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反什么“封建”与如何“反封建”?
——重述《家》到《寒夜》的精神脉络

2018-03-18 17:09
关键词:新文学巴金伦理

李 怡

巴金与“反封建”是个老话题,但是,最近一些年,关于“反封建”和新文学的评价,却成了新问题。

在过去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中国新文学就被认定为“反帝反封建的文学”,而巴金重要的代表作如《激流三部曲》等则被视作是“反封建”的杰作。但是,最近一些年,随着史学与文学的对话加强,一些历史学界的成果也对文学史观的重新定位形成了冲击,这个长期以来被文学史领域当作“不移之论”的“反封建”定位遭遇了很大的挑战。与文学史研究界稳定的概念使用不大相同,历史学界对“封建”的定义一直存在争论,有史学家提出,“封建”一词在中国的西周指的是“封邦建国”,在西欧中世纪feudalism是指“领主法律”,无论哪一种形态都与秦汉以后以中央集权为主体的郡县制形态根本不同,“秦至清的两千余年,政制的主位是郡县制,封建制不过是辅助性的偏师,郡县制与封建制两者均归于专制君主中央集权政治的总流之下”。*冯天瑜:《“封建”考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 93页。一般认为,中国学界对“封建”的长期遣用与前苏联普遍使用的社会发展的“五形态”说有关。斯大林在《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提出,历史上有五种基本类型的生产关系:即“原始公社制的、奴隶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斯大林文选》,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99页。《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明确肯定“五种基本类型的生产关系”为所有民族之必经过程,*联共(布)中央特委编:《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斯大林撰写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被列为该书第四章第二节,成为历史叙述的直接思想指导。奥托·库西宁等人编著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基础》一书明确认为:“所有的民族都经历基本相同的道路。……社会的发展是按各种既定的规律,由一种社会经济形态向另一种社会经济形态依次更替的。不仅如此,生活在更加先进形态的国家对别的国家显示出他们的未来,就像别的国家显示出的是那个先进国家的过去一样。”*转引自罗荣渠《现代化新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3页。罗荣渠先生以自己的研究告诉我们,马克思、恩格斯本人都不是这种“单线发展论”者。这显然构成了我们对历史的基本认识。

“我写《激流》并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没有浪费读者的时间,它们并不是写了等于没有写的作品。”“我多么希望我的小说同一切封建主义的流毒早日消亡!彻底消亡!”*巴金:《关于〈激流〉》,《巴金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20卷,第687、688页。这是五四之子巴金对自己的最初的期许,包括《寒夜》在内的《人间三部曲》被视作是其艺术上的成熟,但依然是在“控诉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那个一天天腐烂下去的使善良人受苦的制度”,*巴金:《关于〈寒夜〉》,《巴金全集》,第20卷,第690页。直到晚年的《随想录》,他又再次举起了“反封建”的旗帜:“要反封建主义,不管它穿什么样的新式服装,封建主义总是封建主义,衙内总是衙内。”*巴金:《衙内》,《巴金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6卷,第654页。巴金的一生与“反封建”结下了不解之缘。如果说“封建”本来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受制于“西方中心”或“苏联影响”而对历史的误读,那么巴金的批判是否还是有的放矢的呢?如果说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对传统中国的误读式批判不无稚嫩的话,后来被大家公认为“成熟”的《寒夜》又是怎样超越这种稚嫩的?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重新讨论。

巴金以《家》的“反封建”蜚声文坛,经过了《人间三部曲》的艺术成熟,到晚年《随想录》再提“反封建”的价值,由此完成了其与“反封建”的百年渊源,是典型的五四精神传人。正因为如此,在当今质疑五四“反传统”取向的语境中也就遭遇了某种尴尬。在质疑者看来,五四的“反封建反传统”本身就是以一种简单化的方式处理着历史问题,激情有余,理性不足;破坏有余,体谅不足;抨击对象有余,自我反省不足。例如,《家》对家庭旧伦理的抨击显然是激情式的,即便其中对高老太爷的些许同情也是倏忽即逝的,作家更像是“外在于”这个家庭制度、通过选择新的时代思潮来“俯瞰”着“家”,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家”还没有与“我”建立起血肉相连的关系,没有“内化”成为“我”的生存与生命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对“家”的批判也就只能是对“他者”的批判,与知识分子的自我思考、自我反省无关,这就如同高公馆被安放在成都,而我们其实并不能感受到太多的地理真实一样——作家的写作更多来自一种时代激情的意念,而非生存内部的结构提取。

应当说,对《家》的这种批评是不无道理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击中了早年巴金的思想薄弱之处,但问题是,如果我们沿着“反封建”的方向继续推进,到了《寒夜》,就可能遭遇解释上的困难,《寒夜》能够继续沿用《家》所奠定的“反封建”思路吗?如果不能,巴金究竟又在写什么?他在什么意义上是“成熟”了?

