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毛子
在老家,说到受人敬重,一是靠学问吃饭的先生,二是靠医道吃饭的郎中,三是靠手艺吃饭的匠人。
但凡身上有点功夫的手艺人,在老家都不会被直呼其名,也不会被叫某某木匠、某某裁缝,通常会叫某师傅,就是把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缀上师傅的尊称。比如路上遇到刘传栋,不论老少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他栋师傅。
栋师傅的手艺是做裁缝。
我认得栋师傅,是在老屋场上。大姑要出嫁,请了栋师傅和两个徒弟来赶嫁妆。徒弟抬了一块包着绒布的大案板走在前面,栋师傅夹了个蓝布包袱跟在后头。师徒三人急匆匆地走在结满霜花的田埂上,嘴里呼出的热气飘在空中,站在老屋场老远都看得到。栋师傅爬上禾场,俯下身子喘了好一阵。徒弟放下案板,接过栋师傅的蓝布包袱,轻轻地捶打师傅弓着的背。待到喘息平顺,栋师傅直起腰来,往上扯扯袖套,往下拽拽衣摆,两手一拱:“恭喜恭喜!”祖母迎在堂屋门口:“栋师傅堂屋升坐!”
栋师傅在堂屋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杆旱烟袋,慢慢地装烟末。祖母递上红桔牌烟卷,栋师傅摆摆手,示意他只抽自己的旱烟。栋师傅装烟点烟弄了好一阵,却只抽了四五口,然后将烟锅在鞋底上敲了敲,将烟锅里的烟灰倒出来。
两个徒弟已把案板摆好,祖母把要做衣服的面料搬出来,告诉栋师傅哪样做几套,栋师傅拿块粉色的画饼,在每块布料上快速地画画写写,看不懂是数字还是符号。
“只怕要劳烦栋师傅打两个夜工呵!日子定得急,要做的衣服也多。男家是体面人家,我们女家也就不能太寒碜,踮起脚了做人呢。”祖母站在案板前,话说得婉转客气,神情却有些焦急。
“自然的,自然的!赶喜赶喜,哪有不打夜工赶活的?再说龚家嫁女这么大的喜事,请我是给面子,赶工不加工钱的。”栋师傅说着已戴上眼镜,抖开布料在案板上忙碌起来。
栋师傅给大姑量身,并没有拿根皮尺在背上腰上拉来拉去,只是前前后后转了一阵,便领口多少、胸围多少、衣袖多少、裤脚多少地報给徒弟。如果不是徒弟训练有素,换个人绝对一口气记不下那些数字。
后来我听说,栋师傅的两个徒弟都带了十多年,按行规早该出师自立门户了,栋师傅怎么劝他们也不出师单飞。栋师傅只好不再另收徒弟,把工钱也分他们一份。老家方圆上十里,有好多家木匠、瓦匠、漆匠,裁缝却只有栋师傅一家。照说徒弟自立门户,生意是不会清淡的。有人问起原由,徒弟私下说:“大树底下不长草呢!师傅手艺好人缘好,你会请别人啵?等都要等着师傅来做呢!”
栋师傅的手艺是跟父亲学的,在老家这叫门邸师。乡下人很看重这种家传的手艺,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子总会把绝活传给儿子。栋师傅的父亲豫师傅不仅闻名乡里,早年津市、澧州城里的大户,也首选豫师傅做皮袄。传说栋师傅的祖父是收皮货的,因为几十张极品紫貂皮被人掉了包,当晚便悬了梁。祖母立下规矩,刘家子弟不得再沾皮货生意,豫师傅只好跟了父亲的好友拜师学裁缝。因为自幼跟父亲捣弄皮子,豫师傅不仅识得皮子的优劣,而且懂得不同皮子如何糅得柔软顺滑,即使是一张普通的狗皮,豫师傅也能糅得软如缎、滑如绸。裁缝师傅见他有这等手艺,便细心教他如何做皮袄。几年下来,豫师傅便因做皮袄而名满津澧。
豫师傅出师后,娶妻成家,在津市自立了门户。有一回客人送来两件皮子:一件上好的水獭皮,一件纯正的长白山紫貂,做一男一女两件皮袄。不知是走了消息,还是原本就是人家做的局,当晚两个蒙面人进了豫师傅的家里,拿刀顶住他的喉咙,把两件皮子抱走了。豫师傅倾家荡产赔了皮子,夹个包袱回了乡下,赌咒不再做皮袄,发誓不再进城做手艺,安心安意呆在乡下,做了个走村串户的上门裁缝。
