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
摘要:二战之后,德国涌现出了一批描写战后废墟景象的作家,他们书写战争、饥饿,精神和身体的流离失所。其中博歇尔特的《面包》作为战后最出名的短篇小说,以文學文本为载体纪录下了战后的饥饿场景,承载了战后的饥饿记忆。本文以《面包》为例,探讨了二战后饥饿书写的文化含义。
关键词:饥饿书写;《面包》
饥饿对于人类历史来说是一种常态,因为人类在漫长的发展进化史晚期才获得了充足的食物。然而,在人类进入食物充足的年代之后,也有过大规模极端的饥饿,例如世界大战时期,尤其是二战后的饥饿年月。此时的饥饿不仅是一段苦难的历史,更是一个民族的记忆和文化的载体。
二战之后,德国的经济政治,文化生活等各个领域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一种新的文学形式,即废墟文学。其中“短篇故事(Kurze Geschichte)”作为创作者们采用的主要艺术形式,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是受到战后进入德国的英美文学‘Short Story的影响”而产生的。这种文学形式以其短小精悍,言简意赅的风格,符合当时的审美特点,诉说着作者在战争年代的经历和感受。而沃尔夫冈·博歇尔特(Wolfgang Borschert)作为战后最成功的短篇故事作家之一,其短篇故事《面包》(Das Brot)被视为“德国当代文学中最为经典的‘短篇故事”。在这篇情节简练的故事中,作者直指饥饿主题,无声地诉斥了战争带来的饥荒,但又在篇幅仅两页的故事中,描绘出了废墟中人性的色彩。本文以博歇尔特的《面包》为例,分析战后文学中饥饿主题的文化含义以及饥荒年代的人性色彩。
一、消解饥饿作为第一层级的需求
《面包》一文讲述了一位妻子在凌晨醒来,发现丈夫在漆黑的厨房偷吃面包。餐桌前,丈夫为了遮掩自己偷吃面包的真相,谎称是听到厨房有动静才起来看看,而妻子一边难以忍耐结婚三十九年的丈夫对她撒谎,一边却又不忍揭穿丈夫的谎言。当两人回到漆黑的卧室时,妻子假装熟睡却听见了丈夫咀嚼的声音。第二天晚餐时,妻子假意无法消化,让给了丈夫一块面包。对着无法抬头的丈夫,妻子感到十分同情。
故事的情节十分简单,作者没有对背景做任何铺垫,也没有交代男女主人公的任何情况,而直指主题——饥饿。故事中的丈夫因为无法忍耐饥饿,而偷吃了两人活命的口粮。从结尾处可以推断,故事发生在二战以后,在当时的配给制度下,丈夫的晚餐是三片面包。然而战争失败带来的物资匮乏只是让平民陷入了饥饿之中,面包的定量供应已无法满足人的生存之需。于是,在日复一日的忍饥挨饿之下,丈夫终于无法继续忍受生理上的极度饥饿,而做出了放弃尊严的行为。在这样特定的历史背景下,面包包含着巨大的意义和价值。从生理的角度来说,充足的面包意味着饥饿的消除;而食物的匮乏却象征着随之而来的饥饿甚至是死亡。
文中丈夫的行为放到物资丰富的当下很难让人理解,只有将他的行为置于战后饥荒和食物定量配给的大背景中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和评价。当时的普通德国民众一天大约能得到不足1000卡路里的食物定量,而远低于维持生存所必需的标准。在这样的情况下,饥饿支配了人的行动。如同马斯洛(Abrahman H.Maslow)在《动机与人格》中指出的需求层次一样,人的行为受到一定需求的驱动,而“生理需要在所有的需要中占绝对地位。假如一个人在生活中所有需要都没有得到满足,那么是生理需要而不是其他需要可能成为他的主要动机。”。故事中的丈夫正是如此,在极度缺乏食物的饥荒年代,一切需求都不能得到满足,身体服从于生理需要的支配,整个人呈现出的特点就是饥饿,所有的意识也完全被饥饿优先支配。用马斯洛的话来说,“全部能力都被投入到解决饥饿的活动中去”,而其他的需求都隐蔽起来:丈夫抛弃了对尊严的需求,进而也将妻子的爱和得到妻子尊重的需求隐蔽在了饥饿之下,全部机体能感受到的就是生理上难以忍耐的饥饿。
