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国,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已在《中国作家》《芙蓉》《清明》《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有中短篇小说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出版有小说集《动荤》、长篇小说《路过合庄》等,作品曾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
这天午睡时,王俭梦见自己光着身子躺在东屋的炕头上,地上站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有他的家人、亲戚,还有一些看着面熟,却一时叫不上名字的。他们个个神情严肃,像是瞻仰。对,那就是瞻仰,与多年前他去北京毛主席纪念堂看到的景象一样。他挺享受的,感觉这辈子没白活,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当听到大锛吩咐人去街里买棺材时,他很恼火。不,应该是暴怒。他想窜上去给儿子一个耳光,可没等爬起来,他便醒了。
醒过来的王俭,先抹去脑门子上的汗珠子,习惯性地从身边摸起烟,急不可待地点燃一支,狠狠地吸过两口,情绪才算稳定。盯着刚才自己躺着的地方,他又开始纠结梦里出现的情形。虽说自己才五十九岁,身子骨硬朗,耳不聋眼不花,每顿能喝二两白酒后再吃两碗米饭,每隔十天半个月的还能在李桂芹身上胡乱地放一炮,可生命这东西从来都是由天而不由人!谁能保证自己还能活多久?真要有个突发状况,比如摔着碰着或者患上脑出血落下个半身不遂,一下子撂倒在炕上,自己当了大半辈子木匠,死后还得用买来的棺材,这让人情何以堪!
“不行,不能再等了!”王俭下定决心。
尽管如此,王俭还是不敢贸然行事。他怕吓着老婆孩子,也怕引发村里人的议论。这几年,大锛发达了,在城里经营装修公司,买了楼房,还开上了轿车,他们这个家成为村里人关注的中心。按理说,被人关注是件好事。可被那些“眼红”的人关注,令人有些不舒服。因此,较比越来越张扬的儿子,王俭则是越来越低调。他平时很少出院门,就算出去,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他怕人多嘴杂,言多必失,指不定哪句话就会招致别人不痛快;在家里,他穿新鲜一点儿的衣服。出门时则换上稍旧点儿的,目的也是避免扎到别人眼睛;他甚至把儿子买回来的成箱的好酒一次性打开,倒入盛散白酒的塑料桶,把那些精美的盒子和瓶子装进化肥袋子,趁着天黑扔到村西头的枯井里。大锛可以不在乎,他已经不再是合庄的人,连户口都迁走了,可王俭不能不在乎,他还得留在合庄,直到老死还得埋在这里。大锛在往城里搬家时,曾苦苦地哀求父母一起搬过去,而且现在仍然痴心不改。王俭之所以没同意,嘴上说是不习惯城里那种窝吃窝拉的生活,其实是害怕自己死后,儿子自作主张把他埋进公墓。那样,老王家的祖坟从他这儿便断了接续。
第二天,从集市上回来,王俭进门就兴冲冲地说:“今天点儿真高,捡了个大便宜!”李桂芹正在切肉,回头打量一眼王俭手里拎着的那筐青菜,不屑地说:“你也算走南闯北的人,看你这点出息!就算全是捡来的,才值几个子儿?”王俭把菜筐子扔到水缸边上,用脚踢了两下说:“你以为是这个呢?”李桂芹听后立即放下菜刀,跟进屋来,从头到脚地在王俭身上寻找着,并不停地催促:“捡着啥了?快给我看看!”
“遇上个卖木头的傻小子,三根松木柁,才要两千块钱!我二话没说,拿下了。”王俭边说边比画着柁的粗细。
“柁呢?”李桂芹问。
“没带那么多钱,交了八十块钱的定金,下集人家再给我拉来。”
“你也不干木匠活了,还要那东西干啥?”