豫师傅在刘家是根独苗,栋师傅这一辈还是一根独苗。豫师傅怕儿子丢在家里有个闪失,便天天带在身边。豫师傅见儿子闲得无事,便教他绞绞扣绊、缝缝裤腿,天长日久便慢慢上了手。豫师傅见儿子是一块做裁缝的料,便谢绝了络绎不绝的拜师后生,专心只带栋师傅一个徒弟。
豫师傅虽不再进城接活,也不再接皮袄皮裤,做衣服却依旧讲究。乡下人没有几家扯得起城里的洋布,做衣多用自家织的土布。豫师傅嫌土布染得不好,穿上老掉颜色,便让儿子学了染布;豫师傅嫌乡下的皮棉弹得不好,缝上去板结得像块石板,又让儿子去学弹棉花。几年下来,栋师傅不仅染得一手吊灰、靛蓝的好布,而且弹得一手又松又软的棉花。父子俩做出的衣服,夏装不掉色,冬衣不板结。名声一出去,生意自然应接不暇,好些人家做衣服,得从春天约到秋天。栋师傅见父亲一年到头没个歇息,便劝说父亲:“农家农户穿的衣服,结实耐穿就好,何必这么讲究!”豫师傅拿起竹尺打了儿子一板:“手艺人靠手艺吃饭,糟践了手艺吃什么?人家叫你一声师傅,敬的是你的手艺,尊的是你的名声!”
豫师傅四十多岁便去了。栋师傅说父亲是累死的,郎中说豫师傅得的是肺痨。那晚做工回来,豫师傅进门便咳得喘不过气来,一口殷红的血喷出来,衣服上包袱上到处都是。栋师傅扶着父亲躺到床上,没等到天亮豫师傅便断了气。
豫师傅的头七刚过,陆续便有人来请栋师傅上门。栋师傅摇摇头,抱着父亲的灵牌,在家里足足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等到栋师傅夹着父亲的蓝布包袱重新行走在田野上,看上去人瘦了一圈,样子也老了十岁。父亲的早逝给栋师傅的生命罩上了浓重的阴影,他隐隐地意识到过早夺去父亲性命的肺痨,似乎也是他的宿命。
肺痨是裁缝的职业病。旧时的裁缝,没几个人能躲过咯血而死的命运。父亲在世时,栋师傅常忍着咳嗽,不想让病入膏肓的父亲担心和伤心。其实父亲心里也明白,自己的手艺传给了儿子,肺痨也传给了儿子。
栋师傅下决心不让儿子家梁再端裁缝这个饭碗,宁可废了刘家这远近闻名的手艺,也要保全刘家的一脉香火。刘家已经两代单传了,到儿子这一辈也还只有家梁这根独苗,说不准刘家到头还真是三世单传。所以家梁这根苗,他一定要为刘家守好。
家梁五岁刚满,栋师傅便把他送进了小学。校长彭兴海觉得太小了没法教,让栋师傅等一年再送来。栋师傅说:“学不学到东西没关系,关在学校里不让他跟着我跑就行。他要跟我跑两年,长大了又是个裁缝!”栋师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彭校长只好硬着头皮收了家梁。
家梁生性聪慧,学东西比大他一两岁的还快,课文读两遍就能顺溜倒背。恼火的是家梁是个尖屁股,在座位上坐不到五分钟,就起身往教室外面跑,老师怎么喊都没用。彭校长上门找栋师傅告状,栋师傅一面给校长煮荷包蛋,一面说:“由了他,由了他!只要他不跟我学裁缝,玩大了他干什么都可以!”彭校长说,我们这样的学校教不出什么人才的,不如让家梁跟你学裁缝,接了你的手艺,日后又是一个名师傅,吃香喝辣受人尊敬不说,也造福一方桑梓呵。栋师傅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彭校长你千万别跟家梁这么说,刘家人就是去讨米,也不能再吃裁缝这碗饭!”彭校长不明白栋师傅怎么会对裁缝这么深恶痛绝,也不好深究其中的理由,心想自己话说明白了,责任也就尽到了。
家梁十岁那年,村里的机耕道上来了一部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在路上跑,惹得学校里一群学生跟在后面追,追上了的便爬进拖斗对没追上的招手。家梁一条腿爬进了拖斗,一条腿還拖在路上,拖拉机突然一加速,家梁一声惨叫,从拖斗里跌下来。追上来的人一看,家梁的裤裆扯开了,两腿都是血。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医生清理完血污一看,家梁两腿之间撕了一条大口子,阴囊也从中撕开了,一粒睾丸掉了出来,裹满了泥土和血污。
