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茶

2018-03-19 15:35孟学祥
小说林 2018年2期
关键词:张姐茶杯身体

石板街没有路灯,街两边那些古色古香的屋檐下,悬挂着一排排红灯笼,有的亮着,有的黑着。亮着的灯笼里挪移出的光影时明时暗,飘忽不定地牵扯出小巷的阴森和幽暗。斑驳的青石板路面,经岁月的磨蚀反射的青光,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张姐把我带到石板街西门,入口处,我见到了闪烁着“红茶坊”三个大字的茶楼,茶楼不是很大,人也不多,与传说中的红茶坊大相径庭。张姐把我带进柜台,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迎过来。中年男人把张姐拉到一边,和张姐咬了一阵耳朵,张姐走过来,附在我耳边说:

跟着他走,你什么都不要问,我就不过去了。

离开张姐,跟在一个陌生男人身后,我立马感觉到了紧张和孤独。石板街幽深黑暗,我有些不适应,那些挤满街道两边,延伸向各色房屋忽高忽低的台阶,在暗淡的小街里,仿如一場戏份中的道具和杂物,在慢慢延伸着我的不安和忐忑。从忽明忽暗的红灯笼里投下的灯光,无休无尽地胡乱飘落,昏红迷离地散发着街巷纵深陈旧的霉腐气味。通往红茶坊的路阴森可怖,不知道红茶坊等待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体检结束,我走进院长办公室,跟院长谈我的身体。院长开始还支支吾吾,我很明确地告诉他,我有病,有很严重的病,我今天不是来谈治疗的,而是来谈怎样把这个病隐瞒下来的。我希望院长能把我的体检报告单改成“健康”二字。院长张大嘴巴看我,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院长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我身体里的那个肿瘤已经滑向恶化的边缘,再不赶快做手术,以后就不好说了。我打断院长的话,告诉他我的身体没他说的那么严重,他只要不声张不向县委报告,就是帮我最好的治疗了。

体检过后第九天,县委书记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明确告诉我,组织上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体状况,建议我赶快去医治,不要倒在工作岗位上,他不希望他的班子里出现这样的一位典型。我向书记解释,强调身体没多大问题,还能继续工作,不想因此而把工作耽误,给组织上增添负担。书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我:

田部长,你对工作的负责态度我很钦佩,也很感动。有病就得治,要赶紧治,只有治好身体,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至于工作上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治疗期间县委会做相应安排,保证不耽误你分管那块的工作开展。

我多次申诉,都无法让书记改变决定后,才决心找人引荐走进红茶坊。想到要真的离开工作岗位住到医院去,感觉到自己就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尽管我暂时还贵为县委常委,还是拥有权力的领导,但我明白,只要躺到医院的那张白色病床上,不管以后的结果如何,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重新回到县里,我原来拥有的权力就被削弱了,升的希望更是十分渺茫。往好了说还可以到政协去任个可有可无的副职,往差了说就只能享受待遇,到人大或政协挂个什么都不是的非领导职务。这样的未来,我不敢想象,更不会甘心。

我花去一大笔钱,托人把我引荐给张姐。见面后张姐跟我说:你的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找到红茶坊去就可以解决了。

张姐说红茶坊是女人的知心家园,能够走进红茶坊的女人,有困难需要帮忙的,都会有人站出来给予帮忙。

我跟在中年男人身后胡思乱想,我们的双脚在石板砌成的路面上发出清晰的喀嚓声,伴随着我的心跳不断加速。中年男人走得很快,步子很急,跟着走的我就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想叫中年男人走慢一点儿,还没等我发出声音,他就在一个只有两级台阶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幢三层小楼的古旧建筑,飞檐琉瓦下,屋外的装饰与门庭的结构和它周边的房屋别无二致。只是屋檐下挂着的两个红灯笼,比周边的红灯笼要明亮许多。除了与别的房屋一样标着门牌号码,门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中年男人站下,转身嘱咐我:

