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志立
(江西服装学院 公共教学部,江西 南昌 330201)
刘禹锡与苏轼分别是中唐的才子和北宋的士大夫。二人思想上都儒释道兼宗而以儒立身,都力主有为、济世为民;都是思辨型的文人而天性刚健豪迈、洒脱诙谐;他们的仕途命运非常相似,大致都经历了早年的显达以及人生中后期的长期沉沦和谪居阶段;其文化心理也有同有异,也呈现出与其仕途经历相应的阶段性特征。即此,本文尝试从人格类型和仕途命运的角度来探究其文化心态的异同与各自的成因。
刘禹锡和苏轼都属于偏向于自然哲学的哲学家,都具有浓厚深广的思辨精神和批判意识。刘禹锡思想上以儒为主,但在哲学观方面则以朴素唯物主义和辨证转化的自然观为基础。在本体论上,刘禹锡认为气生万物,世界统一于“气”,提出了“物体形用”的唯物主义哲学观。与其相适应,他还提出了宇宙万物“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1]1017的辩证法观点,且两者相统一、相适应。在天人关系上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的“数势”论,认为自然、社会和个体的生息和发展都要以合于规律性的“数”和“势”为指导,人类社会(“体”)的生息和发展之道在于法制(“用”),而人类社会遵循数势规律、按照法制发展则可以胜于自然。
宋代文化的理性精神、庆历已降的疑经思潮和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对士人风节的倡引,从整体上直接促成了宋代学术的发达与百家学说的齐放,而体系庞大、内涵多面的蜀学便是其一。相对于前人,宋哲的理性精神和自觉意识似乎更明显,苏轼亦然:“平生欲著一书,少自表见于来世。”[2]1526在此,也可见苏轼的哲学思辨精神和创发意识比刘禹锡显得更自觉和主动。作为蜀学主要内容的苏轼哲学,也内含宋代哲学天道观和人性论(或被称为自然观和心性论也可)的两大核心问题,也和宋代其他哲人以“道”[3]174作为其各自哲学思想体系的最高概念和核心范畴一样,苏轼亦然。相比于刘禹锡而言,苏轼的思辨精神和哲学体系的建构意识显得更自觉和明确。就天道观而言,其“道”承接老子之“道”而来而又融入了佛家的思想,他将“道”规定为先天、自然、抽象、中性的精神实体。就心性论而言,又将“性”规定为不可言说的先天、自然、抽象、中性的精神实体,苏轼认为“道”和“性”在本体内涵和意义上都是客观、自然、中性的精神存在物,无所谓善恶之别,其本体意义上都是自然中性的。就此而言,承老子“道生万物”、然后“道”又存现于万物之中并通过万物自身的属性和特征体现出来的思想和逻辑,“道”和“性”,天道观和人性论就具有了一定程度上、本质意义上的一致性,“道”和“性”,天道观和人性论也就可以相互贯通了。由于其学说源头是天道观也即自然观、自然之理*参见苏轼《上曾丞相书》所言:“是故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其所不然者,虽古之所谓贤人之说,亦有所不取。”[2]1379可见苏轼自然观的基础内涵和核心标准乃在“自然之理”与其合理性,由此而生成其自然之道也是合理的逻辑路径。,而其沟通天人、自然与人生的中介“道”和“性”的概念本体都具有自然中性的特征,而其审视与检验其天道观和人性论,检验天道与人性是否可以联通的原理、标准,都以是否合理、合于自然而然之理为原则,所以苏轼的天道观即自然观即可称之为自然之道了。又由于苏轼受庄子“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4]的大全思想和物外游处的尘游方式的影响,正如其《东坡易传》卷八云:
夫道之大全也,未始有名,而易实开之,赋之以名。以名为不足,而取诸物以寓其意,以物为不足,而正言之。[5]
所以其自然之道也就可以称之为大全之道了。
承上,基于“道”作为生物的源头的“大全”特性,“道”、“性”概念本体的自然中性的特征,天人之际天道观与人性论之间起联通作用的人情基础和检验标准在物理性方面的合理性三方面的因素,自然之道和心性论之间便得以贯通起来了。根据自然而然之理与合理与否的判断标准,苏轼的自然之道和心性论就可以成为能统合为一体的学说了。苏轼认为,人类先验式地具有的“不可得而消”的心理倾向性就是性。“性可知,但不可得而言”,对于性,人们通常只能感知而尚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的难以理解、预测和把握的地方,苏轼称之为“命”:“性至于是,则谓之命。”在此,“命”可谓成为描述“性”的特点及其成因的一个哲学范畴了,“性”、“命”一体而难以分开。所以,北宋的心性论发展到苏轼这里也就可以称之为性命论了,用个合适的词可谓“性命自得”[6]说。
苏轼思想多元,儒道佛兼宗;人格上可谓典型的儒道互补、外儒内道的结构形态。苏轼这种先天的物理性的人格结构与心理特性也多少会影响其哲学思想的建构方向不会陷入纯然的哲理思辨一路,而现实也却乎如此地印证着推想,苏轼不是纯粹的哲学家。与老子道论由自然向社会的走向相似,苏轼也将其天道观向人性论方面推移,并将两者相统合,终成其自成一家、独具一格的天道性命之学。在此,苏轼就将其自然之道与个体人生统合了起来;而刘禹锡却没能将其自然哲学思想与其人生相统合,其哲学思想仍只能孤立地成为其思想遥远的指导力量,以致对于现实人生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指导意义。
在哲学结构体系的建构方式和路径上,二者都以自然规律和自然而然之理为出发点,都以合理性为其各自思想的建构和判断的标准,都将自然哲学或自然之道引入社会领域来为现实服务。像刘禹锡的“人之道在法制”[1]988即社会发展靠法制的观点,苏轼认为王安石变法应该遵循自然之道、自然之势而循序渐进、稳步推进的观点即是其现实的体现。但相比之下,刘禹锡的自然哲学观更多本体论色彩,其社会意义和现实价值不大,仅限于社会政治领域;而苏轼则将其自然之道引入社会和人生领域,既可以服务政治,又适合个体用作生存之道。就人格类型而言,刘禹锡是才子,其情怀高雅,其哲学思想向现实社会和人生层面的开放度难免有限,所以谪居生涯中他主要以人格精神和志节的存养为主,而不能很好地入俗。而苏轼则是士大夫类型的文人,其性情呈现出雅俗两极,而其自然之道、自然的理势正好成为贯通、联接性情两极的核心思想;其自然观是自然的,其心性论即性命自得学说在自然之理的贯通和支撑下也存现出自然而然的特征。当他以自然之道、自然之理来面对现实生活时,一切都呈现出自然而然的生息、发展的状态,其超然物外、无待而生的性情高雅的一面便因其顺适现实和流俗而随缘自适、旷达自处的入俗态度和有为精神而与其性情世俗的一面相联接而相互贯通了,雅俗结合的生活态度和方式也表现得自然而然而合理合道。在仕途不畅、人生理想转向之后,他以其自然之道来修持性情,在寻求性情自适、道理自安的过程中,自然地达到了其性命自得和性情顺适、入俗而超俗地生息的天地境界了。
