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多艰,寸心如水
——叶嘉莹先生的诗词人生

2018-03-19 05:00张春华
传记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叶嘉莹

张春华

山东财经大学艺术学院

叶嘉莹,号迦陵,是满族叶赫那拉氏后裔,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一个书香世家,三四岁时开始识读汉字,背诵诗词。叶嘉莹的父母及伯父伯母都受过良好的旧式教育。母亲年轻时曾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任教,婚后便专心相夫理家,为人宽厚又不失干练。生有两儿一女,叶嘉莹及其长弟叶嘉谋,幼弟叶嘉炽。父母对她用的是“新知识,旧道德”的教育理念,虽然教叶嘉莹识字,却没有将其送到小学去读书,因为在他们看来,小学的语文太过浅薄无聊,应该趁着小时候记忆力好,多读一些具有久远价值的古典诗书。于是请来叶嘉莹的姨母作为叶嘉莹和弟弟叶嘉谋的家庭教师,每天下午教他们学习语文、数学和书法,上午是自修时间,主要做前一天的作业,包括背书,做数学题,写书法等。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度过了,深宅大院里的叶嘉莹没有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学会荡秋千、溜冰、抓子儿、踢毽子,她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读书了。院子里的草木荣枯、春秋代序都成为她生发感动的对象,窗前的修竹、翻飞的蝴蝶、阶前的莲花一一入她的诗中:

几度惊飞欲起难,

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

满地新霜月乍寒。

——《秋蝶》

不竞繁华日,秋深放最迟。

群芳调落尽,独有傲霜枝。

——《咏菊》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

——《咏莲》

少女时代的叶嘉莹很少出门,很少郊游,后来去美国教书,碰到一位华人教授问她住在哪里,一问才知道她就是察院胡同的叶家大小姐,幼时近在咫尺却未曾谋面。

著名学者邓云乡曾专门撰文记述了他年轻时到叶家请叶嘉莹伯父看病改药方时的情形:

一进院子就感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气氛,到现在一闭上眼仍可浮现在我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大夫)头上戴着一个黑纱瓜皮帽盔,身着本色横罗旧长衫,一位和善的老人,坐在书案边,映着洁无纤尘的明亮玻璃窗和窗外的日影,静静的院落……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家的意境想来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熏陶形成的。

中国诗词的某些感受和中国旧时传统生活的感受是分不开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雨打梨花深闭门”,“更无人处帘垂地”……这种种意境,只有在当年宁静的四合院中,甚至几重院落的侯门第宅中才能感受到,在西式房舍甚至在几十层的公寓楼中是难以想象的。叶教授之所以成为文明中外的学者、词家,原因自然很多,但我想察院胡同那所大四合院旧时的宁静气氛,对她的影响一定是很大的吧。

叶嘉莹的父亲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在刚刚成立的上海中国航空公司任职,翻译介绍了很多关于西方航空的文章。母亲带着叶嘉莹和两个弟弟,跟伯父伯母住在一起。伯父有着很深的古典文化修养,非常喜欢诗歌,常常跟叶嘉莹聊起很多诗坛掌故,有一次提到清代词人陈维崧的别号叫“迦陵”,还有一位词人叫郭麐,别号“频伽”,两个人的别号合起来就是“迦陵频伽”,这是佛经里一种鸟的名字,是一种共命鸟,《正法念经》里说:“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能及者。”后来上大学后,叶嘉莹跟顾随先生学诗,就用了“迦陵”的别号把诗作拿去发表了。

伯父和父亲都喜欢吟诵,每当冬季北京下大雪的时候,父亲便时常吟唱一首五言绝句:“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有一天,叶嘉莹跟伯父谈起父亲吟诵的这首诗与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有一些相近之处,一是两首诗的声调韵字相近,二是两首诗都是开端写景,最后写到上楼,三是第三句开头都是一个“欲”字,表达了想要怎样的意思。伯父说两首诗虽然外表看似相近,但情意却不相同。“大雪”那首诗开始表现了外在景物对内在情意的激发,后两句写的是“心里事”和“酒家楼”,而“白日”那首诗开始所写的则是广阔的视野,所以后两句接的是“千里目”和“更上一层楼”。伯父的这些偶然的谈话激发了叶嘉莹学诗的兴趣,获得了很多的启发和领悟。

