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安
川端康成是一位著名的日本作家,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国》《古都》《千只鹤》等。1899年,他出生于一个靠近京都的地方。幼时父母双亡,与眼瞎耳背的祖父相依为命。不幸的童年使得这位敏感的少年沉浸在悲哀之中,在他稚嫩的心灵里投下了寂寞的暗影。十六岁时,他预感到祖父将不久于人世后,就把祖父在病榻的情景记录下来,写成了《十六岁的日记》。这既是他痛苦的现实的写生,又是洋溢在冷酷的现实里的诗情,在这里也显露了他的创作才华的端倪。后来,他成为继印度的泰戈尔、以色列的萨缪尔·约瑟夫·阿格农之后第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作家。
京都曾长期是日本的政治、经济中心,在这里创造了假名文字,开创了灿烂的平安王朝文化和藤原时代文化。川端康成一直把京都当作自己的文化故乡,他说:“京都是日本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这位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自觉地做一个日本式作家,希望继承日本美的传统。他在更高的理论层次上“思考东西方文化的融合与桥梁的位置”,主张“日本既是日本的,也是东方的,同时也是西方的”。日本文化对待外来文化素来采取的就是一种柔弱的包容姿态,川端康成也继承了这一传统。他所关注的不是寻找文化的缺陷,以对之进行有力的批判,而是探求不同文化的美,寻找其融合的角度。
川端康成创作的基本色调是:忧郁、感伤、悲哀、孤寂。这也揭示了他创作的深层心理动因。
作为一个美丽的岛国,在日本的文学传统中,格外珍视自然风物与人情交织的描绘。川端康成小时与祖父相伴,后又寄居于舅父家,寂寞的心灵让他亲近于自然,他常常到野外独处山陬,或高声朗读《源氏物语》等古典名篇,或观日出看芳草露珠,听自然界的美妙的語音。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给了他无穷的想象力,加之传统日本文学对他的浸润,其创作上对自然的偏爱就在情理之中了。京都的历史变迁,时令风物,各种季节性节日盛会等,尽显独特风韵,无不在他的笔下生趣盎然。但其小说的景物描写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和人物、情节紧紧交融为一体。“一切景语皆情语”。秋虫的挣扎与驹子生活的坎坷艰难相映衬,雪夜的宁静应和了驹子的天真纯朴;“我”对舞女真切爱恋的情思和骤雨相合拍,银月的皎洁和“我”担心舞女被玷污相映照。这一切,都是为了突出人物的心理流程和哀伤孤寂的美感。他曾说,在“万物之中注入主观,万物就具有精灵”,就成为“自他一如,万物一如,主客一如”的一元世界。由此可看出,他对客观事物的体察不是理性的思辨,而是直觉的感悟、性灵的点化,是对自然景物的描绘与人的内在情感的抒发二者的有机融合。