刘禹锡和苏轼都以儒家思想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都有积极入世、奋发有为的人生态度,而且在整体上两人都以此终其一生而不改。两人都主张有为的人生,但略有差异:刘禹锡人生的前期、中后期都志在仕途,佛道思想虽存却并未入心;而苏轼前期志在仕途,中后期则志在文艺立言了,以佛道思想修持性情、寻求安适,而儒家思想则用来存养志节和指导文艺立言的理想了。
儒家的入世精神助其人生的有为理想,而儒家以道事君、以义立身的道义精神又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他们的讽喻意识和批判精神。从本质上来说,二者的批判精神和讽喻意识都与其哲学思想,政治际遇,刚正豪迈和倔强洒脱的个性有关,尤其是与个性有关。而二者的批判精神本质上都具有诗意性和审美性的特征,都有深刻的思辨和劝谏意识,如“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1]581,“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1]395,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7]1155,“材大古来无适用”[7]206;也有很多的调谑意趣,如“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1]440,“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8]547;还有一些讽刺的意味,如“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1]189,“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1]312,“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7]976,“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7]499。相对而言,刘禹锡的批判精神更具审美性,应该与其才子人格和高雅的情怀有关;而苏轼的批判精神则更多的是理趣,应该与其士大夫雅俗两极结合的性情、态度和生活方式有关,也与宋代文化的理性精神相关。在个人个性、气质和批判方式方面,刘禹锡有“诗豪”之誉,但受《诗经》、楚辞的讽喻精神和比兴观的影响,其诗歌婉转和骚怨的讽喻较多。前中期好以“气”使才,如“天资帝王宅,以我为关钥”[1]1;晚年则力主才“情”,以“情”酬赏而好嘲谑。而苏轼则承袭了刘禹锡以诗讽喻的批判精神,公心讽喻,如“负其豪气,志在行其所学”*参见宋孝宗赵眘《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御制文集序》卷首(《四部丛刊》本)。郎晔编著。,有“坡仙”风度,苏轼的讽刺似乎更明显。前期也以“气”使才,如“才高多感激,浩歌清兴发”[7]199,意气风发;而中后期则以道“理”为主,以“道”存志、以“理”入俗,所以“志节”和“理趣”得以并存。
刘禹锡与苏轼都是主体精神与个性意识非常强烈而明显的文人。从本质上说,二人的主体精神都源于其各自的自然哲学观和浓郁深厚的情感体验。此种情感体验在刘禹锡为仕途理想和个人意志,所以他相对更积极主动;在苏轼则为性情和生命意识,所以苏轼相对更自然适性。具体而言,刘禹锡的主体精神除了哲学思辨意识和源于对生命的阶段性体验而生发的青春的朝气、沉沦的怨气和老年的狂气外,还有个人的才子的文化心理和才名才气的影响。而苏轼的主体精神除了自然哲学的思辨意识和源于其对生命有限性和时空无限性的思考而生发的悲剧意识、悲感心理的影响外,还与其士大夫的人格类型和性情化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和崇尚自然自由的态度有关。
就习惯与个性而言,二者都很刚正豪迈、倔强洒脱,都好以“气”使才。如“我言秋日胜春朝”[1]787,“士以气为主”[2]348。也都好讽喻、好嘲谑,但又同中有异。刘禹锡主要是因为性格豪迈粗犷的缘故,而苏轼主要是因为性情洒脱疏放的缘故。刘禹锡好戏谑,有情韵和诗意;而苏轼好调谑,是其豪爽洒脱性情的坦露。都正直。刘禹锡生性刚正沉稳,如“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众禽喧呼独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1]8,“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1]777;而苏轼则刚直无隐。都倔强。刘禹锡可谓执著中带倔强,其执著有很多的理想和意志的因素,内心愿望就总在仕途方面,其倔强在一定程度上主要与其意志和性格有关,因而能在困顿中进取,也略有因无端被贬而渴望补偿的心理存在。所以,从最初被贬直到晚年仍然心系仕途,还一心想有所作为,可谓执著。而苏轼则性好自然,不恋仕途,他是刚毅中带倔强,他自处困顿而刚毅傲岸,坚韧不屈,铁骨铮铮,志节不改。可以说,刚毅于志节,倔强于性格,而倔强的性格又回护其志节。生命意识对两人的个性心理也影响很大,二者晚年都老狂豪爽。对刘禹锡而言,老狂具有情怀舒放的意味——大半生的仕途沉沦,使其早年的才气自然地变成了中年的怨气和晚年的狂放谑浪的情怀了,所以他晚年更自然洒脱。而苏轼则相反,悲剧人生观与人生的梦幻虚无意识过后,重新回归现实时,苏轼的老狂主要表现在性情顺适与命运抗争的矛盾状态之中。一面执道自持,持守道义和品格;一面顺适性情,超然自适。
统而言之,相似的自然哲学观和三教相融的思想,同样有为的人生态度和批判精神,同样强烈的主体精神和个性意识,才子刘禹锡和士大夫苏轼,在生命意识、文化心理和个人理想方面却表现出很多本质和现象上的差异,这种差异也让我们看到了在面对顺逆人生的不同阶段时,两种君子人格所能达到的高度和深度。
刘禹锡和苏轼都科场顺达,功名早就,人生与仕途的开始都非常顺利,这也正应合了他们以儒立身、力主有为的人生理想。刘禹锡于唐德宗李适贞元九年(793)22岁时进士及第,同年又博学宏辞科及第,贞元十一年(795)24岁时,又登吏部取士科,即授太子校书之职。而苏轼于宋仁宗赵祯嘉祐二年(1057)也22岁时进士及第,又于嘉祐六年(1061)26岁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制策并入列第三等即最高等,旋即授官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之职。两人可谓都在最年轻最富才情的生命阶段以最荣耀的方式一举成名,其人生与仕途似乎都让人对其充满最理想化的美好期待与无限想象。
两人不仅功名顺达,仕途显畅,而且很早都才名远扬,蜚声朝野。刘禹锡因在考中进士之前就能“弱冠游咸京……结交当世贤”[1]162而广受推崇,据说他还受到了朝廷名臣权德舆的赏识——“在儿童时已蒙见器,终荷荐宠,始见知名”[1]816,可谓前途不可限量。早年成名,才华横溢,年轻的刘禹锡对仕途可谓满腔热情。
