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奥布莱恩
桌和椅
“无辜之墙与光”——罗伊·弗勒
桌和椅,“无辜之墙与光”,
离了我们哪儿都不在。步入这房子,
田野边上,两条没编号的路交汇,
又沿着银桦树山脊分开。
镜子和首饰残留着尘封
空气的微嘘;照片上的人物
从市政厅台阶上微笑疑惑地
回顾。那些曾是日子。
而这些是什么?这些寂静
不会被我们的言谈或手势
或常则甚或爱打断,从未
辍止从黑暗陨落向黑暗?
见证一只盥洗壶的忧伤
我们能收回什么?
站进一个老石水槽,
它像只忠实专注的狗?如果
我们该深究一块遗落在
窗台上的瓦釉的开片,再
模拟窗户那壁立之目
瞪视日常之空,院子,大门
微启,领我们回到起点
又觑着我们游离出此地,
我们以为还能寻得多少残余的
耐力,在命定与机遇之间?
另一个国家
“能去那儿就去吧”——奥登
解散的同志们记起某人偷过办公室的钱罐,
里面有我们为赢不了罢工的矿工的募捐。
某人偷了十镑票子,上衣,又傻笑着走开,
谁干了这事儿,我们咒你逃不脱恶鬼。
你为一切对南边儿的厌恨撑腰——
那贪婪,势利,不停讥讽的嘴角
一盘散沙原因种种唯独不是——我,
确切无疑,你总是个世界的适者。
北方?另一国。你认识的人从没去过。
巴特珊格,斯诺当,梯尔曼斯通:在哪儿?在肯特。
“人民”今天说这些看法吓人的不公,
但宽宥的此“人民”并非昔日彼“人民”。
现在你霜鬓的孩子笑笑耸肩:那是历史。
那么为昔日大发感叹有什么意思?
每当某人一本正经说该画条线了,
我们就猜到银子都被他们提走了。
战火整年爆发之处,有“风景”有牌匾,
可纵然你深埋那东西,它依旧会回返:
这里倒下又一场英国内战的伤亡者,
某人,某时刻——你,或许——将不得不
负责。
瘦西湖研讨会上的恶魔属性
——赠杨炼
银舌头的恶魔能魅惑
树林里暴脾气的熊
河中鱼,罐中酒
衣裳里的俏丽女孩儿
但这只是开头。我的主人
一次用几种语言声明:
我们正驶过带电的水
柠檬黄,嫣红,钴色,玉之泪
和水蛇滑滑的鳞片
像葡萄酒是诗,因此诗是葡萄酒,
而疯子,情人和诗人
都乘着海上一艘醉舟,
喝至夜喝着他们,
漂过水逾越时间之处,
直到罗盘与玫瑰押韵。
这是恶魔的分配。
宣告无处不在:他是
一条流向他国家的“贝酒”河。①
①谐音模拟作者对“白酒”发音的误读。
恍如上海时差的世界
——赠杨炼
它貌似世界,而非你,
当呼唤寂静
和静之事实
未完成转换,椅子和桌子
小心持续地撞入生活。
它们一定是人,隐秘的。
让一千朵花怒放,
而一点钟或别的时刻清扫这空间:
进而解决麻烦,
詩,谁需要它?似乎谁都要。
有点懂了,不,无可抗拒
那欲望,你和你和你和你
在不管哪儿造出些东西,
把它们带进世界
别处,那儿,外边,
摸不着而亲近,大气
是我们需求的全部货币
永远活着;或(结局
必须经得起任何理性
检测)完蛋,颁发
一个暗示:这些镶壁板房间
和刷了漆的花园,数百
堵住门的殷勤园丁
微笑着逼你签名
虽然他们除了签名
对你一无所知,他们不会
从你手表上的大地灭绝,
当你急需睡眠,去梦
沉睡的兄弟,醒来时,
如果没更新、没了断,你走你的道
穿过上千房间,百万朵花,
爱心守护者比那还多,
朝向你知晓永不
到来的超越一刻
却笃定同时抵达。
小记
杨炼
要真正了解一位诗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坐下来翻译几首她(或他)的诗。同样,要了解一个国家文学的现状,最佳方式也是翻译——而且最好翻译最活跃的作者自选的作品。翻译不是砍树,它必须摒除先入之见,深入阅读进原作的一切层次,追索那棵树的叶脉、树干、根系,返回一首诗原生的经验,再带着那些内在“规定”,到另一个语言的泥土中,生长出另一棵树,形不可能相同,神却必须相似。巧
