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肯定已被宰杀了,高挑精干的皮围裙忙里忙外,黑皮围裙的下摆已经沾染了血的印渍,水沥沥的鲜明夺目。小子帮着皮围裙门里门外穿梭,动作的声息也不扰人。门不止一个,有一边门还很宽敞,房子的格局一看就是适合做事的,像住户又像村部。皮围裙和小子忙得井井有条,似乎没有谁顾及他,和他同来的胖哥也到集镇上去了。
抬眼青天白云,看上去又洁净又有些倦怠。不远处那条小河也是,清澈又委靡。气候流畅,景致干脆,时间却仿佛有点滞涩。他不知道为什么和胖哥留在这里,不知道是公事还是私事,也不知道是否必要。看来是要过年了,从一只大羊和一只小羊的动作与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从它们被宰杀后洒在皮围裙下摆的鲜血也能看出来。血气开始弥漫,淡淡的很是温柔,腥膻味还裹在门内被宰杀的羊的身体里。或许宰杀羊的大条凳和血盆就放在门口靠外,但他懒得转身或扭头去看,一切便不在视线中,就等于在门内。毕竟即将过年了,胖哥得去集镇上办点事,还要和家里联系说他们回去或不回去的事。
于是就把他閑下来了,在这偏远的村庄里。鸟鸣声次第打开,房子稀稀落落,有的地段有篱笆有树,有的地段比较空旷。天地疏朗,他惬意得只穿紧身的小袄,人更加显得利索和单纯。这样独自漂泊在外,是让人很精神的,夹杂些想家的味道,微微的苦,淡黄色的苦,真来劲,有点男子汉的感觉。
他在靠墙的稻草垛边,虽然身材单薄瘦弱,却像打满气的条状气球一样理直气壮。他和胖哥到这里来是有事的,不然谁会让命运陷在陌生得这样荒疏的村,只是他现在不去想究竟所为何事罢了。他用目光巡视青天白云、屋宇篱落、田野,目光像阳光一样骄傲,使得这种巡视轻松又隆重、闲暇又必要。
村口的路很远,还有点弯曲和潦草,丛林半掩,这样就把胖哥省略掉了,省略到远方的虚无里和集镇里。集镇仿佛本来就不存在一样,家也仿佛本身就不存在,但他推测父母和年轻的要子会牵挂他。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虽然没怎么使用,却只剩莹莹的半格电了。他也许很快会和外界失去联系,会让家里更加牵挂。他笑了笑,微微地牵动一边薄薄的嘴角。脚边起了动静,也许有鸡钻进稻草垛或者离开了草垛,一定是那种毛色黄爽的母鸡,和稻草一般色相,所以能浑然来去让人视而不见。
他真正想视而不见的,是皮围裙和小子。他们忙进忙出宰羊,然而又有监视他的味道——抑或是关心?小子有时明明是毫无必要地向他瞟视,一碰他眼角的余光又缩回去了,怕灼醒他似的,继而人也进门里去了。他感到有点不快,但也只是一点点。他流落到这里,毕竟所有的事情都要依靠他们,甚至在精神上也对他们开始有所依赖。他感到有一种亲近感在潜滋暗长,同时生长的还有一种隔膜的敌意。皮围裙很少瞟他,但那高挑的身材就给人一种压迫感。羊一定是被宰杀了,记不清的只是被宰杀时他是否听到过羊“咩咩”的惨叫声没有。
天开始阴沉下来,恍如古井浸泡过的。胖哥还没有回来,村口逶迤的路,像是谁遗弃的腰带。河水开始反射寒冷的天光,青森森的。气候突然变脸了,羊还没有宰杀妥呢,剥皮,大卸八块。有热水乳白色的蒸汽从门口向外弥漫,地面也有些许血水浅淡地流溢,沾染了一些稻草,新鲜的落雪也弄脏了。是的,开始下雪了。说下就下,天地苍白,万物浩茫混沌一片,好像这才是真正要过年了,好像这就显现了时间的力道。
他踮起脚往一旁躲了躲,避开地面羊腥的血水,但双脚还是沾染上了,弄脏了不少。他蹙了蹙眉,很是伤脑筋,甩了甩脚,想把自己甩干净。忽然发现,裤腿上也沾了点点猩红。他弯腰低头审视,证实了这一点,懊恼,沮丧。他站直身体出了一口长气,似乎要吐出所有的不快。雪越下越大,地面都白了,连带茫茫田野。道路像雪舞的天空一样虚幻,乃至隐没,胖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他失落在这里了。联系家里更是没用,就让手机的那半格电自身平白无故地耗尽吗?看来谁也指望不了。小子隐进了门内,皮围裙在门外不知忙着些什么,脚偶尔踩得血腥的雪地呱唧呱唧响。他不方便进屋,又想与脏水和皮围裙拉开距离,便斜身走开。离门口远了一点儿,身子都轻盈了些,他靠近了稻草垛的中段。这里的稻草更充实、丰厚,虽然一捆捆地堆着码着,但在降雪的天气里带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尤其在年关。何况,在异乡。