苏轼早年以《刑赏忠厚之至论》而进士及第,颇受老师欧阳修的赏识,欧阳修曾对梅尧臣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9]苏轼又于“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制举考试中考得第三名,又受到老师欧阳修的称赞,兄弟俩又名动京城,苏轼也青春激昂。但从本质上来说,与刘禹锡不同的是,苏轼根本不热衷于功名与仕途:“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7]26他性好自然、淡泊闲散,“试看飞鸟乐,高遁此心甘”[7]17,“尘劳世方病,局促我何堪”[7]17,认为出仕做官受拘束、很辛劳。但出于多方面的原因,如“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7]206,后来还是入世了,“苦为世味诱……汲汲强奔走”[7]7,不得不随俗。既如此,就积极地入世做官,济世为民,和刘禹锡一样。但他又说要“泠然乘风驾浮云,超世无有我独行”[7]21,强调就算身在官场,也要保持超越性的主体精神和超然刚健的人生态度,尽可能地适性而为以摆落流俗的束缚,可见其自由不羁的性情和清刚的气节。
二者早年都功名顺达,对仕途都充满了激情,但相比之下,其入仕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动力还是略有差异的。刘禹锡从小生在儒宦之家,“家本儒素”[1]1063,受其影响,他早年即充满了功名入世的理想。而且表现得很主动:“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1]753。而中唐国势急转直下,统治者积极地革新政治,儒家思想借助于“古文运动”和“新乐府运动”类的思想复兴运动,又被提作治国思想而后得以复兴,这也从另一方面激发了作者入世有为的精神与参政意识,所以功名早就后,刘禹锡表现出了昂扬奋发、惜时进取的精神风貌。
苏轼本质上不恋仕途,可以说,他的入仕主要与其有为的人生态度和士人关怀天下的责任感有关。北宋长期偃武修文的国策,无形中造成了官多兵多而所费巨大的窘境,鉴于国家形势日趋积弱积贫的状况(“财之不可丰,兵之不可强,吏之不可择”[2]116),他要革新图强,要以“谋道从来不计身”[7]247的态度参政为国,可谓志节不凡。当然,苏轼的积健勇为的态度也与士风有关。北宋立国之初,因循固弊,士风颓靡。后以范仲淹、欧阳修等为代表的士大夫文人在志节上自我砥砺,力图振兴国势,士风大振。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的主动参政、公心为国、直节立身的志节和品性既影响了士风(“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2]316),也感染了苏轼,他表示也要在政治上力图有为,积极奋发,“要将百篇诗,一吐千丈气”[7]838。苏轼入仕的理想和激情可以说更主要的来自其忧世为国的政治责任感和前辈士风激励的影响,而身为蜀人基于“盆地意识”所潜在激存的豪迈不羁、自由洒脱的个性,在一定程度上也助发了其意气风发的豪情。
可以说,有为的人生态度和理想,早著的才名,豪迈的个性,都易于激发二者的入仕激情。二者都有公心济世之心,都激情勃发;但相比而言,才子刘禹锡的入仕带有施展才情的因素,而苏轼则更具士大夫的责任感。
刘禹锡三科及第后的仕途生涯首先是从中央即做太子校书开始的,在京任职,近居太子身边,“士林荣之”[1]1291。后虽又做杜佑的幕僚出任地方,但不久便又入京城任职监察御史兼监祭使,在此基础上兼署崇陵使判官,然后又转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之职而于唐顺宗李诵永贞元年(805)参与永贞革新的政治改革运动,协助杜佑和王叔文管理国家财政。身入权力中心,可以革新时弊,年轻有为,刘禹锡可谓意气风发:“风物清远目,功名怀寸阴。”[1]30他要效法先贤,以身许国:“忧国不谋身”[1]754;“顺日助陶甄”[1]21。据说,“顺宗时,刘禹锡干预大权,门吏接书尺,日数千,禹锡一一报谢,绿珠盆中,日用面一斗为糊,以供缄封”*参见《云仙杂记·日用斗面为糊以供缄封》卷5引《宣武盛事》。。当时,“叔文及其党十余家之门,昼夜车马如市”*参见《资治通鉴·唐纪52》卷236。,可谓尽心报国。但好景不长,正当刘禹锡表现得满腹激情和豪情时,“永贞革新”运动就以唐顺宗李诵被迫内禅而宣告结束,改革只进行了146天。
苏轼则于嘉祐五年(1060)25岁时做河南府福昌县主簿;很快就被任命为大理评事(陕西)凤翔府签判;后又转官大理寺丞,仍在凤翔府签判任上,任满随即调回京城。熙宁二年(1069),34岁的苏轼除判官告院,时值王安石开始变法,后又为国子监考试官;因与王安石于变法之事上政见不合,王安石欲以繁冗事务困住苏轼以减少关于变法的异议,苏轼又改权开封府推官。众知“宋代的地方机构与职官……基本沿袭唐制”[10],由于“唐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重内轻外观念”[11],“故京官出外,纵使品级提高,亦有不平之气和耻辱之心”[12]。“唐宋时代贬谪人臣的惯例,是以贬地离京城的远近来表示贬责的重轻”[3]86,所以,做官近京为贵的潜意识作为一种未刊之论对宋人也是一样的。京城做官,苏轼表现得积极奋发,勇于谏诤——“清诗似庭燎,虽美未忘箴”[7]1371。
据《宋史》记载,宋神宗“天性好学,请问至日宴忘食”[13],年轻任事而有革故鼎新之志,想成为有为的君主,曾多次下诏求言。据说最初苏轼深受信任,对于宋神宗关于变法的问题,苏轼答云:“陛下求治太速,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14];还说当今“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2]232。其对话可见一斑,君臣相见甚欢。但苏轼性格刚正直爽——“余性不慎语言,与人无亲疎,辄输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2]376——即使能料拟君心,但仍因耿直而屡言[2]729-742,748-751变法条款中的弊端而使神宗不悦,以致君臣关系开始疏远。再加上在对待变法的态度和方式方面与王安石意见相左:苏轼主张“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2]791的渐变,而王安石主张要以大刀阔斧、山呼海啸式的剧变来进行改革。再加上神宗决意革旧布新。所以,苏轼只得请求外放。于熙宁四年(1071)通判杭州,继而密州、徐州、湖州,开始了出任地方的飘荡生涯。
初任仕途,虽有唐宋政制、官制、官位和社会风气的多方面差异,但二者都意气风发,壮志满怀。刘禹锡因参与“永贞革新”而得以走入中央任职,相对更才气激昂;苏轼因权职所限,未能很好地牛刀一试,但仍积极建言献策,也表现得激进昂扬、刚正有节。
