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砥砺”见真情

2018-03-19 02:01董燕翔
陕西档案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圈子刘禹锡韩愈

文/董燕翔

中国古代,人们常常根据孔子及儒学的界定,将人群类分为“君子”和“小人”,借以评判各色人物的心理品性。称君子者,总被冠以“喻于义”、“坦荡荡”、“成人之美”、“和而不同”,完全占据道德的制高点;称小人者则相反,总是“喻于利”、“长戚戚”、“成人之恶”、“同而不和”,个个处于谴责的对立面

中国古代,人们常常根据孔子及儒学的界定,将人群类分为“君子”和“小人”,借以评判各色人物的心理品性。称君子者,总被冠以“喻于义”、“坦荡荡”、“成人之美”、“和而不同”,完全占据道德的制高点;称小人者则相反,总是“喻于利”、“长戚戚”、“成人之恶 ”、“同而不和”,个个处于谴责的对立面。从道德层面上看,这种类分方法,当然可以强化修身涵养、谨言慎行,防止见利忘义、是非不分,具有浓烈的社会文化稳定特性。但问题是,孔子及儒学只是根据某种或某些具体行为得出结论,并无一般意义上的规范指征,也没有考虑人的多重变化特点。由此,利用这个标准真正具体评判起来,不仅常常失之偏颇,也容易产生见仁见智、言人人殊的争议。比如,朱熹是

儒学的集大成者,当然就被儒家弟子奉为谦谦君子。他的一句“存天理,灭人欲”,作为衡量君子与小人的道德标准,一直影响了上千年。但就是这样一个划定道德行为标准的人,在要求别人“灭人欲”的同时,自己却私养小妾,润物无声中保存了自己的人欲。如此的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还能担得起“君子”二字么?再如韩愈,为维护儒学地位,不惜冒死开罪唐宪宗,最终遭贬潮州。此等义行,在当时就得到了一片喝彩之声。韩愈本人也由此被称为“文道合一”的圣贤楷模,为大多有识之士所膜拜。但此公在朝中初次遭贬、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怀疑倒霉是因好友刘禹锡背后告黑状所致。而事后又证明,此事与刘禹锡毫无干系。如此嫌猜,又能担得起“君子坦荡荡”么?

当然,韩愈怀疑刘禹锡出卖自己,除心地偏狭、妒而生疑,同样具有里巷中人疑邻盗斧、东猜西疑的毛病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韩愈与刘禹锡虽然同朝为官,且为密友,但两者经历差异却很大。从博取功名的时间看,韩愈便远逊于刘禹锡。韩愈历经四次科考,24岁时方中进士。之后便在外阜漂流。十年间,又经过四度闯关博学宏词科,才被任命为国子监博士,进入朝廷任职。而小他四岁的刘禹锡21岁时,一次便考中进士并在同年荣登博学宏词科。两年后,又再登吏部取士科,直接成为朝廷官员。更何况刘禹锡一经为官,就大红大紫,成为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当时就有人认为,此人将来必是一块宰相的料。此种情况下,韩愈发出“同官尽才俊,偏善柳(宗元)和刘(禹锡)”的感慨,产生酸葡萄心理,应当说再正常不过。当然,韩愈怀疑刘禹锡,更深层次的原因则在于,两人完全是政见相左、观念相持,不属同路之人。正所谓“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在韩愈看来,刘禹锡学识渊博,饱谙经史,这一点,与自己非常相近。但在政治上此公却观念激进,勃然高亢,完全没有可容商议之处。更有甚者,此公进入官场之后,竟一头扎进以王叔文为首的小圈子里,成为这个小圈子中重要的主力成员。韩愈认为,儒家恪守的是“君子不党”。只要结党,必然营私。更何况王叔文这个小圈子的人举止张狂,形迹乖张,无异于是“小人乘时偷国柄”和“一朝夺印付私党”。有了这样的认知,韩愈把自己的倒霉归责于刘禹锡,则完全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韩愈看到的这个小圈子虽然确有许多瑕疵,但其根本却不仅仅是为了“一朝夺印”。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元气大伤,开始逐步走向衰落。唐代中后期,贪官横行,宫市肆虐,宦官当朝,藩镇割据,百姓生活已是一片凄苦。在这种背景下,公元805年,在唐顺宗支持下,以王叔文、王伾为首、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参与的小圈子成员,进行了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史称永贞革新。从内容上看,改革针砭时弊、有的放矢,“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独不利于弄权之阉臣,跋扈之强藩,”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在选择的时机和采取的方式上也确有可值得商榷之处。首先是时机问题。唐顺宗本人虽然倾心改革,但这位皇帝从即位起便已瘫痪在床,甚至失去了语言功能。王叔文等人背靠一个自己都要倾倒的大树去乘凉,前景自然令人堪忧。果不其然,改革开始不久,受到威胁的宦官们简单逼迫顺宗退位,另立新君。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便瞬间戛然而止,无疾而终。其次是方式问题。主持这次改革的小圈子成员,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些人做事虽然雷厉风行,虎虎有生气,但缺少筹划,更没有步骤。韩愈就曾说,“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这样毫无章法的改革,对于那些尚未搞清改革宗旨的人来说,自然只能是“群臣瞻望而已,莫有亲奏对者”。而越是无人响应,改革者便越是着急。说话办事也就越是颐指气使,“喜怒凌人”。这样一来,就让更多的人感觉这些人并不是为了什么除旧迎新,而是一味专横霸道,为所欲为。以致于最终原本为中央集权、为百姓办事的改革,演化成实实在在的个人恩怨凝结,从而遭致更多人员的反对。“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如此一来,改革就酿就了一本糊涂账,失败也就在所难免了。

