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笑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路遥曾在小说《人生》的开头有一段题记:“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1]1这段话出自《创业史》的第十五章,是柳青对徐改霞纠结于留在农村还是进城务工时的感慨,流露出作家对农业合作化时期的农村新女性犹豫而模糊的心态。路遥对这段话的引用,意味着他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写作纳入柳青所思考过的社会现实中,进一步去探索农村青年在新时期将往何处去——坚守乡村还是进城去?追溯路遥在80年代的小说创作发现,其笔下最出彩的两位进城主人公高加林与孙少平,可以看作是徐改霞在新时期的延续,他们共同诠释着作家对中国农村青年人生道路的思考与探寻。
然而,需要进一步讨论的是,在80年代改革初期,高加林和孙少平的两次“进城”是否指涉同样的价值取向?其“进城”的思想根源和动机有何不同?路遥对二者“进城”后所持的态度是否一致?最重要的是,路遥在这百万字的孜孜创作中又在多大程度上完成了这条艰难的“进城”之路?
“你把良心卖了啊!加林啊……”德顺老汉先开口说。
……
高加林一直低着头,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一样。
老半天,他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下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1]139-140
这一场景发生在高加林在城里拥有了新的工作与爱情之后。高加林 “我有我的活法”的想法并非进城以后才有的新认识,而是进城上高中之后的决定,只不过面对出走道路上的重重障碍——父辈们的教诲规劝、巧珍的真挚爱意等,他必须大声地宣布他要进城,并且“进城”的选择不会因为强烈的道德谴责和深深的负罪感而放弃。对于曾经在城市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回乡青年高加林来说,他已经无法再做一个传统乡村的孝子贤孙,而是以决绝的姿态逃离乡村去实行自己的新活法——明显区别并远远优于父辈们“在土里刨挖一生”的活法,并在这种新活法的意念支持下义无反顾地奔向城市。
高加林的新活法到底是怎样的一套“活法”?小说一开篇,路遥就将高加林推向痛苦的绝境——民办教师职位被撤。“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像父亲一样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1]4从民办教师到农民,这种身份的降格让高加林对未来的所有抱负与幻想彻底破灭,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准备。很显然,这套新的活法首先是与农民身份的剥离。在整个文本中,高加林多次表现出对农村环境及这个环境中的群众的鄙视与不屑:高家村村民因水井被撒漂白粉后拒绝饮水并指责高加林,高加林躲在家里懒得出去解释;在回乡之前,心高志远的高加林从未想过娶个乡下媳妇,哪怕是“盖满川”的巧珍;在进城卖馍的路上,他痛恨自己成了真正的乡巴佬并担心遇到熟人……很显然,此时的高加林完全丧失了“十七年文学”中作为“农民”的身份优势与精神优势,自动放弃集体所赋予社会主义新人改天换地的重大使命。在80年代中国社会城镇化的大趋势下,高加林在完成了不同的地理空间——城与乡之间的往返穿行,以及连同这种空间转换所携带的文化身份的转变(民办教师—农民—新闻记者—农民)之后,重建了自己的个体意识与价值观念,甚至可以说高加林像“五四”青年一样,在“觉醒”之后急不可待地要冲出原有家庭去“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坦率而言,成长于1950—1970年代的路遥在创作《人生》之前不乏进城/返城题材小说,只不过这一时期的“进城者”均以负面形象出现,明显呈现出“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的基本价值取向。