贬官或流放是古代君主或政党惩罚、打击异己或犯错朝臣的一种主要方式。“在唐代,贬官作为行政降级的一种惩罚,多被遣往江湘、岭南等僻远贫穷地区”[15],宋代亦然。文中所论及的“谪居”,是一种理想、生命和仕途在本质上因各种主客观力量而被闲置*闲置,即高官虚职或地方低官。或被贬抑*贬抑,即贬谪或罢官。的状态,是才力与职位不对等的沉沦状态。此处及后面的阐述主要基于这个广泛意义上的谪居方式而言的,当然以“贬谪”生涯为主。仕途上,刘禹锡和苏轼二人都经历过长期多轮的地方谪居的生涯,可谓出处相近。
刘禹锡于永贞元年(805)时值 34岁时参与顺宗李诵主持下而由王丕和王叔文所领导的永贞革新的政治运动,运动失败后即被贬朗州;继而又有元和十年(815)44岁时的连州之贬,继而夔州、和州刺史;大和五年(831)时值60岁时,因为“牛李党争”而受牵连被排挤外放苏州,继而汝州、同州。大半生三个阶段的仕途生涯,刘禹锡一直处于理想沉沦与仕途谪居的状态之中,直到晚年回归洛阳吏隐闲居为止,可谓坎坷困顿。
就理想、生命与仕途方面而言,和刘禹锡一样,苏轼在京任职的时间也非常短暂,按照复旦王水照先生和朱刚老师的说法,苏轼一生仕途上主要经历了“在朝—外任—谪居”[3] 95三阶段的两次循环,大部分时间都被外放地方。元丰二年(1079),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团练副使,后又有晚年的惠州、儋州之贬,可谓“一生忧患,常倍他人”[2]1904。
贬官既然是惩罚方式,则对被贬官员的人生理想和心理的打击是沉重的。刘禹锡因“永贞革新”失败而被贬,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紧接着又都一贬再贬。二人初次被贬都难免愁苦、骚怨、孤寂、无奈的情绪,后续的贬谪生涯则可心态稍平了。我们具体来看:
怨。忠直为国,“致君及物”[1]1030,反被远谪,二人内心都难免怨恨的情绪。刘禹锡满腔郁愤,“执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矣”[1]1305,对以威势而不以礼仪使臣的君权表示愤怒不满,“弱羽果摧颓,壮心郁怦怦”[1]106。还说自己不识时务,“陋容昧俯仰”[1]64,似为自省,实为怨愤、抗议。苏轼也说“吾侪流落岂天意,自坐迂阔非人挤”[7]1026,名为自省自咎,实乃自嘲自谑,自鸣不平。
愁。“愁”态可谓古代文人最具诗性情怀、艺术精神、生命意识与悲感心理的生命美学。然而,从学优已仕、京官为贵的激情体验状态突然沦落为地方谪臣,二者的愁情势必会因巨大的心理落差而更能直切生命的本源与人生意义的空间而表现得格外深切。理想失落,远离京城,刘禹锡内心很愁苦:“独上百尺楼,目穷思亦愁”[1]55。何况“逐客无印绶”[1]83,而且中途又由连州刺史改贬为朗州司马,真是“铩翮重叠伤,兢魂再三褫”[1]65。苏轼虽豪爽豁达,但也难免愁怀:以“在空谷,苦幽独”[7]1002的海棠花自比,可见内心的幽愁;“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7]990,以梅花的幽愁自喻;“此身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7]980,自称“楚囚”,可见其愁怀。
伤。由怨恨、愁苦而低徊感伤,似乎也是自然的理势。刘禹锡从京城被贬到地方的经历,纵然是“诗豪”,也难免沉重的“邅回”“流落”[1]76的感伤情绪,“尘累与时深,流年随漏滴”[1]170。他常以“客”自喻,“逐客初闻自泫然”[1]81,到了贬所仍然说自己是客,“逐客憔悴久”[1]96,“何处秋风至,孤客最先闻”[1]186。有时还以动物自喻,“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1]119;甚或干脆以困逆中的前贤自喻,“潘岳岁寒思,屈平憔悴颜”[1]120。苏轼亦然,说自己像海棠花一样,“天涯流落俱可念”[7]1003。但他的感伤情绪并不浓郁,很快就表现得很淡定、超然:“高卑各有适”[7]1040;“澹然无忧乐”[7]1023。这当与其本不恋仕途的性情和价值观有深层和直接的关系,也正因此,谪居中的苏轼比刘禹锡在心境上表现得更旷达。
寂。远谪地方,内心的孤寂也在所难免。刘禹锡初被贬朗州司马,朗州乃偏远未化的蛮荒之地,刘禹锡时有孤寂之感,“孤臣本危涕,乔木在天涯”[1]178。苏轼初谪黄州,旧交几乎断绝,“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7]1044,“旧人眼看尽,老伴馀几个”[7]1034;他常以“幽人”“孤鸿”自比,“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8]275,寄托内心落寞凄凉的感受。
无奈。古代士人要想实现自己的“外王”理想,必然会涉及到与君权相处的问题,虽可以道事君、忠正刚直,但多少还是会面临需要适度地委屈求全的境况。在个人的独立人格、自由意志与个体建功立业所需适度仰赖的君权之间,需要找存并保持君臣关系的适度平衡,否则,就会陷入无奈的境地。当然,这种平衡关系的主动权几乎永远系于君主一方。古代对被贬官员的惩罚很严重,据《唐会要》卷41记载:“天宝五载七月六日敕:……自今以后,左降官量情状稍重者,日驰十驿以上赴任。”一旦为贬官,就需要起早贪黑不停地赶路出行,“恨为一夕客,愁听晨鸡鸣”[1]55,刘禹锡的辛苦之状可想而知,何况被贬官员的权力受到了极大的约制。被贬黄州以来,苏轼也时常会生发出人生无奈的感叹,“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7]1023;还以“鹤”苦受拘縻的命运自比,“轩轩青田鹤,郁郁在樊笼。既为物所縻,遂与吾辈同”[7]550-551。乌台诗案发生过程中,“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7]976的无奈惨状让作者还记忆犹新,所以到黄州之后,他杜门深居,“幽人无事不出门”[7]997,还尽力少写诗文,“某自串逐以来,不复作诗与文字”[2]1709。一方面是朋友断绝的现状,另一方面他也尽量少与人往来,免得又节外生枝。虽然有宋太祖赵匡胤立“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者”的古训,但畏祸之心难免,所以苏轼时常饮酒自遣,“平生不尽器,痛饮知无奈”[7]1034,或与僧道交游,杨士昌道士、陆惟忠道士、参廖等都是其方外之友。与佛道的交往可以适度化解作者内心的愁闷,他也开始了参禅悟道的心性修持了,“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2]1535,“废兴古郡诗无数,寂寞闲窗易粗通”[7]1004,开始修道养心。同时又开始参禅悟佛,“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2]1412,以求人生安顿之法。当然,谪居愁闷的消解主要还在于个人的自我调节,佛道思想所能及的积极影响是有限的、外在的,正如其悲剧人生观与悲感心理和空幻虚无的生命意识的产生一样,根源于个体的生命体验。