门开后,你就自己进去。

说完这句话,中年男人就举手敲门。“咚咚咚”连着三下,“咚咚咚”,又是连着三下,“咚——咚咚”,一长两短。敲门的声音响了九下,门从里面打开了。

门一开,中年男人就转身离开了。一个高个子姑娘从门里走出,在昏红的灯光下,我注意到姑娘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直筒对襟衣,脚着一双也是灰白色的布鞋。姑娘的头发很长,直直地从头上披下来,如瀑布般柔顺地垂挂到腰际。姑娘站在门边,上下打量我一眼,向我做了一个往里请的手势。

走进房门,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天地。穿过一个十米左右的长廊,我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一个至少有三十平方米的大厅,大厅里一片柔和的灯光,摇曳着轻曼的光影,如流水般轻轻地覆盖在看不清颜色的地板上。大厅的中间是一条过道,过道两边散落着一排一排的卡座,每个卡座上几乎都坐着人,一个个面目朦胧不清的女人。

大厅正中间,一个也是穿着灰白色直筒对襟衣,头发柔顺地垂直到腰上的年轻女孩,在如痴如醉地抚琴。我进到大厅时,《高山流水》的余音刚刚散尽,接着我就听到了《知音》的旋律。这样的古典韵律飘进我的耳鼓,我突然间就有了种想哭的感觉。真的,我就是想哭,想找个肩膀靠靠,然后尽情地放声大哭。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生出了这种柔情,从我当上领导,丈夫慢慢疏远我,家庭也慢慢疏远我后,我的心就一步一步地变硬了,就再也没有柔情出现过了。

我内心深处的柔情只波澜了那么一瞬间,高个姑娘就把我带离了大厅,通过一个小楼梯往二楼走去。二楼的灯光有些昏暗,朦朦胧胧的,有些看不清方向。姑娘把我带到一个房门前,轻轻敲了三下门,待门里传来“请进”的声音,姑娘轻轻为我推开门,侧身让到一边,为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进到门里,门轻轻地从身后关上了。

屋子不大,却很静,关上门,所有的声音都被抛在了屋外,就连近在咫尺的古琴声也听不到了。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一种沁人心脾的花香。一个穿着旗袍,看不出实际年龄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茶桌前,专心致致地摆弄着功夫茶。两个也是穿着灰白色直筒对襟衣、灰白色布鞋、头发柔顺地垂直到腰际的年轻姑娘分站在两边。进到屋内,中年女人并没有抬头看我,而是说了一声“请坐”。屋里有五张空椅子,四张分别摆在屋子的四个方向,一张摆放在中年女人对面,我不知道应该坐哪一张。一位年轻姑娘走过来,顺了顺中年女人对面空着的椅子,我犹豫着坐了上去。我刚坐上去,中年女人就发话了:

张姐介绍来的朋友,到了这里,就不要有什么顾虑,你的事张姐都跟我说了。

我的心一直七上八下着,不知道张姐是怎么跟她说我的?不知道我还要不要把跟张姐说过的话再向她重复一遍?

县委集中组织领导干部去体检,我以出差的名义躲了过去。原本以为躲过集中体检就不体检了,谁知道新来的县委书记别出心裁,规定每个常委都要带头体检,漏检的由县委办安排补检,督促体检,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托。书记在常委会上强调:作为班长,我必须要为领导干部们的身体负责,为全县人民负责,为各位领导同志的家人负责。

我身体的暗疾是前段时间感觉不舒服,偷偷到市医院检查出来的,很严重。帮我做检查的医生当时就劝我做手术。想到离换届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我决定暂时不做手术,只在医院开了一些药,就赶回县里继续上班了。

尽管身体早已经发出警告,我还是不想认输。像我这样已经做了五年常委的人,按常理应该升半格了,退一步说,即使不升,也会调配到上一级部门一个更有实权的单位去养老,这是惯例。问题却出在身体上,发现身体出问题后,我就一直硬撑着,更加卖力去干活和做事,轻易不想让人发现我的身体暗疾。我想只要撑过换届考察,撑过重新公示,就万事大吉了。然而身体却不听我指挥,不按我预定的路线出牌,在我特别需要打起精神做事的时候就出事了……