《姐姐》中对抛弃姐姐的返城知识青年高立民的纯“道德化”描摹,《月夜静悄悄》里的大牛对城市及城里人那种无名的愤怒,同样在《风雪腊梅》中,乡村的背叛者康庄从被城市俘获的那一刻,他的形象也从高大伟岸蜕变成平庸懦弱——这是一种典型的城市偏见和乡村本位。然而,面对80年代的改革浪潮,处在时代“交叉路口”的路遥也不可避免地被携卷并成为时代的同行者,他无法再跟随其“文学教父”——柳青安排高加林坚守在社会主义农村建设的阵地,而是走徐改霞的路——进城去。有学者指出:“高加林之‘新’其实可以从《创业史》中的徐改霞身上‘幽灵般’地得到呈现。高加林所面对的城市诱惑,早在徐改霞那里得到了预演。”[2]93当然,高加林的新活法在个人主义话语重新张扬的1980年代无疑具有十足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这也是路遥突破前期农村题材中的城市偏见而对城市的一次大胆“平反”。如果说徐改霞的进城还需打着国家工业化的幌子,那么高加林想进城的冲动是源于生命个体的觉醒以及他的新活法信仰。
相比之下,孙少平的进城冲动远远没有高加林那么强烈,虽然二者的初衷都是改变“在土里刨挖一生”的命运,然而不同于能吃饱穿暖的独生子高加林,孙少平一出场就陷入劳筋骨、饿体肤的困境,并且糅合着儒家文化中阴柔内敛和刚健进取的精神气质。在进城之前,他对自我的身份定位是“孙玉厚家的二小子”,严格按照乡土中国几千年来的伦理道德规范敬老、尊大、爱小,“人情世故,滴水不漏”[3]。他是不可能像高加林一样说出“爸,你一辈子真没出息!你甭怕!这事我做的,由我做主!”[1]60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此外,他的仁义精神在小说第一部被渲染得淋漓尽致:下水搭救曾诬陷过他的城里同学侯玉英,并在之后委婉拒绝她的情感,帮助有偷窃行为的郝红梅脱离窘境,在离家之前下地干活以尽孝心,去和孙家有过恩怨的金家辅导学生作业……他完全被塑造成仁义的道德楷模。孙少平的进城又体现着儒家无欲则刚的处世要求,远离任何世俗的欲求,在孙少安砖厂生意红火之后他执意要进城揽工,选择在最艰苦的环境里磨练自己。更耐人寻味的是他与田晓霞的恋爱,路遥用一场洪水将这个麻烦的女人带走,成全了孙少平的“刚者”形象。在之后的情节推进中,他又接连拒绝金秀、侯玉英的示爱,毅然走向师傅的遗孀惠英嫂的身边,担当起道义的责任,完成了儒家文化人格的塑造。
我们不禁要问:孙少平为何进城?与高加林相异,他对进城当记者想都不敢想,根本没那么大野心。不妨说,孙少平是被路遥推着走向城市,并且由他所支撑的文本《平凡的世界》叙述过程也完全在作家的理性控制之下。路遥用百万字的篇幅去烛照孙氏兄妹于1975—1985年中国当代历史转折期间从苦斗到奋斗的精神历程,并将儒家的仁义精神与刚健气质赋予孙家两兄弟。然而,孙氏兄妹的不同人生道路折射出上世纪80年代个人与国家的有效整合:孙少安开办乡镇企业,成为双水村的第一批“暴发户”,并尝试担当起“先富带动后富”的重任;孙少平进城揽工或下井挖煤,参与到新时期城市化建设的浪潮中;考上大学的孙兰香无疑是“文革”后高考制度恢复的幸运儿——路遥为孙家儿女选择的人生道路,与主流意识形态在1980年代对农村发展、城市建设、教育改革方面的政策达到了严丝合缝的一致。可见,孙少平这一形象在80年代改革开放的进城序列中也只能是个比高加林更虚幻的符号。在渐次开放的时代环境下,孙少平面对城市的冲动以及自我抑制,从“文革”走来的作家路遥在塑造这一80年代“改革新人”形象时所遭遇的写作困境……凡此类问题皆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
在新时期的进城小说中,陈焕生的理想仅仅是“上城”,“城”对他而言只是一道路过的风景,风风光光地回乡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对于高加林,进城意味着从农民到城里人的身份转变和一个新的自我主体的生成,这也是为什么陈焕生完成上城—回乡后很是洋洋得意,而高加林在进城失败后陷入巨大的痛苦。之后出场的孙少平沉稳、刚强、从容,完全迥异于那个偏激、自我、疯狂的高加林,他在文本中所走的每一步——进城上学—民办教师—回乡务农—进城揽工—下井采煤,可以说都是被路遥推着走的,推到“改革之子”的序列中去挥起道德理想主义的大纛。
