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窗户染得一片模糊,隔着玻璃,仅能听见水珠舞蹈的声音。我掐灭了烟,又朝右侧踱了几小步,希望心情能够平复下来,至少能够缓解一下屋内的紧张局面。
那幅墙画,吊在半空。画内的女人目光阴郁,像埋着一堆炸裂的棉花。她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就要从画中走下来,掐住我的脖子,直至我一命呜呼。我现在倒希望如此。
我在心里设想了好几种死亡方式,掐死只是其中最为直接的一种。我还是有些害怕,于是便将目光转向窗户上。外面正下暴雨,雨水溅到玻璃上,立即开出形状各异的透明之花。
这时,那个我不断躲避的消息再次向我扑过来,巨大的网将我罩住了。我真想逃开,不愿面对,可我心里清楚我的抵抗只是无用的徒劳,丝毫起不到作用。
你知道,哈林,我的丈夫,正如他名字一样,人长得比常人英俊很多。你更知道,英俊这个词,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够拥有。
他死了(后来证实并没有),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他的衣物全被我清洗了一遍,部分挂在柜子里,剩下的,叠整齐后,全被我塞进了几个平常几乎不用的木箱子里。
铁锁将我从过去的生活中隔绝出来,对于哈林,他生活轨迹的重大节点,几乎都和我有所交集,就像他生命终结时一样。
我很轻易就能勾勒出他生活的细枝末节,但这样做,目前来看,真是毫无意义。令我恐慌的是,短短两个月,我现在竟记不清了他的面孔,似乎它被卷进了我记忆的黑洞里。
可事实却要玄乎得多,他的某个微笑时不时会在我脑海中闪出那么一两下,甚至他的鼻子、耳朵、额头、眼睛、嘴唇等器官,也会随时击中我。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仍然无法清晰地复原出一张和我曾经生活很久了的面孔。我害怕极了。以致好几个瞬间里,我将窗户上流下的水珠误当成冰冷冷的血液。
老实讲,作为哈林的妻子,唯一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现在却无法完整地回忆起一张他的脸面,我羞愧至极,甚至觉得很对不起他。我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回想,但毫无结果。
哈林的嗓音具有音乐般的磁性。他是古时的夸父,有绵延的激情。他有时也惶惑,常陷在梦呓里,喊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语。对他的记忆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白日里透射出的热力。
我的心口堵了很多黑色的暗物质,它们几乎让我喘息不过来,我无法不去回想这过往的一切,你知道,我没有一点办法。
现在来看,这过往的历史,就如同已被风干了的牛肉一样,被挂在布满裂缝的悬崖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它们重重地将我捆住,只剩下肉身属于我,思想则完全被裹挟。
没有任何退路,我只得走进记忆的荒漠中,再次将那些散乱丢弃于空穴间的器物捡拾起来,重新组装、摆列、归纳、演绎,比如我的丈夫哈林的面容。
现在我才深切知道,勾勒出一张脸,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既然如此,或许我只能绕过去,暂且放弃这件事。
也就是说,我尽量不再去想他长什么样,仅仅知道他是我的丈夫就够了。他只是一个过去的坐标,一个代号,没有涉及其他复杂的含义。这样做,确实很无情,幸好他现在并不知道。
从他死亡(暂且这样称呼)开始说吧。他敲门,声音很响,似乎要把门砸坏,咚咚的响声中,我听到了他的怨气,也许是针对我。我开门,相视而望,他一身酒气,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