《面包》一文虽然篇幅短小,但情节也有转折点。妻子从一开始寻思厨房里是什么声音,到摸黑来到厨房打开灯发现丈夫偷吃面包为止,所有的视线都是从妻子这个角度发出而聚焦在丈夫身上的。即使餐桌布上的面包屑已经说明了丈夫偷吃的事实,但直到这个时候为止妻子既没有发问或谴责,丈夫也没有承认。转折点发生在丈夫的第一句话:“我还以为这里出什么事了”。这句话放在文中的语境里含有辩解和谎言的双重含义,谎言背后是丈夫饥饿感得到暂时缓解后升起的一点不安,对自己失去尊严的行为的不安和对这种行为的掩饰。
丈夫选择了谎言而不是坦白的行为也并不难理解。如马斯洛所说,当一个较低层级的需求得到满足后更高层级的需求才会替代它成为主要动机,但这并不妨碍较低层级的需求在得到一定满足的情况下,较高层级的需求就开始浮出水面。因此,在饥饿感稍稍得以缓解之后,身体不再完全被饥饿所支配之时,情感上的需求和自尊的需要让丈夫羞于向结婚三十九年的妻子坦白自己偷吃的事实。这样的情况下,相比于承认自己的行径,撒谎隐瞒显得更为容易。然而谎言势必带来伤害,于是在作者笔下,妻子和丈夫都在这一瞬间变得相当苍老了,而饥饿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主要危机。
在一定程度上,这个家庭的情形可以看作是社会情形的缩影,因而具有普适意义。毋庸置疑,当饥饿已经成为驱动人的主要动机时,微观层面下的家庭已经因为饥饿而产生了信任危机和生存危机时,社会也同样在遭遇饥饿和危机。如此一来,作者虽然只描绘了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冰山,但隐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冰山也逐渐浮现出来,成为“决定一部作品情感力量”的部分。
二、饥饿书写的文化含义
饥饿作为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问题,因其最难以回避的特征而成为了反思人类历史以及自我等问题的途径。在文学作品中的饥饿主题描写一方面“存在着个体的饥饿境遇和记忆,另一方面则是以一种责任感纪录下这艰辛而不堪回首的生活,抗拒对历史的遗忘,明确表明我们对‘饥饿的态度”。
然而,在德语小说的传统中似乎很少有主人公饱受饥饿的折磨,而饥饿这个词条在文学中也没有特殊的含义。它仅作为一种文学试验存在于文学文本中。反之是饮食的概念在人类学和文学中受到了更多的考察。
然而,这样的情况在德国战后发生了变化,饥饿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得以考察,其文化意义被现当代作家所关注。在博歇尔特的描写中虽同样没有直言“饥饿”二字,相反描写了饥饿的对立面——饮食。然而从上文分析中可知,正是从两人的饮食状况中剖析出了丈夫极度饥饿的情形。于是,面包不仅是反映饮食或饥饿状况的单纯指标,也成为了象征体本身。故事发生的场景“厨房”同样具有象征性的含义。
“面包”不仅是贯穿整个故事的脉络,本身也是一个象征体。在王薇和刘卫平关于《面包》的研究中,两人指出,“面包除了起到保证人类生存的物质功能之外,还拥有一层宗教象征意义”:在《圣经》最后的晚餐中,耶稣将面包给门徒,从而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替人类赎罪。而在《面包》的结尾处,妻子也让出一片面包给丈夫,从而用自己的牺牲消解了丈夫的谎言。这两者之间的异曲同工虽不能直接证明,作者赋予了面包这个象征体以宗教的意义。但可以透视的是,妻子用自己的饥饿首先换来的不是丈夫生理上的饱足,而是对丈夫尊严的维护,她用自己的牺牲洗清了丈夫撒谎的罪行,用爱与包容重建起了家庭的安全感,与当时社会中的饥饿危机形成了对立关系。妻子展现出的爱直指人性的善良之处。于是小说中不仅包含了社会遭遇饥荒的普遍现象,更多展现的是废墟中的人性。这段历史留给后人的不仅是苦难的回忆,还有属于人性不可磨灭的爱、仁慈与宽容。如作者自己对《面包》的评论一样,“它是一份饥馑见证者的文献记录……却展现了战后的整个贫困现实,和人性的崇高伟大。”