当“共享型人力资源”与“创业型企业”实现结合,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就成为企业发展的关键。可持续发展是一种注重长远发展的经济增长模式,最初于1972年提出,指既满足当代人的需求,又不损害后代人满足其需求的发展,是科学发展观的基本要求之一。而企业的可持续发展,其主体关注的是企业是否能一直延续发展下去,而且要符合企业自身、企业外部乃至整个社会的发展要求。“共享型人力资源”为企业发展提供了前进的不竭动力,“创业型企业”目标为企业发展提供了前进的方向,而“可持续发展”则为企业的前进提供了先进的理念。
“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1]88
这是高加林因进城拉粪一事被张克南母亲鄙夷后的心理描写。高加林从未想过像孙少平一样先在城里做个“揽工汉”,而是要凭借文化和知识这种更体面的方式进城。这种体面的选择并非源于他的自视清高和哄抬身价,而是从他早年离开农村去县城上高中就命中注定了的,即他的“读书人”身份。“在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中,‘读书人’从来都是在民间倍受尊敬的人物,他们在广大乡村被称作‘先生’,在城里则被视为即将跻身‘官绅阶层’的后备队伍。所以,高加林的优越感实际来自中国社会这份丰富精神遗产的馈赠,而非他有意在村里装模作样。”[4]我们可以说一向淳朴的马栓在相亲时的俗气打扮是装模作样,大字不识一个的巧珍蹲在屋外刷牙也是一种装模作样,但高加林在农村的一切表现都是其思想认知的真实流露,如在当民办教师的三年里发表诗歌和散文,趁着进城卖馍的机会去文化馆阅读报纸杂志,保持着刷牙讲卫生的城里人才有的习惯,同时在他游泳时路遥还特意写到“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显然,高加林从内而外都散发着城里人的气质,潜意识中也不断迸发着要做一名城里人的冲动。他在寻找着接近城市的一切机会,只是碍于城乡户籍制度改革的限制,他不得不暂时留守农村。
高加林在不得不留守农村之时,呈现出明显的清高自负又自卑偏激的性格特征,即便掌握政治权力的大能人高明楼和拥有经济资本的二能人刘立本也得不到他的尊敬,这一点却在路遥笔下得到了没有底线的偏袒与维护。虽然有批评不满他这种极端被渲染的“个人主义”,但80年代的广大青年读者却将其视为时代英雄,绝无厌恶,反而心生同情与敬佩,哪管他愿不愿意种地,会不会卖馍吆喝,他对“劳动”中的体力劳动只是在内心郁闷时去地里胡乱地抡几下锄头 。路遥借着高加林的反叛为广大农村青年寻找出路,但到了孙少平这里,却一改先前愤激与不平的姿态,近乎默认和顺从了这种不合理。在《平凡的世界》第五十四章,润叶安排孙少平作干部子弟的夏令营辅导员,活动结束后地委书记武惠良对孙少平大加赞扬,但在城乡户籍制度的限制下,无论孙少平多么优秀和能干,也无法踏进象征国家体制的团地委工作。对此,孙少平没有像高加林一样说出“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而是默默顺从。“孙少平并不指望入公家的门。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5]415
当高加林的走后门事件暴露,当孙少平不再拥有权力和知识的支撑,他该何去何从?换句话说,他会选择怎样的一条路进城去?像高加林一样进城当记者?孙少平未必没有幻想过。记者的身份是唯有通过知识才能抵达的高处,路遥当然明了这种想象的虚幻性,他已经给高加林安排了一次走后门的机会,而这一次他要另想出路,让没有权力背景和文凭支撑的孙少平们正大光明地进城,并且在城里过得有尊严有骨气,那就是赋予其劳动光荣的观念和苦难意识。
首先,需要厘清“劳动”这一概念在社会主义前三十年中所承担的特殊含义:一方面用于改造知识分子和清除他们的精神污染,具有惩罚的性质;另一方面为广大工农群众的领导合法性证明,具有褒扬的含义。也就是说,劳动在社会主义初期是作为政治概念来使用的,并且承载着两个对立阶级的身份归属和认定。直到新时期,这两方面的功能日益失效,中国社会逐渐对劳动展开历史分工,一边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高端精神劳动,一边是在家种地、外出打工的底层体力劳动。更严重的是,人们渐渐地不尊重劳动,将之视为低贱、没出息、不体面的事,劳动也越来越清晰地指示着体力劳动的面向,越来越靠近不体面的底层,甚至意味着受苦、受活、受难等奴役性的劳作。
