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2018-03-19 16:11江辉
上海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李校长祠堂校长

江辉

石础由村里人引领,牵着车走到村口。那人指指山脚边一座孤独的院子,说到了,就回了。他的心一下凉透了。眼前,石门楣上的字尽管被水泥糊了,但还是凹陷出了印记,依稀辨得出“李氏宗祠”字样。那些牛腿上有水泥剥落,渐渐露出古代英雄的手脚和头脸。这比爸爸描述的更糟糕,确定过来顶职当校工时,他说学校在村子里,而此地分明是村外。石础不知道宗祠是个什么建筑,大概在以前很尊贵吧,他想,但作为自己即将开始工作的学校则很怪异。

他在祠堂外面左侧的小屋里遇见李校长。他递过去爸爸的一封信。校长抽出信纸,拿到很远瞄一眼,又塞回去,把信插在上衣口袋,说:“你是石础?你爸爸好吧?”石础说:“嗯,不大好,信里都写着。”石础站着的脚忽然很不自在了,是左脚放前面好呢,还是右脚放前面?他看见校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自己,他觉着冷。校长说:“喇叭裤、花衬衣、卷头发,你爸爸不说你?”石础答不上话来,他们那个镇,朱家角,青年人都这么穿,时髦呀。“细皮嫩肉,人家还以为是个姑娘呢。”校长边念叨邊推门进了祠堂,走进右侧一间厢房,门框上钉着“办公室”的木牌。石础搬过自行车跟进去,在天井里架好车,也进了办公室。校长见石础进来,说:“刚才那个是食堂,这几天你打扫打扫,马上开学了,这里是教师办公室。噢,她不是我们学校的,这几天在这里复习复习看看书。”石础刚刚瞥了姑娘一眼,校长话语就追了过来。“这里是个带帽小学,两个高小班,一个初中班,总共一百来个师生,现在就你一个校工,早上中午烧烧水,上午忙点,还要蒸饭。人手是紧了点,但到点时学校会派值日的老师过来帮你,一起抬抬饭屉。”石础嘴里嗯嗯应着,他发现姑娘很白净漂亮,有城里人的气质。姑娘也恰

好抬头看过来,莞尔一笑。校长见了,起身走出办公室,说石础你过来,指指对面开着门的一间房,“你的宿舍。”

下午,铺好床,石础就去打扫食堂。他哼着歌,掸掸蜘蛛网,把混在一起的木柴和煤重新整理归类;洗了两遍锅,一遍去尘,一遍去铁锈;扫了两遍地,一遍洒了水去泥沙,一遍扫角角落落,都是妈妈教过的。食堂里的事一会儿就做好了,他好奇地去祠堂转悠。校长不在,姑娘一个人在看书,她看书的侧脸也好看,下巴初看有点尖,再看就圆了,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祠堂不大,十分钟就看遍角角落落。东西两侧楼上,是两个小学班,祠堂开了个后门,后面小山上还有一个初中班,就这些。

眼睛里没有了东西,无聊马上就走进心里。他搬出自行车擦车上油,车子并不脏,但这个视角看姑娘正好,面对面。她低眉颔首,脸颊微红,好像是知道有人在看她羞的。石础忙低下头擦车,车是来上班时刚刚买的,凤凰轻型。他擦了又擦,好像很难擦,但他发现,他偷偷看她时,她正好也都在看他。他停好车,犹犹豫豫走过去,“你是校长女儿吧?”她点点头:“我叫阿湄,湄子镇的湄。你歌唱得真好。”石础说:“你都听见了?我最喜欢唱歌。”阿湄说:“我也喜欢唱歌,只是唱得不好。”石础说:“我们以后去县里的文化馆学学,骑车过去很快的。”“好啊,你这自行车真漂亮,洋气!要好多钱吧?”“一百八十,还要二百张侨汇券,你喜欢就牵去骑。”“我怕磕了它,你心疼死,再说我还不会骑车呢。”“那我教你。”

“给我好好看书!”他们都吓了一大跳,校长进来,两人都没听见。石础奇怪校长的影子怎么无处不在呢,而且出现得恰到坏处。

傍晚,校长父女回去了。在跨出祠堂门槛时校长回过头来,“一起去我们家吃饭吧。”石础说不饿。说完他就觉得自己好笑,去不去跟饿不饿没有必然关系,依心里是想去的,跟阿湄坐在一起吃饭,没菜也肯定好吃的,但他还是胆小,怕校长看人的眼睛,说话的语气。