“木头在木匠手里,还能没用?”王俭反问。
李桂芹颇为失望地转身去了外屋,菜刀撞击案板的声音再次响起。
黑龙镇的集日“逢五排十”。也就是说,每隔五天才一次。在这五天里,王俭除了每天都跟李桂芹提起那三根松木柁外,就是坐在厢房门口,摆弄着他的那些工具。这些家伙什,有些是他爹传给他的,有些还是他爷爷甚至是老太爷遗留下来的。王俭家祖上就是木匠,到他这辈儿已经是第七代了。
从十五岁起,王俭就跟着父亲学徒。有人家盖房子搭屋,他们就去打门窗;有人家娶媳妇,他们就去打家具;有人家死了人,他們就去打棺材。没有这种大活计时,爷俩就背着工具走街串巷地修理风匣、修理农具。这方圆几十里内的人,基本都认识他们。人们管他爹叫老木匠,管他叫小木匠。
作为小木匠,王俭所从事的活计自然是又脏又累的。拉大锯时木头被斜着架起来,他爹站在木头上边,他坐在木头下边。锯齿是略倒向他这边的,拉上去的作用相当于把锯提起来,而拉下来的作用才是把木头锯开;对于凸凹不平的板材,他爹只负责打上线,锛平或刨平则是他的事。爷俩在一起干活,他年轻,多干点儿重活也算理所应当。可歇着的时候,他爹坐下来喝茶、抽烟、唠嗑,他还得把已经用过或即将使用的工具打磨锋利。其实,不仅他爹是这样,其他木匠教手艺时,也是要求徒弟从保养工具开始。一个木匠不会打磨工具,相当于厨师不会改刀。
在木匠的工具中,锛子算是个大家伙什了。王俭家有两把锛子,一把是他太爷传下来的,已经被磨去四分之一,很轻巧。虽说用起来不费力,但也用不上力。老木匠怕儿子没轻没重的,把它造致坏了,又买了把新的。这把锛子算是王俭拥有的第一件工具,也一直是他专用。每次拿起来,都有着一份不同于寻常的感觉。
在王俭二十一岁的那年夏天,他们在东台村给老李家盖房子。干活时,王俭的脚脖子被这把锛子砍了个口子。老木匠看到后,跑到屋里,从灶火膛里抓出一把灰来。李桂芹看到后,横在老木匠面前问:“有你这样止血的吗?”老木匠摊开手,笑着说:“从祖宗辈儿起,木匠都这么止血。这是有灰,赶上没灰的时候,还用土呢!”李桂芹“哼”了一声,直接奔向当院。她扯着王俭的袖子,把他牵进屋里。她先找来一片四环素,放在柜盖上,用酒瓶子研碎,用食指蘸着粉沫涂在伤口处;又找来一盒新火柴,把含磷的黑纸片撕下来,贴在伤口上;再找来一块新鲜的白布,用牙在白布的边缘咬出个豁口,撕下一寸多宽的一条,在给王俭往脚脖子缠绕时,这才冲着窗外气冲冲地问:“这是你亲爹吗?”王俭被她问得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李桂芹仍气愤地说:“亲爹有这么使唤儿子的吗?”王俭的脸更红了,只好替他爹辩解:“学徒都这样,等我成手就好了!”
除了娘,这是第一次有女人接触王俭的皮肤。那感觉,比疼痛更让他刻骨铭心。他忍着疼,一瘸一拐地继续干活。李桂芹在過来过去时,见到跟前没人,总是小声地嘱咐:“加点小心,别愣头愣脑的。大不了多干几天,我爹又不差那点工钱!”
在李家干了不到半个月的活,走的时候,王俭便把心留在那里了。
那时王木匠家的日子过得很殷实,媒人自然会隔三差五地上门。可不管提谁,王俭都一口回绝。这其中还有一位是小学的老师,人家可是吃公家粮的。后来王俭把心事透露给娘,说非李桂芹不娶。娘便四碟八碗地请媒人,去老李家提亲。对方答应得倒是挺爽快,只是在聘礼上,要了两份。其中的一份是正常的,参照当时其他人家的标准执行;另外,还要求把付给王氏父子干活时的工钱退回来。李桂芹她爹是这样说的:“咱们就当半年前订亲了。老亲家干活算是帮工,女婿给我干活,那是应该应份的事。”
事成之后,老木匠气得痛骂儿子一顿,说放着上赶的不要,非得去求人,真是贱种!王俭则满心欢喜,也心满意足。洞房花烛的晚上,在提起这件事时,王俭说还不是因为偷看你时溜了神。李桂芹问他看到啥了?王俭笑着说,那时啥都没看到,还砍了脚;要是知道现在啥都能看到,才犯不上呢!李桂芹也笑着说,要不是因为看我砍了脚,你还真啥也看不到了。儿子出生时,王俭给他取名大锛,一是希望儿子继承祖业,另外也是为纪念他们这段情缘。
与以往修理工具不同,这次王俭是下了大功夫的,不单把工具的刃口磨得锋快,还把上边的锈迹也用沙纸打磨掉,并抹上机油,形成一个保护层。没事时,李桂芹总是站在那里端详一会儿,走的时候却撇着嘴说:“这些破玩艺也没了用项,还鼓捣它干啥?真是把你闲的。”起初王俭没搭理她,可在第三天,被她磨叽烦了,冲着她吼道:“当年你怎么不这么说呢?”他的这句话还真管用,李桂芹立即闭嘴,自此视而不见。
到下个集日,王俭果然拉回二十多块松木板子。他指挥着雇来的那个司机,把木板卸在当院的过道边上。
“不是柁吗?”李桂芹从屋里跑出来问。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指望我拉大锯?在街里找电锯破开了!”
