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一群人坐在饭堂的长条桌前,并不吃饭,像巢里的蜜蜂般嗡嘤,满屋子荒腔走板。
是贵州来的学生工(有近两百人)。一眼望去,到处是灵透的女孩:个头不高,衣衫鲜艳,肤色发亮,散发着薄荷般的清新味(和车间的重油味完全不同)。女孩们抬着丰润的脸,黑发在发际线铺了茸茸的一圈,让她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毛茸茸的春天。哈哈笑时,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地露着牙齿,顾不上掩饰儿童原形。这些野蜂儿漫山遍野地扑扑啦啦,成群成团地冲撞,直到被一声声“坐好坐好”唤回理智,才拢起翅膀,歇在长凳上。
饭堂的气场亦和平日不同——还是那样拥挤,只是衣衫花花绿绿。人一旦套上工装,就偏离了常态,偏离了时尚。工装里有种强行灌注的规范,将人的本性表征遮盖住,让形状和色彩流失,让身体蜕变成哑口无言的瓶子。
坐在顶头餐桌的男人,很粗的手臂,很尖的胳膊肘,很大的喉结,很可观的身高。每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威严时,便深吸一口气,同时,猛一勒脊梁骨。好,很好,人都齐了。他有一副对所有事情都准备就绪的眼神——那准备里也包括他自己。而他将那样壮的身躯硬塞进餐桌,像大人骑儿童自行车,别扭显而易见。
虽然他左手捏着红牛,右手攥着身份证(差不多五六十张),眼睛盯着表格,但因他处于视线焦点,每一个动作都有些僵硬。他也在调整,逐渐适应裁判角色。举目巡视,学生们堆挤在长凳上,左侧较为安静,右侧尚且亢奋。他的脸上升起浅淡的笑容,眼皮垂下来,像打了个短暂的盹,或做了一番迅疾的暗算。
他朝右侧挥臂道:“这边的,开始了!”
最前排的女生端直走向他,滞在桌前,将掌心的身份证递出。男人举起,像电影里FBI般训练有素,一点也不偷懒地盯视,核对这现实的眉眼与照片上的是否重叠——前额刘海,柳叶眉,酥白的颈子弧线优美,嘴角衔着一种忍住瘙痒不敢笑的故作娴静。男人将这真实面孔微缩定格,让它与照片不再分离,犬牙密咬,核算出两个版本的基因密码果然统一。之后,他将四方卡片收纳掌心,嘴角浮笑,允许她进入下一环节。
考试实在简单——要求对方读“上面那行”或“下面那行”的英文大写字母。纸条用透明胶固定在餐桌边,低头便能看到。每行十几个,顺序凌乱。女生们战战兢兢,努力让自己从蛋黄蛋白混淆一团的糊泥中走出,让视线清爽,从最细处辨认,继而控制整体。她们凝神屏息,让僵硬的E、K、N、B、F被一一辨认,从舌尖翻腾而出,恍如唤出“芝麻开门”。
一旦过关,世界便被重新丈量。
学生们令我咂舌——有人把H读成M,有人根本不认识Q,有人只认识A和B。“什么时候开始学英语的?”“初一。”“怎么不认识字母?”“只认得小写的……”
在那高个男的逼视下,她们的唇齿舌慌乱选择,一个个读音被磕绊送出时,落地即死,根本救不起来。连她们自己也变成了僵尸,挺着易折的脖颈,一动不动。
在工厂,各类字母各种符号四处乱飞。没有解释,没有后缀,只是那么突兀古怪地组合:QC、LED、IC。甚至连汉字,也妖兽般令人眩晕——工单上是繁体字,小卖部是简体字,楼道的通知是繁体、简体、英文和网络用语的大杂烩。工人们虽穿统一工装,但聊天时一张嘴,便能通过方言确定“非我族类”。语言混搭是当代中国工厂几近自虐的风格。
高个男被女生们的智商弄得发癫,甚至已经不会愤怒了。突然间,他爆出个多牙的笑容。他试图心平气和,但功亏一篑,狞笑起来顾不上遮掩。那些笨女孩被男人用长胳膊扫到墙角后,并不离开,而是低着头,捏着纸,嘴里嗡嗡嘤嘤。那纸上铺成着密麻麻的字母,有正常顺序的,有顺序颠倒的,每个字母下都标注着汉语——B:闭;F:矮夫。她们要迅疾将这些现代主义冷色调极简字母攻克,才能进入城市大门。她们的脸上浮着一种古怪坚定,“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有个纤细女孩,一把青丝衬着雪白瘦脸,颧骨跟刀削过去似的,刘海湿湿的,一绺一绺贴在额上,眼窝暗灰地塌着,两排黑睫毛,唇上无一丝血色。她软软地抬手,递出身份证。男人用眼神扫描,静默片刻,问:“这是你吗?”
警觉和敌意一瞬间能穿透一百年而射进对方内心。
我心里一紧,咯噔,完了。我确认林黛玉会即刻出局。
然而,那女孩却小声反抗:“是我哦。”
她并不是胆怯,而只是口慢。声音细细的,句尾微微扬起,带着一丝被质疑后的惊奇。她抬着眼皮,黑眼睛像瞎子般透着超脱。
“是你自己吗?”
男人把逻辑重音放在“自己”上:先下滑后上挑,舌头紧挤上颚,造成口腔狭窄,使鼻音形成强烈张力,充满怀疑和排斥。整個口腔爆出巨大潜语——我不相信,我根本不相信!他简直被激怒了,粗黑脸庞像孩子般涨红,眼神增加了强度,再次盯视女孩,像要看透她的前生后世。
“是我自己哦。”
他逼,她退,终于他把她逼到墙角。没有退路的她不怵不慌,不在乎高低文野,反而有了拼命的胆气,索性扬起蜡纸脸,愣愣地回战。她温柔地望着他,那种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显得有点儿蠢。男人抑制着愤怒,将面皮一紧,脖子一扭,不再多看林黛玉一眼。在这个位阶森严的工厂帝国,他已下嫁自己,在这样的女孩面前发怒变形,打乱自己的节奏、气度和修养,实在不上算。但他还是有气要出。他的气来自这执拗女生的不屈不挠。她虽垂手敛袖,静默瓷白脸,但却像一滴水珠溅进别族海洋,引起一圈圈轻微涟漪。
他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被冒犯了。
他向侧旁五十多岁、灰衣灰裤的男人开火。
“我上面是主任,主任上面是主管,主管上面是日本人!”