夜像祠堂门一样关过来,暗得比朱家角严实、气闷。他吃了几块中午没吃完的饼干,算是晚餐,也聊寄乡愁吧。临行时妈妈硬给他塞进旅行袋,说诸暨那边买不到上海饼干的。他推开祠堂大门,想让外面村庄的灯火进来,冲兑一下这里浓浓的孤寂。但这里离村子有段距离,村民们早早熄了灯,一点声音都没有,狗肯定也睡了。他想去湄子镇上走走,但夜的昏暗很快让他打消了念头,想必小镇也已熟睡。

他走回祠堂,打开所有灯,当然无非几盏走廊灯,瓦数又低,景象却更惨淡了,总好像校长或者别的什么会一声不响出现。石础想唱唱歌,但起不了调子,唱歌是需要情绪的。他就在祠堂里走。“的笃,的笃”,一个人在走,听起来像有两三个人。他有点紧张,看见最北面隔出来的器械室开着门,他想去关上。朝里一看,是台阶状的木构筑,该是练合唱或者拍毕业照时用的,上面凌乱地散落着一些跳绳、铅球和二胡之类的东西。他对这些没兴趣,好奇的是,白天也看见,墙上写着“寝室”二字。他想有住校生就好了,有人气的地方不会生长寂寞。他有点腿酸,走进去,拿过一张旧报纸,翻个面,垫在台阶上坐下。旁边有支竹箫,他拿起来在汗衫上擦了擦,放在嘴上使劲吹,用尽自己闲置和郁积着的肺活量。箫的声音很空洞幽长。他不会吹箫,吹出去都是这样的声音。后来隐隐有狗叫声传来,他知道自己把它们吵醒了,只好闷闷地回到宿舍。

第二天,石础还在睡觉,校长就来敲门。校长叫他现在起养成早起习惯,“这是学校,你是校工,不言而喻,要给师生服务好。”石础说:“知道了。”他禁不住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阿湄,骑车去了趟镇上,给自己买点吃的。昨天阿湄告诉他,学校师生的菜都是自己带的。

回来时,校长嗓门很大地在与一个老者争论。校长强调这里现在是学校,口气强硬。老者手里拿着一截竹竿,慢悠悠地说话,“我一定要睡在这里,睡在这里,昨天晚上我听见他们在叫我了。”

老者回去后,校长问石础,“你去动过寝室里的东西了?”石础说:“去吹了一会箫,我不会吹。”校长就严肃地告诉他,以后晚上别进去。看得校长去上厕所,石础去问阿湄为什么。阿湄说:“寝室以前是放先人牌位的地方,那老人是我二爷爷,九十多岁,童了,与我们住一个台门。”这句话,又被校长听见,他责备阿湄多嘴。

这天晚上,石础一点睡意都没有,满脑子都是一个个李家的先人。他们在寝室里聚会,长得都跟校长有点像,穿着古人服饰,衣裾飘飘,站在台阶上像在点名整队,而且他们的出现居然跟自己有关。他裹紧了布毯子。

开学不久,有学生向校长建议,说烧饭校工歌唱得很好,请他去教唱歌课。李校长叫来石础,说:“你唱唱看。”石础说:“想听啥,李光曦还是李谷一,他们都是最时髦的。”校长说:“革命歌曲。”石础就说:“《海外赤子》里的歌,《我爱你,中国》,好?”校长说:“别啰唆。”石础咽了口口水唱起来,一开始声音就抛得老高老远,把校长吓了一跳。校长原以为他只是背书一样哼哼的,还作好了起鸡皮疙瘩的准备,想不到他把百灵鸟的所到之处真唱成了一片片美丽风景,连绵起伏。唱到“啊”的时候,校长断定这下一定啊不上去了,他却滑滑喉结,声音在半空里转圈,转着转着又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直至抵达最后“我的祖国”。一曲唱罢,办公室外已围起了许多学生,他们很响地鼓掌起哄。校长也觉得还有点样子,就说:“那好吧,不过你是尽义务的,不言而喻,内容上把好关。”石础满口应承下来。