我没有说什么,他将皮鞋甩向了屋内。皮鞋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曲的弧线之后,沉沉地落在了地上。那一刻,我真将皮鞋想象成了两枚杀伤力很强的核导弹。我的心跟着震颤了一下。
他面部的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刻进我的心里,我对我的观察坚信无比。这也正是我现在的疑惑之处,是时间将我的记忆漂洗了一次吗?我竟对两月前的观察无法做出一次准确复忆。
我越看他,心中的恶心越发不断往上涌出。我恨他,恨不得杀了他。我突然觉得是他毁了我的一生,让我半辈子里几乎都陷入在无穷无尽的厌恶和苦痛情绪当中。时间在他身上弥漫的烟酒味中渐渐消散,在过去我们踩踏过的痕迹中,我几乎寻找不见我自己。
他突然站起来,像一面巨大的黑布,在我面前嘤嘤地哭起来。他埋头哭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朝着屋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等我从刚才的幻影中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跨出了屋门。
我跑了出去,像一道闪电。还是慢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在那一瞬间,我脑袋里猛然闪出一些恍恍惚惚的念头,灰色的,橙色的,金色的,绿色的,它们搅在一起如同一块挂着油画的木板。这种木然的感觉,甚至和曾经闪现在我脑袋里的某个念头完全契合。
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人生中会出现这样的插曲。咚一声,就像核导弹炸开一般,它释放出的巨大能量很快就产生出毁灭性的爆破。我在屋门口站立了很久,那一刻的我肯定不是我,而是躲藏在我脑袋深处的一个幽灵。
等我迈着沉重的步子顺着楼道下去时,地上已积了一摊稠血,我有些害怕,觉得这是在梦中。看着他躺在我面前,我甚至感到了一丝痛快的感觉,就像与另一个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很快我觉得这样的念头是罪恶的,是毒蛇在空气中留下的气体。
我吃力地将他抱进了屋里,然后又打开柜子,将我早已準备好的寿衣取了出来,望了几眼,双眼突然就模糊了。
我想起了我们结婚的那一天,都穿着唐装。这件寿衣也算是唐装吧,这时我才明白了结婚和死亡在某种程度上的契合。真是注定的悲剧,我抖抖衣服,然后将哈林抱在了怀里。
他一动不动,我知道他死了,永远再也不会醒过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给他穿寿衣,这个过程就像我当初试穿婚纱一样。我做得极认真,至少在最后的时刻,希望自己能够保持最初的静默。
哈林穿上了寿衣(对我现在来讲也是另一种婚服),脸色安然至极,或许是喝醉了的缘故。我摸了摸他的脸,尽管血糊糊的,但在抚摸的过程中竟产生出某种怀念的快感。
恐惧渐渐消退。当我的手指停留在他的鼻孔下面时,他呼出的气流差点将我击倒在地上。他活着,他竟然还活着,可我再也没有举起烟灰缸朝他脑袋砸下去的勇气。
我将他送到了医院,对于我这个举止,我想解释一下,它并不意味着我有丝毫的悔意。我只是履行了我生命深处最为本真的声音,那些奇怪的声音,在我的心里起起伏伏。
医生很快就给出了结果,哈林,也就是我的丈夫,再也不能自行活动或变换体位,只能躺在床上,智能、思想、意志、情感以及其他有目的的活动均已丧失。
医学上将之称为植物人。我百度了一下,词条上给出的解释:是与植物生存状态相似的特殊的人体状态。
不妨来看看普通植物的生长状态,这样或许能解开更多的生命密码。我们大可不必过于悲观,尽管历史一次又一次地在谎言中发酵、诞生、泯灭,或销声匿迹,但植物始终未曾从地球上消失过,灭绝的庞大群体,唯有恐龙。
我意念中的植物具有月亮般的属性,是规律的象征,然而它却比月亮更有活力。月亮夜夜升起,也会落下,它长久地观察着地表上的一切隐秘成分,我们所无法感知的,月亮感知到了。
植物自身却就是一个生命个体,需要光照,它生长缓慢,人几乎难以直观地见到植物的生长过程。我们总是在清晨走在地头时,惊讶道:嗨,这小家伙,长得这么快!