的很,2011年英国不列颠文学翻译中心的年度演讲,就是由肖恩·奥布莱恩(Sean OBrien)主讲《诗人的翻译》。他的核心命题,一言以蔽之,就是“译诗必须是诗”。而诗人翻译家,不仅是语言工匠,更是缔造者,因为对“诗”的深刻理解,引领着语言工作。
那天,我在听众之中,一个想法油然而生:为什么不翻译几首他的作品?向中文读者,也向我自己介绍这位当代英国“唯二”的以同一本诗集双获艾略特诗歌奖和前进诗歌奖的诗人?真是缘分,我和赫伯特编选的英译中文诗选《玉梯》出版后,又是奥布莱恩率先在英国《卫报》发表整版评论,编者前言称“奥布莱恩从中文诗的想像力获得启示”。接着,衔接盛唐诗歌的扬州国际诗歌雅集又提供了机会,他的十首诗“骑鹤”而来,我从中选了两首。它们如此不同,又内在相关,有贯穿的血缘,不妨称之为“诗意的、哲思的、政治的”。《桌和椅》貌似我们太熟悉的怀旧母题,我们跟着诗人,返回一座老房子(是祖屋吗?)。那里尘封的一切,都在穿过时间向我们诉说。诗的语调,沉静而忧伤,犹如投在黯淡镜子上的光线,从现实踅入迷离之梦。但,那仅仅是怀旧吗?突然,这样的句子“窗户那壁立之目/瞪视日常之空”、“……大门/微启,领我们回到起点/又觑着我们游离出此地”出现了,它们导向结尾“我们以为还能寻得多少残余的/耐力,在命定与机遇之间?”艾略特式的时空沉思,发出了当代回声。我选择的另一首《另一个国家》,从题材到写法,真正是“另一个”。首先触目的是整齐/押韵的形式,其次是明晰得近乎冷酷的政治态度。诗人显然不喜欢苏格兰独立派,诗作甚至指向某位具体政客:一幅漫画,画出当年偷罢工工人钱罐的“同志”,现在竭力鼓吹“独立”,却“总是个世界的适者”。这句的原文“The certainty that what you were was what the world should be”,对译文极具挑战性,瞧瞧有多少连续以“w”开头的词,它们火车奔驰般的谐音,中文怎么表达?哈,这正是诗人翻译家一显身手之处,我的“确切无疑,你总是个世界的适者”,一句里多少字词,以“i”为原音?那是另一列火车在中文里奔驰!哦,谁说“政治诗”不能写成——译成精品?比一切更重要的,是“诗”。从诗歌的海底,反观一切较“浅”的层次,目光一定清明。假象在诗歌光芒下是藏不住的。
补记:以上小记写于2012年12月11日,當奥布莱恩第一次应邀参加扬州瘦西湖国际诗人虹桥修褉时。其后,奥布莱恩寄来了他题赠给我的诗,标题颇为吓人:《瘦西湖研讨会
上的恶魔属性》,其中“恶魔”(Demon)一词是跟随英译我的诗《饕餮之问》而来。这首诗一如他的其他诗作,具体意象无间隔地过渡到哲学化的思考,又终结于故意戏拟的中国“白酒”,颇有点“潦倒新停浊酒杯”的韵味儿。其后,2016年奥布莱恩再次应邀来到首届上海国际诗歌节,这次令我惊喜的是,他又赠诗一首,题为《恍如上海时差的世界》,其中不乏诗歌节种种细节,令我读着时时会心一笑。这回,我不再是“恶魔”,而还原成了诗人——可惜如所有诗人一样,既被爱戴,又遭误解。但,被误解是诗人的命,人群、热闹、鲜花,甚至如上海那样的大都市,都无非过眼烟云,种种幻象之下,时间,才是这首诗的真正主题——那不同的、相同的、没有的、永在的时间,当“我”(我们)知晓“超越一刻”永不到来——“我”(我们)“却笃定同时抵达”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