中年女人打断我的胡思乱想,说:

先陪我品品茶,我也好久都没有放松过了。我们都先把心情放松了再慢慢聊。

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我慌乱的心也开始慢慢平静了。坐到椅子上,我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中年女人,这应该是一个一直生活在优越环境中的女人,白皙的皮肤,饱满的天庭,丰腴的脸庞,处处透视着富贵和尊严。要不是张姐之前向我介绍过她的情况,我真不敢把我面前的这个贵妇人同我要找的、能够帮我解决问题的大人物联系起来。

坐下后我说:

马老师(来之前张姐嘱咐我对这个人的称呼),既然张姐都跟您说了,我也不想多耽误您的时间。请您务必一定要帮我这个忙,让我继续留在工作位置上,我不想躺到医院去。

马老师将一杯茶递到我面前,随后端起另一杯茶放到鼻子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了“好香”两个字。马老师把茶嘬进口里,见我面前的茶杯没有动,她把茶杯放到桌上,看着我说:

先品茶,螺丝壳的冬芽,难得碰到的,不喝可惜了。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把外衣脱了。进到这个屋子你尽管放松,全身心地放松。

我刚把外衣脱下来,旁边站着的一个姑娘就把外衣接了,挂到了衣帽架上。我学着马老师,先将茶杯放到鼻子边,使劲吸了一口气,随后才将茶杯凑近嘴边,轻轻地将茶水连同杯底的香气,慢慢地汲进喉咙。茶水散发着植物的清新,相伴屋内淡淡的花香,仿佛就停留在了我内心的深处,停留在我直勾勾的眼睛里,停留在对面马老师充满富贵和喜气的脸上,停留在她那只肥硕而又美丽的手中,停留在我殷切的期望之中。

马老师又给我续了一杯茶,看得出,她并不准备马上同我展开话题。我也不知道如何展开话题,屋子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马老师再次端起茶杯,这次她没有急于将茶喝下,而是眯着眼睛,注视着从杯口氤氲出来的茶香气,陶醉地说:

听说过吗?螺丝壳冬芽,都匀毛尖中的极品,也是绿茶中的极品,只有在暖冬时节才能采到。这些在严寒中成长出来的茶芽,香气没有经过春天的舒展散发,还保存得很完好。温开水一浸泡,香气才慢慢溢流出来。这样的茶香,才真正是润喉养肺,沁人心脾。

马老师把茶喝下去,见我面前的茶杯没有动,她说:

喝吧,好茶不要浪费,浪费是对我们口舌的最大犯罪。你要学会品茶,品茶让人心静,让人忘忧。慢慢品,你的心就会慢慢宁静下来,郁结的心忧也会慢慢消失。无论什么事情,心宁静了才会看得很清楚,忧也才会远离我们的身体。

马老师倒了第三杯茶,边倒茶边说:

女人不容易,特别是做了领导干部的女人,更不容易。既想要把官做好,又还要分心把家管好;又要想往上走走,多上几级台阶,又还要防着身边的小人,这就难免要透支身体,让身体吃不消。

马老师……

在马老师停下的时候,我想接过她的话,再次向她说说我的请求。她对我摆了摆手,说:

你不要说,我都知道。今晚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也难得碰上这样的好茶,我们慢慢品,品好茶再说事。香茗齿间过,物我两相忘;借君一杯水,暂醉我心房。

我虽然喝茶,但对品茶并不在行。马老师非要让我品,我就只能端起茶杯往口里倒。之前就在张姐那打听到,马老师爱喝茶,也极会品茶。我当时并没怎样把张姐的话放在心上,认为一个女人,再怎样爱茶,也只能体现一个“爱”字,决不会爱出什么高雅的品位来。想不到面前的马老师却对品茶爱到如此痴迷的境界,并在茶饮中吟诵出如此醉人的诗句。

