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蔡老根平时一个人睡在门房里的热炕上,如果老伴儿不喊他,他就不会自觉地起来。这回不是,他“啊”地大叫一声,一骨碌翻了起来。他分明听见蔡木头叫了声“兄弟,兄弟”。拉亮灯,门房里安静得能听见隔壁羊圈里羊的倒蹄声。他没有了睡意,披上棉袄,把窗户打开,把灯关掉,想一直坐着,坐到天明。
关山环拢,隔断奔跑的寒风,也阻隔东升的日光尽早照进村子。外面黑乎乎的,连星星都看不见。总算看到山边边有一缕麻影子时,蔡老根就听见了哭声悲恸地划过昏暗。“我的大大——大哎——”这是小堆的哭声啊!蔡老根糊里糊涂穿上衣服,心里说:天呀,是我哥在睡梦地里叫我呢,他看来是真的殁了!他急急忙忙出门,朝大哥家跑去,路上竟然没有觉得秋风硬如刀子。
小堆家的院门开着,拴在院里的灯泡也亮着。蔡老根是第一个听到哭声赶过来的人。村庄里,多少年了,就有这么一个约定俗成,谁家殁了人,以第一声哭叫为号。蔡老根进了屋,看见嫂子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就明白她给蔡木头收拾老衣。她边找边抽噎着说:“你说这死鬼,连个像样子的衣裳都没有。”小堆眼含泪水,在挪动屋正中的一张桌子,准备搭个灵堂。蔡老根赶紧帮着小堆做这做那,说:“你大临走,没有留下个啥话?”小堆说:“光念叨了两声‘双,双。”蔡老根就再没有说话。
把灵堂收拾好,蔡老根和小堆就把蔡木头挪到灵堂里。理顺衣服时,蔡老根捏了一下大哥的右腿,对小堆说:“你大的腿呢?腿给安上,他走路方便。”小堆赶紧把假肢捧给了二大大蔡老根。蔡老根说:“小堆,你大的眼镜呢?你给放到袖筒子里面。”小堆就在炕上的被窝卷里翻出了眼镜,小心地塞进父亲的衣袖。他往出抽自己的手时,触摸到父亲的胳膊比石头还冰,就把手停了一下,感觉父亲的那块肌肉动了起来,就放声哭了。
三个人对着灵堂跪下,烧了一张纸,天就在纸火的跳跃中放亮了,其他人也陆续赶了过来。大家开了个碰头会议,推选马家老汉担任总管,又把具体事情分了工。主要是缺少人手。开春时,大多数年轻人上内蒙、银川打工挣钱去了,有些还拖儿带女的走了一大家子人,他们不到年底不回来,剩下的老汉老婆子基本上出不了大力,只能顶个人数。人数也是需要顶的,家家户户都清楚,村里的白事都得互相帮衬着,哪一户殁了人,至少要去一个人帮忙。马家老汉就吩咐三两个女人到厨房和面蒸馒头。厨房里的面不够,小堆家的几袋麦子还没有来得及磨成面。马家老汉瞅着蔡老根,蔡老根说:“瞅我做啥?”出了门,不一会儿扛来了两袋子白面,手里还提着一个装了碗筷的尼龙袋子。
小堆妈隔一会儿在灵堂里哭,隔一会儿在灵堂里哭,翻来覆去说:“死鬼啊,你走了丢下小堆可怜着咋活呢!”帮忙的人低头不语,有人抹眼泪,有人拿眼睛瞅马家老汉和蔡老根。蔡老根又瞅着马家老汉。马家老汉说:“你个死老汉,瞅我做啥?”两个人就叹了口气。
蔡木头就是根木头,反应慢。延绵千里的关山,本来就是个自然森林,这山大沟深的地方,人稀地薄,產风景不产粮食。看风景喂不饱肚子,生产队响应上级号召,立誓要把山坡变成水平梯田。那时候,人人虽然饿,却有一股子燃烧不尽的激情,成立梯田突击专业队时,当时还算年轻的蔡木头踊跃报名参加战斗。深秋,地里的洋芋、糜谷收上场,又入了冬,霜雪降了下来,大多数劳动力开始转移到粮田建设中。红旗在山坡上招展,劳动号子此起彼伏,架子车跑得飞快,铁锨土镘抡得有力。那天上午大家小憩时,女人回家奶娃娃,男人坐在土堆上或者架子车上吃馍馍抽烟。蔡木头的糜面馍馍和其他人的一样,冻成了石头疙瘩,一咬一道子白印。有人喊“木头,木头”,蔡木头没有理,又喊“木头,蔡木头”,蔡木头顺手拣了个土块打了过去。有人喊:“木头,快跑!”蔡木头也听见了异响,回头一看,已经晚了一拍。他蹲在冻土茬子下面,还没有起身,冻土塌了下来,将他的半个身子掩埋了。