读初中时,因为父亲在上海工作,他便要求叶嘉莹经常用文言写信汇报学习情况。叶嘉莹写完后先请伯父过目,伯父提出修改意见后,叶嘉莹再重新抄寄给父亲。在学写文言文的同时,伯父还鼓励叶嘉莹写一些绝句小诗,叶嘉莹逐渐养成了写诗的好习惯,后来人生中经历的各种悲喜,叶嘉莹也大都以诗的形式记录下来。

叶嘉莹(右一)少年时与大弟叶嘉谋、小弟叶嘉炽合影

丧母之痛

虽然很少走出深宅大院,叶嘉莹却从童年时期就经历了战争的乱离和生命的聚散无常。那是个积贫积弱的年代,“七七”事变后,父亲随政府流转后方,当时的叶嘉莹只有十三岁,长弟十一岁,幼弟只有五岁。沦陷区的生活十分艰苦,父亲又久无音讯,一切都靠母亲操持。叶嘉莹在这期间又生了一场大病,在家休学一段时间。母亲因父亲音信隔绝和叶嘉莹的这场大病,积郁成疾,1941年被诊断为子宫瘤,并很可能是恶性的。伯父建议去找西医看看,天津有一家外国人开的医院,母亲便由叶嘉莹的舅舅陪同,到天津的这家医院开刀做手术,当时叶嘉莹刚刚升入辅仁大学,要陪同母亲一起去,母亲因为叶嘉莹年纪尚小,大学又刚开学,坚决不让她去。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本来术后情况就不好,又惦念孩子急着回家,终因伤口感染病逝在医院里。没能陪同母亲前往诊治,成了叶嘉莹终身的遗憾!悲痛欲绝之下,叶嘉莹写下了《哭母诗八首》:

其一

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

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

其二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其三

重阳节后欲寒天,送母西行过玉泉。

黄叶满山坟草白,秋风万里感啼鹃。

其四

叶已随风别故枝,我于凋落更何辞。

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

其五

飒飒西风冷总惟,小窗竹影月凄其。

空馀旧物思言笑,几度凝眸双泪垂。

其六

本是明珠掌上身,于今憔悴委泥尘。

凄凉莫怨无人问,剪纸招魂诉母亲。

其七

年年辛苦为儿忙,刀尺声中夜漏长。

多少春晖游子恨,不堪重展旧衣裳。

其八

寒屏独倚夜深时,数断更筹恨转痴。

诗句吟成千点泪,重泉何处达亲知。

为母亲送葬回来,叶嘉莹又写了一首小词:

忆萝月

萧萧木叶。秋野山重叠。愁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

平沙一片茫茫。残碑蔓草斜阳。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呗凄凉。

母亲的去世让十七岁的叶嘉莹深感生命的无常与悲凉,所幸伯父伯母照拂,只让她专心读书,所以叶嘉莹虽遭丧母之痛,却在读书方面未受到什么影响。如古人所言“愁苦之言易工”,这一时期里叶嘉莹创作了大量诗词。

抗战胜利后,父亲回到北京时,母亲已去世四年之久了。父亲写了悼念母亲的诗,摆放在母亲的遗像面前。一直到叶嘉莹离开北京南下结婚时还摆在那里,后于“文革”中被毁,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纪念性的东西。

大学时光

1941年秋,叶嘉莹开启了她在辅仁大学的难忘时光。辅仁大学坐落于北京什刹海地区,什刹海自古就是北京的一串明珠,历代高僧曾在此修寺建庙,王公大臣在岸边筑府造园,各界名人也纷纷迁居湖畔,这里渐渐成为京城最具人文气息的地方。民国年间,恭亲王的后代将恭王府和花园卖给了辅仁大学,恭王府就变成了辅仁大学的女院。叶嘉莹自小就在古老的四合院里长大,又到恭王府来念大学,这些都在有意无意间给了她浓厚的人文熏染。