我们可以发现忧郁、感伤是他诸多作品所共有的审美情调。从作家对风土人情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社会世态人情的沿革变迁。他喜欢“穷街陋巷”,熟悉下层民众生活,他极重视展现日本传统的风情美。千只鹤的图饰是“日本美的象征”;菊治家的茶室,有蕨菜图案的茶碗,都是日本茶道风情的再现。而地方色彩浓厚的生活环境,又是他的作品中人物活动的重要场景。《浅草红团》里,通过对苦苦挣扎于底层的少女群像的生活描绘,他再现了“大疯人院”的惨景。扮演成男孩的弓子仍不免被无数男人凌欺;浅草寺的菩萨也不能给她心灵安慰。春子被欺骗而甘于堕落,一群乞丐流浪街头等等,无不是浅草生活的速写、社会的轮廓。一切人、事、景都活生生地呈现在浅草面前,人间的各种欲望都赤裸裸地舞蹈着,形成一股混杂所有阶级、人种的大潜流。浅草的“美丽”,也正是它的“悲哀”。而素有“日本历史的缩影”的伊豆半岛,更给他带来鲜活的灵感,带来心澜起伏的辛酸回忆。沉沦底层的备受冷落歧视的舞女,便是伊豆生活的一角。他对舞女流露的悲哀情感是直率的,没有一丝虚假和伪善。
川端康成的哀伤思绪一方面是通过世事变迁、民族衰亡来表现的。战争导致国人心态失衡和精神麻木,信吾不清楚一家不幸之根源,自己日渐衰老,从而陷入孤寂虚幻中(《山音》)。对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给予热切关注。烧炭工的女儿为父亲治病偷茱萸(《偷茱萸人》);小保姆为母亲治病而偷钱《母亲的眼睛》;母亲为生活而出卖自己的女儿(《谢谢》)等。痛苦使人向善。坎坷生活赋予他以博大的爱心,促使他揭示当时日本窘困的社会世相。另一方面,他的悲郁思绪更多的是通过爱情生活的描写来表现的。他以犀利的目光看到战后日本国内封建势力依然盘踞在人们的思想意识和日常生活中。波子这个传统中带有现代意识的日本妇女贤淑又柔弱善感,她为婚外情而徘徊不安,为没有爱情的婚姻而痛苦伤怀。社会底层的驹子(《雪国》)对岛村发生酸涩而不实际的恋情,她集乡村少女和艺妓双重生活于一身,她的悲伤,带有沉重的哀愁和咏叹。川端康成曾说:“驹子的感情,主要就是我的悲伤情绪。”无论是对下层生活的观照,还是对不幸婚恋的揭示,他的笔端总是回响着哀伤的旋律,带着悲郁时代的足音,把一个痛苦“诗人”的心怀展露出来。
川端康成的创作常常伴随着一种忧伤和凄楚的情调,表现出一种“川端式”的感伤抒情的倾向,在作家心底里潜流着一种孤独、寂寞、忧郁、脆弱、多愁善感和神经质。他忧虑伤感的情绪,不是大起大落地倾泻出来的,而是在平淡的叙事写情中尽情渲染,在清清淡淡、朦朦胧胧的点画下给人似幻实真如梦如烟之感,使他幽怨的思绪罩上脉脉的轻纱,氤氲并融入景物中。伊豆给川端康成留下了永恒的忆念,每每提笔写伊豆,他激荡的心海便奔涌不息,那美丽与悲哀的情景一齐浮现在他的眼前,他饶有兴味地咀嚼着淡雅的诗意和难以割舍的情恋。对伊豆姑娘(《伊豆的姑娘》),“我”的忧伤情怀“犹如站在黄昏笼罩下的山上”。川端康成以素朴的笔触表达对伊豆姑娘的深深悲悯,用朦胧的色调衬托淡淡的美的孤独。“我”和舞女(《伊豆的舞女》)彼此的心灵沟通,不着眼于对白而多在神态的含蓄表达上。这种幽雅朦胧的情愫本就是平淡的美,在平淡中又裹夹着一层淡淡的忧伤。他沉迷于伊豆的想象中,这想象是美丽而忧伤的,它构成了川端康成特有的“伊豆情结”。
川端康成作品中忧郁感伤的底色总是难以抹去。他说:“可能由于我是个孤儿,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哀伤的、漂泊的思绪缠绵不断。”这位身心伤痕累累的作家,不仅毫不掩饰地袒露自己在生活中为孤独苦闷侵扰而产生的浓郁的伤感情绪,而且十分注重揭示被损害、被侮辱的艺妓、女侍者、女艺人等少女的悲惨命运和感伤情怀。这些人物有的为所受的凌辱而悲哀,有的因生活重压而忧悒,也有的为失去爱情而痛苦,她们都共同含着苦闷、忧郁和率真的情愫。作家着力去捕捉它、挖掘它,借以渲染一种悲哀的艺术氛围,从而增浓了感伤的抒情倾向,这或许就是川端康成所极力追求的“忧郁美”和“悲哀美”吧。