石础在读报写字课或者课外活动时教歌。站在讲台上,尽管是祠堂,他似乎也能透过天井看见对江的湄子镇,看见江上的大桥。他就出生在镇卫生院。那是一个狭长的小镇,背后一条铁路,贴着山脚呼啸而过,前面是浦阳江,江面很宽,潮涨潮落,代表了湄子的眼界和胸怀。一棵巨大的枫杨,夏天挂满一串串的绿色小元宝,镇上人叫它元宝树。大树高高挺立,它是小镇的地标,也是村庄和小镇的连接点,树冠很大,镇上的人村里的人都喜欢在树下乘凉做交易谈论天下大事。大树背面常常坐着阿湄的二爷爷,须发全白,不说话,手里拿着一支小竹竿,时不时拿到嘴边作吹箫状,据说年轻时萧吹得特别好,祖传的。二爷爷还喜欢摸石础的车子,用竹竿东敲敲西敲敲,说你要孝顺我。石础很好奇,点点头,想镇上到底是大地方,什么人都有。石础喜欢大一点的地方,大单位里,即便校工也都不止一个。他甚至希望做老师,像当年的父亲,站在讲台上,教教自己喜欢学生也喜欢的东西。父亲的学生们到现在还很记得老师,常常写信去朱家角问候。但顶职支工时,爸爸歪斜着嘴巴说,“校工好,轮不到讲闲话,不会犯错误。”还举例,你妈妈做了一辈子社队丝厂女工,就没有犯错误。现在,令石础内心里骄傲的是,这里的学生说起自己学校老师时就会隆重推出教歌的校工。他们平时哼几句都是最时髦的新歌,别的学校学生听都没听见过,所以,他们一开口就很自豪,因而也喜欢这个石老师。石础觉得学生叫他石老师,听起来就比叫石师傅要舒服,因而,教得也格外起劲。

国庆节前几天,镇教办池主任来检查工作,李校长陪同。石础正好教完歌从教室出来,主任亲切地与他握了握手。石础说我在教唱歌,说完看看校长。校长别转头,去看教室里的伟人像。池主任对校长说,“年轻人,是要培养培养。”校长点点头,没说话。石础看出了冷淡,想校长应该知道主任是父亲的学生。

当天值日的老教师张老师借了石础的车去了趟家里,收到沿途许多艳羡的目光,很兴奋。张老师是教导主任,学校小,不设副校长,实际是这里的第二把手,他教语文,很健谈。晚上他跟石础睡在一起,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校长与石础爸爸石西林早先是镇中同事,那时都参加工作不久。李教时事政治,石教音美。在同事的记忆里,石有学问,但口无遮拦;李谨小慎微,也很固执。后来先后结婚生子了。同事们对这个“础”字记忆特别深刻。老石给儿子取名字时说过用意:石家要出头,就看这小子了,础,尽管上面有木头立着,却是顽石出头,见天日了,不被尘土淹没。李提醒,“石”字出头就是“右”了。石却说,你怎么去理解那是你的事,我喜欢这个石做的础,上面的木柱子腐朽了,石础一定好好的。后来两人又争论许久,原话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初两人都很激动,上纲上线了。最后,李说,你得好好管管你这张嘴,迟早要出事。石学着他的腔调说,不言而喻,石嘛就是硬,天生的,我又是花岗石。总之,后来石西林被打成了“右派”,前几年才平反,回镇中上班。那时的同事都知道他们间的这段往事,都怀疑老李,也为老石鸣不平。

石础知道这件事。人家與爸爸提起当年名字之争时,爸爸一直说,那件事不过是础润而雨罢了。石础听不懂。张老师说,“你爸爸风琴弹得很好,还会自己谱曲,画油画。”

阿湄不来学校了。一次石础去街上买炊具遇见了她。阿湄一家住在祖宅台门里,元宝树往东第一户就是,与旅社只隔了一条小弄堂。他告诉她:“我做好食堂里的事也去教歌。”她说:“我也要来听。”“你敢来?”他说。阿湄就说:“你骑车带我出去,我要你唱给我听。”他们去到镇后山,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先是石础一个人唱,后来变成了两个人唱。唱完一曲又换一曲。阿湄唱歌不大好,但跟着石础唱,就觉得自己唱得很好了。