它只在夜间生长吗?月光里的矿物质比阳光里的多嗎?它或许是一种时间的堆砌,到目前,我们也唯有如此解释。
毕竟我们难以用肉眼看到植物内部的细微变化,就像我们无法直接看到人肉身里的血液循环一样。但它时时刻刻在动着,循环着,在某个角落处产生着最为轻盈的声响。
皆因我们无法感知,我们才活着,才没有像尘埃一样消失于人间。我们的生命,以我猜想,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不可感知的东西,我们的生命存活,依赖于记忆对生命感受的局限。
植物是生命最为完美的体现,从生命诞生之日起,它们就活了下来,直到现在,数亿年过去,生物繁衍、进化的同时,从未能避免植物的点缀。这让我动容至极。
哈林的状态现在完全可以类比为植物,他体内的血液仍在循环,细胞继续在生长、死亡,微观意义上,他甚至比一些快要枯死的植物更有活力。
当然,他和植物的区别是,植物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而哈林,现在处于睡眠的状态。他肌体的正常调节,仅仅能够保持身体目前的沉默。内部调节,是哈林成为植物的必要条件。
只是人要更为复杂些,更何况植物人。植物与植物人,本身都是生命的存在,只是人自身的代谢隔绝了身体与社会的联系。哈林的沉默,将他和我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假如哈林现在离开了我,不出几日,他就得死去。而植物若失去人的照料,却照样能够生长下去,并且能够繁衍生息。想到这里,我不禁为人生命的单薄而感到叹息。人确实不如草。
植物人连草都不如。我甚至数次执着地相信,植物人的身体内长着一棵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它在人的体内呼吸、代谢、凋零,它跟人同时经受着生命最为本质意义上的痛苦和孤寂。
每次回到家,看见哈林那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孔,我总是将他误以为是某棵被人遗弃在角落里的植物,他进行着绵长的光合作用,然而他所产生的氧气无法滋养他,他正在渐渐凋零。像隆冬腊月里飘荡在地上的枯叶,也像因缺水而渐渐卷曲了的禾苗。
哈林正在往植物的生长状态靠拢,或许某一日的清晨,他真的就会变为一棵发黄的植物,并开出一朵微小的花儿。我期待着,就像我一个人独处时,是那么期待能够回忆起他的面孔一样。
一切照旧,上班下班,买菜择菜等等。总之,几个月过去,时间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流淌着,消逝着,或许时间根本就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生活仍是生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面孔。
没有人知道哈林变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过问,好像这个世界和他并未产生什么深层的牵连。当然要除去哈林的父母亲,他们悲痛的情绪让我也很难受。
我告诉他们,哈林前段时间连续喝酒(实际上他几乎天天喝),一天晚上,他醉得一塌糊涂,吐了大半夜,后来就睡下了,没想到第二天天亮后,他突然就说不成话了。医生说成植物人了,以后再也说不了话了,就跟植物一样。我一点都没想到。
他们哭了一阵子后,也哭得少了。我总是安慰老两口,不是还活着么,不要再哭了。他们也就不哭了。时间久了,哈林成为植物人这件事情,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仿佛这是个陈旧的消息,不再对旁人产生任何的情感波澜。朋友和同事也只有在喝酒的场所才会说:少喝点,可别喝成哈林那样,成个植物人,你瞅瞅,多 可怕。
到现在,生活早宁静了,当初的浪花早已碎落在时间的缝隙里。令我最可怕也最为恐惧的,其实正是这种宁静的感觉,宁静得让我胸闷气短,常常感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是在某次乘坐电梯时,这种宁静头次爆发出闪电般巨大的能量。我家在十二楼,我进了电梯,按了按钮,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恐怖,就仿佛我掉入了黑色的深渊中。
我额头很快就冒出细密的汗珠,我用衣袖擦了擦,但还是无法掩去自己内心的焦乱和慌张。我感觉身后好像站了一个人,他或许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掐住我的脖子,直至掐死。
我害怕极了。于是心里不断提醒自己,马上就到十二楼了。那种感觉真是不好受,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一个人立在荒野之上,狼群就在不远处,随时都有可能奔过来将自己撕成肉块。
电梯升到十一层时,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我几乎步入了崩溃的边缘,身后那个人就要抓住我了。快点,快点,再快点。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只希望电梯赶快到达十二层。
电梯门打开时,我猛地冲了出去,并回头看了一眼,四方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我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或者是一场置于地狱下的战争。
从此之后,我就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总是感觉身边有一个隐身的黑影子,他时刻跟着我,我的一举一动,他比谁都清楚。有时候,我迷迷糊糊睡过去,却被噩梦惊醒过来。
