字口,他又站住了脚,说:“回吧,你总不能把我送到部队去。”

媳妇看着他的眼睛问:“几时能回来?”

他说:“不好说,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

媳妇半天不吭声。

他说:“回吧。”

媳妇说:“你要当点心。”

他说:“嗯。”

媳妇说:“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都等着你。”

他觉着鼻子在发酸,眼圈发热,急忙扭过头去,说:“你回吧。”转身就走。他怕媳妇看见他眼里的泪花。

走出老远,他回过头去,看见媳妇站在那达揉眼睛。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当时,他和媳妇都没想到,就那么两晚上,他们有了第一个娃娃。前天,他收到了媳妇的信,信写得很实在,他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

拴牛,你本事真大,就那么两晚上就让我怀上了,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挺着大肚子出门我觉得怪哇哇的,真不好意思见人。妈说,怕啥,这是体面事,谁家女人不生娃?我和你爹黑黑明明都盼着抱孙子哩。妈这一说我就胆正了,出门再也不避人了,还抬头挺胸腆肚的。我怀的是我男人的种,有啥见不得人的,我这是给我男人长脸哩,给老陈家长脸哩,你说是不是?

你在前线放心的打鬼子,家里有爹妈照应我,你别牵挂。哦,忘了给你说,打怀上后,我老想吃酸。人常说:酸儿辣女,咱们的娃保准是个牛牛娃。你给咱儿子起个名吧……盼着你的回信!

想你的春花。

斗大的字媳妇识不了几麻袋,那信肯定是她求她识字的姐妹写的。此时他想起信里的话就想笑。随后他心里又是一揪,以前没有媳妇,只有父母牵挂在心,现在有了媳妇,媳妇还怀着娃娃,揪心的事就多了。昨晚他半宿都没睡着,给儿子想名字,他是为了保家卫国抗击日寇才离开了家园,就给儿子起名叫“抗战”吧。今儿下午给周二虎念信时,没想到周二虎的媳妇捷足先登了,把“抗战”这个名抢了先。他不想再重复别人,不叫“抗战”了,叫“保国”吧。

“陈保国”他默念了一声,自语道:“嫽着呢,就叫‘保国。”他想着这一仗打完,就给媳妇写信。随即又想,这一仗下来自己不知还能不能活下来。想到这里,他不禁长叹了一声:“唉——”

上午他到团部去开会,团长传达了司令部的作战命令,他心里就明白了,这将是一场硬仗、恶仗,一整天他心里都沉甸甸的,毛躁躁的。他不是怕死,他已经死过好几次了,现在把死也没当回事。死不就是睡在那里不再睁眼睛嘛,该死落个球朝上,怕也没有用。不死就要跟狗日的鬼子拼个你死我活。他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尽管他想得很开,可心里还是有着很多的牵挂。万一自己为国捐躯了,父母还好说,有其他兄弟养着,可媳妇咋办?未出世的娃娃咋办?

想到此,他觉得鼻子似乎滴进了一滴醋,眼睛也模糊起来。他双膝一软,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了下去,喃喃地说:“爹!妈!明日儿我们要跟小鬼子打一场大仗,也许我会牺牲,不能再给你们老人家尽孝了,你们好好保重吧。”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随后他又叫着媳妇的名字说:“春花,常言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俩虽说结婚只有两天,可也是夫妻。你肚里的娃娃是陈家的种,你要善待他。我是说万一,万一我牺牲了,我求你能善待我的娃娃,把他抚养成人……”话未说完,泪水流了一脸。

忽然,他听到身旁有抽泣声,扭头一看,周二虎跪在他的身边,抽泣着说:“……抗战,你是大的娃,你要听你妈的话,好好孝敬你妈……”

他急忙抹去泪水,爬起身,拉起了周二虎。

“二虎,你咋来了?”

周二虎抹了一把眼睛,说:“我也睡不着,看你出了工事,就跟了过来。连长,明天这一仗是不是打得很凶?”

他点了一下头,说:“二虎,你怕不怕?”

周二虎红着眼圈,硬声硬气地说:“怕球哩!死了就当睡着了。适才我给我爹我妈都说咧,也跟我媳妇说咧,我死了让他们甭难过,就当没养我这个儿,没跟我这个男人。我也跟我娃抗战说咧,让他听他妈的话,孝敬他妈。我想他们都听见了我说的话。这会我心里踏实咧,明儿上阵牺牲了我也不觉得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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