当然,受益更多的还是来自老师的教诲。叶嘉莹的老师顾随先生本名顾宝随,是河北清河县人。1915年顾随报考北大国文系,当时的北大校长蔡元培亲自审阅学生的入学试卷,发现顾随的国文水平卓异,便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以求拓宽知识视野。顾随接受了蔡元培的建议,到天津北洋大学预科读了两年英文后转入北大英文系。在北大,顾随不仅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熏陶,而且在饱学中国古典文化的基础上,接受了西方新文化,从而形成了他融汇中西、兼容并包的治学基础。

顾随对诗歌的讲授,使叶嘉莹眼界大开。他不仅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而且具有融汇中西的襟怀,加之对诗歌的敏锐感受和深刻理解,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给叶嘉莹很深的感受与启迪。顾随的讲课重在感发而不拘泥于死板的解释说明,他重视诗歌美感的本身,对于诗词不同的美感有很仔细、很敏锐的分辨。他讲课喜用比喻,联想丰富。比如在讲到杜甫的深厚博大、气象万千时,他举例说:盆景、园林、山水这些好像都是表现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园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艺术,比盆景范围大,可是匠气太重,人工安排的痕迹太深;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伟壮丽,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发现高尚的情趣,还可以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高尚和伟大在盆景和园林中是找不到的。杜甫诗中那种莽莽苍苍的气象、博大深厚的感情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非其他作品可以比拟。

叶嘉莹跟随顾先生学诗期间进步很大,经常与先生诗词唱和,顾随也给予叶嘉莹很高的评价:“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擅自护持。”

叶嘉莹还跟随顾先生写过一篇一折的杂剧《骷髅语》,但将这一剧稿交给先生不久,就离开北平南下结婚了。等1974年第一次回到故乡时,原稿早已散佚,顾先生也已去世十四年之久,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南下结婚

叶嘉莹自幼在旧家庭中长大,矜持本分,上大学时又是男女分校,有时合班上课也不跟男生说话,男生的信件也从不回复。但因为她书念得好,深受初中英文老师的喜爱,就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堂弟赵东荪先生。

1948年3月29日青年节,叶嘉莹离开北平到上海结婚,婚后与先生一起去了南京,并在一所私立中学圣三学校教书。当时内战方殷,币制混乱,一日数变,老百姓争换银元,民不聊生。1948年11月,叶嘉莹夫妇从上海坐“中兴轮”先到基隆,又换火车从基隆到左营,在海军宿舍安顿下来。由于所有的书籍在长途邮运中全部遗失,叶嘉莹无事可做也无书可读,直到第二年春天,北平老家的邻居许寿堂的儿子许世瑛在台大教书,听说叶嘉莹到了台湾,就介绍她到台湾中部的彰化女中教国文。怀有身孕的叶嘉莹与另一位女教师住在单身宿舍里,暑假中在左营诞下大女儿。

开学后,校长为照顾叶嘉莹,就让她带着吃奶的女儿住在校长官舍。1949年12月24日的圣诞节前夜,叶嘉莹的先生到彰化女中看望她们母女,次日天还没亮,就有人敲门进来,把她先生抓走了。到了1950年夏天,彰化女中的考试刚刚结束,连校长在内的六位老师又被抓起来了,叶嘉莹也在其中。他们被关在彰化警察局,被迫写自白书。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叶嘉莹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去找警察局长理论,不久便被释放出来。

出狱后,叶嘉莹辞掉了彰化女中的工作,左营的家早已被抄,无家可归的叶嘉莹只好带着女儿先投奔亲戚家。亲戚家的日式房子也很拥挤,叶嘉莹只好带着女儿睡在走廊里。走廊没有床铺,中午人家睡午觉了,叶嘉莹怕扰了人家午睡,便抱着女儿到远处的树荫下。到了晚上,等人家都睡了,才在走廊铺上毯子,打地铺睡下,早上还要早早起来把东西收拾干净。