《雪国》中,岛村对浮生若梦的喟叹,驹子爱而不得所爱的怨望,叶子对意中人生死两茫茫的忆念,再辅以雪国山村的清寒景色,使小说充溢着悲凉的基调。至于纤细的心理刻画,灵动的自由联想,跳跃的文本结构,意在言外的象征,简约含蓄的语言,加之略涉官能的性爱描写,使小说恰似一幅情境朦胧、色彩绚丽的浮世绘。川端康成擅长写爱情,但他所描写的爱情生活,很少有欢乐和甘美,更多的是眼泪和辛酸、哀怨和凄婉。尤其是作家往往将自己所经历的泛起对感情波澜的爱情生活故事,写得特别凄怆、哀伤和委婉动人,因为这种爱情的痛苦是最个人的,也是最强烈的。他以浓重的笔墨描写人物对爱情从执着到失望的心理历程,揭示他们内心世界的痛苦、忧郁,间或带有几许绝望的感伤。然而这种感伤的色彩,又蕴含着对社会、人生的怀疑、厌倦、苦闷、惆怅,使他产生了一种空漠感,一种要求解脱退避而又无法解脱退避的、对整个社会和人生的厌倦和感伤。因此可以说,他的忧伤悲哀在一定意义上不仅是个人的,同时又是时代的感伤和民族情绪的表现。他在给野上彰、藤田圭雄两人的童谣集《云和郁金香》写的序文中,有这样的话:“悲怆的摇篮曲渗透了我的灵魂。永恒的儿歌维护了我的心。日本连军歌也带着哀调。古歌的音调净是堆砌哀愁的形骸。新诗人的声音也立即融入风土的湿气之中。”这几句话,可视为对川端康成创作中所具有的悲哀美的抒情性的极好注解。
从上述可看出,川端康成对忧伤的悲哀美的青睐,由于注入了对自身民族的文化性格、精神气质、心理素质的独特体验与思考,所以自成一家,展示了与众不同的经典魅力。
对川端康成产生最深刻影响的是佛家思想。受佛家遁世思想左右,他总是希望远离现实困扰:“于现实,既不想去弄懂,也无意于接近,唯求神游于虚幻的梦境。”他战争时期的作品几乎没有涉及当时的社会现实,主要是在艺术上进行探索,并且以《雪国》的创作为契机,开始对民族文化传统进行深入探寻。
“川端文学并不代表明治以后日本近代文学的主流,它的文学基本点和作者的生活态度都不同于日本近代文学,可以称作是一个异端。”在评价川端康成时,日本评论家奥野健男如是说。事实上,不仅在明治文坛,在整个战后文学中,川端康成也是一个异端。与战后作家多着眼于现实、反思自身和民族在战争中和战争后的境况不同,川端康成延续了他的“从虚无思考存在”的思维方式。这一思想在其创作中的反映,如:《山音》中失去男性机能的信吾呈现于梦幻中的回春世界;《一只手臂》中,整个儿是观念中飞翔的女性肉体的幻界。
文学的发展是一个曲折的过程,不同的时代对文学亦有不同的评价标准。在现今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重新审视川端康成的创作,可以发现,这位作家倾其毕生精力进行的文学探索给了后人诸多思考和启示。在文学从属于政治的时期,他始终坚持文学创作的独立与自由,虽在当时显得不合潮流,却使其作品具有了经久不衰的文学价值。在东西方文化大冲突的背景下,他坚持以本民族文化为立足点,在作品中张扬民族文化精神,突显民族风格,这一文化选择曾被视为保守,但是在当代这一文化多元发展的时代,在各民族进行文化对话成为文化发展的重大历史要求的今天,却有其深远意义。他的文学创作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广泛认同和高度评价,他的成功也在一定意义上昭示了东方民族文学发展的走向:重估民族文化资源,在现代诠释中充分呈现自己文化的特色和独创,在世界文化的格局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