一般对《寒夜》“反封建”的理解是巴金继续揭露了家庭关系中家长制的危害,这当然是指汪母。不过,如果以“家长”的心态来看待《寒夜》中的汪母,将巴金的反封建视作从成都的大家庭转入了抗战重庆的小家庭,那么又似乎难以解释作家分明表露着的对“家长”的深切同情。用作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对《寒夜》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全同情”:“我自己也承认我的文章里常常露出原谅和同情的调子。”*巴金:《谈〈寒夜〉》,《巴金全集》,第20卷,第511页。一定要在普遍性的“同情”中区分敌我,明确“反封建”的文化对立面,这样的理解可能既简单,又不符合巴金的心态。

那么,从《家》到《寒夜》的发展,究竟当怎么认识呢?显然,用一个作家走向“成熟”来加以概括好像也不能完全道出其中的精神嬗变,尤其不能回答当下从质疑“反封建”出发对五四文学传统及巴金的某些质疑。因此,今天重提巴金对“反封建”的认识,并在这一个问题框架中解读《寒夜》依然必须。

其实,除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定义,以及前苏联历史观的影响外,中国学界对“封建”的问题的争论也缘自各自采用的“封建”标准的差异性。近年来对中国自秦汉以降“封建制”提出质疑的主要是基于“政治权力”视角,所谓“封建制度的特征是非中央集权化”。*在1930年代“中国社会史的论战”中即有人持此观点(参见王礼锡:《中国社会形态发展史中之谜的时代》,《中国社会史的论战》第3辑,上海:神州国光社,1932年,第20页),近年此说被重提。这一视角的合理性在于它充分重视政治权力在中国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而过去的中国主流史学(马克思主义史学)对经济关系的重视,在他们看来无论是中国秦汉至晚清还是西欧的中世纪,虽然国家组织形式各有差异,但是又都有着相似的土地关系与阶级关系。*参见李根蟠:《中国“封建”概念的演变和 “封建地主制”理论的形成》,《历史研究》2004年第3期,第146页;林甘泉:《“封建”与“封建社会”的历史考察》,《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3期,第145页。