常常梦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笨重的高层建筑物朝着我倒了下来,比如一群狮子在追我,再比如我一个人乘着木筏子飘荡在茫茫的大海上。这些梦,让我恐惧,我的神经越发衰弱了。
甚至糟糕的时候,我不得不服用安神的药剂,以让自己能快速睡下去。事实却不如那么简单,这些药剂在我身上总会失去效应,后来我也慢慢地习惯了。
当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干脆坐起来,一直坐到天亮。哈林在我身旁,永远是那副样子,植物一样,只是他完全可以不需要阳光。这也或许是他和植物最大的区别吧。他现在也蛮好的。我在心里想道。
从小,我就处于一种斗争的状态,我希望自己能够从那个闭塞的地方逃离出来。上中学时,我总是坐在学校后山的空地上,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够走出这个地方,那我永远都不愿再回来。
我渴望外面,就算外面的太阳有毒,水里含满沙子,我都宁愿去外面的大地方,而不愿和姐姐一样,被继续嫁到我们县里。如果命运和姐姐一样,我或许会和这个世界一辈子为敌。
我总觉得世界亏欠了我,中学时我总是这么认为。很多时候,我觉得我的命是属于大地方的,但父母将我生在了这里,我不怪他们。怪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嗯,我总说我的命不好。
沒有人会明白我那时的悲伤,就像没有人会真正理解人的生死过程一样。我甚至觉得,我前世或许是一只在丛林中迷失了方向的彩色蝴蝶,这一世被无情抛弃到了这个地方。
飞出去!我要飞出去!这句话,被我在夜间里重复了上万次。我开始拼命学习,做各种模拟试卷,背单词、古诗,一年下来,我的成绩就排在了全年级前列。
父母和姐姐为我感到骄傲,但他们并不知道我这样做的深层原因。我愧对他们,然而我无法掐灭那个不断在我心底隐隐作响的声音。既然不能掐灭,就只好让它变得更响。
我真的就考上了一所重点一本院校,这是我未曾料到的。毕业后,我在那个外省省会城市的一家商务企业就了职,也是在这家企业认识了哈林,他大我两岁,人很上进,我们不久便结了婚。
我一直不愿要孩子,哈林顺从了我的意愿。现在假如我有一丝后悔的话,也没有机会了,不可能了。我很少回家,毕竟隔着两个省,在微信上听姐姐说,爸妈每次说到我,总会流很多眼泪。
对哈林来说,从前,确实是一座佛像,一个浮夸的元素。他每日供着它,顺着时间的轨迹缓缓朝后滑落,他事业平稳,生活上进,家庭虽算不上多么幸福,但至少没有多差。
就像我之前说的,有时候,尤其是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的大脑里总会产生那样的感觉,我觉得哈林毁了我的一生,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单独的存在,或许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你完全可以认为我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在神灵面前,我渴望被重新洗涤一次,我的面孔、肢体,上面早已盖上了一层暗暗的灰尘,也该好好洗一洗了。眼泪突然就淌了下来。
眼泪,对人到中年的我,确实比较罕见。仅仅因为我突然想到父母为我流泪时,可能也像我无法清晰回忆起哈林的面孔一样而无法回想起我过去的模样。请原谅我这么说。
“可现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请你们让我,
让我独自待着。”
哈林在床上躺着,他哪儿也去不了。太阳光从窗缝挤进来,斜斜地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被分割成很多的阴影块,它们的出现,让我长久地凝视哈林。
我的心里产生出很多的想法,最让我自己无法忍受自己的是,我有好几个时刻里,突然觉得哈林是一个怪物,并不是人,他是魔鬼在人间的另外一幅肖像和化身。
这种想法的出现,让我自己愈加受不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这么恶毒,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可以说,这些奇怪的想法是某一天里,毫无任何征兆地突然跳了出来。
它让我大吃一惊,对我自己,我开始了新的一番审视,或许我过去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就像现在,我竟然想,当时拿烟灰缸砸哈林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多用点力气?
现在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和别人没有一点儿的关系。如果我当时当场就把哈林给砸死了,可能也就没有现在这些烦恼了,我心里隐隐想,并且有些遗憾。
我盯着哈林看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目光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有思维,如果有,他心里是不是特别恨我,甚至想杀了我?一想到这,我就有点后怕。
但另一个想法的出现,让我立即掉进了更深的漩涡里。那就是,假如我当初砸死了哈林,现在我是谁?我的身份能由谁说明?我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我的同事、朋友?
我脊背上渗出冷汗。可以这么说,哈林一旦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对于其他任何的人来说,就成了一个未知的身份,我是谁?谁能证明我的身份?我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依据是什么?