1948年3月,叶嘉莹结婚照

后来叶嘉莹的父亲作为中国航空公司工作人员也撤退到台湾,在台南分到一间临时宿舍,叶嘉莹才独自带着女儿到了台南。到了9月新学期开学时,叶嘉莹由堂兄介绍到台南一所私立光华女中教书。叶嘉莹一边带着女儿,一边重新开始了教书生涯,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直到1953年叶嘉莹的先生被放出来。

千辛万苦、辗转流离的日子让叶嘉莹无暇顾及诗词创作,活下来已属不易,这期间叶嘉莹曾写过两首词、一首诗。

台南有一种凤凰木,树干高大,花朵鲜艳,叶嘉莹据此作《浣溪沙》一首: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在光华女中任教期间,一个人带着女儿孤苦飘零,叶嘉莹写下这首《蝶恋花》:

倚竹谁怜衫袖薄。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莫问新来哀与乐。眼前何事容斟酌。

另有一首五言律诗,更是写尽了叶嘉莹当时转蓬离乱的无奈与苦痛: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那时彰化女中的训导主任吴学琼,在校长被抓后离开彰化女中到了台北二女中。1953年前后,台北二女中要招聘高中国文老师,吴学琼便写信邀请叶嘉莹前去授课,叶嘉莹回信说如果能帮先生也谋份教职就可以过去。吴学琼将赵东荪安排在台北二中的初中教国文,叶嘉莹举家迁往台北。

到台北后,叶嘉莹去拜望许世瑛和戴君仁两位先生,恰巧那时台大招收了一批华侨学生,想找一个普通话讲得好的老师去教大一国文,两位先生便向台大推荐了叶嘉莹,叶嘉莹要辞去二女中的教职,校长却不肯放她走,一定要她把所教的两班学生送走才可以离开,叶嘉莹只好一边教二女中的国文,一边教台大的国文。两年后,叶嘉莹离开二女中,专教台大两个班的国文,后来又受淡江大学中文系主任许世瑛之邀去淡江大学教诗选课,此后又担任了曲选课、杜甫诗、陶谢诗、苏辛词等课程。不久,辅仁大学在台湾复校,戴君仁被聘去做辅仁大学中文系主任,叶嘉莹又被邀请去母校教诗选、词选。

去国怀乡

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大陆与西方世界由于政治原因断交,当时西方的学者研究中国古典文学都是去台湾,而台湾的三所大学的古典文学都是由叶嘉莹来教,所以很多西方学者都听过叶嘉莹的课。

台大跟美国的密西根州立大学有个互相交换教师的计划,1965年,叶嘉莹就被派往美国密西根州立大学任教。美国的福尔布莱特基金会对去美国任教的台湾学者都要举行一次面谈,当时主持人是哈佛大学的海陶玮先生,海陶玮是在哈佛大学研究中国古典诗词的,所以面谈非常融洽。海陶玮先生力邀叶嘉莹去哈佛讲学,但因为学校已跟密西根州立大学签约,只好每年暑假去哈佛,与海陶玮先生合作研究中国古典诗词。于是叶嘉莹长途跋涉带着两个女儿辗转来到美国,当年暑假便开始了跟海陶玮先生的合作研究主题,一个是陶渊明的诗,一个是吴文英的词。海陶玮先生还帮助翻译了叶嘉莹的《论吴文英词》,发表在哈佛大学学报上。两年后与密西根州立大学合作期满,叶嘉莹来到哈佛大学,正式开始了与海陶玮的合作研究。这年秋天她创作了一首《鹧鸪天》:

20世纪70年代,叶嘉莹在哈佛燕京研究室

寒入新霜夜夜华。艳添秋树作春花。眼前节物如相识,梦里乡关路正赊。

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

两年后的秋天,叶嘉莹辞别了海陶玮,告别了哈佛,回到台湾。临别前写了三首七言律诗,题为《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三首》:

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

日归枉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岐。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