“破这么厚的板子,你想干啥?”
“盖房子!”王俭说。
李桂芹回头瞅一眼自家的房子说:“咱这房子才盖不到十年,再盖谁住?”
“咱俩住呗!一人一间。”王俭边说边比画着房子的大小。
“神经病!”李桂芹扔下这句话,愤然地向屋里走去。等王俭打发走那个司机进屋时,她正站在炕沿边上发呆呢。
“老头子,你是不是觉着哪儿不合适?”李桂芹扑过来拉住王俭的左胳膊问。
“没有,这不是好好的?”王俭用右手拍打两下胸脯,发出“嘭嘭”的响声。
“那你这是抽的哪门子疯?”
“早晚得用的玩艺,就着我现在还能动,做完省心了!
“村上比你岁数大的好几个呢!人家都不着急,你急个啥?”
“哼,他们能跟我比吗?他们是不会做,急也没用。”
“咱儿子也是木匠,真到用的时候,有两天……”
“别跟我提他!他也算木匠?”王俭吼道。
李桂芹没敢往下再说什么,忧心忡忡地去做饭了。
在别人眼中,大锛不单是木匠,还是木匠中的成功者。但在王俭的心目中,对儿子却是相当的不满。每次提到儿子的手艺,他都会觉得心痛,甚至觉得有些愧对祖宗。
大锛是复读两年也没考上大学才不得不跟王俭学木匠的。当时,没等王俭给儿子定规矩,李桂芹倒是先给他约法三章。首先是不许累着儿子。衡量的标准是只要儿子说干不动了,就不许再支使他。其次是不能在人头百众面前骂儿子。如果真要是该骂,也得在没人的时候。当然,更不许打他了。第三条是所得的工钱有儿子一份。在他没成家之前,交由李桂芹保管。成了家之后,直接交给儿子。李桂芹还有言在先,如果不答应或做不到这些,宁可让儿子种地或出去打工,也不跟着他学手艺。王俭怕祖上的手艺失传,只好答应下来。他终于成了老木匠,大锛成了小木匠。
刚刚当上老木匠不到一年,市面上出现电锯电刨子了。王俭在大锛的蛊惑下,也买一套。可那东西危险性大,从开始的那天,大锛就不让王俭上手,都是他在操作。这样没两年的工夫,小木匠便混成人们眼中的师傅,而王俭这个老木匠则成了打下手的。他视为“宝贝”的这些工具,除了两把斧子,自此都失去了用途。后来又有了气钉枪,连钉子都不用斧子砸了。这两把斧子也和其它工具一样,被闲置在工具箱里。
换成电动工具,效率是提高了,可问题也出来了。那就是携带不方便,不能像以前那样,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就走;在没电源的地方,也没法干活。这样他们便不能走街串乡地去做小活。他们的生意也由“走庄”改成“坐庄”,爷俩在家里开了木匠铺。
当时合庄的交通条件很差,只有一条土路,车碾马踏,已经低于地平面半尺深。不下雨时还勉强能走,下了雨就是个大水槽子。他们往家拉木头不方便,顾客往外拉家具也不方便。大锛便自作主张,把铺子转移到镇上。那时,王俭还能三天两头地到铺子里转一圈,帮点小忙,还被雇来的那些干活的称为老师傅。没过几年,装修风靡,大锛看到商机,领上他的那些徒弟们去了县城,这回算是彻底把王俭给甩了。
木板在当院放过几天,合庄的人基本都知道了。还有十多个人,特意进到院子里参观过。但他们所关注的只是王俭又捡个大便宜,说他这是越肥越添膘,没人在意他要用这些木板做什么。
以往给别人打棺材,王俭都是大排阵式。选好合适的木板,按棺材的上下左右方位摆放在地上,一次性画出尺寸、打上线,统一下料、统一刨平、统一粘缝,在组装完成后统一上色。从打跟父亲学徒那时算起,他至少做过两百口棺材,每次莫不如此。但这次,他却一反常态。他只是从木板堆里挑出一块木板,先把正反两边都刨平,才去画尺寸打线。而且这一整天,都可着这块木板进行。拉铆、打榫,甚至连油漆都刷完后,才把它扛进厢房,贴着后墙根戳放在那里。这样,从当街路过的人或进院子里来串门的人,只是看到他在干活,至于他做的是什么,却看不出来。有人问他这是在打啥?他则根据木材的形状随便地回答,今天说是打张床,明天又是打扇门。因为是单独的一块木板,且别说是外行人,就连跟他生活了这些年的李桂芹,也没看明白这是棺材的哪个部位。