执著与超然的差异。长期谪居,刘禹锡仍然心系魏阙。其《视刀环歌》云:“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1]180诗以“视刀环”谐音渴望还朝之意,可谓语短情长,寄托深微。又如“水朝沧海何时去”[1]146,“六翮方铩,思重托于扶摇;孤桐半焦,冀见收于煨烬”[1]956,可见回京渴望的强烈执著。谪居和州时仍有“有人移上苑,犹足占年华”[1]358的期待,以花喻人,托物言志,希望能得到援引而回朝,可见其执著。与刘禹锡的执著不同,苏轼表现得相对更淡定超然,这当与其不恋仕途的性情和本心有关,当然也受到了佛道思想的影响,道家的超然和佛家的空幻虚无的思想观念都可以使其出处无念——“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7]981而归至淡然洒脱的心境;同时又可以消弭他书生的诗情和骄气,“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7]980;最终使其忘却了顺逆和荣辱,“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7]1000。黄州期间是苏轼思想的调整和转折阶段,他俸禄微薄,亲历农事,自给自足,自号“东坡居士”。自此,他就以超然物外的态度、随缘自适的方式来处世,淡定超然,“回首向来萧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8]356,“此心安处是吾乡”[8]579。
可见,谪居期间,尤其是初次被贬之际,二者起初都很骚怨、愁苦、感伤、孤寂、无奈。直到晚年归隐洛阳,刘禹锡还一直期待能回京任职,可谓执著,这当与其才子的高雅情怀和倔强个性有一定的关系。而苏轼被贬黄州后,其厚重的士大夫性情已然成形,雅俗两极的性情和淡泊之心使其入世超俗的理想、态度和生活方式成为可能,其人生理想已经开始内向的转向。对他而言,这也可谓回归本性和本心之举,所以他能超然物外、淡处忧患。
长期的理想沉沦与仕途困顿,二者都无可奈何;又官职低微,远在地方,只能做些地方实事和自我修持了。二者都一面立足于地方做些实事,像刘禹锡的朗州水后救灾、和州抗旱、苏州抗洪、同州抗旱等事务,苏轼的杭州赈灾和修筑苏堤、密州收养弃婴、徐州抗洪、颍州修建饮水工程等都是常有的事;一面在困境中坚守道义、存养人格精神。具体如下:
其一,志节的砥砺和存养。二者志节存养的方式是不同的。刘禹锡仍志在功业,以才子情怀执守道义精神,其存养方式主要是观念上对先贤品格和志节的崇奉和追慕为主,思贤看齐,同时也自我砥砺。而苏轼在经历乌台诗案后,其人生态度和理想已经转向,由“外王”理想转向了“内圣”之途。所以他一旦以士大夫的性情来执守儒家士人的道义精神时,其人格存养的意识相对更自觉和主动,其方式也就必然会走向入世而超俗的体验一途,具有入世而超世、入俗而超俗的特征。在志节存养方面,苏轼亲自劳作以维持生活,同时又砥砺志节。
我们来看看刘禹锡的观念影慕。其《刘氏集略说》云:
及谪于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穷愁著书,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长剑之比耳。[1]1180
据《新唐书·刘禹锡传》记载:
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余篇。*参见《新唐书·刘禹锡传》卷168,第5129页。
其在《上杜司徒书》一文中又云:
然后知韩非之善说,司马子长之深悲。[1]886
同病才更能相怜和感同身受,类似的经历使刘禹锡能切身地感受韩非、屈原、司马迁类先贤们的孤寂与悲凉。在朗州抗洪路过招屈亭时,他想到了屈原,在骚怨、孤寂中缅怀,在对先贤的缅怀中寄托幽怨和孤愤:“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烟起。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1]185思贤看齐,在骚怨中坚守,在痛楚中沉吟,刘禹锡首先要做的是化解苦闷——“是知英贤卓荦,可外文字,然犹用片言,借说于先达之口”[1]816——他要像屈原忠于国事却被流放而作《离骚》抒愤一样,刘禹锡也作《何卜赋》遣怀。虽然在哲学观上刘禹锡执持自然之理,认为世间万物“各乘气化,不以意造”[1]1017而生息,事物的存现和发展都各有自己的规律,“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1]991,但在现世的君臣关系中却并不绝然如此,正如他在《观博》中所说:“先人者制人,博投是已;从人者制于人,枰棋是已。”[1]1308所以,面对现实时,谪居中的刘禹锡难免会时常生发出命运难主的“时”“命”之感——“交相丧者世与道,难合并者机与时”[1]887,“物乘化兮多象,人遇时兮不同”[1]981——面对天命与时运时,作者也难免生出人生舛逆与生命虚渺之感。正如孔子所言:“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16]218在此,命可谓一种自然而又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抽象的必然性,一种必然之势,所以孔子也说君子要“畏天命”[16]246,“不怨天,不尤人”[16]217,即对天命也存持敬畏与默存的态度。
刘禹锡由于受荀子“天人相分”思想和“制天命而用之”[17]观念的影响,再加上其个人的主体精神和个性意识,事功之心和功业理想很强,所以,即使经历过长期的谪居怨痛,他也仍能痛后复起、困中待变,在其“天与人交相胜”[1]988的观点和“否极受泰”[1]972的自然规律的指引下,又开始重新确立和坚执自己的人格精神和志向了——“予退而作《何卜赋》,于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1]974。他表示要以道自持,蓄势待用,决意持守自己作为士人一贯的忠正刚直的志节和品性——“耿介之志,唯士得以行之”[1]1303。在道义精神的感召下,刘禹锡又思绪激昂、豪情重发——“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故态复还,宝心再起——决意修道持节,沉吟静待,以图再起东山。
我们再来看看苏轼入世而超俗的士大夫志节的存养方式。苏轼的《自题金山画像》诗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7]2475其一生仕途迁转、飘零,黄州、惠州、儋州乃其被贬之地,却被他自嘲为一生的功业所在。但如果从其黄州时开始的疏离于政治“立功”而转向“立德”和“立言”来看的话,其一生的“功业”亦非常伟大。黄州、惠州、儋州时期,可谓苏轼人生与仕途上最艰辛、最困苦、最无奈的阶段,此时的苏轼,仕途上基本坐废而难有作为,于是以“立德”“立言”为核心的人格精神的存养和性情的修持便成为其主要的生活内容了。