一个星期六晚上,石础载着阿湄去县城看电影。到了电影院门口,石础刚要买票,她突然一定要回了,说是回家迟,爸爸要骂的。石础就说,“好呀好呀,以后我们礼拜天来看日场。”回来的路上,石础又唱歌。先是《太阳岛上》,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以前唱唱很一般的歌曲,后面坐着阿湄,忽然觉得情深意切起来。唱到“亲爱的人儿,携手前进”时,竟然脸孔热辣辣的,只好含含糊糊地把歌词滑过去。他听见阿湄在笑,心里一热,突然双放手骑。机耕路路面疙疙瘩瘩,吓得阿湄一路手舞足蹈。

一次石础又去找阿湄,刚好在镇南的桥头遇见李校长。校长呵斥道,“你不要过桥去了,少去打扰人家。”走得很远了还在念念叨叨,石础听见“有空也不晓得看看书”。他知道在说自己。但石础还是骑车过了桥,往左一拐,好像本就是去镇中方向的,他在镇中确有几个要好朋友。

后来石础收到一封信,没有寄件人和地址。拆开一看,是阿湄写来的,说在城厢中学补读。

李校长叫石础把唱歌课停下来。周一教职工例会,其实只多了个石础,李校长和老师们本就在一个办公室。校长严肃地说:“都教的什么歌,啊?教,教,年纪十七八,偷偷在说悄悄话,梦里总是梦见他,羞答答,羞答答。我替你害臊!你说你说,这样的东西对学生有什么教育意义?不言而喻。”

到唱歌课时间,石础没去相应的班级教室。学生一个个跑去办公室叫,见石础不在,就问李校长石老师怎么不去上课。校长叫进来一个学生。这学生的爸爸是自己小学同学,在镇上开百批部,小子调皮,同学托他来严管的。校长说:“你把开学以来的歌都给我写下来。”学生说:“这个也要考试啊?”校长说:“叫你写,你就写!不考就不写了?”学生就一笔一画地写:《小城故事》《采红林(菱)》《凤阳花鼓》《甜蜜蜜》《红河谷》《草原之夜》《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千言万语》《爱在我心中》《童年》……学生还在想,李校长说:“还没写完?”学生战战兢兢地说:“我记性差,次序不对,有些字写不出,有些写的是里面的歌词。”校长说:“就这些?”学生迟疑了一下,又写了《何日君再来》《山茶花》,这两首歌,石老师说不能教,只是听他唱了两遍而已。校长又递给学生一张白纸,说:“把歌词也默写出来。”学生说:“那要写到晚上了。”校长说:“写到明天也给我写出来,挑你们最喜欢的写。”学生就边哼边写,暗中庆幸自己喜欢唱歌课,学得专心,除了有几个白字,内容大致不会错。校长说:“不要发出声音来,没人把你当哑巴。”学生说:“不唱我背不出来。”不等学生写完,校长一把扯过纸头,一边看歌词,一边手抖得厉害,说:“这些东西好不好听?”学生说:“好听。”校长大怒,把纸头重重一摔:“好听个屁!爱啊情啊,亏你们唱得出口!再这样下去还不把你们都毒死!”

那些歌学生喜欢,老师们也说好听,大家认为校长没有必要这样发火和停课的,但校长坚持认为这是一个学校的正气问题,原则问题不能迁就。

一天,吃过晚饭,池主任来学校门口玩篮球时向李校长询问此事。校长说:“石础去找你了?”池主任说是邻居孩子那里听说的,说:“年轻人思想解放一点,也不是坏事,歌曲嘛你让他选择一下,爱情歌曲就不要去教了,确实对少年儿童不好。台湾校园歌曲很不错的。”校长就说食堂人手紧,还是做好本职工作要紧。