身份证能说明吗?几十年没有生活在一起的父母能说明吗?那些偶然被连接到一起的同事、朋友能说明吗?这个问题,让我感到绝望。换句话说,或许只有当别人指着我说,对,这个女人,就是哈林的妻子,这样说的时候,也许我才是一个存在的实物。
我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在哪里?我的意义在哪里?这样想起来,我感到恐慌,越往后,越发感到虚无。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哈林对于我的生命的意义。
从另外一个比较高的层次来看,人或许就是群居动物的,至少也在两个以上。否则,人可能真的就孤独致死了。多可怜的人啊,多么可怜的哈林,多么可怜的我。
我走到床边,双膝跪在地上,静默地看着哈林呆滞的面孔。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一切是多么虚假,但所有的事实现在就整整齐齐地摆在我面前。我根本没有勇气承受。
这个时刻里,我之前在心里为自己建立起的坚强,现在统统坍塌了,就像一堵年代久远的土墙一样。我以为我从来都不会面临这样的情景,我以为人的内心足够刚硬。
原来,人在本质上正是一株普通的植物,甚至都不如植物的生命力旺盛。电灯,楼梯,水壶,内衣,书籍等等,这些东西,现在被我统统当作了人。它们是人的化身,它们却比人活得久远。
我打算模拟哈林的生活轨迹,结果很可能是,只能够触到哈林透射在日常的几道阴影。在进行周密的实施之前,我确实是如此想的,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或许。
周末,我约了两个朋友一起去酒吧,一个是我的闺蜜刘小敏,另一个是哈林的同事阿卓,刘小敏是我的大学同学,认识几十年了,阿卓是哈林几年前介紹我认识的,彼此也都不陌生。
晚上八点钟,我们一同进了红树林酒吧,这是哈林经常去的地方。选这个地方,我是想尽可能完整地模拟哈林之前的午夜生活。他俩早已知道了哈林的情况,自然也没有流露不满的情绪。
我点了十瓶啤酒。三个人,围坐一起。酒吧里的气氛超出我的预想,我原以为来这里的人很少,最多也就几个年轻人罢了。没想到酒吧里几乎坐满了人,每个桌子边都坐着年龄不等的人。
显然,从相貌上判断,中年人居多数。酒吧中央的位置,一位长相有些忧郁的小青年正在拨动手中的吉他,他很少睁开眼睛,整个人似乎正沉醉在一个另外的世界,眼前的一切皆与他无关。他的歌声恰到好处,酒吧里的好气氛与他的弹奏有很大关系。
刘小敏和阿卓开始轮番安慰我,刘小敏给我的空杯子倒满酒,然后拉住我的手说,乐乐,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今晚少喝点儿。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多么难过,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找不到一点儿依托。
我举起酒杯说,今晚谢谢你们俩,来,干一个!你们随意!我几大口就将一玻璃杯的啤酒猛灌进肚里。刘小敏和阿卓对视了一眼,又看看我,他们竟然也一口气干了整杯。
谢谢。我说。阿卓说,小乐,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要多想,今晚我们喝喝酒,你给我们说说心里话,说出来,也就没事了。刘小敏也用同样关切的眼神看着我。
说实话,我打心眼里谢谢他们,这么晚还能陪我出来说说话,这些天,我几乎快要憋疯了。刘小敏端起酒杯说,乐乐,想当初啊,我们还在一块儿上大学呢,转眼,都快是老太婆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没想到她今晚会如此放得开。两大杯啤酒连续下肚,刘小敏显然有些高了,她拍了拍脑袋,又晃晃身子说,喝得太快啦,太快啦,我都晕了。
我笑笑。阿卓又端起酒杯,说了一阵话,我现在也记不清内容了。他一口喝光了一杯。接连喝光几杯酒,我们三个也渐渐就放开了。刘小敏摇摇晃晃端起一杯酒,眼里没有一点儿神色,她说,乐乐,我理解你的苦,我其实也一样,老公明明在外有女人,我却不敢提出离婚,你说我是不是特贱?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大跳。阿卓接上话,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敢离婚?刘小敏几乎快要哭出来,她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还不是因为孩子。接着又是一饮而尽。见刘小敏喝光,阿卓也跟着喝了一整杯。
阿卓说,我特别能理解你的处境,可是我也没有一点儿办法。我再喝一杯吧。阿卓又喝了一杯。他话开始多起来,他说,哈林还没出事的时候,我们就整天喝,我这样说,小乐你可别介意啊。
我说没事的。他说,我们都感到空虚。空虚?我在心里隐隐问,哈林也空虚吗?阿卓眼睛一直盯着悬在空中的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很空虚,人生是太他妈的无聊了。
刘小敏给阿卓满上酒,为什么呀?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可空虚的?阿卓打断刘小敏的话,说,你不懂,你们不会懂我们这些男人。上班,下班,应酬,回家,出门,回家,太他妈的无聊了。