人活了,腿残了。多少年了,他拄着根自己做的木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坐在房檐下的台子上,看着天上飘过的云和麻雀,念叨:“咋就没有打死呢,咋就没有打死呢?”他经常在半夜三更起来,听着老鼠们拖家带口地觅食,欢快地奔跑,就流眼泪,说:“我娃太可怜了,太可怜了!罪人啊,活在世上干啥呀!”老伴摸黑抱住他的腰,生怕他寻了短见。也正是因为他,姑娘们怕嫁过来有拖累,小堆就一直单身着,一个精精干干的小伙子,如今也成了半老头儿。
秋寒天冷,就在院子里搭建的简易帐篷下架了个火盆。快到晚上,帮忙的人差不多走散了,蔡老根和马家老汉守在火盆前喝茶,一则打发时间,二则喝茶提神好熬夜,打算到半夜时分时再进屋陪小堆娘母子守灵。两个人你一罐我一罐的,喝败了一把茶叶,又下了一把,好像不是喝茶,而是在喝尴尬的心事。马家老汉说:“能熬到过年就好了。”蔡老根“嗯”了一下。马家老汉又说:“我看小堆这几天一直收拾新农村的房子呢。”
“我看,我这老哥是没有福。”蔡老根突然拍了下大腿,把马家老汉吓了一跳。
新农村前年就建成了。可是,尽管有补助,蔡木头家却搬不进去。小堆每年也出去打工,去得不远,在宝鸡附近的加汽块砖厂里打工。别人年过完就出发了,他不行,要等着把春麦种上,把豌豆撒到地里。夏收时还得回来,把山上的作物拉上场。这断断续续的,旷工的天数多不说,工厂嘛,还有淡旺季,他回家的时节正好就是人家的旺季,自然是各样收入不能和别人比。蔡木头也希望小堆出门,村庄周边里有几个鲜明的例子,运气好的话,打工的男人会在外面招亲入赘。十多年了,蔡木头没有问儿子,但他能感觉出小堆也是个木头,唉,没有姑娘,寡妇总该有吧?蔡木头就念叨:“咋不死啊,活着给娃娃添麻烦!”可他越活越精神,面色红润,能吃能喝。用蔡老根的话说,“是我那侄子有孝心,把老子侍候得好”。怎么不是?小堆终于今年攒够了钱,交了上去,拿到了新农村院落的钥匙。在小堆的眼中,老院子真不能住人了,不,是房子不能住人了,下雨漏水,刮风进土,下雪冰冷。
“唉!”“喝茶喝茶。”马家老汉和蔡老根继续喝茶。火盆的火很旺,砂罐子搁上去,不一会儿就沸了。“滋——”茶水溢了出来,落到火上,热气卷着炭灰腾空而起,又飘落下来,撒在了他俩的头发和肩膀上。马家老汉说:“你个老鬼,咋操心着呢?溢成啥了?”蔡老根说:“你个老鬼,你不是操心得很吗,还说我?”二人又捣腾了一下火盆,拍打掉身上的炉灰,重新收拾熬茶。
房屋里,谁出了一口长气,就听见小堆哭了声:“哎,大——”