喝完第三杯茶,马老师叫旁边的一个姑娘换了一壶水,烧开后将茶桌上的茶碗、茶杯、镊子一一洗过,重新换了一包茶。沏上后,她对站在身边的两个姑娘说:

你们出去吧,去下面大厅帮着她们,一个小时后再上来。

两个姑娘拉开门出去了,门关上的一瞬间,房间里的灯光全然暗了下来,只有茶桌边的落地台灯,将半明半暗的光影投注在屋子中。这突如其来的暗影让我有些不适应,也有些手足无措。马老师招呼我喝茶,朦胧的暗影里,茶的味道和散发的香气更非比寻常。我机械地喝着茶,如梦似幻地看着马老师续水,倒茶,喝茶,如梦似幻地看着她在我面前晃动着丰腴的身子,一丝不苟地完成功夫茶的所有程序……

你真的不想去治病吗?据我所知,你的身体已经出大问题了。

她一边沏茶,一边漫不经心地拉开了我们的话题。

马老师,我真的不想,我牺牲了许多才熬到今天的位置,如果因为身体的原因而失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马老师还是那样漫不经心,轻轻地续水,缓慢地倒茶,细心地品咂,总是将功夫茶的每一道程序完成得到位而得体。她说出的話也是那样漫不经心,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着空旷的屋子说,对着茶香飘荡的空气说。每一句话都说得我的心空荡荡的,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

你还有家啊。对一个女人来说,家难道就不比位置重要吗?

马老师一提到家,我就有种悲从心来的难过。我有家吗?我的家还算家吗?就因为我把更多的时间投放在工作上,家就从我的身边疏远了。丈夫不爱我,女儿远离我,不听我管教,公婆更是处处埋怨我这个儿媳不合格,动不动就在家中找我难堪……

有两滴泪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我偷偷瞄了一眼马老师,见她正专心致志地泡茶,忙偷偷掏出纸巾,擦掉流到眼角的那两滴泪花。这个动作还是被马老师发现了,她问我:

你的家人对你不好吗?你的老公对你不好吗?是不是……是不是……你和他的夫妻生活不和谐?

说到第一个“是不是”的时候,马老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词句,接着又冒出了第二个“是不是”,又停顿了一下,就问出了后面的话。

尽管我是来向马老师敞开心扉,寻求帮助的,但把话说到夫妻生活上,我还是感到有些脸红。不知道马老师是不是看到我脸红了,她接着说:

我们都是女人,没有什么难为情的。今晚我们两个就像姊妹谈心,没必要绕来绕去的,有什么说什么,敞开了问题,才会寻求到解决的办法。

我对谈夫妻生活有些反感,但也仅仅只是在心底深处小小地反抗了一下,那也不算反抗,也就是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听到马老师后边的几句话,小小的挣扎很快就过去了。

再次放下茶杯,马老师就看着我了,直勾勾地看我,连茶水也不续了。

我鼓起勇气,有些难为情地说:

这个能不说吗?

说完这句话,我就低下了头,内心有些悲愤的东西就慢慢地涌了出来。我从市直机关下派到玉水县去任县委常委的第二年,我老公就开始和我闹离婚了。那段时间,是我过得最黑暗的日子,由于我经常在县里奔忙,很少有时间回家,老公先是在外边找小姐,后慢慢发展到在外边包养小情人。包养小情人的事被我发现后,就索性公开化了。同我摊牌时他说,要么离婚,要么就不管他的事情,二选其一,随我的便。那时正是我从政的关键时刻,权衡再三,我选择了忍让,忍让的结果是他从此后再没上过我的床。