天北天南有断鸿,几年常在别离中。

已看林叶惊霜老,却怪残阳似血红。

一任韶华随逝水,空余生事付雕虫。

将行渐近登高节,惆怅征蓬九月风。

临分珍重主人心,酒美无多细细斟。

案上好书能忘晷,窗前嘉树任移阴。

吝情忽共伤留去,论学曾同辩古今。

试写长谣抒别意,云天东望海沉沉。

临行前,叶嘉莹跟海陶玮先生的约定是,回台湾把学校的工作安排妥当,再把叶父接到美国。但当叶嘉莹把资料递上去后,办事人员说她的先生和孩子已经在美国了,再把父亲接走,等于是移民了。不仅未能给叶父签证,还把叶嘉莹多次出入美国的签证取消了。海陶玮先生建议先申请加拿大的签证,从加拿大再申请去美国。未料到了美国驻温哥华的领事馆去办签证的时候,签证再次遭拒。海陶玮先生于是跟自己的好友——U.B.C.大学亚洲系的主任蒲立本联系,问那边有无机会。蒲立本先生非常高兴,因为亚洲系刚刚成立了研究所,从美国加州大学来了两个博士生,一个是研究韩愈诗的,一个是研究孟浩然诗的,叶嘉莹顺理成章地留在了U.B.C.大学亚洲系,并将家人陆续接到了温哥华。就这样,原本从来没听说过的一个地方,却阴差阳错在这里一呆就是几十年!叶嘉莹为此写了一首诗记录当时的感受:

异国霜红又满枝,飘零今更甚年时。

初心已负原难白,独木危倾强自支。

忍吏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

行前一卜言真验,留向天涯哭水湄。

U.C.B.大学开学后,按照学校的要求,叶嘉莹要用英文讲课,这对于上课喜欢上天入地跑野马的老师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束缚,没一点发挥余地。叶嘉莹将当时的感受写成了一首小诗:

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

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馀生。

就这样,已经四十五岁的叶嘉莹还要每天抱着英文词典查生字备课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再去给学生上课,尽管如此,她的课还是受到了学生的欢迎,以前只有十几个学生选课,叶嘉莹接了这门课后,竟然有六七十人选课,而且半年之后就拿到了学校的终身聘书!多年漂泊转蓬,种种机缘巧合,叶嘉莹终于在温哥华定居下来,这也是她不幸中的一次幸运。

痛失爱女

叶嘉莹虽然漂泊海外多年,却始终不忘故土,每次读到杜甫的“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便感动得几乎落泪。1970年,加拿大跟中国正式建交。1973年叶嘉莹开始申请回国。1974年,叶嘉莹终于踏上了故土,兴奋之余,她写了一首长长的《祖国长歌行》,尽情诉说她的悲喜:“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家人乍见啼还笑,相对苍颜忆年少……空悲岁月逝骎骎,半世蓬飘向江海。入门坐我旧时床,骨肉重聚灯烛光;莫疑此景还入梦,今夕真知返故乡……”时隔多年,物是人非,叶嘉莹最盼望见到的伯父和顾随先生均已离世,世间原本就有诸多无奈。

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叶嘉莹想多走走看看,旅行社安排她参观了延安、西安、上海、杭州、广州、桂林等地,时隔三十年重返故土,叶嘉莹感慨良多。

1976年,叶嘉莹原本打算再度回国,然而世事难料,她的大女儿夫妇在这一年双双罹难。

大女儿1973年结婚,小女儿1975年结婚,叶嘉莹当时业已年过五十,已经拿到U.C.B.大学的终身聘书,两个女儿也都有了归宿,生活幸福,原以为总算向平愿了,却不料出了意外。

当时在北美,每年春天都有一次亚洲学会。1976年春天的亚洲学会在美国东部召开。叶嘉莹从温哥华出发,先到多伦多看望了大女儿,又到费城看望了小女儿,但就在抵达费城的当晚,接到先生从温哥华打来的电话,说大女儿夫妇二人开车经过十字路口时,一辆大卡车冲过来,两人双双离世。