蔡老根瞅着马家老汉说:“我哥要喝茶呢,你去奠一下。”马家老汉说:“你奠去,他是你哥。好像我欠你们蔡家啥了,哼!”蔡老根赌气似的,就端了一杯茶进去,跪下,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把茶奠在地上。起来,作了揖,看见小堆把头从灵堂伸出来,眼睛红肿地看着他:“二大,你说咋办啊?”蔡老根心里一软,打进门一直没有流泪的他就鼻子一酸,嗓子里抽了几下,眼泪刷拉拉滚了出来。这屋子,拉了灯泡都昏暗得跟进了地洞一样,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烂场得不如别人家的牲口圈。唉,没有成家的人,大人眼里你始终还是个娃子,娃,你真的太可怜了!蔡老根设想,眼下,还有我这个叔老子活着,有些事还能给你拿个主意,若是叔老子也殁了,谁给你帮衬呢?他收回情绪,说:“娃,还有嫂子,天还没有塌下来呢。你们给我撑好!”从屋子里出来,有一种壮怀激烈的感觉。
蔡老根也老了。他已经年近八十,蔡木头殁了,他觉得自己突然前面空荡荡的,就像平时还有遮风挡雨的伞,不管有用没用,现在伞收掉了,这头顶上空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许多双眼睛盯着似的。尤其是刚才奠了杯茶出来,觉得自己走路猛地不如以前灵光。唉,老了,还能有什么用?
回到火盆前,马家老汉说:“你个死老鬼,奠个茶这么长时间?”蔡老根说:“我和我哥说了几句话。”马家老汉就“哼”了一声:“你和你哥隔着两世,说了个啥话,鬼话吧?”蔡老根给自己倒上熬好的稠茶,说:“我明日给我哥杀羊去,叫大家伙都喝羊汤,叫我哥走得体面些。”马家老汉说:“那是你哥,你应该!”蔡老根说:“你个老鬼就不应该了?”
马家老汉听蔡老根这么说,一下子愣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出门上了个厕所,直接回屋陪小堆娘母子守灵去了。
深夜了。没有搬到新农村的旧村庄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山里的夜呱子“呱呱”地叫着,带着一串寒冷透骨的声音由近及远。新农村其实距旧村子不远,旧的在半坡,新的在平洼,直线距离几百米,绕着小路步行不到十分钟时间。鸡叫头遍,守灵的人就犯瞌睡,马家老汉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猛地惊醒,揉揉眼睛,扫视了一圈屋子,一切平静依旧。乍一看旁边的草垫,吃了一惊,蔡老根不见了。这个老鬼,说好了一起陪他们守灵的,咋就偷偷溜了呢?
人老了,经不住熬夜,马家老汉还想趁天没有亮再眯一会儿,可就是心不安生,眯上眼睛,桌上的蜡烛火焰在眼前跳来晃去。他就极力睁大眼睛,让自己始终保持清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似醒非醒间,“哎,大——”小堆的一声哭泣,把马家老汉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他朝外一看,天麻麻亮了。扶着窗台站起来,腰酸得厉害。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上炷香,然后烧张表。马家老汉从屋子里出来,要去透火盆,看见火盆旁边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差点吓得叫出了声。竟然是蔡老根!马家老汉骂:“你个老鬼,呆在这里要把我吓死呐!”
蔡老根烤著火,又要开始熬茶。庄稼人的习惯,早起一罐茶,一天不饿也不乏。马家老汉抽了一下鼻子,感觉到空气里有些异味,顺口说:“啥味道?”蔡老根踢了一下他旁边的塑料编织袋,说:“你个老死鬼,还没有老糊涂,鼻子尖得很。”马家老汉说:“羊?羊肉!”