改革时机不成熟,改革方式一厢情愿,由此,改革的命运自然注定。但这场改革真如韩愈所言,是“小人乘时”的结果么?我们通过小圈子中的刘禹锡为例,来说明这些人的秉性。由于改革前的刘禹锡事迹寥寥,我们就以刘禹锡的后期表现来说明。

对于这次改革,刘禹锡也曾做过总结。他认为,这场改革,“一心直遂”,“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目标上毫无问题,完全属于正义之举。但为什么失败了呢?原因有三:其一为“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带有明显的蛮干色彩。其二为“只言绳自直,安知室可欺。”只以为做什么事情都应放到桌面上,谁知道居然还有人非要暗箱操作,插圈弄套,令人防不胜防。其三则为制度使然。“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亦可慎诸”。废掉顺宗后,宪宗皇帝一上台,便大怒而否定改革,这才是更加可怕的事情。应该说,刘禹锡的总结,虽然无法摆脱时代局限,但也确实点中了要害。有鉴于此,一贯坚持“信道不从时”的刘禹锡知道,自己所信之道和性格与昏暗的世事之间已势同水火,不可交融。既然不能黏合,干脆就我行我素,“愚不能改”,“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由此,我们也就有幸领略了一个真正率性而执着的“诗豪”一生展现出的风采。

我们看,首先,他敢于抨击唐宪宗。永贞革新后,刘禹锡被流放到边远山区服罪。不久就听到了顺宗的死讯。刘禹锡认为,顺宗虽然百病缠身,但不至于这么快就死掉。死亡必有它因。既然宪宗是一个“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的狠角色,那就干脆把顺宗之死归咎到宪宗的头上好了。他在一首诗中说,“俗尚东皇祀,谣传义帝冤。”义帝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项羽嫌其碍事,就将其杀害。刘禹锡借用这一典故,明白无误地点出顺宗是被宪宗害死的。显然,如果宪宗知道了这首诗的内容,会是什么后果。而这又恰恰显示出了刘禹锡桀骜不驯的特点。

其次,面对社会各种腐朽不堪的东西,刘禹锡都会嗤之以鼻,鄙夷不屑。这方面,既显示了他的倔强,也影响了他的升迁。比如,谪居和州时,地方官员看他是一个罪臣,便在城南、面江安排了一处低于其身份居住的小屋。刘禹锡不为所动。在门前题写楹联:“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一副潇洒自如的样子。地方官员看后很生气,再将其迁往城北更小的房子,面河而居。谁知此公居住后,又出一幅楹联:“杨柳青青江水平,人在历阳心在京”,还是一副情景交融、其乐融融的样子。既然看到什么景色,你都可以触景生情,地方官员干脆将其迁到熙攘且只能容身的城中去。这一回,刘禹锡不再题写楹联。戏谑之下,信手一挥,便书就出千古传诵、君子之居“何陋之有”的《陋室铭》。再如,刘禹锡被贬地处边远的朗州,一呆就是十年。好容易“以恩召还”,脱离苦海,回到京城,准备继续委以重任。这样的机遇本该倍感珍惜才是。但此公认为自己就不应该发配,且早就应该回来,所以对此根本不以为意。当他游览城郊玄都观时,一时有感而发:“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以此隐喻我老刘走后,阿谀奉承的新权贵当道,长安城已是乌烟瘴气。宪宗看后,当然大怒,再次将刘禹锡发配。而这一去,又是十余年。等刘禹锡再次回到京城,已是老迈龙钟。从道理上讲,有了前面的经历,这次回来该接受教训了吧。但此公仍旧秉性不改,随心所欲。当他再度游览玄都观时,又吟出“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句。扯旗放炮般地告诉世人,我老刘又回来了,那些迫害我的人有什么招数,你就尽管使出来吧。如此的放浪形骸,如此的本性难移,这才是刘禹锡固有的本色!

其三则是面对失意,达观向上,永远矢志不移。刘禹锡33岁遭贬,一去就是23年。面对最为美好的光阴逝去,从小立下的夙愿付诸东流,一般人总会出现困厄苦闷、意志消沉的情况。但刘禹锡却相反。面对任何环境,他都会从旷达、乐天的角度予以诠释。这在他的大量诗文中都有表现。比如针对“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悲愤历史,他会用“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来作答;面对“莫道谗言如浪深”,他则用“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回应;而即使面对不断老去的“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他也用“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予以自勉。……诗文所及,枚不胜举。而最为称道的,则是当白居易为刘禹锡长期遭贬鸣不平时,刘禹锡反倒安慰白居易,并用诗概括了自己的人生与理念。全诗如下: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在他看来,即使我们这一代人什么都没有做成,也还会有后来的年轻人继续为之奋斗。自己遇到的小小波折,又算得了什么呢。更有甚者,当知死期已近,刘禹锡并无悲切之意,反而一反常人所为,亲手为自己撰写墓志铭。在这篇墓志铭中,他居然还在说:“葬近大墓,如生时兮。魂无不之,庸讵知兮。”谁说我死了,我的魂魄就不能继续战斗了呢。

可见,作为唐代中后期著名的哲学家、文学家,刘禹锡用他一生的经历,践行了持之以恒、百折不挠的精神,也用他鄙夷的神情,鞭挞了仗势欺人、谗言佞语的奸慝。虽然理想功败垂成,宏愿壮志未酬,最终落得“天与所长,不使施兮”的下场,但堂堂正正、宁折不弯的人生,不是同样精彩么?而如果这样的人生还被划入小人序列,那么试问,还有几人敢称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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