“百批”儿子常常慢吞吞哼着歌来蒸饭。有几次石础都开始烧火了,学生还掀开屉盖,往里搁饭盒,磨磨蹭蹭。蒸好饭,又来灶下说话,“石老师,又有啥新歌了?你再来教歌吧,我们都很想呢。”那几天里,李校长连续几次吃了生米一样的饭。他问石础怎么回事,石础说:“可能是抬饭屉时不小心把饭盒里的水侧出了。”李校长说:“就不能抬得平稳些?干一行不要求你专一行,你得给我做到不吃燥米。”但接下来李校长吃的却是粥一样的饭,满满一饭盒,又是一连几天。校长又去问石础:“你在我饭盒里加过水没有?”石础正在灶前撬煤,花衬衣上染满黑色,回说,“可能加过,可能没加,如果发现水侧出了,都会去加一点,怎么了,校长?”于是,李校长就抬高声音:“这是你的本职工作。屁话,加一点,不言而喻。”石础不作声,一起抬饭屉的张老师也不响。

好在校长二叔又来了,又说要睡在这里睡在这里。石础赶紧跑出食堂,去路边菜地里撒尿。

新学期报到。石础的自行车齐中间立柱锯去了左边一个把手。

校长起初还不相信,待亲眼见了问了,他就坚定地认为不言而喻,非得叫石础书面说清楚。石础杵在那里不动。校长说:“你心里怎么想都给我写出来。”张老师嬉笑着来补充:“就是要夹叙夹议。”

学生们看见都惊讶地笑,赞叹石老师唱歌了得,车技更了得。

老师们纷纷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没啥没啥。一个老教师说,你爸“右派”平反补发的钱多得用不完,干脆再买辆新的。其他教师都不表态,大家都知道他爱惜车子,但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小心摔断了,人却一点皮都没伤。人家借去弄断的,不可能就这样归还。借得最多的只有池主任,但也必定不是他,他刚刚来借过,看看变成这样一副残疾相,再看看石础,问了一会,没有再借。于是,也有人认为他是不肯借,施苦肉计。如果这样,那就是石础的不对了,你说声不借就可以了,何必弄得这么难堪。

教师们觉得石础的车子断把肯定是有原因的,但属于个人原因,不至于写检查,毕竟是人家自己的车。

本来校长也觉得这件事不复杂,自己的自行车你怎样弄都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为什么不肯解释清楚呢?李校长越来越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简单。他向石础要检查,石础说没写过,真的不知道怎么写。他说:“就写写你为什么要锯,怎么锯掉的,心里是怎么想的?”石础说:“我心里没想别的,只有心疼。”校长说:“心疼怎么还下得了手。”石础就不再说话。校长说:“我就说了么,事情没这么简单,你得给我好好反省。”

拒绝同事来借用车子是另外一回事,为什么锯左不锯右呢?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校长想到了石西林。這个问题放在以前是要深究的,而且,他认定石础是有意图的,是在泄愤和示威。石础这个人看起来木讷,但这样的做法本质上还是沿袭了乃父的异禀。校长知道,老师们至今还在怀疑,自己就是石西林口无遮拦的告密者。大家都认为当时那些教师中,只有自己最成熟。他也从来不去争辩。

还有石础的顶职,无非迁个户口,农转非,这么大个诸暨县,为何非来湄子,非来自己学校呢?

他又想起去年的一次聚餐,这个更恼人。当时几个以前的老同事吃吃喝喝,放得很开。后来说到子女,有人说多年没看见石础了,这小赤佬长得白,从小英俊,一定是个害人精,害人家姑娘生相思病。老石喝得正高,说话口齿含糊,像含着一块鸡骨头,手抖得很重,指着老李。“我要让石础到、到、到湄子来工作,娶了老、老李家阿、阿湄,石头儿子要翻、翻身,要把人家压、压、压在下面。”老李当即拉下了脸。大家都说老石醉了醉了,就散了场。

当天晚上石西林就发病,医生诊断为中风。从此成了瘸腿,脸也歪斜了。

后来石础真的来了。尽管老石在信中说了许多要自己严格调教的话,但谁不认为那仅仅是客套。而且现在,他跟阿湄眉来眼去的!李校长用双手很重地搓了搓脸,不想再想下去。

李校长在办公室对老师们说,“我知道你们说我管得多,但管有什么不对。你们认为是人家自己的车,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不行,我们是学校,我们教育学生要爱惜财物、实实在在、正直正派,你想标新立异,发泄不满,就不要来学校。”老师们都不说话,大家认为校长把这个事件与上次的唱歌停课,与其他事情都作了联系。“你说这件事情会在学生中造成什么影响?我常常说我们要做干干净净的粉笔,心里不能掺沙子,否则坏了的不仅仅是一支粉笔,更是整块黑板。不言而喻。”说到这里,他扶扶左臂,似乎有些隐隐的痛。