他的发音逐级递增,到了“日本人”,已高达云端。那声音所制造的回声,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他自己也被弄得有些发窘,不知风度是怎么丢失的——这种羞耻比被人嘲笑还要强烈十倍。
他即刻调整频率,满眼犀利:“发现不是本人,要你们负责的哦!”
灰衣男捣蒜般点头,忙打圆场:“知道,知道!”
高个男再次拿起身份证,摇头,从嘴唇里拓展出的词语,平平静静:“一看就不是,这么明显!”听到这样的宣判,灰衣男静止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上,眼睛有些斗鸡地愣怔;而林黛玉居然依旧以相同频率辩解,“是我自己哦”。男人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哼”。我揣测他会爆发,把身份证丢出道弧线,再用手指点住女孩的额头,咆哮着让她滚,马上滚,滚得越远越好。可他居然——把身份证拢进掌心,一挥手臂,让那女孩过了。
林黛玉走回人群,肩膀像扛不动衣服似的,背影佝偻。
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在铁板一样的工厂里闯出一条自己的路?
坐在我侧旁的女孩,黑眉圆脸小虎牙,鼓着和平鸽似的胸脯;她的伙伴是个黑皮肤的姑娘,但五官精致,牙齿洁白。两人用普通话聊得不过瘾,又说起家乡话,还不时爆出脆生生的大笑。她们姜黄色运动衫的左胸处,都绣着“2014级幼师二(2)班”。
小虎牙叫曾莉莉,十七岁;黑姑娘叫严美兰,十六岁。
老师带她们出来实习,是和家长通报过的。有的家长不同意,所以,全班七十七个人只来了五十个。居然有七个民族:汉族、彝族、白族、壮族、布依族、苗族、穿青族。“穿青族?”严美兰举来身份证,赫然出现的黑体是“穿青人”。她的唇上围着一圈细茸毛,眉毛眼睛也都毛茸茸的,长得确实不像汉族。“你们有没有自己的文字?”女孩瞪大眼,像孤舟搁浅,茫然无措地摇头:“不知道哦!”
考试结束,等待发证的当儿,女生们三三两两去小卖部,举着红牛、绿茶、酸奶、甜筒回来,嬉笑着吃喝。这些自由的身体和灵魂,还没被工衣所束缚,厂规所逼迫,还没尝到尊严被贬低的滋味,而只随着性子畅快地欢笑。她们的笑那么嘹亮——是从里到外笑透了的笑。
曾莉莉用炽烈眼光跟踪着一个男人,片刻不离,像那里有块磁铁。那男人裸麦肤色,身材修拔,在实际身高之外给人一种继续向上的错觉。男人是她的班主任,姓邹,但曾莉莉不喊他“邹老师”,而是“老班”。老班身旁站着的男人,红格衬衣牛仔裤,模样比老班时髦(是她们的钢琴老师),但曾莉莉却只盯老班,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老班快三十岁了,依旧如芭蕾舞中的王子,保持着不曾失控的优雅(那优雅在他身上如香水般若有若无)。老班笑眯眯地看着她们,看了好一会(王子的惯常作派),而所有的眼光都在盯着他(那些眼光是有重量的)。老班终于扬起男中音,抑扬顿挫地讲起来。他的用词准确态度温馨,严厉但不苛责:“培训时要认真听哦!”“不懂的先记下来后面再问哦!”“态度要好哦!”“这是最最要紧的哦!”老班很会控制节奏,让每个人都能听得到,听得懂,听得舒服。
老班的相貌着实俊气,但让他减分的是服饰——蓝裤蓝T恤,圆头黑皮鞋有些旧。这是小镇时尚青年的装扮——什么都和大都市相似,但怎么看,都有股甩不掉的泥腥味。然而,在女生曾莉莉眼中,老班就是老班,是电影里第一号男主角,浑身透着明星范。她爱他一系列动作中的每一个环节,甚至,连他停顿换气的样子,她都爱。
听老班说要交照片,女生从粉色钱包里掏出一叠小照片。她说这是老班在学校里帮她们照的。奇怪得很,照片上的她颇显成熟,简直就像她的大姐。我想起刚才林黛玉反复强调“是我自己哦”,及至现在,连我都迷惑了:那女孩是不是在说谎?
曾莉莉扯着嗓子喊:“老班,照片的底子不是白的是蓝的,怎么办?”
曾莉莉有双美腿,纤细的脚踝转着扭着,仿佛着了火似的。喊完,她又抿嘴向那男人飞了一眼,似乎她和他有个秘密的共谋,她在提醒他别忘了。那密谋肯定是存在的,才足以让他们如此默契。
“先交上哦,有问题再说啦!”老班拉长声调的回答,潜越过一屋子的噪音,安安稳稳地落在女生的耳膜上。
发证件让学生们亢奋,像一群被刀刮去鳞的鱼,活蹦乱跳。牌子上有四个鲜红大字:新人报道。学生们拿到牌子像拿到玩具,把它们夹在任何地方——T恤衫领口、连衣裙领子、夹克衫拉链、上衣口袋、短袖袖口。每个人都仰着脸,笑得简单爽朗,和我平日所见的面孔绝然不同(他们根本没意识到工厂帝国对他们的敌意如酵素,正在慢慢起沫)。
老班扯着嗓子喊:“安静!安静!”