平心而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知识分子“反封建”的目标既包含了前述两个方面的关怀,但又不限于政治与经济的层面,而是有着自己独立的思考。虽然政治问题与经济问题依然引起五四知识分子的关注,但却不再是新文化运动的核心,用五四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的话来说,近代以来,经过器物、军事、政治等诸“觉悟”之后,“伦理的觉悟”就是新文化运动所要推动的“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彻底之觉悟”。“伦理”(ethic)的探究遍及中外,就是指在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相互关系时应遵循的道理和准则,包括人的情感、意志、人生观和价值观等方面。何谓“伦理的觉悟”呢?也就是对最基本的人生观、社会关系、道德责任等问题的自觉反思与认识,这种认识在五四时期当然是以反思传统为起点的,一如陈独秀所说:“儒者三纲之说,为吾伦理政治之大原,共贯同条,莫可偏废。三纲之根本义,阶级制度是也。所谓名教,所谓礼教,皆以拥护此别尊卑、明贵贱制度者也。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独立之说为大原,与阶级制度极端相反。此东西文明之一大分水岭也。”在他看来,传统所谓纲常伦理、阶级制度,就是别尊卑、明贵贱,概言之,就是不平等的制度,只有人生在世的基本地位、权利、自由、平等问题得到解决,其他的政治经济问题才能迎刃而解:“吾人果欲于政治上采用共和立宪制,复欲于伦理上保守纲常阶级制,以收新旧调和之效,自家冲撞,此绝对不可能之事。盖共和立宪制,以独立、平等、自由为原则,与纲常阶级制为绝对不可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废其一。倘于政治否认专制,于家族社会仍保守旧有之特权,则法律上权利平等、经济上独立生产之原则,破坏无余,焉有并行之余地?”*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第1卷第6号,1916年2月15日,第4页。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五四新文学—新文化运动是将重新确立“人”的基本理念——地位、价值、社会关系、生存原则等等,作为自己的中心,而将中国传统社会所形成的阻碍人的社会权利、压迫人的生存发展、束缚人的精神自由的“制度”称之为“封建伦理”“旧礼教”,予以猛烈的抨击和批判。陈独秀亲撰《敬告青年》为《青年杂志》开篇,其中有言:“举凡残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征之故训,而不可谓诬,谬种流传,岂自今始?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6年9月15日,第3页。而孔教则被其斥之为“封建时代之道德”“封建时代之礼教,封建时代之生活状态”“封建时代之政治”。*陈独秀:《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新青年》第2卷第4号,1916年12月1日,第5页。从本质上说,五四新文学、新文化的先驱也不是将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斥之为“反动”和“糟粕”,他们集中火力进行的“反封建”,主要就是指将人束缚、限制、压迫在旧的伦理模式中的体制。这种中国体制,源于先秦时代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封邦建国”,在秦汉以后,虽然郡县制替代了“封邦”,中央集权代替了诸侯分治,但是在国家治理、社会关系的建构方面,却还是以血缘关系(即宗法关系)为基础,以儒家伦理的“君臣父子”确立全社会的不平等的人权与生存法则,这一特色贯穿了从西周至晚清中国历史的全过程,而与西欧中世纪的feudalism并不相同,以中国“古已有之”的词汇“封建”命名之,并将五四“伦理革命”的目标锁定于此,显然也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勇气与睿智。

所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在伦理革命的意义上“反封建”,它受惠于西方近现代文化,但却不是对西方现代化的生搬硬套,与后来左翼文化从政治经济视角出发的阶级革命的“反封建”有异,也与今人批判传统君主专制的政治文化“质疑反封建”有别,现在看来,这一伦理意义的革命直接挑战了历史悠久的“家国同构”的现实秩序和精神逻辑,反抗的是以等级制为基础的人伦模式,因而具有不可替代的精神意义,正如有学者在阐发鲁迅“反封建思想革命”时所指出的:“中国儒家文化的特征是以家庭伦理附会政治伦理,又用政治伦理规定家庭伦理。在家的家长制与在国的君主制是基本相同的结构形态,因而也用基本相同的伦理形式进行维系。也就是说,不论中国古代社会及其社会思想与西方古代社会及其思想有什么巨大的差异,但用封建社会和封建思想指代中国从春秋到晚清的社会及其思想都没有根本性的错误。”*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再版后记》,《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1期,第84页。

“我们是五四运动的产儿,是被五四运动的年轻英雄们所唤醒、所教育的一代人。”*巴金:《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巴金全集》,第16卷,第66页。《家》所要展现的便是这样的五四理想:从伦理的层面完成对人生价值的反思和建构,亦即“反封建”。以血缘、宗法为基础的传统伦理文化的总体结构就是“家”,对内,“家”的体制与人际关系直接限制和扭曲着我们最基本的“人”的观念;对外,“家”的模式扩展为“国”的结构,阻碍着我们向着现代文明的方向发展。《寒夜》还是以“家”的离合聚散为中心,与“家”相关的内外矛盾依然是故事的主体,从《家》到《寒夜》,巴金基于五四理想的伦理之思从未停止,换句话说,他始终践行着伦理的“反封建”之路。

当然,作为伦理层面的“反封建”,其实与政治层面的阶级解放、权力颠覆是根本不同的,归根到底,它属于一种文化思想的新旧对话,是新思想在分歧、矛盾中逐步推进、传播,是情感的转移、重塑。这样的“革命”主要不是诉诸于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不是对“人”的肉体的毁灭和破坏,而是富有韧性的精神渗透、激活与跨越,所以巴金说:“我所憎恨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制度。”*巴金:《关于〈家〉(十版代序)——给我的一个表哥》,《巴金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1卷,第443页。