“是,是羊肉。”蔡老根呆在屋子里,一直心里折腾,他本来是要准备给马家老汉打声招呼然后回家杀羊的,可一看老汉睡着了,就悄悄起身走了。回到家,吵醒老伴,他对老伴说要杀一只羊,老大家刮锅涮碗,啥都没有,做弟弟的得给老哥一个体面。老伴打算过年时杀两只,一只分两半送给远嫁陕西的两个女子,留下一只过年吃。听老汉一讲,就说,如果过年不打算吃肉就杀去,自己杀去!蔡老根揣黑就去动手了。蔡老根对马家老汉说:“我说了么,要杀羊,送我老哥一程。”那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你马家老汉怎么做,自己看着办吧。
二人就围着火盆喝茶。喝了一会儿,马家老汉说出去上厕所。出了门,一个早上就没有回到小堆家来。“这老鬼耍啥花花肠子?”蔡老根把手机掏出来了三遍,想给马家老汉打电话,问是什么意思。转念,又把手机揣进衣袋。快到中午,关山边边上的天色暗了下去,雾腾腾的灰云慢慢笼罩住了村庄,天阴了下去,几分钟后,零星的雪片跌落下来,又几分钟,地面上落了能看得见的薄薄一层。小堆家的大门里出进的人不多,也就几个亲戚,几个邻村的庄家,几个曾经战天斗地的老汉。进来一轮儿人,灵堂里就要哭几声,“大——啊,大啊——”“你个死鬼,咋就走了啊——”蔡老根听见,小堆和嫂子的声音都沙哑了,和几片雪花一样显得单薄无力,眼睛就泛红。他伸手朝空中抓了几次雪花,展开手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连冰凉的潮湿都没有,心里就像猫抓着,十分难受。
炖羊肉的味道很浓。关山里,为了驱寒,家家几乎都练成了炖羊肉的本事,只是,羊也是经济来源,不是一入冬家家就杀羊吃的。帐篷下的两张桌上围了些亲戚庄家,朝盛满羊汤的大老碗直吹气。蔡老根就到厨房端了一碗羊汤,进屋,摆放到桌子上,朝蔡木头的牌位作了个揖,心里说:哥,这羊汤是给你的,你慢慢享用。然后,又回到火盆前。刚坐下,马家老汉来了,肩膀上落着一层雪。蔡老根看他的脸色有些异样,心里说,这死老鬼,看样子经受不住天寒地冻了。
“去喝羊汤,暖和暖和。”蔡老根对马家老汉说。马家老汉摇了摇头。蔡老根觉得奇怪,问:“咋了,不舒服?”马家老汉说:“二儿还没有回来,大儿说要搭台唱戏。”蔡老根说:“好啊,好,这就对了么!”他朝四下瞅瞅,院里院外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新变化,就问,“你个老死鬼不是哄人吧?你看看,你看看,这院里院外哪里搭台子了?”马家老汉搓着手说:“说是在新修的百姓大舞台上唱。”蔡老根一愣,低头不语,沉默快一分钟了,才说:“像啥话嘛,像啥话嘛!”马家老汉叹了口气,说:“娃娃大了,我管不了么。再说,唱比不唱总好些吧。”
一个地方一个乡俗。这方圆几十里,爱唱戏,几百年了。除了过年,谁家嫁娶,要唱,娃娃满月,要唱,年龄大的老人殁了,要唱,都是喜事嘛。以前,请个爱家子攒的自乐班,或者地摊子,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唱上一整天秦腔啊眉胡啊小曲啊就行,图个吉庆。后来,接连唱三天三夜,再后来,有钱人家请个戏班子搭台演唱,三天三夜不过瘾,就唱七天七夜。光戏班子还不够,还要跟着潮流走,流行歌曲啊广场舞啊也融入了进来。