不必说,高加林是厌恶劳动的,他强烈的自我意识中流露出对劳动的不适应感,他进城的目的是为了做一份体面的事,还能穿上咖啡色大翻领外套、天蓝色料子筒裤、米黄色风雨衣等。孙少平的进城却只能以最不体面的方式——带着一卷破烂行李加入流落异地的揽工汉大潮中,做着背石头、提泥包、钻炮眼的苦力活儿。小说中有一幕写到,孙少安带田晓霞去工地寻找孙少平,“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颗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5]344这个略显凄惨的场景不免让人动容,但孙少平始终将战胜这种类似牛马般的受苦煎熬作为个体获得尊严的象征。虽然这种劳动光荣的观念被路遥在文本中多次提倡与褒扬,但“与其说是80年代一种新的人生价值观,不如说是社会主义人生观价值观的变异和残留”[6]。新中国建立之后,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意识形态无疑抬高了中国下层民众特别是农民阶级的政治身份,但残酷的事实是,这种劳动观念除了给农民带来强烈的主人翁的精神优势外,在某种程度上遮盖和淡化了具体的劳动所能带来的实际价值。另外,路遥写孙少平在农村的劳动很少,作家一边深情地回忆写作和种地是一样的,一边又让孙少平脱离农民身份去劳动。
在这里,需要提及老舍笔下的祥子——将拉车和买车作为全部生活目的的车夫,始终抱着“只要有力气,就能赚到钱”的朴素信仰,所以祥子一进城就把凡是卖力气就能吃饭的活儿全部做了,显出一个乡间青年的足壮与诚实。这与初入城市的孙少平是一致的,相信“劳力者得食”。然而二者的旨归相异。对祥子而言,拉车不仅是谋生的手段,更是生存的信仰,他要用挣的钱去买自己的车,继续拉车;孙少平忍受着城市底层的艰苦是为了以后不吃苦,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已经透露出他打算考取煤炭技术学校,这无疑是从体力劳动向脑力劳动的过渡。祥子对每天大汗淋漓的拉车是享受的,而少平则带有更多不得不的意味,由此在与无法跳脱的底层环境对抗中产生了对苦难的内在需求。
为了使其精神不被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压得麻木不仁,路遥为孙少平在牛马般的苦役之外开辟了一道丰富的精神食粮——阅读,当他沉迷于《居里夫人传》《艰难历程》《复活》《白轮船》等文学作品时,“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5]149,让他意识到在黑暗的矿井之外还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进而对自己眼下的艰难处境有更高意义的理解。阅读在这里的意义是供孙少平了解外面广大的世界,使个人从苦难的现实环境中抽离出来,暂时将身体的疼痛与麻木搁置而重建自我身份。无奈的是,孙少平通过阅读满足精神世界之后,不得不继续下井挖煤,从事着世界上最危险最苦累的劳动。
在启蒙风潮袭来的“五四”时期,鲁迅先生曾提出“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并以“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作了回答。那么,在同世纪新启蒙发生的1980年代,我们不禁要问:农村青年进城之后怎样?
上世纪80年代,对于成功进城的高加林们而言,并非就万事大吉,这在路遥之后的中国当代小说家那里有具体的表现。李肇正在《永远不说再见》里塑造了以脱离农村为目的的大学生,他们仅仅在逢年过节回家看看,并寻找着回家的意义。李佩甫《无边无际的早晨》里的国进入城市后一步步从通讯员升到县长,但他在深夜常常拷问自己: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这些都是农裔知识分子进城后所遭遇的尴尬,也是像高加林一样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所能意识到的无法解决的矛盾。高加林们所具有的强烈的个体意识与城市现实终会冲突,终有一天他们的傲骨远志会在与城市的磨合中慢慢消弭。
路遥曾在另外的场合对高加林的疯狂进城作了解释:“像我这样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错一步或错过一次机会,就可能一钱不值地被黄土埋盖,要么,就可能在瞬息万变的社会浪潮中成为无足轻重的牺牲品。”[7]一语成谶,这似乎成为了孙少平们进城后的宿命。看起来乐观的是,孙少平成为一名抱着铁饭碗的国家矿工,成功跻身于国家体制的一环,并通过自己的全勤下井成为宿舍的权威和领袖,用工资将不劳动的工友们的手表、行李箱、时髦衣服等全部占有,他在矿区用自己的劳动所得给那些养尊处优的干部子弟上了重要一课,他的尊严、自信、价值终于得以实现。对此,路遥称赞道:“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8]51但没过多久,孙少平在井下因见义勇为被矸石砸得毁容,在脸上留下一道惊叹号状的伤疤,这可以视为孙少平们在进城过程中所付出的惨重代价。