——要分宿舍了。
怎么分?按名字分。
噢!曾莉莉一声叹息,带着某种难以解释的委屈。她不断大喊:“老班老班,我们几个要住在一起!”她希望和严美兰住在一起;她更希望的是老班对她的关注(她不要那种游移的关注,而要斩钉截铁的关注)。
老班先念名字,再念房号,说:“你们三个B412。”“你们四个B517。”每次念完,都會引起一片唏嘘。有的人激动得跳起来,有的人则嚷嚷吵闹。整个饭堂被古怪的躁动所笼罩——总有相熟的人被拆散,搞得像生离死别。老班安慰——只是临时住几天,后面还要再分。可还是有女生离开座位跑上前,强烈要求调换。
老班叮嘱:“进到宿舍后,看见哪张床没人就睡哪张,手机要带在身上,钱先存在我这。”即便如此混乱,老班的优雅也是明显的——他从学校带来的儒雅和文明,明显地高于这个制造产品的庸俗之地。他像个出色的指挥家,在诗意中恣肆,又葆有科学的精度。他简直就是活着的、行动着的一堆学问。
老班的好说不完讲不通,要你实际去感受。当你一直被一个人照顾着照顾着,你还怎能觉得他和别人一样?你会不自觉地给这个人身上罩上光圈。看他时,真的从身体到心灵都处于匍匐状。没人记得崇拜从何而来。崇拜自己会发生、发展、变化,变成独立的东西。其实,崇拜根本不那么感官,而是内向的;其实,崇拜是种信仰。
但曾莉莉和严美兰依旧被迫分开:一个B404,一个B402。老班安慰:“离得那么近,晚上可以串寝室啊!”曾莉莉没有责怪他。她看他的眼光一成不变。她相信有个对应的磁场,就在对方那具体的形骸中。她相信自己笨手笨脚,需要有个像教科书一样正确的男人来纠正。她有被矫正的致命需要。
严美兰询问:“寝室可以做饭吗?”
我不得不道出实情——何止不能做饭!甚至不能使用吹风机、电磁炉、电风扇!她颇为惊讶,不甘地噘嘴道:“我们都习惯自己做饭哦。”虽然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又问了许多——要上多长时间班?真要站着吗?很累吗?能拿多少钱?但却始终笑嘻嘻,并不觉得马上要工作,而像只是换了间学校。那样的笑是需要激情的,需要足够的荷尔蒙。
我一直记得女生们的笑:她们那么年轻,那么美又那么好。然而事情最后何以发展成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好像是突然间发生的变化,又好像是一点点积累所致。总之,异变像货柜车到来,轰隆隆,轰隆隆,让心脏骤然紧缩,继而疼痛。异变到来的那一刻,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女生时的欢笑场景。
第三天,在宿管办公室和饭堂间的窄道上挤着一群人,套着青蓝滚紅边马甲,捏着笔记本——是新员工要集体考试。内容是他们前两天培训时所学——公司哪一年成立?主营什么产品?哪些化学品有害?如何使用灭火器?如何与他人相处?曾莉莉很快答完,而严美兰有些慢。
我发现她们都有了轻微的变化:从湖蓝马甲散发出的某种规则,将她们的散漫拢起来,像一束野花绑上了丝带。甚至,连笑的幅度都有所收缩。曾莉莉知道加班的工资是平时的两倍。严美兰补充道:“如果周末加班,也是两倍哦。”两个女生都换了本地电话卡,但都记不住那串号码,只好举起卡,把数字念给我。曾莉莉在混乱中拿了别人的卡,告诉我的号码打不通,只好用电话先打通我的手机,再让我念出那串数字,记在本上。
曾莉莉住进B404时,宿舍里已有了七个人。一进门,她就感到一股强大的排斥气息。“她们都是同乡,说方言,只对我说普通话。”这时的“普通话”不是高看而是敌视。她看到有张上铺堆着行李,就取了下来,把铺上的报纸和杂志清到垃圾桶,铺上自己的被褥。有个老员工一进门就变脸:“为什么把行李取下来?”“我要睡哦!”对方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等她要出门时,那女工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把垃圾带出去!”曾莉莉懒得多言,便提着大袋子出了门。过去在学校里培养的生活秩序轰然坍塌,女生感到这里和学校确实不同。当她从外面回来,请宿友们吃桔子她们爱理不理时,曾莉莉才真切感受到一种滞后数秒、难以言喻的疼痛。
宿舍原有七个人,加上三名学生工,把所有的床都塞得满满当当。各种气味混杂,让房间像热腾腾的肉市,睡觉时觉得气喘,连氧气都要拼命争夺。然而,宿舍的气息地图不仅止于此。若使劲嗅闻,还能找出那些曾在这个空间里出现,虽肉体已抽离,但依旧残留的惘惘暧昧味。等你好容易要睡着,又到了该起床之时——像一个泡沫在冷空气里不断地上升上升,终于濒临界点时,又粉身碎骨。
冲凉是宿舍最紧张刺激的常规项目。宿舍里没有莲蓬,冲凉无比麻烦——每个人拎着自己的水桶,先接热水再兑凉水,等在冲凉房门口。别人出来,自己进去。在狭小空间转动,用舀子将水泼在身上,尽力让周身被濡湿。无论胸脯或脊背,肩膀或小腿,尽量地“被濡湿”。这种原始冲凉法要靠高超技艺支撑,才能干得迅疾快捷。若冲得时间长,出门后便会遭臭骂。“你干啥了要冲那么久!”“再冲就烂了!”“你把你妈的X也冲净了吧!”这些刻毒言词万万不能接——你要变得敬谢不敏。人人都一身臭汗,臭得能自己闻到味。人人都想变得凉丝丝。你耽误了别人,再顶嘴,那就是找抽。
曾莉莉和严美兰交了试卷后,还需填“新员工安全培训记录”。女老师扯着嗓门一遍遍强调——时间要写成“前天”(她们刚到厂的那天),中间空格要写“制造部”,再写上自己的“工号”,并在“受教育人”那栏填“自己名字”。老班出现后,和风细雨地叮嘱,“下午一点要回来,还在原位坐好,继续培训”,“饭卡不要掉,掉了就是钱”(“掉”就是丢),“同宿舍间要和平共处”,“有矛盾找我哦”。
曾莉莉变得异常安静,好像有股神秘的快乐在向她袭击,让她的肉体生出一种连她自己都不知晓的鲜活。那炽烈的眼神,足可燃起一场大火。这时候的女生美极了。这时候的女生哪里懂得,这已经是爱情。当老班发现女生那样用心打量自己时,翘起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对他的好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似乎太习惯了这种瞩目而让他甚至有些疲倦。
前两天吃饭,学生工是数着人头进去的。今天终于拿到饭卡了,一天饭费七元:早餐一元,午餐晚餐各三元。厂牌是饭卡的豪华版:有彩照,盖了章子,每个人都有编号,还有“入社日期”(繁体字)。
无论马甲、饭卡或厂牌,并不仅仅只是它们本身,还裹挟着一股新颖而强大的力量,一股新工人既试图抗拒又不得不被吸附的力量。
学生工拿证件时挤成一团,这时,是上午十点五十分。突然看到有人端着饭盆走动,不觉令我惊诧。靠窗的几张桌坐满了白大褂,有十几个,都在吃饭。应是饭堂工作人员的工作餐吧?之后,他们就要开始做午餐了。接近十二点时培训结束,大家蜂拥到饭堂打饭口,自觉地排起长队。
一周后的晚八点,我走进了饭堂。
大厅的白炽灯还是那样明亮炫目,还是那摞在一起的不锈钢餐盘,还是粗腰大桶的鸡蛋汤,冒着热气的白米饭,然而,一阵阵欢笑声从嘈杂中突围,哈哈哈,哈哈哈,将气流搅得漩涡荡漾。
在电子厂呆久了会发现,饭堂非常重要——宿舍和车间都将人群分成一格一格,那些铁罐般严密的小格子成功地将每一个人封锁起来。唯有吃饭时是人人露面的大集体时刻。每个人虽然貌似形态不同,但经过饭堂气味的熏染,又都变得格外相似。每个人都沾染上了饭堂的密度和质感。
我循声望去,那些缺乏纪律性的笑声来自打牌者:四个穿红色运动服(右胸绣着黄色“2014”)的女工正在打扑克,有个男工在观战。而扑克只不过是幌子,让女生们可公然大笑,尖叫,拿牌去掴别人的脸。她们活鲜鲜一片朗朗好心情,笑声像小炸弹,让周围爆出团团热气。
“少说话,多吃饭,撑死了就是一条汉!”