仕途谪居时期,苏轼基本处于“独善”式的吏隐之中,人格存养的自我砥砺也是常理中的常事。其一贯志节刚毅傲岸,而身在贬所之际尤其如此。黄州时期是苏轼人生和思想的转折点。初贬黄州,不得不面对俸禄微薄所带来的生计之迫而开垦“东坡”,但亲历躬耕的艰辛反而越发激起其傲岸的志节:“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7]1093-1094宁可自己劳作,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怜悯。同时又“杜门思愆”[2]655,思想砥砺,存养志节。其《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一词可为代表: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8]275
作者以文字获罪,难以自白,独处僻所,畏人识己,也不愿识人,只以“幽人”和“孤鸿”自比,写出了其谪居的凄寒感受,也表现了他高洁、孤傲的志节和个性。“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是古往今来仁义正直士人的人格精神。苏轼善处忧患,他说“非诗能穷人,穷者诗乃工”[7]551,因为心存道义,所以他能愈穷愈坚,以逆为砺。面对困境的傲岸精神,有时也表现得很婉约——“寒泉比吉士,清浊在其源”[7]1012,以菩萨泉自比高洁的情怀和志节;又以“寒心未肯随春态,尚馀孤瘦雪霜姿”[7]1076的红梅自比人格品性的端庄和清廉;还以“饮风蝉至洁,长吟不改调”[7]1018的蝉的高洁傲岸的品性自喻;还以风声和泉水流声自乐,与松竹为友——“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7]1015,表现出“高风绝尘”[2]2124式的高洁傲岸的志节。
年龄越大,对自我志向和节义的肯定和执持也表露得越直接明确。其《过大庾岭》诗云:
一念失垢汙,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7]1945
此诗作于被贬惠州途中,明言自己无论处境如何都要刚正持身,纵然“独正则危”也要浩气长存,可见其刚直正大的品格。而其晚年谪居海南岛时所作的《千秋岁·岛边天外》一词说得更明白: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8]803
政治上屡受打击,但作者还依然不忘“臣节”,宁可接受远谪,也绝不向君权和新党势力妥协、屈服,可见其刚毅不屈的品格。而新皇帝登基后,“新恩犹可觊”,有机会回朝时,他也绝不以势、利取容,以求得宽恕、北归。宁可孤守海隅,也绝不改变自己的志向和节操。正如其《和陶咏三良》一诗所云:“杀身固有道,大节要不亏。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7]2058-2059他要以道事君,可见其忠正刚直、坚毅傲岸又倔强端严的人格精神。“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7]2218苏轼晚年的文笔常呈现出天风海雨逼人般的冷怨孤狂、浩大清刚的气势,正是其晚年刚毅傲岸、愈老弥坚的志节的直接而生动的写照,也可看到其悲愤的呼号:名为以逆为砺的雄心和刚毅坚韧的气概的表现,实则愤懑而无奈之极。
其二,思辨精神对人生态度的影响。面对人生的困境,他们都在困境中反思。刘禹锡在坚守士人的品格——“静看蜂教诲,闲想鹤仪形”[1]618;“比琼虽碌碌,于铁尚铮铮”[1]353——的同时,从其作为唯物主义自然哲学家的角度出发,认为可以“逃乎数而越乎势”[1]992,相信物极必反的自然规律(“理”“数”),认为否极泰来的辨证转化(“势”)也是必然的现象,“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1]990。刘禹锡从“物体形用”和名、实的角度思考人生,以道理自安,虽然暂时失落,但对未来还满怀希望,所以困境中还依然能保持积极主动作为的态度。当然也与其才子人格强烈的用世之心有关,因为以“外王”为人生价值之所系,所以恋阙之心执著,其执著之志也反作用于其人生态度了。
苏轼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来看待一切,思辨之时也在观化和体验。他认为人生难以避免的困境甚至是宿命式的状况,“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7]240,“醉醒要有尽,未易逃诸数”[7]2057。而限于个体“人间无南北,蜗角空出缩”[7]2064的困顿现状和世间万物“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7]2068各有界限的拘碍状态,他从生命体验的角度出发,主张随缘,认为随缘才能自安,认为缘分是变化的主客观条件,所以要将不利转化为有利的因素来认同,他认为“因缘”可以化解很多苦难和困境,“我生百事常随缘,四方水陆无不便”[627],而“性命自得”、任“性”而至于“命”的过程也正是随缘而化的自然的过程。在此,苏轼将其心性哲学纳入了现实的生活方式之中,以作安身立命之用,似乎比刘禹锡走得更深远。苏轼将偶然性因素的缘分作为应对人生永恒矛盾与困境的调节方式,用偶然性的欣悦态度和禅思化解深刻的人生苦难和无法自主之悲。相对于激进的刘禹锡,苏轼可谓态度上不太积极,却能达观和自适,也殊为难得。
其三,自我体悟、佛道引发与二者交互影响方式下以性情和心性的存赏和酬赏为主的生命体验活动。二者都在谪居中反省、悟道,而与佛道中人的交游与论道活动更加深了其对佛道思想的理解。而与方外人士的交往活动,可开眼界,消释郁闷和怨气:“水为风生浪,珠非尘可昏”[1]192;“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闭门坐穴一禅榻,头上岁月空峥嵘”[7]797;“道存目击岂非温”[7]1075。二者都信奉自然之道,都好道家老庄思想,认为生命所处的外在环境就是壶天世界——“象外行无迹,寰中影自迁”[1]23,“嗟此本何常?聚散实循环。人失亦人得,要不出区寰”[7]92,“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7]1936;都以宇宙自然中的过客自喻——“视身如传舍,阅世甚东流”[1]160,“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7]90,“此生如传舍”[8]221;都以游处的态度和方式看待生命的历程,可游于现实——“相问焉功德,银黄游故乡”[1]657-658,“宦游直送江入海”[7]274,“生逢尧舜仁,得作岭海游”[7]2009,可游于心灵——“因之比笙竽,送我游醉乡”[1]670,“振翮游霄汉”[7]17,可游于方外(尘游和神游)——“仍追少傅赤松游”[1]640,“赤松共游也不恶”[7]254,“且到南华一游”[7]1928。除此之外,苏轼还要游于世外物外——“散策尘外游”[7]1944,“游于物之初,世俗安得知”[7]244,超然独处。在此,苏轼比刘禹锡表现得更超然,走得更深远。可以说,二者游处的观念和生活方式都受到道家的时间、空间思想的影响——“道为自然贵,名是无穷寿”[1]163,“渺沧海之一粟;羡长江之无穷”[2]6。刘禹锡的尘游思想与其自然哲学中的物体形用、名实之分的观点有一定的关系,而苏轼的尘游思想主要源于他的生命的空间寄寓的观念和过客般短暂的时间意识。