当90年代之后的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廉价劳动力大集市,试问孙少平们的劳动还剩多少尊严和意义?又有多少底层的务工者会接受和认同“路遥式”的引导?刘庆邦《神木》中的元清平和他的儿子在进城后被骗到小煤窑,沦为别人赚取黑钱的“点子”,他们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掉的,并且这种人性的恶与生存的残酷同样在现实中上演。广东打工诗人许立志(曾为富士康员工)认为自己是“流水线上的雕塑”,他从楼顶的纵身一跃正表征着“劳动光荣”的失效。在当今以追逐利润为旨归的市场经济大环境下,老板最爱给员工讲的一句话是:安心工作,这其实不是对劳动美德的持守,而是一种职业伦理道德,是以老板所属的特权阶层对普通员工所属的底层在意识形态层面的询唤,是在统合和控制个体与社会的想象性关系。我们不禁要问:在阶层越加固化的社会现状下,对劳动美德的提倡到底能给普通劳动者带来什么? 90年代之后的市场经济全面发展,这种“劳动美德”的号召越来越无力,而路遥要用这种劳动美学重新挑战市场大环境。虽然孙少平最终回到了大牙湾煤矿——城市与乡村的交叉地带,并抱着这个改革赋予他的铁饭碗,然而“孙少平这位乡村价值理念的坚守者,依然固执地相信劳动具有改造世界的伟力,殊不知自己由‘劳动者’变成了‘劳动力’”[2]97。其实,孙少平所坚守的吃苦耐劳哲学和劳动光荣观念,恰恰为整个社会机制的不完善提供了一剂止痛药,将80年代改革浪潮中改革者所应付的责任顺理成章地推卸并转嫁到一个抽象的朴素哲学上,这时个人与国家话语达到一种有效的整合。遗憾的是,孙少平在被现代化中国征用为最廉价劳动力的同时,他的反抗性被一种虚假的崇高和虚妄的意义所遮蔽。
如果说高加林是当代中国青年进城史上的先驱者和探路者,那么孙少平就要沦为这个意义上的牺牲者与殉难者。在这两个文本中,路遥其实写了两个失败的进城者,他估计已经认识到中国当代改革的艰难与漫长。面对“进不去的城,回不了的村”的尴尬处境,他只能无望地让高加林扑在乡村的土地上痛苦地喊一声“我的亲人”,或者给在井下不见天日的孙少平重新许一个黄金的世界:“温暖的季风吹过了绿黄相间的山野;蓝天上,是太阳永恒的微笑。他依稀听见一支用口哨吹出的充满活力的歌在耳边回响。这是赞美青春和生命的歌。”[8]422这样抽象的、摸不着的结局看似美妙,却依然成为和高加林一样的无效的结局,“孙少平只能作为一个‘边缘人’存在于城市的边缘,无法进入城市的中心”[9]。其实,路遥已经观察到城市化进程中不可逆转的定式,他甚至用孙少平的进城预言式地指明了:当农村青年全部抱团似地涌向城市,带来中国农村土地抛荒现象普遍,青壮年大量外出沦为城市底层的农民工,带给留守儿童不幸遭遇……这一系列问题都成为整个社会的症结,并且颇为隐秘地影射出社会主义建设在农村的失败现实,也昭示着农村青年在新时期进城的艰难。
今天看来,无论进城之后的生活多么艰难,农村青年进城的欲望依然如初,“进城去”似乎在70年代末乡村共同体崩溃之后成为整个乡村的奋斗目标。但必须看到,80年代的改革使中国处于一种城与乡的断裂之中,并且这种裂痕越来越深,路遥笔下的主人公高加林和孙少平在文本中是以成功者或英雄的形象示人,但二者的进城始终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充满苦涩的意味。正如杨庆祥所指出的:“大规模激进的社会主义实践已经失败了,但是这种失败感并没有得到充分的书写、语言化,并没有建基一种思想的框架,在这个框架里发现新的可能和生产力。”[10]1980年代的“新人”进城记只是作家对新时期改革的想象,问题是路遥一直徘徊在暧昧的灰色地带,试图通过抽象的劳动美学重新将农村青年的出路嵌入国家共同体的建设中,只是在1985年之后的“无名”时代,这样的设想无疑只能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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