石础去找了池主任,他实在写不出来那个夹叙夹议的作文。晚上他又想去吹吹箫,散散闷气,但推开寝室,发现箫、二胡还有锣鼓都不见了。

六月才开了个头,也不是礼拜天,阿湄回家了。妈妈问她为什么,她说等爸爸来了再说。

吃完晚饭,爸爸看了一眼女儿。阿湄说,“我跟你们说个事,两点:一,我不想考大学了,基础太差,一定考不上的,你们别指望了,所以今天起我就不去读书了;二、石础的自行车是我学骑车时摔的,被拖拉机压断了手把。”

爸爸憋着不说话,很长时间才说,“我知道他在追你。”阿湄马上打断,“是我在追他。”爸爸听此,随手推翻了手上的茶杯。

阿湄就埋下头哭,妈妈在一旁耐心地劝慰,我们的女儿怎么能嫁个校工呢,你爸爸好歹也是个校长,有头有脸。阿湄就是不说话。

期末考试刚结束,第二天早上,有人来报,二爷爷走了。

校长说:“我去去就来,你把门关上,也告诉张老师,谁来也别开。”石础弄不懂校长的意思,但从语气、表情上分析该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张老师今天轮到值班,他刚刚来跟石础说好,家里有事,不来学校了。石础于是锁了门,去到镇上转悠。

等他回来,远远看见祠堂门口白头攒动,他喜欢热闹,但今天他有直觉,大事不好,辜负校长期望了。但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呢?大门完好,有钥匙的张老师又请假了。

祠堂大门洞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县教育局副局长曾来开学视察,这门也没开,因为后面是个戏台,大门根本开不了。这是校长给学生训话的地方,全校师生站在天井里,一个个站得笔直,是个庄严场所。现在戏台被拆,大门就开了。寝室前的厅堂正中,安放着一口棺木,暗红中透着肃穆的光。石础想那里面躺着的必定就是二爷爷,现在才弄懂,他说话算话,果然来这里睡了。

祠堂四周摆放着高高的白幡和纸扎的大花圈,掩盖了本就不大的窗棂,这样的大张旗鼓,让这座建筑的每个角落都透出了它的古老意义。进进出出的人戴起了白布做的帽子,棺木旁的人穿着麻衣。男人们坐在条凳上抽烟,有时也商量事情,像个前线指挥部。女人们服从指挥,听说有谁谁进来吊唁了,就分阶段地哭给人听。石础觉得大家似乎并没多少悲伤,只是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阿湄也在那里陪长辈们一起哭,稚嫩的声音还哭不成调子。

校长据说被族里的人扣留了半天,下午过来后大多时间在办公室里与人争执,反反复复就是一个意思,“这里现在是学校,不言而喻,这个头不能开,这个头不能开。”石础去探了下头,他想去表明一下态度,认个不是,自己虽没有守住阵地,但门不是自己打开的,再说食堂还在。校长像没看见一样。石础一直在寻找机会,自己干点什么,立个小功,抵消一点先前的过失。

晚上,又有一队人马进来,是个戏班子,听人说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送二爷爷赶赴黄泉的,敲锣打鼓唱着戏,热热闹闹。石础觉得有趣,尽管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听得出来是绍剧的调子,他们乐器耍得不怎样,唱得也很一般,嗓子沙哑,随意变调。刚好百批部儿子也在,他在人缝里穿梭,看热闹,看见石础,非常开心,就去戏班子那里极力推荐。戏班子的人正唱到一个段落里,不知是黄泉路上哪一程,停下来喝茶,他们就让石础来几句。石础说绍剧我只看过《三打白骨精》。唱戏的听见,“那就‘三打好了,你唱唱。”石础想起二爷爷说过的话,现在没别的可孝顺,谦虚谦虚就拉开嗓子唱,“云山万重路遥远,阿弥陀佛,涧壑千丈心胆寒。取经不辞跋涉苦,四野渺茫无人烟”。他觉得这唱词跟此时二爷爷的处境,跟活动氛围都搭得着边,心里升起来一丝小小的得意。大家听唱,都说好好,再来再来。他用眼睛去瞟校长,却见校长正狠着脸过来,只得怏怏走开。