越看越糊涂的李桂芹终于还是在王俭开工的第五天,偷偷地给儿子打了电话。她是趁着丈夫在当院干活时打的。她也沒敢贸然地说起此事,而是问这问那的闲聊。当听到儿子问起他爹干啥时,她犹豫半天才说打棺材呢。儿子听后果然警觉起来,声音立即变高了,问怎么回事。她就把王俭花两千块钱买三根松木柁的事说了。儿子追问父亲的身体情况,她说没看出毛病来,能吃能喝的。为了打消儿子的担心,她还笑着骂道:“甭惦记,他是吃饱了撑的,就当他在消化食吧!”
可当天晚上,大锛又把电话打过来,第一句话就问起他爸干啥呢。李桂芹说在炕上,找他吗?儿子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地说:“那就等明天再说吧。你赶上我爸不在屋时,给我打个电话。”
正在炕上喝酒的王俭听到是儿子的电话,停下筷子看着。听到儿子没说两句话就挂了,急着问有啥事吗?李桂芹说没事,就是随便问问。王俭刚拿起筷子,又特意放下,倒出手来指点着李桂芹说,别啥事都跟儿子瞎嘚嘚,省得他大惊小怪的!李桂芹则翻王俭一眼说,我才懒得管你那些破事呢!
第二天上午,趁着王俭在当院干活,李桂芹拨通儿子的手机。大锛还是首先问起父亲的身体状况,语气显得十分焦急和担心。李桂芹说你爹身体真没事,就是捡那点便宜把他闹的。儿子迟疑一会儿说:“哪儿有什么便宜!那些板子是从老杜那儿买的,花五千多块呢!”
“你说啥?”李桂芹的声音陡然提高,连在当院的王俭都听到了。
“我没说你,我轰鸡呢!”王俭冲着屋里喊道。
大锛也听到父亲的声音,问母亲是我爸进屋了吧?李桂芹扭头往当院瞅一眼,说没有,他撵鸡呢!这才又问儿子,你是咋知道的?大锛说昨天晚上老杜给他打电话了。老杜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便宜了好几百块钱呢!
“这个老东西,咋还学着撒谎了!不行,这里边肯定有事,我得问问去。”
“妈,你不能问。”大锛叫住母亲后,告诉她千万别着急,他安排好手头的活计,后天回来一趟。李桂芹还没等阻止儿子,电话便挂断了。她拿着听筒愣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她的这句话,听不出来是怪罪王俭,还是自责。
第三天上午,儿子果然回来了,随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玉芬。两个人进院后,大锛还故作惊讶地问:“爸,这是忙乎啥呢?”王俭停下手里的活计,沉着脸说:“好歹你也是个木匠,这还看不出来?”大锛讪讪地笑着说:“我这点手艺你还不知道?一时半会儿还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就没看出来吧,反正往后也没几个人用了!”王俭说着又低下头去干活。
大锛绕着木板垛转了两圈,拍着其中的一块木板问:“这堆木料得六千来块吧?”
“六千来块谁要?我是花这个数买的。”王俭抬起右手,张开五指,一正一反地比画四下。
“啊!”大锛先惊叫一声,又由衷地感叹,“农村这儿的木材真便宜!”