“老乡老乡,躺着中枪!”
她们那么会说笑,笑声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大得背不动,要摊开手脚长喘气。她们的眼神电力充足,面颊像轻轻一弹就要破裂的生宣,红晕如水彩洇了一纸。我暗自祈求,希望学生们千万别在厂里呆得太久,否则,脸皮厚了,黑了,红晕便不复存在,清朗笑声也将消失在荒野大漠。
下意识里,我感觉她们和曾莉莉严美兰有点像。
“曾莉莉?不认识哦。”一个女孩眯笑着大叫,“可严美兰是我同学哦!”
世界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她的浓密刘海将整个眉毛全部遮住,瓜子脸,细长眼,眼神闪着麦芒的光,但声音却异常粗砾,嗤嗤啦啦,像风刮过戈壁滩时碰到大石头。她的右耳上闪闪发亮:三个耳钉像三颗小钻石,依次排列。“扎耳洞疼吗?”她眉毛一挑,颧上飞起两朵桃红,笑声如脆铃:“只疼了一下就不疼了哦。”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脱口而出:“谭小菲。”
新一轮牌局开始后,三个女工和男工打了起来——他们把谭小菲留出来跟我聊天。女生告诉我第一天上班脚有多痛——“很痛很痛!”然后她摸摸自己的腰,又把手放在肩膀上,“這里,腰,像要断了;这里,肩膀,硬硬的!”
车间里不能走动,只能在一个地方站着,每个人都弓背埋头,像在拉一张无形的犁。灯光下人的身子打飘,连五官似乎都长不稳。第一天站了八小时,之后,便是十一小时。可第一天的痛却清晰如刀刻:“不是脚趾尖,而是脚后跟,像有一千根针在扎。”当晚,女生用热水泡了脚。这并不是她的主意,而是培训课上老师交代过。但那种痛依旧还在,像一句解释被咽回了肚子,一直在里面沤着、沤着,从未消失。
谭小菲说第一天晚上睡觉好香。我笑:“一秒钟就睡着了?”她伸出手掌:“绝对不超过五分钟!”一直沉睡到第二天早晨,差点迟到。她以为自己第二天站不下来,可她却硬是挺过来了。谭小菲和严美兰是小学同学。考上幼师后,她在一班,严美兰在二班。我突然想起:“你们班主任就是那红格子衫帅哥?”她笑着点头:“就是就是。”可他已回贵州去治病,现在,一班二班都归老班管。
突然,像是对我如此耐心的嘉奖,这个女生的声调陡然发生了改变,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吐露:“其实……我……不叫谭小菲。”我愣怔住,感觉周身笨拙,非但不能世事洞明,甚至连最基本的判断力也被废掉。
女生面露羞涩,仓皇解释:“我叫刘丽英。”而她才十五岁!因为年龄不够打工,老师便拿了张别人的身份证给她,证件主人叫谭小菲。此后,同学们便统一改口叫她“谭小菲”。当她慢慢适应了“谭小菲”,听到“刘丽英”,反倒会犹豫。
我想起第一天招工,瘦弱的林黛玉反复强调“是我自己”的那件事。
“你和谭小菲长得像吗?”
她哗啦啦大笑:“很像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这些贵州女孩,个个都额前挂刘海,脑后扎马尾,小圆脸,精瘦黝黑,肤色泛光,牙齿洁白。但现在的问题不是刘丽英叫谭小菲,而是——她何以告诉我这个秘密?
但谭小菲(或刘丽英)并不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笑声越听越像十五岁。我听出那笑声里夹杂着嘶啦啦的毛刺,便问她“是不是受凉了”,她瞪着眼珠,不置可否。我拿出一包“金嗓子”,她听话地含了一片,又把其余的塞给旁边的女生。女生问:“是糖吗,好吃吗?”听说不是糖,并不罢休,坚决地往嘴里也塞了一粒。
突然,坚决要含金嗓子的女孩大叫道:“要回去了,再晚就没热水了!”