栋师傅赶到医院,一头跪在医生面前:“医生你怎么都要保住他的卵子!他要没了生育,刘家就绝了代呵!”老家人把睾丸叫卵子。医生说掉出来的那一粒是保不住了,另外的一粒保不保得住,要看伤口发不发炎,发了炎也保不住。栋师傅气喘吁吁跑回家,又心急火燎地赶到卫生院,喘得一脸通红,说不出半句话来,示意徒弟把腋下的蓝布包袱打开,竟是满满的一包钱。
家梁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独卵子,栋师傅不知道剩下的这粒卵子还中不中用,晚上常常等儿子睡了,把儿子的阴囊摸来摸去,一个人呆呆的坐到天明。有人说鸡公的卵子能补人卵,栋师傅便找了好几个剦鸡佬,让他们把剦鸡抠出的鸡卵子都送到刘家;有人说龟茎能补人卵,栋师傅又满世界托人买公乌龟。没人说得清这两样东西是否补了家梁的卵子,但肯定补了家梁的身子,三年两年,家梁长得比村里的同龄孩子都高,壮壮实实的,打架也厉害得很。
镇上的裁缝都提了工钱,只有栋师傅反倒降了,除了收点针头线脑的成本钱,手艺基本白送。乡里乡亲的过意不去,栋师傅便宽慰说:“刘家要是绝了后,攒下的钱有什么用呢?你们成全我积点德,兴许家梁剩下的那粒卵子还能做点用。”
每年除夕和清明,栋师傅会独自在父亲的坟头呆上半宿,除了燃烛烧香,便是跪在地上喃喃忏悔:“要是晓得会遭这个孽,不如我把他带在身边学裁缝呢!当裁缝就算老了得个肺痨,也不至于断子绝孙呵!这都是我造的孽,也是我们刘家的命呵!您看刘家这一代一代,没哪一代人顺过。但再怎么不顺,也没有像我这一辈这么背呵,丢了家传的手艺不算,还断了刘家的香火……”
家梁十七岁那年,栋师傅病已很重,三天两头咯血,有一回吐了大半脸盆。栋师傅把两个徒弟叫到床前,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给家梁找个媳妇吧,我要看他成了亲才能闭眼!”徒弟很犯难,周围人家都知道家梁只剩一粒卵子,还不知道中不中用,谁愿意把姑娘嫁过来呢?再说那时节计划生育抓得紧,动不动就抓人拆屋,十七岁结婚犯法呵!栋师傅说我都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还怕犯法?再说我刘家三代单传,生个崽传个香火,能犯多大个法?要拆也是拆我的屋,你们只管找去!
两个徒弟东找西寻,到底在湖北公安找了户死了老公的人家,女儿十八岁,愿意嫁到刘家来。栋师傅听了,高兴得从床上爬起来,搬出压在箱底多少年的布料,亲手给媳妇缝嫁衣。文革后期花轿找不到了,栋师傅请了两班锣鼓响器,一路吹吹打打好生喜气。新娘拜完堂给公公婆婆敬茶,栋师傅竟捧出那个蓝布包袱,把那一包袱在医院没有花掉的钱作茶钱给了新媳妇。来看热闹的大姑娘一个个看得眼馋,后悔当时没应了这门婚事,让湖北丫头捡了个大便宜。
闹完洞房,客人走的走睡的睡,只有栋师傅两口子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侧着耳朵听洞房里的动静。栋师傅还是不放心,儿子剩下的那粒独卵子,到底能不能给刘家续上香火?
媳妇过门回来,栋师傅硬是按捺不住,把儿子叫到床前问:“还中用不?”儿子毕竟还小,有几分害臊:“什么中用不中用?放心,放心!”
栋师傅还没把心彻底放下,便撒手西去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送他上山,身上穿的大都是栋师傅一针一线缝的衣服。年长的人说,活了一辈子,没见过那么长的送葬队伍,没见过那么热闹的纸扎仪仗。送葬的人一边低声叨念:“好人呵好人!”一边扼腕感叹:“这么好的人却断了子孙!”