敞开心扉,我能敞开心扉吗?不能,至少有些心扉我还得关着,关着我才能保留住那仅剩的可怜的自尊。我和丈夫没有了实质上的夫妻生活,但我们没有离婚,我们还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就像我们仍然很恩爱一样。节假日我们一起驱车去看望我的父母,周末一起出席朋友们的聚会,甚至有时会心血来潮邀请朋友来家做客,在朋友面前大秀恩爱。依我过去的性格,发现他出轨后就应该大闹一场的,大闹一场然后分道扬镳。闺蜜杨秀珠知道后警告我,官场中的女人是不能闹的,官场中的女人要学会忍耐,忍耐来自方方面面的重压,包括婚姻的不幸。她说婚姻对于官场女人来说,是一把天平,一旦把握不好,天平坍塌了,官场的法码也就倾斜了。为了不想让我的官场法码倾斜,我忍了,忍辱负重的滋味至今回想起来,都让我悲愤和难过。

马老师继续给我续茶。她就像一个专业的茶师,熟练地把茶水倒进杯子里。她端起一杯茶,没有看我,而是紧盯着茶杯,把玩着杯口飘荡出的那股香气。把茶喝下去后,她把杯子捧在手上,凑近鼻尖,然后慢慢拿开,轻轻放到茶桌上。她说:

天总是要下雨,女人总是要有男人滋润的。女人长期得不到男人的滋润,就会出大问题。

我……

马老师不容我争辩,她优雅地挥了挥手,就像驱赶残留在屋子中的茶香气。她仍然不看我,只看着她面前的茶,就像我不是她关注的对象,茶才是她关注的对象。她把剩下的茶倒了出去。这茶才刚泡出来,我们才喝过两杯,顺着茶桌流淌的茶水,氤氲出来的香气还在浓郁绵长。马老师说:

不喝绿茶了,我们换喝红茶吧,红茶醇厚,绵软,回味悠长,才更适合女人。

马老师打开一个茶盒,用镊子从茶盒里夹起一小包茶,拿到灯光处给我看:

这是都匀毛尖的另一个品牌,山里红,味道虽没有铁观音和大红袍醇香,但清新。喝下去后总会让我想到开满野花的山坡,被一阵风刮过,飘荡出来的那股清新味。那是山野的味道,是春天的味道,是令人陶醉的味道,也是让人难忘的味道。

马老师重新将水烧开,重新清洗茶具。在落地台灯的暖色中,水烧开后聚起的白色雾霭,升空时拂过马老师的头顶,然后开始透过灯光,洒下熠熠闪亮的光圈。因为一直在摆弄茶具,马老师的身边总是弥漫着芬芳的水汽。马老师的脸看上去很潮湿,油亮亮,明晃晃的,时不时地就被掩埋在白色的水雾之中。这张在我面前晃动的脸,忽而模糊,忽而清晰,模糊时我感到心里忐忑着一股压力,清晰时我却感到心里泛泛着一股期待。此刻的我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忐忑不安地面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想投进她的怀抱,又害怕她的怀抱。

我说我和丈夫没有夫妻生活,已经好多年了。说完我又连忙补充道,我不缺少男人,至少在我没生病前,我的身体是滋润的,身体的各方面也是和谐的。

马老师没有接我的话,她继续一丝不苟地洗茶、沏茶。我说话时她也没有抬脸看我,仍然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茶具。我停下说话时她手上动作也停顿了一下,小小地停顿了一下又开始动作了。我继续着我的叙述。