《面包》一文的全部情节都限制在厨房和卧室两个地方,很大程度上,家庭生活就是在这两个场所中进行的。这两个场所本应该提供安全感和信任感;尤其是厨房,它象征着食物和饱足,更是应该在生理和精神双重意义上提供给家庭生活者以安全感。然而,故事中的危机却首先是在厨房展开,并且蔓延到卧室中去的:妻子在厨房看见了丈夫偷吃面包后留下的面包屑,而在卧室中听见了丈夫偷偷的咀嚼声。厨房不再是象征饱足的场所,而成为了婚姻危机的场所。餐桌上的面包刀不再是分食食物的工具,而是夫妻信任关系割裂的象征。
然而,饥饿并不是这个家庭独有的不幸,而是当时社会的病症,作者通过对一对夫妻日常生活的片段描写,揭开了社会普遍饥饿的宏观历史场景。通过这样的手段,博歇尔特将战后的饥饿记忆以文学文本的方式保存了下来,从而唤起读者对文本、历史及其价值观的思考。作者对饥饿冷静而残酷的描写首先唤起了我们对饥饿的原始记忆:“文学作品里那些严格写实的饥饿描写,可能触动了我们对于饥饿的原始记忆,亦即在远古时期,人类也许经常处在饥饿的威胁中从而普遍有过极度的饥饿体验,这种经过许多代人无数次重复的体验,终于形成心理凝结物而为世世代代所先天地具有,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而这种对饥饿无意识的恐惧让读者在故事中犹如回到了战后的德国普通家庭之中,真切的感受到了饥饿对人的原始驱动力,从而才能恰当地理解文中丈夫的行为。在故事中,博歇尔特虽写了丈夫因饥饿而泯灭了尊严,也暗指了饥饿造成的精神危机。对于精神的拯救,他虽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措施,但用文中妻子的行为给出了暗示。如前文分析,妻子的谎言直指人性的善良之处以及饥饿下人性尚未泯灭的部分。正是这一部分展示出来的价值观会经过沉淀而成为文化的一部分,不仅记录着历史,也起到反思和批判的作用。
三、结语
饥饿书写的意义在于对历史遗忘的对抗。战后的德国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对于饥饿的写实描写构成了他们对饥饿历史的反思和审判。在博歇尔特的故事中,饥饿伴随着尊严的失落,也伴随着人性的闪光,正是人性成为了个体生命和民族文化中精神救赎的最好注脚,也体现了饥饿书写的文化含义。
注释:
范大灿,李昌珂:《德国文学史》第五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第55页。
出处同上。
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许金声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第16页。。
出处同上。
沃尔夫冈·博歇尔特:《面包》,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外国短篇小说百年精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第298页。
王薇,刘卫平:论“冰山原则”在德国废墟文学中的体现——以博歇爾特《面包》为例,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2),第134页。
郭守运:《饥饿的时代和精神救赎——当代文学“饥饿”主题研究》,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25(5),第549页。
王薇,刘卫平:第136页。
海因里希·伯尔:《博尔歇特的声音》,袁志英等译,《伯尔文论》,上海:三联书店,1997。
王彬彬:《民以食为天──当代小说中饥饿描写的文学意义》,《文艺评论》,1989(1),第14页。
(作者单位:四川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