果然,百姓大舞台已经装饰好,请了陕西的一个有些名气的秦剧团要唱三天三夜。戏还没有开演,消息就传了出去,雪花落着,并不能阻隔人们的热情,这十里八村的老汉老婆媳妇子,提了板凳赶了过来,行走不方便的,有的由面包车送了过来,条件最差的,也用架子车送了来。这连卖酿皮、卖烧烤的摊子也抢抓商机赶了来。下午开演,虽是老喜丧,也得按路数来,不能乱唱,必然先是一排子如泣如诉的唢呐《雁落沙滩》,呜哇,呜哇,呜哇,高高低低,哽哽噎噎,凄婉忧伤得把空气都感染了。接下来,一通锣鼓敲点,铿锵锵,铿锵锵,嘀哒嘀哒铿锵锵。头披银发、嘴挂银须、身背后蟠龙棍的角色上来,几个台步,亮相,哭腔叫板:“先行将,呼延兰玉,众烈士呀……”人们喊好鼓掌。苦音慢板加二流:“祭奠你亡魂归上九霄,在朝廊修座功臣庙,寡人早晚把香烧,自从把先行将为国丧命,无一日王不哭先行,王好比轩辕皇帝哭苍圣,又好比尧舜哭众生,夏禹王哭父死非命……”
马家大儿有钱。他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打工的大军去陕西打工。钱挣上了没有,谁都不知道,学了个手艺,大家却都喜欢议论探讨。十多年前,不管寒风雨雪,不分春夏秋冬,他提着个挖土的铲铲在武家塬上晃荡,也没有少叫人笑话,说这娃神经不合适,想钱想疯了,能在荒山干洼的武家塬挖出宝贝?几年后,他不转悠了,先是在河滩里开了个砂料厂,折腾了几下,就有了自己的工程队,驻扎在镇上最繁华的地区。这几年,武家塬被保护起来后,人们才明白那里埋着一片汉墓群。马老大成了富户,不愁找不上媳妇成不了家,当然,他给村子的实惠也不少,过年给大家办个篮球运动会、请戏班子唱几天戏、修个简易桥等等,大家就对他以前的事不仅不去非议,而且夸他脑袋灵光有前途。
秋风扯着雪花飘飘,锣鼓戏文有声。守在小堆家火盆前的蔡老根听着这忽隐忽现、时高时低的声音很不自在,总觉得这正经事没有办到地方上。院子里的人明显少了,闲下来的他们也抽空出去看戏了,这时候,灵堂里又一声“哎,大啊”,蔡老根就拿火棍敲打着火盆边边说:“这到底给谁家唱戏?演的哪出嘛!”马家老汉不言语,伸手不知道是抓雪花还是抓传过来的声音。
二人抽烟喝茶,小堆妈出来了,她疲惫不堪地看了眼蔡老根,蔡老根起来,叫了声“嫂子”,小堆妈没有说啥,朝他们两个老汉沉沉地叹了口气,出了院门。一只谁家的小黄狗跑了进来,警惕地看着两个老汉,蔡老根挪了一下脚,把火盆旁边的一根羊骨头踢了过去,小狗叼了起来,碎步跑了。蔡老根就叹息:“这世上啊,人不如狗!”马家老汉也拿起火棍敲打火盆边边,说:“你个死鬼,再指窗子骂门,我就燥了!”
天色暗了下去。快到了晚饭时节,看戏的人们散去,帮忙的人也都走了回来。厨房里开始有了人间烟火,开水的雾气散开,包裹着另外一个消息,说是马老二回来了,在百姓大舞台的对面搭起了个台子,要演时尚节目,说是要来个五天五夜。“这不是唱对台戏吗?”“这弟兄两个太有意思了!”“听说,还现场扫描二维码送红包呢。”“太热闹了!”“今晚肯定人多,得早些收拾了去占个好地方。”
马家老二的事业是在城里发展起来的,起初他在KTV打工,干些端盘子送酒水的活计。一次,和闹事的客人打了一架,老板虽然给客人赔了钱道了歉,却认定这小伙子够义气、忠诚可靠,就提升为经理助理。前几年,老板因事在外地被抓,KTV就由马家老二打理。他的这生意兴隆得不得了,特别是腊月正月火爆得都回不了家。马家老汉热望娃娃都能挣上钱,有自己的事业,但又担心老二那喝酒唱歌的地方早晚会出事。老大看着兄弟常年不着家门,就在手机上给提意见,说挣上几个钱就行了,赶紧回家才对。老二说,为啥啊?按这么说那你先回去啊!老大说,你那地方,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本来就不是个正经地方。老二说,咱没有做坏事,你凭啥这么说,难道你做的事情很正经吗?老大很生气,说,你以为你正经?你就是个流氓!老二回击说,你以为你正经?你不过是个掘墓贼!老大说,你等着瞧!老二说,我骑的驴,看着唱本,走着瞧呢!