那是一个夏天,有些故事是只有注定在夏天才会发生,我的故事也不例外。夏天的一个下午,我要到玉水县比较边远的一个乡去参加一个村办公房的落成典礼。驾驶员生病了,办公室主任亲自开车送我去。典礼结束,我在乡村领导的盛情邀请下喝了许多酒,但并没有醉,还清醒得很。天黑下来后我们才往县城赶。走在路上,月亮已经出来了,路边那些随着车子移动的树木,在月光下向路上投放着迷蒙的阴影,这些阴影和月光奇妙地糅合在一起,朦胧地移动着,散发出魔幻般的魅力。一路上都很宁静,碰到的车辆也很少,露珠起来后,车窗外还飘荡出了空气的纯净,一切给人的感觉是那般美好。好景不长,车子刚刚爬上一道山梁,一片黑云飘过来,罩住了天空中的月亮,接着就听见隆隆的雷声,雷声裹挟着倾盆大雨,转眼间就滴落到了车顶上。雨很大,大到车前的雨刮器都不起作用了,我们只好把车停在一个山腰上等待雨停。雨一来,车窗外面的世界就看不见了,一眨眼的工夫,天空就变得像一口黑锅,闪电呈垂直状划过,我害怕极了。这时办公室主任从前面挪到后排,将我发抖的身体紧紧拥进怀中……漫长的雨夜,我的日子不再空虚。那些曾经被日常的操心事填充的日子,再加上丈夫的疏远,让我早已忘了我是个女人。黑黢黢的夜空下,我变成了夢游症患者,被我的办公室主任——那个比我年轻六岁的男人牵引着,融汇进雨夜潮湿的魔力中,无边又无声,像车窗外滑过的水珠一样,流淌着漫长无尽的潮水。

这是我一直不愿意示人的秘密,面对马老师,我不想隐瞒了,一鼓作气说了出来。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马老师将一杯红茶推到我面前,说:

尝尝吧,很不错的茶。说了这么多,也应该喝杯茶润润喉了。

我把茶喝下去,马老师把茶水又为我续满。放下茶具,她坐直身子,目光游离地在我的身上溜了一遍,两手交叉着握在一起,看着我说:

看得出来,你很不容易。

马老师,你觉得我很无耻吗?

马老师说:

不,你很坦诚,我很喜欢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坦诚劲儿。

我把杯中的茶喝了下去,马老师没再为我续茶,也不再摆弄茶具,而是让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往那个地方,那是一面墙壁,墙壁下摆放着一把古琴。马老师见我也看向古琴,就问我:

会弹吗?

我摇摇头说不会。马老师说:

我也不会,那是姑娘们的琴。有时候工作累了,烦了,不开心了,我就会来到这里,叫姑娘们弹琴给我听。

我不知道马老师要跟我说什么,也就不敢随便接她的话。马老师继续说:

女人要懂得释放,喝茶是一种释放,听琴是一种释放,找男人也是一种释放,只有懂得释放的女人才会懂得生活。男人认为我们女人有了丈夫,再去找别的男人就是无耻,我们不能顺着男人的思路去看待女人的这种行为。在我看来,女人只要心里有家,有丈夫,有孩子,偶尔在外释放释放也是可以的。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马老师这话释放出什么样的信息,更不知道她的话和解决我的问题有什么样的关联?茶桌边被罩子罩住的灯光,呈琥珀色穿过古琴上的罩衣,金光闪闪地伏在古琴上。此时此刻,我像森林中那位孤立无助的灰姑娘,感觉身体特别虚弱瘦小,语言也唯唯诺诺,大脑更是不聪明,凄惨地期待着能够穿上仙女赐予的水晶鞋。

马老师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古琴上,有些恋恋不舍。

这是一把上好的古琴,我一直想用它来练习弹琴,可惜我一直俗务缠身,终究没有时间来学习,到现在也没能到琴弦上去亲自奏出一曲,这可能就是我此生的遗憾了。这样也好,人生嘛,总得要留下一些遗憾,样样心愿都能够得到满足,就不叫完美人生了。

马老师把目光从古琴上收回来,转到我身上。

話扯远了。我们还是来说说你的事吧,你真的不想去医病,非要得到一个位置才肯去治疗吗?你要想好了,得到位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时间会很漫长,或许要等待很长时间。漫长的等待,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听到马老师这样提问,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低下头,下意识地拿起面前的空茶杯,感觉到没有茶水后又放到了茶桌上。马老师给我续上茶水,我重又端上茶杯喝了一口,内心的浮躁被灼热的茶水压了下去。放下茶杯,我不看马老师,而是看着马老师空洞的身后。马老师身后不远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一幅缀满葡萄的油画。