二者都认为在尘世间游处的同时,也都在观化万象、世情百态和万物之理。刘禹锡主要是思辨性的观化、观省活动——“众音徒起灭,心在定中观”[1]159,主体尚独立于被观对象之外;而苏轼则将自身和外物等量齐观、齐一对待,反观自身——“如我自观犹可厌”[7]249,“灭身会有时,徐观可安行”[7]2060,观化观省世情百态——“世事徐观真梦寐”[7]299-300,“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7]864,“阅世观盛衰”[7]2156,观化一切、等同一切——“下观生物息”[7]2068,“闭门观物变”[7]179,“无言观物泛”[7]97,最终走向对自然之理的观化而看破成空——“过眼荣枯电与风……观色观空色即空”[7]306-307。苏轼受庄子影响很深,他观化、对待世间一切比刘禹锡走得更深远,走向了万物无等差而齐一的境界——“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将地狱等天宫”[7]1084,也更多些虚幻空无色彩。既可体验同在齐一的观化之乐——“吾孙还有独醒时”[7]1055,还可执道共赏——“故应千里共清甘”[7]1078,最终可以在执“道”御心、以观化泯灭差别的心性体验中避免对等对立转化之苦而以气存性、内胜超然——“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7]2140。
就所受佛道思想的影响而言,刘禹锡受佛家思想影响更深,但佛道基本都没入其心。如果说道家思想主要影响了刘禹锡依循自然之理的生活态度和主体意识自觉的生存方式的话,那么佛家思想则有助于其心性的修持——“有住是吾忧”[1]160,佛家无念、无住的观念使其思想境界得以提升——“色身岂吾宝,慧性非形碍”[1]162,使其能淡化忧伤——“去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1]192,从而达到心地超然的安适境界。相比之下,苏轼受佛道思想的影响更深,尤其是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7]2106,据说苏轼还亲自学道——“平生学踵息”[7]982。除了寄寓、尘游、观化、齐物的生命体验外,道家思想直切生命的属性和特征,能助其持守或回归生命的本初境地和本真状态,使其能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之“真”、自然地舒展性情,道家的观化思想还使其生活内容进一步艺术化而走向了审美式的安身立命之道——“清安寄真赏”[7]2050、“宁识此高趣”[7]2057。而佛家思想主要在其心性修持的性情体验活动方面更有价值。
儒道佛对刘禹锡和苏轼都有影响,二者都以激进的儒家思想立身入世,而对佛道思想各有轻重取舍。刘禹锡对佛道思想的习用基本是不自觉的,仅取为偶用,并未入心;而苏轼则不自觉地受到佛道思想的濡染且又自觉地习取,他以儒立身、以佛修心、以道安命,三教圆通、互补为用。苏轼除了与方外人士交往之外,还与老百姓往还。这是才子人格的刘禹锡做不到的,可以说,即使谪居地方、感受风土人情,但刘禹锡也并未真正入俗,刘禹锡主要用志于庙堂之上。性情有高雅和世俗的两极,苏轼却能雅能俗、亦雅亦俗,能化俗为雅、趋雅存俗、雅俗共赏,可谓是典型的士大夫的文人品性。对此,苏轼都能性情自足、自适,可见一定程度上,其性情自足已经具有“性命自得”的意义了,所以他能安命。
其四,文艺创作的意义。作为基本中性的文艺活动,按说既可助益志节砥砺,又可助益性情存养,但二者对其目的和态度是有分别的。相较而言,刘禹锡并无明确自觉的文艺代言、立言的目标和态度,诗文创作主要在抒愤,砥砺志节。当然,其晚年的创作活动也有适当的嘲谑娱情的意义。而苏轼则以文艺创作和古籍注解活动为生命,作为其有为人生的价值体现,所以他的文艺创作和评点活动有更明确的自觉意识和目的。他曾说:“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2]369仕途有为的理想连续受挫之后,可以说文艺即其生命。文艺既可存养志节——“尚有读书清净业”[7]1027,又可修持性情,书写其谐谑、幽怨、空幻虚无的生命意识。“万事思量都是错,不如还叩仲尼居。”[7]2175或许至此他才能真切地认识到读书、注书、著书才是自己作为文人最好的职业选择。
总之,二者都在困境中存养人格精神。志节方面,才子刘禹锡仍执著于仕途,谪居状态中一面追慕先贤、思贤看齐,一面以道自持,砥砺志节。而苏轼则一面亲自参与生活劳作,甘苦自持;一面存养志节,以逆为砺,晚年更表现出冷怨孤狂、浩大清刚的生命意志。人生态度方面,二者都信奉自然之理。刘禹锡以自然哲学的思辨精神为基础,用发展的观点和对立转化的规律来看待生活,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而苏轼以道家自然的生命哲学为基础,以性命自得、极点转化的态度来看待人生,以因缘思想、欣悦的态度和禅思来看待生活,所以他能超越命运的苦难体验而走向了对生活的娱情式的审美:“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2]351在以性情和心性的存赏和酬赏为主的生命体验活动方面,二者都受佛道思想影响,但刘禹锡对佛道思想并未入心,苏轼则是主动习取的态度。道家的时间、空间观念都分别激发了二者的过客意识和游处思想,使其能心境平静开阔。佛家思想都深化了其性情和心性的涵摄和聚合力量。中性的文艺活动也都有助于二者各自的人格精神的存养,但二者的态度是不同的,刘禹锡并无明确自觉的立言的目标和态度,而苏轼则视文艺为生命,自觉意识很强,尤其在其人生与仕途的中后期。二者都曾长期谪居地方、感受风土人情,但才子刘禹锡从未真正入俗,他主要用志于庙堂之上,而苏轼却能雅俗结合、入世而超俗,其志节和性情能保持统一。
晚年处于生命减速、该人生看满的阶段,生活态度与文化心理方面,二者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抛却诗意后的粗俗、回归现实的淳朴、观化一切的倔强心理。不同在于,刘禹锡老年的狂放带有自然而顺适生命理势、不能自已的洒脱舒放的色彩,可以说是诗性不减,其年老看淡的豪爽和倔狂是生命意志自然的表现。