像陡然刮来一场风,牌局顷刻间溃散,女孩男孩们的脚上像安了风火轮般转瞬即逝,落下我一块大石头。我简直坐不下去——虽然饭堂里还有别人,可环绕在身旁的暖意消散后,我如坠冰窖。
学生工到来已两周,但电子厂依旧在大量招工。
下午五点半,一群新员工涌入宿管办公室,要求换宿舍。女宿管阿丽捏着的大圆盘缀满钥匙,一抖动,哗啦啦作响。进来的十几个女工大多二十几。有个女工很扎眼,四五十岁,脸色蜡黄,西装姜黄,头发枯黄,简直像片落叶挤在绿草间。年轻人说的是普通话,而黄外套满嘴湖南方言,粗声粗气要求换宿舍。阿丽取下钥匙,让每人再交五毛钱,说厂里只配一次钥匙,第二次用钥匙的钱要自己掏(宿管办公室旁的超市里,有个人专门配钥匙,是阿丽的老叔)。
拿到钥匙后,这群人团聚在门口,听阿丽讲宿舍规矩——每人按床位牌号轮流搞卫生;宿管查房时安排哪个搞就得搞;下午五点、七点、九点放热水,各放一个小时;不能私自换宿舍,搬动床位;宿舍不能用排插,不能用吹风机;中午尽量不要回宿舍,不要影响上晚班的人睡觉;每天都要冲凉……之后,女人们拎着大包小包,走向B栋。
我迎面碰到劳务公司阿彪——他刚从女工宿舍出来。说前天来了个新员工,1993年出生的,住进宿舍后第一天便因吵架要换宿舍;第二天又吵又换;第三天吵架后直接要求辞职——她甚至还没等到新人培训,不知车间是啥模样,但她振振有词:“钱能不挣,气不能受!”阿彪摇头:“90后女工的忍耐力真是越来越低了哦。”
90后的父辈,曾咬着牙进厂,省吃俭用攒钱,回老家造房子娶媳妇。除了填饱肚子,几乎没有别的消费,甚至连梦都不敢做。太困太累。而90后早已听厌了这样的故事。他们不愿忍耐,不愿通过自我修剪,从树变成树篱,不愿驯服规矩,适应他人。
正说着话,迎面碰到个男工,堆着一脸嬉笑:“借我二十哦,一天没吃饭了哦。”身材像虾米佝偻,脸部表情又像喜剧演员,口气里却暗含着威胁。我能感觉到阿彪的身子有些抽搐。他的点头是缓慢的。显然,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无耻拦截。他的脸死沉沉地走了样。若周围没人,他定会挥拳开揍。他讨厌胁迫——更何况,是当着别人的面。
阿彪掏出钱包,抽了两张。那男孩即刻旋风般窜入饭堂。阿彪瞪着那背影,惋惜着两张纸币的命运:肉包子打狗。“年轻男工既缺乏长远规划,又没有储蓄概念。”可他却不能彻底撒手,完全不管他们的死活。男工们总是到了快没钱时才进厂,熬不到发工资已弹尽粮绝。名义上找阿彪来借,却往往还不了。阿彪说,这样贴出去的钱,林林总总,已超过两万了。有的男工身无分文,便一天两天不吃饭。饿极了,就去偷去抢。所以工厂路案件频发,常能见到协警走来走去。
阿彪当过兵,也挨过饿,口袋里只剩一块五时,一天吃一个馒头煎熬了三天。“现在的男工跟女生一样娇气!”他摇头,“学生工更好管,他们没有社会经验,又有老师帮忙……”他感叹,“如果在社会上混两三年,心就活了,就会变得格外挑剔。”
似乎还有一个隐形工厂,藏在这些灰扑扑的四方建筑物内。学生们初来乍到,迷迷糊糊,尚无能力辨识;似乎那个隐形工厂有保质期,一旦过了期限,人们便参破天机,看清迷雾后的真相。
阿彪1990年出生,河南开封杞县人,2006年入伍。“在部队上发展要有钱,有关系!”他什么都没有,只好乖乖退伍。之后的经历平平淡淡——2009年干装修,2010年到东莞打工,而2012年是他的转运之年。有个劳务公司的老板送人到厂里,里面的一个男工突然精神失常,需有人护送回老家。老板获悉男工是阿彪的同乡,便请他帮忙。那男工以前在家就总泡网吧,到了厂里后不吃不喝,大吼大叫,犯网瘾像犯毒瘾。
阿彪把男工捆在大巴车上,昼夜不合眼,终于安全送到后,赢得了老板的信任。
阿彪没想到,农村青年的网瘾真大。年轻人整日在网吧厮杀,在虚拟空间过五关斩六将,渴了喝饮料,饿了吃方便面,累了在椅子上打盹。一直打,一直打——直打到昏迷,打到半死。以前说好日子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男工所在的村是三千人的大村,每一家都起了楼,楼外都贴着瓷砖,楼门口都亮着电灯,楼内都装着电话。“可瓤子里空了,晚上很少有人走动,一股鬼气!”阿彪唏嘘。
从2012年8月开始,他搬着凳子举着牌子,到东莞各镇区招人,满脑子盘旋的都是“服务”二字。“劳务输出卖的是服务。不能好的人你一直跟踪,不好的人你不管不问”;“我们是在一线工作的,一定要把员工稳住,要关心他们的工作和生活”……
然而,可怕的现实是——“没有人!”
2013年,“到大街上拿机枪扫都扫不到人!”他所指的“人”,是指“找工作的人”。2013年年初,阿彪突然发现——“没有人”!(这个时间点,和宿管阿坚告诉我“男工突然多于女工”正好吻合)。
“真是太怪了!”
你永远都搞不明白那些抽象数据代表了什么走向什么趋势,但你能从最具体的细节中感受到变化。变化像大楼尖顶上的金针,穿过层层麻痹的云层,最终,在高处闪着锐光。变化的最初令目睹者异常不适,但变化还是从深海中浮现。
阿彪皱眉:“2012年,员工们还求着我们找工作,翻过年,突然,出来打工的人越来越少,厂里又急着用人。”他们和各省区的合作公司联系,得到的回答都格外一致——“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在岭南,几乎每家工厂都在呼唤,请求运来更多的人。而这种呼唤自始至终,贯穿在珠江三角洲三十年的工业发展史中。“人!人!人!”呼唤人的声音,像渴望成长的自然之声。以前,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人被送来;而现在,“没有人”!