乡邻们送走了老家最好的裁缝师傅,也送走了老家最后一位上门裁缝。栋师傅死后,老家再也没人请裁缝上门做衣服了。乡镇上卖成衣的店子一家一家开出来,乡下人也习惯了到店子里买衣换季。
栋师傅的两个徒弟没能接住师傅留下的生意,只好离家去了广东。那阵子珠江三角洲遍地都是加工成衣的工厂,一个香港小老板,三五十个车衣工,便热热闹闹地倒腾起来。栋师傅的徒弟手艺好,人也老实肯做,很快便在不同的厂里当了师傅。
家梁呆在乡下,既干不了裁缝,又做不了农活,一天到晚闲得无聊。湖北媳妇怕他闲出病来,便让他去广东找父亲的徒弟,看那里能不能找个事情做:“虽然父亲留下了一点家底,但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儿。”
家梁先到父亲大徒弟的厂子,大徒弟安排他学车衣,家梁摇摇头:“我爹不让我学裁缝。”后来去了二徒弟的厂子,二徒弟让他跟着学打版,家梁还是摇摇头:“我爹不许我做裁缝!”两个徒弟知道师傅的遗愿,也不好勉强家梁,由了他在东莞、中山游来游去。
一天,家梁把父亲的两个徒弟找到小揽镇上的一个餐馆,敬了一杯酒说:“师兄,我们开个制衣厂吧!本钱我出,当老板。你俩当师傅,不出本钱。”大徒弟望着二徒弟,二徒弟望着大徒弟,半天没有吱声。想着师傅对他们恩重如山,至死没有索取回报,帮帮师傅的儿子,成与不成,也算了了平生一大心愿,于是便点了点头。
家梁跑回家,把那包父亲准备给他治卵子的钱背到东莞,开了家名叫栋梁制衣的小厂。父亲的两个徒弟也辞了工,各自带了十个车衣工过来。家梁把工厂交给两个徒弟,自己一天到晚满世界跑,只负责接订单。
我有十多年没见过家梁。年节回老家,叔叔婶婶聊到栋师傅,连带会说到他的儿子家梁在广东发了,开了好几家厂,除了湖北老婆,在广东又找了兩三个老婆,生了七八个小孩子。原以为栋师傅会断香火,没想到比哪家都人丁兴旺,独卵子厉害呢!
前年清明,我开车回老家扫墓。乡村公路修得窄,开一段要停在宽一点的路段错车。我把车停在路边,等迎面开来的一辆路虎过去。没想到路虎开到我的车边停下来,车窗里探出一个头来叫我的小名:“是猫子吧?”我一看是家梁。一身典型的城里人行头,车上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不是我见过的那位湖北媳妇。
家梁走下车,递给我一支香烟。
我不知道说什么,便问:“回来给栋师傅扫墓?”
“是呵。在他坟前呆了一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知道我父亲不想我做裁缝的,到头来我偏做了这一行。”
“栋师傅还担心你不生育,断了刘家的香火,你现在这一大家子,他该开心呵!”
家梁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乡下人有了几个钱后都这样,不像你们有文化的。不过也算遂了我老爹一个心愿,刘家到底没有断后。”
“栋师傅要是还在,不定多开心呢!”
“我爹要是还在,他那一手做皮货的手艺,不知道要赚多少钱呢!”
后面等着的车不停按喇叭,家梁只好爬上车,朝我扬了扬手道别,然后绝尘而去。
那回扫完祖父祖母和三婶的墓,我又去了一趟栋师傅的坟头。栋师傅夫妇的墓庐已被重修,花岗岩的墓碑耸得老高,午后的阳光照映在墓碑上,显得清冷。我想起第一次看见栋师傅在田埂上奔走的样子,想起他夹着那个蓝布包袱,在寒冷的清晨的空气里哈着长长热气的样子。
站在栋师傅的坟头,望着山脚下一坦平川的田野,深紫的紫云英、明黄的油菜花,在四月的阳光里开得灿烂。春风拂来,花香依旧醉人,鸟鸣依旧婉转,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然而凝神一看,村头上少了拿戒尺的先生,村道上少了背药箱的郎中,田野上少了夹包袱的裁缝……没了这些稔熟亲切的身影,没了这些亦悲亦喜的身世,乡村便少了些生机和底气,田野便少了些灵性和愁怅,即使是鲜花烂漫春意荡漾的田野,也让人觉出几分空寂和疏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