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彬彬+李先瑞
林京子(1930—2017),本名宮崎京子,1930年8月出生于日本长崎市,转年因父亲就职于三井物产上海支店而举家迁至上海,在那里度过了14年的青少年时光。1945年2月,看到日本战败之势不可逆转,林京子一家决定返回日本,京子的父亲因公司需要继续在上海滞留一段时间,京子则转入长崎女子初中三年级继续学业。为了上学方便,林京子离开谏早市舅舅家前往长崎市租房独居。转校后的林京子没什么朋友,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安静。然而安静的时光没能维持多久,新学期开始之前的3月份,日本阁僚会议通过了《决战教育要项》,日本政府规定除国民学校初等科外,其他年级原则上一律停课,在战争体制下,对全体学生实行总动员,强迫他们参加军需劳动。4月,由于长崎军需工厂的员工被前线征用,导致员工不足,所以初中高年级学生和高中生都被迫到军工厂劳动。劳动期间,林京子经历了她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日子——1945年8月9日,美国在长崎投放原子弹的日子。
原子弹爆炸时,林京子所在的工厂距离爆炸中心只有1.4公里。十分侥幸的是,林京子没有受任何外伤,奇迹般地获救。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放过这个正值花季的少女,巨大的核辐射使她患上了“原子病”——一头美丽的乌发开始脱落,一波又一波的剧烈呕吐不断地折磨着这个本应快乐享受恬静学习时光的少女。与她一起做工的工人、同行的带队老师以及同学们,有的在爆炸中受伤,有的虽未受伤却因“身体内部受到核辐射”而相继死去。死亡的阴影从未间断地笼罩在那些遭受核爆炸辐射的幸存者身上。从那时起,林京子便不得不作为一个“核武器的受害者”生活于世上。后来,林京子从长崎医科大学附属专科学校护士系中途退学,21岁时与某报社记者结婚,两年后长子出生。由于原子弹爆炸后遗症的影响,林京子一直担心她们母子能否健康地生活下去。婚后林京子跟丈夫颇多摩擦,二人于1974年离婚。
20世纪60年代,林京子曾在《文艺首都》杂志上发表了三部小说,分别是《闪光的夏天》《那时》《阴天的行进》。真正使林京子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作品是1975年发表于《群像》杂志上的《祭场》,该作出版单行本后分别荣获第18届“群像新人文学奖”和第73届芥川奖,并受到井上靖等文坛前辈的大力赞扬。1976年至1982年,林京子以《文学界》与《群像》杂志为阵地,相继发表了《路》《同期会》《昭和二十年的夏天》《如同没有》《公历一九八一 · 原爆三十七年》等“原爆”作品。1983年5月,以上海时期的生活为背景的小说《上海》出版发行,并荣获第22届女流文学奖。此后的很多作品以及《林京子全集》(2005)又分别获得各类奖项。
从林京子的代表作 《祭场》《现在安息吧》《长时间写成的人生记录》等来看,她的几乎所有作品都以1945年8月9日原子弹爆炸为创作的出发点,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灾难对她的身心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痛,她要通过记录和追问来彰显坚决“反核”的人生姿态。所以林京子也被称为“原爆文学”作家。1978年,当日本政府欲将由政府设立的“艺术选奖新人奖”颁给她时,她断然拒绝了,理由是“原子弹受害者不能接受国家的奖”,她坚决不与理应为战争后果负责的日本政府和解。她的创作态度在当代女作家中旗帜鲜明,堪称誓不与核共存的日本反核女斗士。
林京子的作品有几个突出的特征。其一是以历史为基点,着眼现实,关注未来。林京子的创作以1945年8月9日的长崎体验为基点,着重于表现原子弹受害者的现实生活和他们生存所面临的困境,探讨“核”问题对今后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意义。她书写“原爆”却不拘泥于再现原子弹爆炸体验,而是重点描写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现在”,以“作为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生活的战后时空”为基础,再现受害者们战后的生存状态,深度挖掘他们得不到政府救治、遭受正常人歧视等社会问题,进而表达自己反对核武器的坚定立场。在这一点上,林京子可谓特立独行。小说《祭场》中就有“将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看成怪兽”,将他们与“宇宙吸血星人”并列称为“原子弹星人”等描写。对于政府所言的很难做出对“原子弹爆炸症”认定的情况,林京子十分愤怒,并通过作品加以质问。《祭场》没有直接描写原子弹爆炸时的情况,因为她深知,如实记述当时的真实体验固然重要,但原封不动地保存体验却是很难的,随着时间的流淌,体验会走样、变形、发生“风化”,而对于轻视甚至无视历史事实的政府进行批评,同时对轻易淡忘历史的民众加以提醒,这无疑是更有意义的。