这样的“反封建”也主要在人的内部思想与情感层面展开,批判“他者”与自我批判几乎同时进行,甚至作为“自我与传统”在事实上的“一体化”存在,对“他者”的批判必然同时也就是对自我的批判,并不真正存在那种“超然物外”的“反封建”,这也就是说,巴金的批判最终将会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家》中尚存的超然感必将会终结,这就是《寒夜》的意义。

要深入理解巴金“反封建”的真实含义,就必须将《家》与《寒夜》置放在上述伦理层面上。过去的最大问题在于,不是我们没有发现巴金的“反封建”,而是我们没有真正把握其独特的“伦理”意义,因而常常是用政治斗争的“反封建”来“统合”巴金,于是,觉慧一代与高老太爷的矛盾被我们“阶级斗争化”,新与旧的思想对话被我们纳入“被压迫者与反动政权”的尖锐冲突之中,觉新的软弱不仅不令人同情,其“作揖主义”常常倒是被批判的对象,面对垂危之际的高老太爷,觉慧猛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同情和怜悯,这也被认为是“反封建不彻底”的体现——其实,这样的软弱、妥协与瞬间的情绪暧昧,正是思想与情感复杂运行的常态,是伦理革命的真正复杂和生动的所在,也是文学丰富景观真正生成的基础。忽略或放弃了这些复杂,也就根本上模糊了巴金式的反封建也是五四新文学反封建的独特道路。在极左年代,就出现过这样的议论:“高老太爷是一个死守封建制度的顽固派,是杀戮残害青年一代的罪魁,是一个最狠毒的统治者。他以‘至高无上’的权力,杀死了鸣凤,害了婉儿,赶走了高升,他又一手制造着觉新、觉民、觉慧的悲剧,然而作者在他垂危之际,却将这刽子手美化成一个慈善的老人。”*(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二年毅一班集体写作:《论巴金小说“家”的反现实主义倾向》,《山东师范学院学报》1959年第1期,第12页。如此“彻底的反封建”论者与巴金的“反封建”实在太过隔膜了!

从《家》到《寒夜》,我们读出的是这种巴金式的“反封建”如何持续和深化的可能。

首先,我们的确容易看到,从《家》到《寒夜》,家庭权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作为家长的权威在《寒夜》里已经不够典型,汪母不是高老太爷,她与儿媳曾树生的矛盾更像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而不是高老太爷、陈姨太与瑞珏、梅小姐的关系,也不是冯乐山与鸣凤的关系。汪母“从前念过书,应当是云南昆明的才女”,但更重要的则是她吃苦刚毅,是家庭勤劳的奉献者,“现在她自己烧饭,自己洗衣服,这些年她也够苦了。……可是她始终关心他,不离开他”。她承担了儿子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全部痛苦:“母亲的心还是不能轻易放弃。她继续给他吃药,给他喝鲜牛奶和鸡汁,她帮他穿衣,伺候他大小便,她为他做着一切连老妈子也不愿意做的事。” 这个时候,巴金讲述的似乎更像是一个更普遍的人性的故事,与《家》一样,青年一代依然是悲剧的承受者,但是,造成悲剧的原因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此前的“绝对权威”——如高老太爷的专断、冯乐山的虚伪都不复存在,悲剧进入到了日常生活之中。在夫妻长幼的性格、志趣、个性的种种差异中,人与人的矛盾冲突发生了,延续了,发酵了,最终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这种悲剧不是基于一种“先进”文化对“落后”文化的揭露,悲剧的发现者、书写者并不能置身于灾难之外,以居高临下的优越姿态宣判历史的因果,他自己也在灾难之中,并且从本质上无法为悲剧的避免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

《家》的反抗目标十分明确,但是《寒夜》却失去了这种明确性,《家》的确不无启蒙者的高视阔步的自信,而《寒夜》却完全没有了任何一种自我满足的姿态,悲剧的青年与写作者自己都是构成这人生大悲剧的有机部分,平心而论,一切对五四思想启蒙者的指谪到此完全不能适用于《寒夜》了。“这里的巴金已不像写作《家》时那样单纯和绝对,从他对汪母与曾树生这两个复杂形象的微妙把握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巴金对她们所代表的文化背景有了更为丰富多侧面的了解和领悟”。*李今:《巴金在家庭题材小说中的两难境地》,见谭格非主编:《巴金与中西文化——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65页。用巴金自己的话来说,“《寒夜》是一本悲观、绝望的小说”。*巴金:《关于寒夜》,《巴金全集》,第20卷,第696页。