明眼人不用猜就知道,马老二和马老大的对台戏是唱定了。
蔡老根进屋,给蔡木头的牌位前上了炷香,听见有人这么议论,就皱紧了眉毛。他看着火盆边低头透火的马家老汉,突然心生同情。唉,这马家老汉也是爷爷辈的人了,娃娃咋都这么不听话呢这么任性呢?真是猫老不逼鼠啊!也就没有拿言语刺激他,只闷头喝茶,今晚得继续熬夜陪小堆娘母子守灵呢。天擦黑,雪停了,却起了风。白天帮忙的人都去看老戏看时尚节目了,小堆家的院子就显得空荡荡的。风有一绺子没一绺子,把摆在院子里的几个花圈吹得东倒西歪,蔡老根和马家老汉把它们扶起来,又跌倒,扶起来,又跌倒。帐篷也不牢靠,绑在四个角子上的绳子轧轧作响,像是要断掉的样子。蔡老根进屋,问小堆找铁丝,又和马家老汉把帐篷加固了一下。不久,风声里传来激情音乐和一个女人的喊叫:“嗨,嗨起来,一起来,跳起来,舞起来!”也传来板胡、梆子的拉奏和敲打:“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 风调雨顺太平年……”
“太平个屁!”蔡老根拍了一下大腿,差点丢掉了手中的茶缸。灵堂里也有了反应,小堆妈哭泣着:“哎,死鬼,丢下小堆咋过活呢——你死了看不着了——”马家老汉和蔡老根都听见了,都没有出声,滋溜滋溜地吸着茶水。蔡老根憋不住了,本想再骂几句,却说了个人情话:“冷不?”马家老汉说:”“不冷。”“冷了就进屋去。”“不去,屋里还比外面冷。”屋里有四堵墙遮挡着,可不能生火取暖,怕温度高了对躺在地上的蔡木头不利。夜呱子又在附近“呱呱”地叫了幾声,悄无声息后,只有百姓大舞台的声音不时传来。马家老汉又叹息一声,蔡老根说:“怕娃娃胡闹弄出事?”马家老汉说:“唉,天不遂人愿啊!”沉寂良久,蔡老根下定决心似地说:“我去说说他们。”马家老汉说:“好啊!”又补充,“两个愣娃呛着噎着你,别怪我老汉。”蔡老根说:“人么,总归要讲个道理。”
等不到天明。听声音,戏散了,时尚表演同时结束了。两班人马都驻扎在舞台附近,蔡老根捏着手电筒摸摸索索过去,正赶上他们这两帮人吃宵夜,狼吞虎咽的。蔡老根揭起他们的帐篷找啊找,就把马家两个儿子找见,叫到了一边。马家的儿子给蔡老根发香烟,蔡老根犹豫了一下,接上,人家又给打着了火,凑到嘴上点燃。蔡老根心想,这态度还差不多嘛。就说:“老大,老二,老伯给你们说个事,你们不能这么唱戏啊,对台戏。”老大老二乐了,说:“蔡伯,我们弟兄唱对台戏不是才热闹么?”蔡老根说:“对着呢对着呢。问题是,你蔡伯受不了啊!”二人又乐了,说:“蔡伯,你看,我们咋对着唱?好歹也是给死了的蔡家老人家唱戏吧?他有啥不乐意的!他不理解,村子里的人理解么。不唱戏才有人在背后指着指头骂我呢。”
蔡老根有些着急,朝远处的旧村子看了几眼,好像是看马家老汉,也好像在看蔡木头高悬的眼睛。又给马家老大、老二说:“唱戏啊啥的都是好事。眼下,灵堂里就小堆一个,哭都没有个人帮应,孤单得可怜啊!老伯我的意思是,戏,你们演着,人,去老院里帮衬一下!”马老大、马老二听了,几乎跳了起来:“我又不是他儿子,去帮衬还不叫人笑话死!哪有这道理啊?”蔡老根就叹息一声,掏出手绢擦眼泪,说:“娃,不怪你们,都怪我们这些老大汉把事没有做好啊!”