“什么便宜啊?是咱爸眼力好,捡着便宜了!这个价,别人谁买着了?”玉芬说。
王俭先抬头瞅儿媳妇一眼,见她一脸的认真劲,也认真地说:“照这么说吧,要不是看着便宜,我也不买!”
“爸,以后你就甭干别的了,天天去集上转悠,见到这样便宜的木材,就给我买下来,有多少要多少!”大锛也颇显认真地说。
“哼,尽想美事!哪有那么多便宜让你捡?”王俭赶忙回绝。
玉芬趁着公公低下头干活的空儿,冲着大锛挤咕两下眼睛。大锛立即绕到王俭的对面,蹲下去,用恳求的语气说:“爸,我这次回来,是请你出山的。”
听说是特意来请他,王俭问怎么回事。大锛说,前几天他们公司接了个大活,给组织部长家装修房子。别的活还好说,只是东家让做一张卧榻,没人会干这活计。王俭听后摇头说他也不会,从来都没看过。大锛说人家给了图纸,按图纸的样式和尺寸做就行。只是人家要求全部用铆榫结构,不许有一个钉子。这次接他去,就是让他去打线下料的。见王俭没有多大心思,大锛又特意强调,人家用的是黄花梨,是按斤买来的,花好几十万呢,不能有一点儿的差错,否则,他真是赔不起。
听说是黄花梨,王俭立即动心了。作为从业半辈子的木匠,他还真没见过这种木材,只是听他爷爷说起过。当年,镇上刘举人的闺女出嫁,他爷爷曾给人家做过一对黄花梨木的首饰匣子,光工时就二十多天。直到临死前,他爷爷还念念不忘,说那是他一生的杰作。这也让王俭突然产生一个愿望,如果做好这张卧榻,也可以成为他一生的杰作,就算有一天去见爷爷,也可以在他老人家面前炫耀一下。
带着这种想法,王俭兴冲冲地跟着儿子去县城。在路上,王俭有些晕车,玉芬打开挎包,给他找了一块口香糖。在拉上挎包前,她突然“啊”地惊叫一声。大锛问她怎么了?玉芬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晃了晃说,我都忘了,这儿还有张体检卡呢。大锛扫一眼那张卡,又扫一眼前方,对玉芬说,正好爸来了,明天领爸去检查一下吧。
“我又没病,检啥?”王俭说。
大锛又回头说:“没病才检呢,有病就该住院了!”
“这不是白瞎钱吗?”王俭训斥道。
玉芬听后赶忙也转过身,笑着说:“爸,这卡不是咱们买的!前阵子,大锛给二院的王院长装修房子,人家很满意,送了他三张。我俩都体检过了,剩了一张,五百块钱呢。”
“那我也不去!让他们一检,没病也得检出病来!”王俭再次强调。
大锛似乎有些气愤,没好气地说:“不去拉倒,扔了得了!”
这次玉芬倒是挺听话,抬手去按车窗的开关。
“别扔,你个败家玩艺!”说完后,看到玉芬的手停在车窗前,王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大锛的后脑勺对玉芬说,“你别介意,说他呢!”