那么,巴金“反封建”——反思传统人伦模式的深化体现在哪里呢?笔者以为,体现在他从对这一人伦模式的整体批判转入到深入其内部的清理和解析,从思想,更从情感和心理。在《家》的时代,高老太爷、冯乐山这样的“反派”更像是彻底的反派,即便对高老太爷的情感关注,也是一闪即逝的;如同他笔下的“新青年”觉慧一样,巴金自居于这一“问题模式”之外加以审视和否定。巴金在理性的认知层面上感受到了这种传统人伦文化,但他自己却没有完全融入这种文化,更没有太多体验到自己生命内部与这种文化的相互纠缠关系,没有太多意识到自己也是这种文化的组成部分。

到了《寒夜》,却大有不同。汪文宣、曾树生和汪母构成的人伦关系已经难以区分什么“正面”与“反面”,他们都是家庭生活的有机构成,彼此共享着一个家庭伦理的结构,其各自情感与心理的最大特征就是——纠缠,彼此的爱与恨、生与死如此密切地互动,纠缠的苦闷是《寒夜》不断营造的氛围。在这里,反思人伦模式成为了一种自我的反思,批判家庭秩序成了人的自我批判。对于中国式家庭文化,我们更能够读出巴金所传达的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心态,而这是《家》的时代尚不具备的。汪母宣称:“你是我的儿媳妇,我就有权管你!我偏要管你!”对于这样显而易见的传统道德的观念,作为“五四之子”的巴金原本是可以爱憎分明地加以批评的,但事实上,他却依托汪文宣的态度一再为这位固执的母亲开脱甚至辩护,如其所言:“三个人都不是正面人物,也都不是反面人物;每个人有是也有非;我全同情。”*巴金:《谈〈寒夜〉》,《巴金全集》,第20卷,第503页。而且故事的走向和结局安排,也被作了这样的理解:“汪文宣最终向母亲妥协的故事结局,则应被解释为是‘传统’对于‘现代’的成功博弈——因为汪文宣同意曾树生出走并以此去换取母亲欢心,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现代’而回归了‘传统’——无论人们从情感上是否愿意承认,这都是不可更改的客观事实!”*宋剑华:《〈寒夜〉:巴金精神世界的苦闷象征》,《名作欣赏》2009年第10期,第9页。

这样的重新审视“传统文化”的态度不仅见于《寒夜》,也见于巴金《寒夜》时代的其他小说,例如《憩园》中的杨梦痴,按照《家》的反叛逻辑,完全就是克安、克定那样的“坐吃山空的败家子”,绝对应该成为作者抨击和批判的对象,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面对这位依恋故园的“不肖之子”,巴金和他笔下的“我”一样,青年的批判已经转化为中年的同情,“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巴金:《憩园》,《巴金全集》,第8卷,第64页。

从伦理反思的角度读解从《家》到《寒夜》的精神流动,不仅可以帮助我们重新厘定巴金与五四新文学“反封建”的真正理路和逻辑,发现其独特的思想价值,而且对于这样的一种“反叛”性的思潮,也能够进一步剖析它的深广度与合理性,乃至对整个五四文学的“反传统”选择都有真切的理解与同情。

与伦理层面的“反封建”一样,所谓五四新文学的“反传统”其实归根结底也属于思想与情感层面的对话,其运动方式与政治斗争、权力更迭的你死我活有根本不同,它不仅在很多的时候是“有限度”地展开,而且其本身也存在一种自我校正、自我调整的可能,正如任何思想的发展从本质上说都会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自我校正与自我调整,实现对先前偏见的某些救正。在这个意义上,“反封建”追求中的五四新文化本身就是一个不断生长、也不断自我完善的系统,而不断的生长性正是五四文学的魅力。从《家》到《寒夜》的所谓艺术发展、艺术成长之路,其实也正可以体现出中国新文学如何在“反封建”“反传统”中步入成熟的过程。