事后,叶嘉莹将自己关在屋里,十多天闭门不出,在极度的哀痛中,写下哭女诗十首,题为《一九七六年三月廿四日长女言言与婿永廷以车祸同时罹难,日日哭之陆续成诗十首》,现择其中六首如下:

噩耗惊心午夜闻,呼天肠断信难真。

何期小别才三日,竟尔人天两地分。

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

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

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

结褵犹未经三载,忍见双飞比翼亡。

检点嫁衣随火葬,阿娘空有泪千行。

历劫还家泪满衣,春光依旧事全非。

门前又见樱花发,可信吾儿竟不归。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世事无常,叶嘉莹没想到刚捱过半世忧劳艰苦的生活,竟在晚年遭遇了丧女之痛!幼年曾跟母亲寄人篱下乃至被捕入狱的大女儿,如今竟在最好的青春年华突遭意外,撒手人寰!叶嘉莹将全部的悲痛化为诗句,以期能抒发和缓解这巨大的打击,但仍然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无法从苦海中超脱出来。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有谁能比她体会更深呢?

漂泊归来

1979年春,叶嘉莹回国到北京大学短期讲学,此后李霁野先生便以师生情谊力邀叶嘉莹去南开讲学,叶嘉莹为此写下一首绝句,记录下她与南开的情谊:

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南开大学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来听课的人不仅坐满教室,连讲台边、教室门口和窗外都是人,叶嘉莹有时连走上讲台都很困难。于是中文系想出一个发听课证的办法,只许有证的人进入教室,结果天津师大的一位女生心生一计,刻了个萝卜章,自己做了假听课证,引得旁人纷纷效仿。叶嘉莹后来又在晚上开了一门唐宋词课,大家反应同样热烈,每次直到学校的熄灯号吹响,才迟迟散去。对此,叶嘉莹也有记载:

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临歧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1990年,叶嘉莹从U.C.B.大学退休,国内的南开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都先后邀请她去教书,但叶嘉莹最后还是留在了南开,一来天津离北京较近,京津之间来往较为方便;二来又有李霁野先生的热心关照,再加上助手安易的殷勤照料。

2000年,“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所”正式列入南开大学研究生招生计划。叶嘉莹捐出自己在U.C.B.大学一半的退休金(十万美金)设立了“驮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以恩师顾随的别号和大女儿女婿的名字作为两笔学术基金的命名。

2004年,叶嘉莹八十大寿,南开大学文学院为此举办“庆贺叶嘉莹教授八十华诞暨国际词学研讨会”。

叶嘉莹在《朗读者》节目中与孩子们一起吟诵

窗体顶端

2014年5月10日至12日在南开大学举行的“叶嘉莹教授九十华诞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美国、加拿大、新加坡、日本、马来西亚、台湾、香港、澳门等海内外的百余位专家学者参会研讨。温家宝总理向叶嘉莹先生专门写来贺信表示祝贺:“先生从事教育事业近七十年,培养了一大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人才,深受学生爱戴,可谓桃李满天下。七十年来,先生一边孕育桃李,一边从事研究,为传播中国文化作出重要贡献。”

二十多年来,叶嘉莹应邀到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天津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湖北大学、湘潭大学、武汉大学、辽宁大学、辽宁师范大学、黑龙江大学、兰州大学,新疆大学等几十所大学讲学,同时应社会各团体的邀请,举行了数次颇有影响的古典诗词专题讲演。叶嘉莹的讲演,受到了上至耄耋学者下到青年学子的广泛欢迎和赞许。

如今已近九十四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依然将传播中国文化为己任,虽生活简朴,内心却愈加丰富,为孩子们编写《给孩子的古诗词》,参加央视的《朗读者》,四处播撒着古典诗词的种子。叶嘉莹曾提出过词的“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说,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她的内心,已经完全为诗词所充盈,因为她始终保持着心灵的清净洁白,她胸怀坚贞,性情如水,可柔可刚,正如她于《踏莎行》中所抒怀: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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