要说谁命苦,还是蔡木头和小堆啊!蔡木头出了事故,小堆虽然是个孩子,但也不小了吧。他的亲娘见摊上了不得动弹还要人侍候的残废,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跟上一个围户猎手跑了。蔡木头好歹算是因工伤残,队里也很着急。不久,有个要饭的女人讨要到了村子,队里一看事情有些对路数,就答应这女的只要照顾好蔡木头,可以不上工。这个女人,就成了小堆现在的娘。女人过日子照顾蔡木头都没有大问题,关键是半年还没有下来,她就提了个条件,如果不答应她就立马走人。她说,人口太多,家穷,照顾不过来不说,主要是害怕养不活。
人口多,养不活,遭罪孽,名声还不好背。当初,小堆妈跑掉时,不光丢下小堆,还丢下了小堆的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且都不是三岁的憨板子,啥都不懂。蔡木头六神无主,已经另出去过日子的蔡老根也没有主张。娃娃得养活,大哥得有人照顾,也不能叫小堆的后妈走掉。总不能把活人掐死饿死吧?选择只有一个:送人。先忍着痛,把哭着喊着的女子送给了庆阳一户人家。这两个儿子娃送哪里?蔡老根突然想到,马有财结婚多年了,因为看护队里的庄稼,冻下了病根,还没有生下娃,就送他吧。就是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接受。蔡老根偷偷一问,白得了两个儿子娃,两口子乐坏了,一口答应,保证把两个娃不挨饿不受冻地拉扯成人。这两个娃,本名叫蔡大双、蔡小双,到了马有财家,就叫马大双、马小双。如今人叫马老大、马老二。
娃是送了人,血脉连着。马有财家不亏待两个娃,两个娃却有事没事往亲大大跟前跑,甚至怀揣了马家的饽饽送过去。送了人的娃相当于泼出去的水,蔡木头不是不乐意看到大双、小双,而是觉得娃娃偷拿马家的馍本来就不对,担心这样惹得人家不高兴而叫娃受罪,就抡着拐杖打他们,打得他们哭大喊娘。蔡木头骂:“你两个是马家的人,我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今后再跑着来,我就打断你两个的腿,和我一样瘸一辈子!”小堆和他后妈就躲在门背后流眼泪。
想起来,蔡老根后悔得肠子都疼。他对马老大、马老二弟兄说:“娃,事情都过往多年了,就不要多计较了。常言说,打断的骨头连着筋,你亲大殁的时候,口里只念叨了你两个的名字啊!再说了,人死灯灭,你要往小堆脸上看呢,以前你们没有帮过他一把,现在帮一把也能行。”马老大说:“蔡伯,道理说得对。那我们过去,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蔡老根连忙说:“不会不会,这人伦天理在呢,不会!”马老大又说:“那,就是承认我们是老蔡的儿子了?”蔡老根点着头:“是是是,是这个理。”马老大说:“好,蔡伯,这事你做主,我们就听你的!”