2013年是个转折点并非抽象的调查数据,而只是工厂路上某些人的直觉。是那些奇异古怪、闪着锐光的刺痛感的总和。三十年工业化发展,早令东莞习惯了外来人口的涌入,然而,2013年骤然空荡的街道,让这座城市突然变老了——不是老年突至,而是从青年进入中年。随着青春期的翻篇,这个城市陷入定格状态——像照相前的那个瞬间,一切都变得安静、不动、积蓄力量。之后,涌入城市的面孔里多了铁青胡子的粗粝。
工人之于工厂,如镰刀之于村庄。虽然村庄业已废弃,田野业已荒芜,年轻人涌向都市,但这些人中,到工厂求职的越来越少。于是,劳务公司的重心便落在了“服务”上——要留住人!要让人带人!要让人变得更多!电子厂为鼓励老员工介绍新员工,每介绍一位则发五百元奖励;而劳务公司将原来自己拿的“人头补贴”发给新员工,叫“车费补贴”。“2013年之前可没这些补贴哦!”还给每个员工缴纳了一份“工伤意外险”。
2013年,到樟木头工厂路电子厂打工的三千多人中,男工近两千(80后90后占一半)。于是2013年,工厂路的地理学变成了性别学。问题在于,对管理者来说,性别从来不是中心问题,他们的理念是通过纪律,让任何进入车间的人都变成准机器,而性别问题不过是意外的溢出。工厂需要的是中性人。如果它知道有一天性别问题也会影响效益,也许在制定政策时会稍微谦卑一些。
直到2013年,性别问题才尖锐地扎眼起来:众多男工成了工厂不折不扣的梦魇。
现在工厂的重点,是管理好二十六岁以下的男工。他们讲义气好攀比。“不是攀比存钱,而是花钱!”“他能花我也能花!”“你买个溜冰鞋四百,我就五百!”下班后互相请吃饭,请打台球,请上网吧。一个月下来,存不了几个钱。而二十六岁后,男工们差不多都结了婚,有了养家糊口的责任,便要想法子去多挣钱。于是,有些人会选择干工地;若进厂,也会和老婆进同一家(这样能存住钱)。
对男工的管理,可用极简极粗暴的方式;但对女工,则要提供一系列温情色调的服务。因为年轻女孩的选择机会比男孩多得多。若到了工厂,便要千方百计留住。“换宿舍?”“换!”“请假?”“请!”但阿彪却更喜欢管理男工。“他们要是调皮,我可以震得住!”“大吼一声,想做做,不想做走人,准保管用!”而女工,“一会儿撒泼,一会儿撒娇,很难管哦。”然而,“难管也要管,难留也要留。”
我说在厂里看到了“大妈大爷”级的工人。阿彪并不避讳,“其实,年纪大的人更好管!”因为,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多挣钱。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吃过苦,知道挣钱不易,所以能忍。年轻人受点委屈就不干了,那是因为年轻人没被逼到死胡同,而他们脑子又活,知道还能寻到别的出路。
第三周时,我去B404找曾莉莉。
有个四十多岁的女工在上铺绣十字绣。她的长手长脚似要把铁架床撑爆。她应来没多久——那么老还住在上铺!焦褐脸庞在户外搂草耙土时暴晒过,粗黑手指拽着针线一上一下。身上的汗背心实在不像话,洗得清汤寡水几近透明,坍塌在皮肉上。昏黄的灯光下,乳房自由散漫,曲线暧昧。她像个山顶洞人,长期退缩在世界边缘,此刻,又被突兀地搡到前台。
听到“怎么没拉帘子”后,她瞪我,“还没发钱,哪有钱买帘子!”
我听到针尖在笑,白布在笑,整个铁架床都在笑,连这个空间里的灰塵也在笑。她用瞳孔将我深深地看进去。她的眼底像咖啡余渍。“你是曾莉莉的老师?”“啊?不是哦。”她喘了口长气,一股闷恹之气,再次低头盯视白布,但黑手指里的针线一直僵着,续不了前缘。
曾莉莉的床也是上铺,木板上铺了层薄垫子,被子也薄,用块花布挡住床侧的玻璃窗。这张床也没挂帘子,像敞开的山洞袒露内里。原来在工厂,隐蔽和羞涩也需要购买。
下楼时,迎面碰到了穿便装的曾莉莉,她和张丽在一起(她的新宿友)。两个女孩一见我,高兴地跳起来。曾莉莉还是那样靓——泥塑的脸上,双眸如雪山融水乌黑清亮,头发像剥了皮的熟栗子般闪光,墨水般的眉毛下,双唇润得像西瓜汁。问她们上班累不累,女孩们异口同声地拖着长音:“累——”那么亮的声音里,有一层金属光泽。她们叽叽喳喳说车间里的事,东一嘴西一嘴,激动得面孔都白掉了。
原来生活是逐渐粗糙起来的;原来日子久了,工厂生活的真相便清晰得不忍盯视。她们说人下班后虽然回到了宿舍,可神经依旧亢奋,伸出无数触角,还在敏锐地搜索信息;她们说耳畔还在持续嘤嗡,像蜜蜂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振翅;她们说身体在车间的金属丛林里一寸寸硬起来,从头到颈到肩到脚;她们说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战役,每一块骨头每一缕肌肉都在喊疼;她们说最后皮囊失了气力的支撑,像树失了根;她们说双脚固定着,但手指却异常忙碌,到晚上睡觉,手臂不能弯曲,一定要平摊着放,弯一下都觉得累;她们说眼酸是一周后的症状。一抬头,两米外的景色模模糊糊。要不断闭眼、揉眼、点眼药水,才能慢慢恢复;她们说连食欲都迟钝了。嘴巴、牙齿异常疲惫,没有力气对付肉蛋菜,只想喝水。
曾莉莉像宣誓般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站得平平稳稳!一定不能左斜右靠!”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臀部,“要不然,两边会不一样大!”
——啊?
原来,有些女工的身体已变形:什么都在——四肢、手指、脚趾,都好好的,只是形状发生了异变。据说,这已成为女生们毛骨悚然的热门话题。学校的舞蹈老师总强调体型,让她们劈叉下腰,盯着镜子看;而车间生活却如把细沙,日复一日,将工人的神经触觉全都磨钝,让他们疲惫懈怠后,甚至影响到细胞的棱角。她们的舞蹈老师走路可好看了——身子笔挺(不像多数人那样懒散),咯噔咯噔,像用鞋跟敲打钢琴键盘。在舞蹈老师眼中,身体是用来展现优美的,要像岩石雕刻般有形;而在电子厂,身体是为了配合机器干活的,是可随意替换的物件。
“我可不敢那样啊!舞蹈课的作业就是跳舞,如果身体变形,考试就完蛋了!”
也许,女生们这样节制,不仅仅为了作业,更出于爱美的本心。可张丽说,站了几天,感觉身体已变得僵硬,不能像在学校时那样弯腰。那时,她们的腰如新鲜的麦芽糖般柔软纤韧,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她们担忧,如果三个月后,腰一定会硬得像花岗岩,她们那“前凸后翘”“身材好极了”的舞蹈老师一定会骂死她们!