马老师继续往我的茶杯里续茶。茶水在我的肚子里翻滚,蠕动着我内心的五味杂陈。我的家庭、我的丈夫、我的父母、我的公婆、包括我的同事,他们就在这种五味杂陈的世界里,用各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看着我的酸甜苦辣。这些目光让我看到了我的前方,我的前方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我之前开辟出来的道路还没有走通,荆棘还没有砍倒,坡坎还没有铲平,前方还没有目的地,身后也还一无所有。而且行走总是磕磕碰碰,我胡乱攒起的生活积累上,总是爬满着一层层毛茸茸的岁月霉斑。

马老师,我明白我的身体很糟糕。但我现在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就走不动了。我现在还有这个意念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垮掉,如果此刻连这个意念都没有了,我的身体也许就不会存在了。马老师,为了这个意念,我才来找您帮我想办法。

我完全鼓足了勇气,这是我的最后机会了。我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说得吱嘎作响。对面的马老师双手交叉在一起,平平地放在肚腹上。那张丰腴饱满的脸庞,在灯光下泛着亲切的微笑。微笑沿着朦胧的灯光涌进我的视野,延伸进我的内心深处。我突然间感觉到了一股暖流,预见到了我寻求的那棵救命稻草已经在向我伸过来了。之前张姐就告诉过我,在我看来很是问题的问题,在马老师这里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她出手,我的前方就会出现想要的那份曙光。

马老师将手缓缓地从肚腹上放开,伸手拿起茶杯,突然说:

哦,茶都凉了,我们重新泡一壶吧,这次由你来点,是绿茶还是红茶?

我要求继续喝都匀毛尖的山里红。我已经品出山里红的味道了,那不光是芬芳的山花开放的清新味,还膨胀着一股身体缓慢舒展的清甜味。

泡上山里红,马老师按了桌上的一个开关,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马老师说:

你放心,张姐交待的事情,我会尽力去办,但你得给我一点儿时间才行,办好每一件事情都得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

马老师的话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在我面前重新铺开的道路。我慢慢端起茶杯,学着马老师,把茶杯放到嘴边,细细地嘬了一口,让茶水回旋在口腔里,用舌尖细细地品咂。山里红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清新得让人陶醉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放下茶杯我想对马老师说一些感激的话,她制止了我,重新给我和她的杯子里续上茶水,她说: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想活出自己精彩的一面,但往往我们都只顾精彩,却忘记了活出这份精彩所付出的昂贵代价。特别是女人,活出精彩很不容易,付出的代价比男人要多得多。很多时候,我都希望自己不要去想怎么样活得精彩的事,而是多想想怎么样才能善待好自己,让自己活得踏实心安。

马老师端起茶杯,再次邀请我喝茶,我还没有端起茶杯,她就自顾自把杯中的茶喝下去了。

我端起茶,说了一声“谢谢您”。我的这个“谢谢”有着双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谢谢马老师请我喝茶,另一层意思是谢谢马老师帮我解困。我把这两层意思都倾注在这杯茶上,端着茶杯向马老师敬了过去。

放下茶杯,马老师说:

人在仕途上,追求的位置固然很重要,但张姐和我都希望你还是赶快去治病,把病医治好才能更好地投入事业。没有健康的身体,再好的位置也是一场梦,人生就更谈不上精彩了。

马老师把这些话说完,刚才从屋子里离开的两个姑娘,又无声无响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分别站到了马老师身边。

马老师再次举起茶杯,与我碰了碰,把杯子凑近嘴边,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

我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茶水在我的口腔里回味着清香,也在我的喉咙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激荡着我的身体泛出了隐隐的疼痛。

放下茶杯,我站起身,接过一位姑娘递给我的外衣,在马老师和两位姑娘的注目下,走出了弥漫着茶香和花香的小屋。

作者简介:孟学祥,中国作协会员,贵州省作协主席团委员,鲁迅文学院17届高研班学员。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清明》《朔方》《山东文学》《章回小说》《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出版作品多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乌江文学奖,丝路散文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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