这个晚上,石础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他像看戏一般,看身边的人进进出出,听戏班子哭一样地唱,听亲人们拖着长调唱一样地哭。

三天后的休业式,只来了三个人。他们是李校长、石础和“百批”儿子。校长坐在办公室,眼睛一直打量着门外的动静,希望进来几个师生。后来,他坐不住了,去门外看。碰到一个学生家长,家长说孩子不敢来,放过死人,有鬼。校长看看手表,九点到了,就把石礎和学生叫到办公室,也算各个层面的代表吧,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稿子,说:“等下你代表教职工上台发言。”石础忙推辞,“不敢不敢,我怎么代表得了呢?”校长一把砸过来稿子,“你倒摆起架子来了!”石础方才接了,低下头认认真真看,找找有没有生字。校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子,给学生,“你代表优秀学生发言。”学生高兴得一拍桌子跳起来,非要去叫来爸爸不可,让他知道自己是优秀学生。校长黑下脸,“老实点,你只是给我读个稿子,屁都不是,有别的同学来我叫别人去读。”学生当即扔了稿子,“那你自己去读吧!”转身要走,被石础拉住。学生说:“我等下一屁不放。”九点一刻,校长扣上衬衣最上一粒纽扣,走上戏台,从口袋里掏出稿子,眼睛扫视一遍台下,双手戴上老花镜,扶正,清清嗓子,沙哑着说:“李家祠学校1982学年度休业式现在开始。”校长一边念稿子,一边脱稿发挥,德智体几个方面,按次序,一个不漏。下面陆陆续续来了二三十个学生。石础站得纹丝不动,听得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校长点名表扬了几个老师和学生,而且还举了例子。张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旁边,石础正待把稿子交给张老师,却听见校长叫到了自己,便立即跑上台去,展开稿子逐字逐句地念完。“百批”儿子后来也认真地读完了。两人都看出来,稿子上的字写得很工整,肯定都是校长写的。

校长走出祠堂时关照石础,把所有门窗都关好,放假了。

石础就去把门窗一一关好。关寝室门时,他发现所有的体育器械和乐器都堆放在了墙角,二爷爷的牌位端端正正竖在寝室正中,黑白的二爷爷在墙上微笑,嘴角微微上翘。竹箫安放在牌位下方,竹面光亮。

张老师又与石础说了一会儿话,他笑笑,“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准没错。别看这仅仅是个形式,但形式很重要,就像影子与人密不可分。这不,办场丧事,放个牌位,祠堂就回归了祠堂。”他还说池主任狠狠批评了李校长。

石础吓得要死,他晚上停靠在台门边的自行车,到天亮都到了元宝树的背面。那是二爷爷生前常坐,并摸他车的地方。每次找到车时,他的后背都会凉飕飕的,竖起汗毛。石础没经历过死人的事,那几天,他不敢住在学校里,他住了旅社的统铺,这样人多,胆子大些。

常常半夜里,隔壁又传来箫声,时而呜咽,时而激越,声声不绝,似有人不甘不愿,在荒野上走着一条泥路,有数不清的坑洼起伏。石础听得心慌,那声音可是二爷爷的不散阴魂?

一天晚上,箫声刚歇,石础睡不着,天又闷热,便起身想去元宝树下乘会凉。却见一个背影端了自行车,正往树下走,背影像极了二爷爷。石础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缩回身子,看见树下转回来的却是李校长。石础毕竟心虚,不敢多想,只好逃回去继续睡。

石础刚想回青浦去,刮了一阵8号台风,祠堂、食堂都有损坏,一时走不了。

他就又去找阿湄。晚上,两人来到车站后面小山的树林里。一坐下就是说不完的话,话题一个赶着一个,从二爷爷丧事说到爸爸每晚吹箫,心情不好,说他要求辞职,没法再当这个校长了,祠堂里不会再有人来读书了。又说想听你唱歌。石础摸着阿湄的头发,说爸爸想把自己调回青浦去,但我不想调,不想离开你。说着说着,阿湄突然不声不响了。石础觉得阿湄的脸有些烫,气喘得很急促,胸脯胀胀地顶着他,起起伏伏。他也身子发热,力气膨胀,如一个气球要爆开来。过了一会,阿湄推推石础,柔声问:“你在想什么?”石础低了头说:“我不好意思说,我要管不牢自己了。”阿湄羞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推开石础,“坏东西!那你倒是想想办法呀!”石础忙说,“在想,在想了。”

石础天不亮就起床去隔壁台门口刷牙。这个时候,摆早摊的菜农已经开始整理摊位,他们中一些人的孩子在石础学校读书,都认得这个小石老师,热情地与他打招呼。住在附近村子的一个同校老师起早去作田间护理,正好看见石础,惊讶地问,“这么早你怎么在这里?”