女生们那么敏感——如果臀部比例失调,就像旷野上长了棵歪脖子树。如何让每一个动作都整齐平衡,如何让身体的左右两边在抗衡中协调,如何保持微妙的张力,这一切,如同在曲折的山路上转弯,时刻有坠入深渊的危险。
一个月后的周六傍晚,我想约曾莉莉吃宵夜。去敲门,开门的正是她。原本扎成马尾的头发散落在肩,还是那双黑眉黑眼,满含笑意。
“丁老师啊,快进来坐!”
一抬眼,我又看到了那位上铺的大妈,依旧埋头绣着十字绣(粗胳膊能把十头牛拉回,稀疏长发枯草般散乱);床依旧赤裸,依旧没有搭帘子。我惊诧极了——好像这间宿舍被定格住,一直感到没有改变。好像时间只过去了一秒,一切都如最初所见——床一直洞开,大妈一直刺绣,黑线一直穿过白布。
这种定格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一个个鲜嫩的女孩最终枯干成木乃伊,而时间仅过去了一秒,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工厂是个微型社会,那构成它的有机体——这些鲜活的躯体,它们由盛而衰的操控者是谁?从这间屋子望出去,一万间一亿间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坐着一万个一亿个一模一样的枯干女工,她们在下她们人生的最后赌注。
曾莉莉抱歉,不能和我一起去宵夜:老班规定晚上要“查寝”。
“九点要是不在寝室,事情就大了!”
曾莉莉说,现在,腿不疼了,腰也木了,比刚开始好多了。她已慢慢适应了车间生活,但对车间外的生活却心惊胆战。她说同宿舍的女孩周日到市场玩,被人“拍”了一下(下了迷药),不仅把银行卡掏了出来,还说出了密码,六千多被取走后,很长时间都没醒来。醒来后,也什么都不记得。
学生们来到工厂路这件事非常怪诞——她们是被弹弓一下子射到这里的。原本,她们的生活根本不可能和工厂有交集。而现在,她们却容身于此。在工厂路行走时,她们的方位感很差。有时,甚至连时间感都丧失掉。没有哪个学生能说出樟木头镇的全貌,存在于她们头脑的这个工业小镇不过是一条路——就是工厂路。她们惊诧地发现,这条路被秘密的面纱包裹,有着另一层隐含的深意。
所以她们根本不敢去镇中心。下了夜班,在厂门口买个鸡蛋饼,乘着夜色逃回,钻进被窝慢慢咀嚼,一天也就打发了。她们害怕街道上的每一个行人,不知谁手里拿着迷药。她们总是结伴而行。她们不敢坐摩托车,不知道公交车路线,更不敢打出租车。她们只去过市场一次——路缝里呲着草,垃圾堆上塑料饭盒振翅欲飞,热辣的阳光抽去了人和物的实质,让路是白的,房子是白的,天是白的,人是白的。
正说着话,严美兰旋风般跑进来(翠绿带黑点上衣,十字拖),用家乡话急促地吼,语气激烈,手舞足蹈。然后,曾莉莉和杨丽触电般尖叫:“啊!”继而旋风般开始披衣服。
原来,周六晚八点要到兵乓球室开会,她们全都忘了——而现在已八点二十!
她们飞快地滑下楼梯,如腾云插翅般轻快。我跟在后面,浑身紧张,生怕踩错楼梯。那些刷了墨绿油漆的台阶,被昏暗灯光映照,黏糊成一团。
飞出楼,穿过宿管办公室,到达乒乓球室时,门口已聚起一堆人,正交头接耳。老班将人群分成两排,自己站在中间,俊气的脸因疲惫而坍塌,浮肿甚至把嘴巴和下巴都泡发了,泡化了,几乎看不出肯定的眉眼。他扯着家乡话,如京剧老生那般用抖抖的指頭数落着,嘶喊着,在高分贝的世界里又增加了一缕噪音。他一个劲地说,说,说。所有的人都像看戏法般看着他。那声音尖锐如刀,一下子就挑开了耳膜,直直地捅进心脏。挑啊挑啊,心已千疮百孔。
“你们……”“不要……”“不能……”“否则……”
那声音与声带无关,与喉咙无关,甚至与大脑也无关。它从舌尖直接蹦出唇外,没经过任何一个中间环节的过滤。那声音如鼓点似疾雨,直敲得人眼花缭乱。老班像患了癫痫症,完全控制不了词语,更控制不了词语中的情绪。那些加了后缀或尾音的词如羽毛般飞起来,让整个乒乓球室变成了战场,到处是遍体鳞伤的废人。
曾莉莉像被霜打,整个人都蔫了,脸上显出浅度的恶心,榆树叶儿形状的眼里盛满伤心。她眼看佛像当面坍塌,充满绝望。她不断撇嘴,像一条鱼正被刀去鳞,从齿缝间发出嘶嘶声。疼痛并不遥远,女生能闻到体内的疼痛味越来越浓。原来,她和他完全不是一类人。
她甚为羞愧,忍无可忍,最终直言不讳:“我越来越烦他了!”
迷恋如云雾般散去,真相如山峦般凸现。曾经“人见人爱”的老班彻底变了,一点也不像在学校时那样。老班真是懒惰成性,根本不在意学生到了工厂后的精神状态,只知一味打压,试图让学生们驯服。他和学生之间的冰凉已不是薄荷和清凉油,而是寒冬腊月的铁柱。他总是训斥学生,甚至将训斥视为习惯(若学生流失太多,他的提成会变少,也难以向校长交代)。所以在饭堂,看到男生试图鼓动女生回校时,他触电般跳起,刷拉板起脸,即刻就开骂。
所以他一进饭堂便如瘟神莅临,曾莉莉即刻起身,迅疾离去,不管吃没吃完。“懒得听他说话哦。”“饭菜都变了味道哦。”女生理解男生为什么想造反想回家——累得浑身疼!那种疼像是皮给人活剥了,肉的毛细血管和神经网络直接蹭在砂布上,一动就触电般疼。要像病人般叉开两腿夹起胳膊、支起脖子、扎着架势走路,才能让疼稍微缓解些。
老班训完话后,学生们并不解散,反而将劳务公司的代表团团围住,不断发问。
“你说的两千九,怎么又变卦了?”
棕西装反问:“你不吃饭吗?你不交社保吗?这些钱都要扣啊!”
“那你以前怎么不说清楚?”
“吃饭交钱还要说吗?”
“我这个月每天都加班,能拿多少?