林京子作品的第二个特征就是从历史角度来看待个人的原子弹爆炸体验,将日本战败前后的个人史与日本史、世界史叠加起来,贯通思考。她相信万物皆有因果——这源于她少年时的异国生活经历,培养了她国际化的视野和相对客观的文学态度。在日军常驻的上海,林京子读了小学和初中,她与家人并没有住在日本人聚居的公共租界内,而是在黄浦江畔一条不太富裕的中国人聚居的里弄,附近妓馆等下层人民生活的场所鳞次栉比,这使幼小的京子目睹了中国人民生活的煎熬与不幸。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4年的她通过自己少年时代的异国生活体验,无意识地养成了客观看待自身生存与体验的习惯,因此她能冷静地认识到,“广岛·长崎事件”是亚洲和太平洋战争的必然结果之一,是“历史性的结果”。对于住在岛国的大多数日本人而言,他们一味地看到自己遭受原子弹摧残的不幸,却不去反思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最终的结果;而林京子经历过“上海生活”,后又不顾亲友反对旅居投放原子弹的“敌国”美国,所以她能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高墙而看到事情的前因后果。endprint
林京子作品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宏观考察“核能”与人的问题,形成了“人不能与核能共存”这一思想。1999年9月30日,“东海村JCO临界事故”发生,放射能导致两人死亡,一人重伤,667人遭到放射线污染,从根本上推翻了迄今为止日本政府与电力公司一贯宣传的核能发电的“安全神话”。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人的“核恐怖”意识渐趋淡薄,而向这种风潮中投进一石的,是林京子的《收获》。这部短篇小说讽刺性地写出了临界事故发生后人们的混乱状态。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老人,他在发生了临界事故的工厂附近种植的甘薯因受到放射能污染,到了收获期依然无法售卖而腐烂在地里。对于从“广岛·长崎事件”到目前为止政府隐瞒关于核能的公开信息一事,林京子也颇感愤怒,作品中处处流露着对“核”的讽刺。在当代日本文坛整体忽视“核”问题的背景下,在诸多本来应该担负“矿山云雀”义务的作家贪睡于表面的“富足和繁荣”而舍弃了文学的批判性之时,《收获》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如此现状发出的警告与抗议。
2011年3月11日,东日本地区发生了里氏9级大地震,地震引发了福岛核泄漏事故,当时对该事故表示出强烈关注的只有林京子、川上弘美等少数女作家,而大多数女作家则对事故漠不关心。与之相比,林京子自始至终“反核”的人生姿态,她的创作态度与社会责任感,在当代日本女作家中堪称翘楚。福岛核泄漏事故发生后,日本政府反应迟钝且有推卸责任之嫌,当时日本政府发出的避难指示是“直径20公里以内的居民强制撤离”,显然,直径20公里以內并不是很安全的范围。林京子对于政府这种不尊重生命的做法非常不满,当听到核辐射导致一些人受到了放射线伤害时,她热泪横流,因为66年前核武器的受害者们有着同样的遭遇,他们不断忍受着核辐射导致的身体伤害和精神伤害,活得非常没有尊严。林京子说过这样的话:“活到今天,与我同样受到原子弹爆炸伤害的朋友当中,有的反复入院治疗,为了让政府认定此病是原子弹爆炸症而提交过资料,结果日本政府根本不认账……许多朋友就在这期间辞世了,他们的死亡年龄大都在三四十岁,正是养育孩子的年龄……死因是脑肿瘤、甲状腺疾病、肝癌或胰腺癌等。”
林京子怀揣着对于核爆炸的恐惧以及对遭受核辐射的人们的同情,将自己所感所闻的酷烈悲惨的原子弹爆炸受害体验写进作品中,传递着日本民族痛苦的呻吟和理性的反思。林京子正是这样一只不知疲倦的“云雀”,向世人展现着文学家的责任感与人类的良知。
林京子还是一个怀旧的人。上海是她的第二故乡,这第二故乡给了她充足的文学创作素材,比如《米歇尔的口红》(1975)、《上海》(1983)和《三界之家》(1984)等。《米歇尔的口红》对其少女时代的上海经历进行了描述,可以简洁地概括为“阴”与“明”两种生活并行,“阴”的一面即战争阴影下的生活,“明”的一面即充满快乐的少年时光。
1981年8月9日,林京子时隔36年再次造访上海,因是团体旅行,她没能充分追寻自己儿时的记忆。此行的两年之后,林京子完成了长篇小说《上海》。该作由《出发之前》《法国梧桐林荫道和四方形电灯》《黑夜》《四平新村和上海神社》《鲁迅与S医生》《会做槲叶年糕的中国人》《人民公社的鸡蛋料理》《母亲河扬子江》等多部短篇小说构成,以第一人称写就,具有一定的私小说性质。历经36年,上海发生了巨大变化,作品不仅描绘了新旧上海的不同,也对幼年时期的上海生活进行了追忆。她第一个短篇《出发之前》中写道:“只要中途飞机不坠落,8月9日晚20时就可以到达上海了。飞机舱门一打开,我会站在舷梯上。上海夜晚的空气包围着我的全身。没有张力的我的头发吸收着上海特有的夏夜的湿气,会十分舒展吧,就像小时候那样。”而“终于到了,外面是上海” “我看着这样的风土长大,上海是我的故乡”则表达了林京子对第二故乡的热切思念。虽然长崎是她出生的地方,但她时刻盼望重回儿时生活了十四载的地方。在上海访问期间,作为日本公民,她认识到日本被原子弹袭击是它侵略行为的必然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上海》不单单是充满温情的回忆,也包含了深深的忏悔与深刻的反省。
林京子的后期作品仍然在不停地追问核问题,只是采取的方式与之前有所不同,她通过揭露战后的社会性别结构,来探讨两性关系应有的状态。《阴天的行进》《如同没有》《峡谷》等作品集中体现了林京子的女性意识,塑造了现代日本社会中女性的理想形象,对于在原子弹爆炸和社会体制的双重压迫下女性所表现出来的顽强生命力给予热情的讴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