“我知道爸没说我!”玉芬回身冲着王俭笑了笑,扫一眼那张卡,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还有四天期限,过期和扔了一样。”
“那我就去检一下吧!咋也比扔了强。”从语气中听得出来,王俭并不是向儿子妥协,而是心疼那五百块钱。
一路上,王俭总时不时地针对这件事发表着意见。他先是说,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好好的人去体检,这不是没病找病嘛!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现在的人也真怪,送什么东西不好,送体检卡,这不是盼着人家有毛病吗?后来他似乎想明白了,院长送这东西应该是不花自己的钱,便又骂道,现在这社会,但凡有点权的都在以权谋私,连一个村民小组长,浇地都不掏电费。快到县城时,他又想起那个组织部长,说以他的工资,肯定买不起这么好的木料,一定是贪污了!要是贪污了,睡在卧榻之上,心里也不会踏实。临下车时,他还在问大锛,给部长做卧榻,算不算助纣为虐?问得大锛两口子一顿大笑,他才不再纠结这件事。
第二天的体检进行得很顺利,没用两个小时,就拿到全部的结果。除了血脂略高点儿,前列腺肥大点儿,没有其他毛病。大夫嘱咐王俭以后少吃肥肉和动物内脏,多加强锻炼。还没等听完,王俭就扔下大锛,扭头走出诊室。见到等在走廊上的玉芬,他气呼呼地说,还不如扔了呢,果然检出事来了!吓得玉芬赶忙跑进诊室问怎么回事。大锛说没啥事,听说不让他吃肉,来气了呗!玉芬则小声地对大锛说,为这点儿事就生气,要是知道咱们骗他来就是检查一下,不定咋发火呢!你赶紧想办法,别把我牵扯进去。
三个人刚上车,王俭就告诉儿子,去组织部长家。他要看看图纸,再看看那些木材,还得好好地盘算盘算才能下料。大锛自然不敢怠慢,边开车边掏出手机,接通后,先自报家门,说他请来一位具有多年从业经验的老师傅,要是方便的话,带他去看图纸、看木料。之后“哼啊”了老半天,才把电话挂断。
“王部长去市里开会了,得两三天才回来呢!”大锛回头对王俭说。
玉芬听后似乎很高兴,赶忙说,就着今天没事,咱们陪爸去大黑山玩一天吧!听说那里新建了不少项目……还没等玉芬把话说完,王俭颇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香山我都去过了,还去啥大黑山?回家!
两天后的晚上,三口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锛的电话响起来。他拿过来看一眼,招呼玉芬把电视小点声,说是王部长的老婆。当时,王俭就坐在大锛身边,听到对方的确是个女的。
开始时,大锛还很客气地答应着,后来突然翻脸了,“噌”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边走动边大声地说必须按合同办事!又说师傅我都请来了,等你们两三天了!还说要见诸公堂。双方吵了三四分钟,好像是对方率先结束了通话。
大锛显然余怒未消,气得把手机扔到沙发上。玉芬问他怎么了?大锛说王部长昨天被双规了,要装修的那栋房子也被检察院贴了封条。
“咱们跟他不是有合同吗?按合同办呗!”玉芬说。
“是,人家说那五千块钱的预付款不要了。”
“那咱爸这儿呢,这不是白跑一趟了?”玉芬又说。
“是啊!不能让爸白跑,咱得跟他打官司!”大锛咬牙切齿地说。
“你连一斧子都没动,白得五千块钱,还不行呢?”王俭气得拍案而起,冲着儿子吼道。
“我是没吃亏!这不是想替你讨个公道吗?”大锛颇显委屈地说。
“我跟他们又没有合同,对我有啥不公道的?就当我来儿子家住了两天。这不还检查一次身体呢!我这趟也算赚了五百块钱呢。”王俭说完,还冲着儿子和媳妇很满足地笑了两声。
回到合庄的王俭仍然起早贪晚地打棺材,不过,现在比以前更加细致。半个月后的中午,他让老婆整两个好菜,他要喝两杯,庆祝他从业生涯中最后的杰作大功告成。李桂芹撇了撇嘴说:“你也没试试,能不能拼到一起还不一定呢!”王俭狠狠地瞪她一眼,不无惋惜地说:“唉,可惜你跟了我半辈子啊!”
李桂芹离开厢房后,王俭像堵气似地开始组合那些木板。他没用斧子,只拿拳头敲打几下,铆与榫就完好地咬合在一起。不过,他只组合了一个底座,并拉开底座下边的拉箱,把所有的工具都放进去。他围着底座转了两圈,兀自笑着说,还是我这个“卧榻”睡着踏实!
等李桂芹招呼开饭时,王俭已经躺在棺材底座上睡着了。李桂芹也围着底座转了两圈,才轻声地叫醒他。
“歇兩天,把我的也做出来吧。”李桂芹说。
“你儿子不是木匠吗?真到用的时候,有两天就做完。”王俭似笑非笑地说。
“我跟你一辈子了,这点儿光咋也能借上你的!”李桂芹也笑着说。
“要个啥样的?”
“当然是跟你的一模一样了。”
“你要这样的干啥?”王俭拍着底座问。
“我把做饭的这套家伙什也带上,到那边好给你做饭啊!扔到这边,也没人用!”李桂芹也拍着底座说。
两人走出厢房时,竟然手拉着手。当然,是王俭拉着李桂芹的手。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