棕西装沉吟:“两千五吧!”
嘘——一片哗然。
学生们的意思不是说要纠缠两千九,而是——劳务公司原本许诺的是两千九,没说要扣饭钱和社保。工资虽然还没最后兑现,但车间的活太苦太累,学生们人心浮动,暗地里互相串联,商讨着如何逃走又不被抓住把柄。
学生对劳务公司的怨愤情绪越来越强,简直像啤酒泡般丰富,接近炸裂;而老班又不斷向学生施压,甚而威胁。老班是何时自我修剪成哈巴狗的?是校长的密令加工厂的提成让他如此惊变?但从表面,丝毫看不出他遭受过任何暴力之伤害。而他瘦了一圈,不像最初那样亢奋和神采奕奕,却像是被一种不爽利的暗黑情绪包裹,易怒如火药桶。
有个黄发男生挺身而出,和棕西装吵了起来。那男生的声调越来越激越,两眼眦裂,五官都扭到了脸外,头发根根竖起。男生们原本只是一丁点情绪,现在,如同一管水压极大而出口极小的龙头,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锐和力度。男生的脸上充满粗野,眼冒凶光,不断把手伸向钥匙链——那里,挂着把小匕首。棕西装像被戳到痛处,弹簧般跳起,眼睛要爆出眼眶。
这时,从我和曾莉莉所站的位置看出去,视线中的老班原本仰着脸站在人群中,却突然转身,静默地迈着松垮大步,陡然消失,像老虎不和兔子一般见识那样。
——啊?他溜掉了?
像在心里已做出了某种判断,这个男人,丢下这个火爆戏台,自己走向出口,完全不在乎台上的高潮。老班就这样辜负了大家。那一刻,曾莉莉深深地看着男人的背影,像要一直透过衣衫,看到他的心脏。她已看透了那些隐蔽行为,那些漫天谎言,那些明暗交易。她把他的残忍看得那样透,透到足以让她从此死了心。现在,她像磁场互斥的绝缘体般避开了他,那曾经有过的千丝万缕都被斩断。而舞台中央的两个男人,依旧傻愣愣眼对眼。半空中飘荡着火药,一擦就着。
“啊……”曾莉莉的眼里打出一道闪电。就像给捅疼了某处那样,她突然拉起我的胳膊:“快走,快走!”她像兔子般飞奔,直窜到B栋楼下才松开手,大口喘气。我发现她像抽了筋剔了骨般绵软,鼻息像一条拨开草叶穿行的小蛇,窸窸窣窣。
她瞪大眼:“刀,有刀!”
我说我看到了,是把小匕首。
女生惊魂未定:“男生们都憋着一团火,什么事都能发生,咱们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暴力冲突借助的是体力,身体纤薄的少女无法胜任,本能地选择了逃离。而男生的骨子里潜藏着反叛。他们有的是勇气和体力,可以从从容容地肉搏。他们不忌讳脸上和身上有伤疤,甚至得意于那伤疤所释放的冷峻。所以工厂讨厌男工,尤其讨厌青年男工,将他们视为危险的代名词。男工的体内蕴藏着激情或堕落的能量。他们像咖啡,有着热带性格,能把情绪推向极致。
其实,已有两名男生逃了回去——当各种理由都遭拒后,他们采用了最原始的办法:不告而别。他们消失后,留下的不是震惊涟漪,而是沸腾火山。那两个未曾谋面的男生让我想到越狱——那些在熨斗形放风场里来回踱步的罪犯,终于在想破脑袋后,想到了一招。老班感到惊骇,是因为他从来不曾把这些学生当成一个完整的人,而把他们看成是“小于一”的孩子。老班的恐慌来自控制失灵。他从来没有反问过自己——学生为什么想走?从表面看,工厂和学校差不多,但这里的压抑是活生生的。压抑笼罩着电子厂上空,让这里变成卡夫卡式的小宇宙。于是,调皮的男生便翻墙而逃,将这座铸铁动物园丢在身后。
我担忧:“你们也想走吗?”
女生一脸惊骇,连忙摆手:“不走不走!”“一定要坚持到结束!”
若提前返校,“学校虽然不会开除你,但会暗中整你,会整得你很难受,还不如在这里干下去!” 现在,曾莉莉目标明确:再坚持两个月,安全返校,安全毕业。
同时——臀部不能变形!不能让那里失形松坠!所以她在拉线前操作时从不驼背,脊椎似钢制般挺立。
这一个月,她对老班失望透顶到“看都不要看见”——这样的语言属于十七岁,它是无忌的后果,更是冒犯、唐突和不圆滑,有着孩子般的莽撞。那男人的行为让她无地自容——完全是虚张声势。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用那样的眼神追索他!那时,她开口闭口都会提到他。而那种至清无鱼、几近童话的感情,现在已彻底枯萎。因为那曾经的甘甜,才衬出现在疼痛的剧烈。她对他的失望不是来自一个清晰的事件,而是滚雪球,愈滚,厌恶感越大。
曾莉莉叹了口气。那气极轻极弱,如细细的一缕烟云在我的耳膜擦过,却像一根木棍杵进心窝,钝痛随之而来。
“曾莉莉你别叹气,你还是个孩子,叹气是大人的事哦。”
女生反驳:“谁是孩子?我都十七了!”然后,又绽开一个十七岁无心无肺的笑。
而我清晰地听见青春的花叶在她身上缩卷枯萎的声响。
工厂生活带来的疲劳和疼痛终究会慢慢平复,而在心上刮擦出的伤口,却终身无法愈合。像那些服役归来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心灵不曾被服从的约束摧残。在异乡度过的工厂生活,最终,将化成血化成骨地长在她的身体内部。她将继续做一名学生,直至毕业,但却已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但她依旧是美丽的。当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后,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成熟。
和女生告别后,我抬起头,发现夜空如洗,月是细细的一牙,周边的亮斑闪烁如炬,夹杂在大王椰的树冠间。这个时候的星斗,竟比以往所见大出数倍。我一直认为电子厂的大王椰长势过于良好,每一片叶子都大得不可收拾,没想到,连星星都会肿胀至此。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浊重,好像我置身于一个微型而又畸形的大海深处,好像我所见到的各类事物都因被盐的过分侵蚀而异常硕大,好像无论多么艰难和疼痛,各类事物总在努力对抗变异,力图保持严谨的对称美学。
……啊,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