停顿了一会儿,阿卓突然将酒杯在桌子上重重地摔了一下,也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感觉自己像个人!他仰起头,喉咙处发出一声响声,酒全倒进了肚里。
刘小敏在桌子上趴着,她盯着酒瓶上的标签看,嘴里不时说一些我无法听懂的话语。她看起来很悲伤。阿卓则大声地说着话,我们各自在说着自己心里的话,几乎不再倾听对方。
我们的声音被融进酒吧热闹的气氛当中,已经快十一点了,酒吧里还在进人,不时会有四五个人一起走进酒吧。就座,点酒,喝酒,说话。我发现来这里的人心里都藏了很多的东西,或许只有来这个地方,他们才能大声地讲出来。
也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感觉自己像个人!阿卓这句话,像锋利的匕首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哈林和他喝酒的时候,哈林是否也说过这话,总之,这句话让我异常难受。
我连着喝了两大杯,脑袋瞬间就晕乎起来,和他们不同,我很少说话。他们说了很多我过去并不知道的有关他们的秘密,我头次听到了他们各自生活中的困境。
我一直认为城市里的人就像齐整地生长在公路的土槐树,彼此只能远远望着对方,永远也不会有所交集。人们匆匆地上车、下车,城市规则将他们连在一起,规则也将他们隔离开来。
我更一直以为,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而当我在这个小酒吧坐下时,竟然倾听到了这么多的故事。阿卓还在大声喊着,他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
平日里,他温文尔雅,表现出一副成熟男人应有的样子,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过。刘小敏呢?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阿卓,她看起来似乎丢了魂,显然不在眼前的这个世界。
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去洗手间吐了一次,在这之前,刘小敏已经吐了三次。吐的感觉很难受,眼泪落了好多,我扶住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球里满是血丝,鱼尾纹就像几条细细的蚯蚓一样爬在我的脸上,我的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他们见我很久不出来,刘小敏就来洗手间找我,他见我坐在地上哭,一边将我往起拉,一边说,乐乐,我们回吧,我也醉了,阿卓也醉了,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她扶我出洗手间的时候,我听到她轻轻骂了一句:这个鬼世界!阿卓已经摇晃着身子在门口等我。我看了看他,他一脸失落,我突然想到,如果哈林没有出事,或许他会陪着阿卓继续喝。
或许,也只有哈林知道阿卓的秘密。如今哈林成了植物人,他脑袋里的信息全冰冻了,这个世上还有谁懂得阿卓心里的痛?
同样的,刘小敏呢?她可从未给我细细讲过。现在我虽然知道了他俩的秘密,假如有一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谁还会记住他们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人的存在,真不如生长在墙角处的植物。他们将我送回了家,我哭了一路,但我没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眼泪。我并不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痛苦,可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重生
醒来时,已是次日了。我几乎完全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刚刚做了一场湿漉漉的梦,我仅仅记得阿卓端着酒杯,朝着悬在空中的灯大声呼喊。其他的,基本都忘了。
我站在距哈林不远的地方,看着对面的建筑物,我努力地回想哈林的面孔,可无论如何,我发现我仍是无法将那些记忆的碎片完整拼凑起来。这会儿,太阳很大,空气显得很虚。
我恐惧极了,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哈林就躺在我的身后,我隐隐能够感受到他在看我,只是我无法清晰地看见,他像神灵一样,长了无数的眼睛,在天上看我。
站了一会儿,我感到腿有些酸,于是转过身走到哈林的身边。我蹲下来,用迷茫的眼睛看他,他也许感受到了我,眼皮眨巴了一下。也不知怎的,我突然抱住他失声哭了起来。
作者简介:范墩子,1992年生,陕西永寿人。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江南》《西部》《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