每次在这里刷牙时,石础就情不自禁地抬头看看阿湄家的窗户,想她如果也睡不着,这个时候也该起床刷牙了。那样,哪怕她推开窗户探出头来,对视一下笑一笑也好。他还真想在弄堂里吊下嗓子,“咪—咪—咪—嘛—嘛—嘛—”,这样阿湄就知道他在楼下想她。外国人唱小夜曲,大概就是如此情状。这样想着想着,每次就都会刷好久。

马上就有老师在传言,石础和阿湄已经很好了,好到什么程度呢?石础登堂入室了。李校长不相信,这过去的几天暑假里自己几乎都在家,石础入室了,自己怎么会毫不知情呢?

镇里临时开了个校长会议,了解台风受损修复情况,部署下阶段工作。几个校长却来道喜,池主任到得迟,看见他也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

他回校就去问与自己走得近的老师。老师说,我也听说了,其实大家都在说,我们学校一共才几个老师,校长女儿的事就是大家的事。老师说:“是不是师母软了,在包庇他们?”校长说:“不可能。”他看看那老师欲言又止的样子,说:“你还听到什么?”老师压低了声音:“有人嚼舌头,说他们已经那个了,天天晚上一起在后山。”李校长沉默良久,霍地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来,说:“谁在造谣呢,啊?说得跟真的似的!”

一次晚饭时,他想探探口风,转彎抹角地说起这件事。阿湄顾自低头吃饭,像没听见一样。

李校长心里烦,晚上老睡不好,睡不到天亮。他干脆早早起床去外面转转,他在元宝树下坐定,不一会却看见石础从旅社出来,躬着身子开始在台门口刷牙,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他立即就明白,那辆放在台门口的断把自行车也是有意为之的,忙退到元宝树的一侧观察。石础看看李家窗台,开始不断地刷不断地刷,与赶早火车的邻居嗯嗯嗯地回应。一个卖菜的小贩硬塞给他一把小白菜,两人推来推去好一阵,完了很响地用牙刷打着牙杯,啪啪啪啪,唯恐人家听不见看不见。他走过去时,石础已走回了旅社。

校长决定再看看。

两天后,校长拉妻子一同站在自家窗台前,再次观看了石础弄堂口刷牙的全过程。小赤佬居然还碰见了那个与自己走得近又汇报过石础与阿湄事情的老师,两人笑嘻嘻地打招呼。又碰见了百批部父子,那笨经理还一脸坏笑问他昨晚又宿在这里?石础满嘴白沫使劲点头。还“又”?娘的!

“他怎么能这样呢?”李校长妻子愤愤地说。他摇摇头,“哎呀,这中间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不言而喻了。”阿湄也在爸妈身后看见了这一幕。“无聊!”她腾地拿过搁在书桌上的那支箫,冲下楼去,被爸爸厉声叫住。阿湄不服,“我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手段。”爸爸看着窗外,“石础白纸一样的人,想不出这乌七八糟的损招。”“那是老石?”妻子问。“老石不是这样的人!”

暑期镇属学校干部学习会上,池主任宣布:按照县教育局关于学校网点撤并工作的意见,撤销李家祠学校,师生并入镇小、镇中。老李任镇小校长。

老师们又在传石础可能要去进修音乐了,李校长一直在帮他争取。张老师到镇小变成了一般教师。据说,之前张老师多次去找过池主任,说自己的委屈,反映李校长的一些问题,诸如对石础打击报复、思想僵化、开放祠堂搞封建迷信等。池主任没有说祠堂的事,却认为老李一直是在保护石础,还说石础来校时,石老师要求我叫老李帮他调教调教。池主任还批评张老师太聪明,差点带坏石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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