他眼角温热。他觉得不是自己脆弱,而是人们离他太遥远——家人、胖哥、皮围裙,还有小子。他得在年关到来时独自面对冰天雪地,面对空旷的村野,面对地面和皮围裙下摆羊腥的血水——还有小子寒意莫名的目光。还好,皮围裙很少看他。但这种少看或不看,更让他感到寒冷,感到下雪之前就已经开始凝结的冰意。羊血正在凝冻,色泽渐渐变至暗红。
他打开草垛,像鸟鸣打开早晨打开树林,像春风打开花朵、主人打开篱笆、流水打开河道、野兔打开窝。垛内的稻草干燥黄爽,一股秋天的气息扑鼻而来,稻草上还沾有一些瘪细的谷粒。他翻身跳进草窝里,连滚带爬但动作敏捷。草垛里柔软、暖和、清香,干净。他脱掉了沾染血腥的鞋子,又开始脱去弄脏的裤子。脱掉外面的一条,又觉得里面的裤子也有一种湿漉漉的脏,至少是渗透了脏的气味,于是又脱,像蚕蜕皮一样。他姿态蜷曲,表情略为矜持,宛若才孵出壳的小鸡、刚出烤炉的面包、初上柳梢的月牙。
打开的草垛遮挡了皮围裙的视线,这里是他的天地了。也遮挡了胖哥的事情和家的牵挂,只有雪花零星地飘过来。他舒适地躺在柔软的稻草中,这是他的窝。他已经脱得下身赤条条的了,连裤头也不剩,让屁股的肌肤和干净柔软、黄爽温和的稻草亲密接触。一种奇异的刺激,粗糙又细致,寒冷又暖和。仿佛新鲜的秋收刚刚铺天盖地展开,仿佛他自己就是秋收的一枚果实。他疑惑自己究竟是新婚不久呢,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了。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弱小,越来越健康,越来越单纯,越来越坚强犀利,甚至犀利到淡然。雪花稀疏,然而无边无际地飘洒,笼罩四野,呈现万物。手机的半格电不知道耗尽没有,重要的是这些已经不再重要。远方的家越来越虚幻,现在不仅是胖哥和他办事的集镇省略掉了,连皮围裙和小子还有羊血的腥膻也被雪花省略了、被稻草阻隔了。一切都成了远方,只有他自己坐在清香的草窝里,面对漫无边际的雪野。
雪清晰起来,远远近近,无论空中或是地面。还有树、篱笆、河流,都越来越清晰。他看见雪花粘在斑驳的树皮上,看见树皮丘陵状的沟回甚至树干里面那淡黄色的木质纹理。河水在雪花的侵扰下,泛起旋生旋灭的涟漪,微小得虚幻,却生生不息,像大自然的曲谱和隐秘的音符。而河岸的漫坡和陡坎,都透过草根和虫洞在袅袅呼吸。最奇妙的,是田野的沟垅——他看见一块块新鲜的土垡翻开,像刚才打开他的稻草垛一样,土垄里久酿的泥香弥散,雪也掩不住。一垅又一垅也许在过去也许在未来翻开的泥垡,那么广袤,还看得见它们里面陈年的根须,而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修饰。世界就这样突然比透视还清晰,连时间也不分先后却井然有序一下子在他眼前披露。一切都焕然一新,好像驱散了雾霾、滤尽了烟波、撕开了书籍封面肮脏和磨损的塑膜。
两滴泪水冒出清瘦的眼眶,浣洗他此刻通天彻地的视觉和感悟,一只大羊和一只小羊蹒跚走过土垄翻晒的田垄、走近年关,景物开始颤动。眼皮下泪坠儿温热、晶莹,然后微凉和咸涩。空气凛冽,腥膻味飘忽。雪花落上眼睑,旋即消融,混合他眼中新泛的泪花,又膜一样漫开。
作者简介:雪垅,诗人,作家。湖北公安县人。重要作品发于《人民文学》《山花》《北京文学》《诗刊》《长江文艺》《芙蓉》等刊。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等书刊选载。《月照乡间路》曾获《广州文艺》朝晖奖。著有《危楼风月》,美术评论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