一回头,关山里的天气又变了。雪花落了下来,一片一片的,在蔡老根的手电光里跳动。蔡老根到了大哥家的院子里,马家老汉还守在火盆旁边,看地上的痕迹,抽了不少烟。他看见蔡老根晃着手电筒过来,赶紧扶着腰站起来,打量着蔡老根。蔡老根坐下,有些暗暗得意,说:“事情稳着呢,放心!他们好歹是木头的儿,明天就来帮衬小堆了。”又扭头问,“你个老鬼,不会有想法吧?”马家老汉说:“有啥想法?没有,一点都没有,这就最好这就最好,免得有人说我不地道。”就把热茶给蔡老根递了过去。二人讨论着,照这样子,蔡木头的事基本还是圆满的,按照安排,后天就可以叫木头大哥入土为安了,便心急火燎地盼望着天明。
天却亮得晚。夜里的雪只是毛了一点,凌晨时分停了,天空的灰云比起往常罩得更加严实。早起的蔡老根和马家老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互相瞅着。按理,大双、小双应该比其他人要来得早一些才合适。正想着,他们提着一令白纸、两瓶子酒、两包点心,竟然穿着孝袍来了。把东西放到台阶上,两个人进屋,跪下,烧香点表,接着叫了声“大”,包含着种种复杂的成分,就抖动肩膀哭了起来,哭得清鼻眼泪都分不清。守在灵堂里面的人也回应了一声“大”,又回应一声“哎,我的娃,可怜着……”阵阵哭声,浓烈而凝重,卷着一股子旋风冲出屋子,冲出院子,在旧村庄的上空回荡。不由自主,蔡老根也哭了:“哎,哥——”马家老汉也哭了:“老哥啊——”
这情形,让所有知道他们恩恩怨怨的亲戚和庄家大吃一惊。
中午,又是羊汤碎烫面饼子。馬家老汉自己从厨房端了一碗,守在火盆前开吃,他近几天没有认真吃过饭,现在感觉肚子里空得只有茶水了。蔡老根端了一碗过来,说:“吃啊。”马家老汉头都不抬地回应:“嗯,吃。”蔡老根照例把碗端进屋去,摆在大哥的牌位前,作个揖,心里说:“哥,你喝口羊汤,这是给你做的。事情,顺心着呢,娃都是好娃,你就放心!”他似乎感觉得到木头的眼睛在满意地瞅着他。他走出来时,听见灵堂里他们几个嘀咕,就停下了脚步。心想,毕竟小堆、大双、小双是亲兄弟,多沟通交流真是天大的喜事。
“大的遗物都整理好了?”这是马大双的声音。“嗯。”这是小堆的声音。“该放到大身上的都放上了?”“嗯。”“眼镜也放上了?”“嗯。”“大的眼镜不能放啊!”马大双的声音稍高了些,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小堆说:“大生前的爱物,二伯叫放上呢。”眼镜的事,蔡老根也只是听说,不能确信,但从马老大的口里说出来,情况就不一般。蔡木头有一年进到关山老林给队里砍竹子伐木头,相伴而去的几个人不小心滚下了山坡,被一个崖茬子挡住,幸亏没有掉下去。几个人起来,就看见一个洞口对着他们,估计是一个坟墓的穿堂。胆大的拿砍刀刨了几下土,就露出了些东西。其他人拣了什么,没有人说,蔡木头拣回来一副眼镜,蔡老根是知道的。
马大双说:“小堆,不能放,赶紧取出来!那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你不知道有多值钱!”小堆说:“这得听二伯的。”就听马小双说:“咱们是亲弟兄,大事情要咱们弟兄做主才对。”马大双又说:“是是是,你以后还得靠弟兄帮衬着往瓷实里过日子呢,总不能靠二伯去呀!这眼镜,我变成钱,多一半给你,日子就顺活多了。”三个人在灵堂里低声争吵了起来,并且还有撕扯声传出来。就听小堆娘哭了一声:“哎,你个死鬼啊——往后咋过啊——”马家老汉听见这声哭,就起身走了过来。
蔡老根越听越觉得不像话,越听就越生气,揭开灵帐,跨步进去,指着大双、小双说:“苍天在上,死者为尊啊!你们、你们两个这都是啥意思、啥意思?就是为了图这副眼镜?”径直从大哥蔡木头的衣袖里揣出眼镜,捏在手里,在他们眼前晃动了一下,复又揭开灵帐,跨出灵堂,大喊:“天啊,这都是啥事啊?”马家老汉看出他要摔眼镜,急忙上去拦劝,却没有拦劝住,一道光从就半空划过,跌落在地上。
一声脆响,整个秋天晃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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