开成元年(836),65岁的刘禹锡回到洛阳,以分司东都的形式过着吏隐闲居的生活。大半生的坎坷困顿所激发的骚怨精神、抗争意识和沧桑心态在对人生的空幻体验中自然地转化为了老狂倔强与嘲谑娱情的醉沉姿态。一方面心境已经开悟洒脱,闲居无事就和老友诗酒相酬,相互调谑——“衔杯本自多狂态,事佛无妨有佞名。酒力半酣愁已散,文锋未钝老犹争”[1]646;一方面仍然难免叹老嗟卑的索漠情绪——“老去有谁怜”[1]682,但随即就看开了——“二十馀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1]440,自谑自赏,表现得仍是诗意的粗俗狂谲,证明其内心深处仍然有深广的仕途失意的遗憾,但总体而言,还是以豪迈洒脱的生命状态为主。
而苏轼的老狂略带傲岸坚韧的色彩,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表现在对道义精神和个人志节的坚韧持守上,正是因为有坚韧倔强的志节,所以他总能铁骨铮铮,能对抗命运与仕途的坎坷困顿;一方面又表现出性情适处、入俗的粗狂,虽然也仍不乏随缘自适、超然旷达的情怀和胸襟。苏轼晚年还在贬所,即将接近生命的尽头,再好的性情和心境也抵挡不住生命终点的叩问和命运极限的洗礼。所以,晚年的他,内心深处顺适之外,还激发起了抗争的意识。可以说,苏轼晚年的心境处于顺适与抗争(抗争为主)的矛盾状态之中,其人生态度、老年心境与其之前性情自适、文艺自赏的态度和价值观略相悖离,无形中,老年的生命意识和沧桑心态加重加深了他傲岸抗争的生命意识和入世随俗、安身立命的现实诉求。
海南儋州谪居的日子,苏轼一方面执道自持,仍然持守着士人的道义精神和个人傲岸倔强的品格,但也少了中年道义志节自我持守的自在洒脱,更多了些观化物理的倔强和愁苦。穷苦中仍不断创作,完成了对《易传》的注解工作。穷愁立说,文艺自存——“丈夫贵出世,功名岂人杰”[7]2152,此时的创作和著述活动带有强烈深刻的明志标节、自我砥砺的意味。作者既知道明理——“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7]2303,也有修道养性的方式——“诗人思无邪,孟子内自反”[7]2278,这无形中会加深其对生命本质的体验——“此灭灭尽乃真吾”[7]1702,这种直逼生命本真的自觉的主体意识使其能超然物外、傲然挺立于忧患之中。
一方面又性情适处,多种原因导致其随缘安适、超然旷达的情怀渐少、心境愈沉,而表现出更主动更多的入俗的粗狂和回归现实的淳朴。对苦难人生、舛逆命运、坎坷仕途的感叹越来越多、越来越重,难免有所怨言——“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7]2110,“平生多难非天意”[7]2229,即使自己委屈入世,也难免政治上苦难的打击。而树大招风、才高为累、道大不容的现实让人无奈——“大名难久住,岂有容公处”[7]2194,“大名难久居”[7]2198,而自己本不恋红尘——“我亦无所求”[7]1115,又勉强入世,结果与世不谐——“更著短簷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7]2136,而遭致“纨袴儒冠皆误身”[7]2212、“一落泥涂迹愈深”[7]2252的可悲结局,直到现在还仍然环处苦难之中而不得安心——“昔我未尝达,今者亦安穷。穷达不到处,我在阿堵中”[7]2158,“老蚕作茧何时脱”[7]1894,“安知聚散同鱼虾,自缠如茧居如蜗”[7]1995,一生都为仕途所累,想想不值。何况无色不空,最终都是万象皆空的结果——“此生念念随泡影”[7]2188;“人事千头及万头,得时何喜失时忧。只知紫绶三公贵,不觉黄粱一梦游”[7]1924;“醉醒皆梦耳,未用议优劣”[7]2056;“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8]458;“徒自取先用极力,谁知所得皆空名”[7]1992。苏轼晚年人生的虚幻空无意识非常浓厚。既已看破成空,所以回归世俗的生活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如果说苏轼黄州时期安于苦难,在“生理亦粗足”[7]2064的基础上就能超然自适——“御气本无待”[7]2074,对生活还充满诗意的想象而还没想真正归隐的话,那么此时的苏轼却更加入俗而诗意渐少了,他又开始考虑退隐田园的生活了——“乞得纷纷扰扰身,结茅都峤与仙邻。少而寡欲颜常好,老不求名语益真”[7]2235,而且在获准北归后,他还嘱咐子孙要卜居买田——“已蜕则两忘,身后谁毁誉?所以遗子孙,买田岂先务”[7]2057,这应该是真正的退隐意愿了。“教我同光尘,月固不胜烛”[7]2007,“意适忽忘返,路穷乃归休;古来贤达人,此路谁不由。百年寓华屋,千载归山丘。”[7]1115退守田园、清心寡欲、闲散疏放、逍遥娱乐的生活,才是晚年更近人之本性的生存方式。可见,晚年的苏轼在对人生看满也看空后渐趋入俗,开始回归生活世俗本真的状态了。
总之,面对世俗的现实生活,二者晚年都回归到了个体性情的粗狂和淳朴的状态之中了。只是刘禹锡晚年仍然以才子情怀吏隐于洛阳,与同僚诗酒唱和、才情酬赏,还物我酬赏,可谓诗性不减、愈老弥狂。因为对经历了大半生的理想沉沦和仕途困顿的刘禹锡而言,其从骚怨、抗争、沧桑的心态到老狂倔强、嘲谑娱情的醉沉姿态的转化过程因符合个体具有的普遍的生命意识和文化心理而显得自然而然,所以他能老年安乐、洒脱舒放。而苏轼晚年还在贬所,生命即将面临终点的叩问和坎坷命运已达极限的洗礼使其处于抗争与顺适纠结矛盾的人生态度和文化心理之中。一面坚守道义和志节,表现得愈发刚强傲岸、坚韧不屈,一面又不得不性情尚安的情况下回归现实,粗狂入俗。
中唐的刘禹锡和北宋的苏轼都是主体精神和个性意识非常突出的文人。在人格类型方面,二者都同属思辨型的文人,都以自然哲学观和主体的批判精神为基础,刘禹锡是才子,而苏轼则是士大夫。在思想与人生态度方面,二人都儒释道兼宗而以儒立身,都积极进取,力主有为。相对而言,刘禹锡更主动和执著,苏轼更超然和旷达。在主体精神和个性意识方面,二者主体精神和个性意识都很强,都好以气使才,都天生刚正豪放、坚韧倔强,同时又都豪爽洒脱、诙谐幽默。但相比之下,刘禹锡主要以高雅的情怀和才情的不自觉的呈现为主,而苏轼则以内含其性命学说的儒家的道义精神和雅俗结合的性情的自觉呈现为主。就阶段性的生命轨迹和文化心理来看,二者大致都经历了早年“青春激昂,功名早就”的功名顺达、仕途显畅的显耀时期;继而“意气风发”、极力有为,而又“才命相妨”、命运转折的时期;从中年后又都开始了长期的理想沉沦和仕途谪居的坎坷阶段,可谓“理想沉沦、人生谪居,生命沉潜、人格存赏”时期;都骚怨过,但后来刘禹锡则恋阙中等待,而苏轼则人生价值已经转向,能超然物外、无待而足、随缘自适、旷达自处;又都经历过“老狂入俗,看满自适”而回归现实生活的入世随俗、淳朴粗狂的晚年阶段。他们都大致经历过生命与仕途的五个前后相接的连贯阶段,五个阶段的连续性和层次性可谓舛逆人生的普遍缩影,而刘禹锡和苏轼在其各自人格类型和阶段性的文化心理上的思想和行为表现,则为广大士人树立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