巴金由《家》步入《寒夜》,新文学已经从青春写作步入稳定的中年写作,在此演变过程中,新文学收获了很多。从创作《家》的27岁到创作《寒夜》的40岁,巴金完成了从热血青年到苦闷中年的转身。巴金说过,写作《寒夜》之时,他就生活在那样一个生活场景之中。“汪文宣身上有我的影子,我写汪文宣的时候也放进了一些自己的东西”;“我的一个哥哥和几个朋友都死于肺结核病,我不少的熟人都过着相当悲惨的生活。在战时重庆和其他所谓‘大后方’,知识分子的生活都是十分艰苦的。小说里的描写没有一点夸张”。*巴金:《〈寒夜〉挪威文译本序》,《巴金全集》,第8卷,第706、707页。比较而言,《家》的激情还是想象性的,支持他写作的力量还是时代赋予他的“追求进步”的理念,他是以这样的“进步”理念来观察作为“他者”的旧世界,所以,《家》虽然也浮动着身边亲人的影子,但归根结底还是缺少更多的个人生存体验的融入,虽然取材于故乡成都,但较之于李劼人那样的地域感受,却还是显得飘忽不定,成都特色并不显著,因为巴金无意从地域挖掘自己的生存感受,他说“我们在各地都可以找到和这相似的家庭来”。*巴金:《家·初版后记》,《巴金全集》,第1卷,第435页。到了《寒夜》时代,中年生存的现实将他从抽象的“进步”理念中拉回到地面,这里是色彩分明的战时山城重庆,这里是生存的尴尬和苦难,并不因“传统/现代”、“封建/民主”的时代发展而取消生存本身的种种问题,甚至生存问题的本身就足以消解一切历史进步的抽象的概念,让人返回到生存本身的故事之中,重新发现人性之于时代、社会的种种难以定义的混沌。

中年巴金的真正成熟乃是跳出了早年的“线性进步观”,重新在人生与人性的深层来读解中国人的命运。这对于我们重新认识五四知识分子的“反传统”,最起码有两方面的启示:

其一,所谓的五四“反传统”,从来就可以分为理论宣导和文学实践两大方面。我们的确目睹了五四先驱一系列言辞上的激进,要发现这些理论宣导上的漏洞与问题从来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五四所开创的新文化与新文学从来又不仅仅是流于一些理论的宣言,它同时体现为大量的新文学作家持续不断的探索和努力,而恰恰是文学创作才体现了一种文化最丰富和最复杂的结构,包括它未来的可能。对于一段历史的评价,对于一种文化现象的定位,当然应该重点关注那些最能反映其丰富和复杂内涵的部分,而不应该只是抓住清晰而简明的理论宣言。这就像今天的历史学界已经对“封建”一词提出种种新的认识,而这些认识也足以证明“反封建”一说包含着现代知识分子对历史的多少误解——尽管如此,我们却没有理由仅仅从概念出发就断定巴金“反封建”的浅薄,巴金和其他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一样,已经借助这一或许不够精准的概念传达出其对种种历史问题的领悟和判断。他们原本就不是以严格的历史学者身份进行学术定义,而不过是借用历史概念挖掘自己的文学感受罢了,因而要理解巴金“反封建”的实际,就理当以他的文学创作为基础,也就是说,我们应当梳理的不是“反封建”的学术史含义,而是巴金文学感受系统中的“反封建”究竟是什么。

第二,既然我们承认五四新文学传统的任何文化态度(包括“反封建反传统”的问题)最终只能在文学创作的发展中获得梳理,那么,我们同时也应当理解:这样的文学表态不是一次性完成的,理所当然地,它必然也存在着一个自我更新、自我发展或者说自我调整的可能。正视他们早年的不无偏颇的宣言是一回事,但我们更有理由将这种姿态的调整与精神的整体作为判断其文化态度的依据。

在巴金这里,《家》属于青春期的激情写作,表达的是当时理念上的反叛姿态,可能不无粗糙和单薄,但问题是,这并不是巴金创作的结束,在实际的人生发展和文学更新之中,巴金对文化与人生都有了更为深入的体验,他的姿态的调整同样十分重要。在巴金从《家》到《寒夜》的文学历程之中,我们可以读出的是新文学“反传统”道路越来越宽阔的可能性——中国的新文学作家不是因为“反封建反传统”的激越而从此丧失了自我反省的能力,他们事实上一直处于不断调整的过程之中,更新自我,调整自我与传统、社会的关系,这样的启蒙不是也不可能是对欧洲18世纪思想的简单移植和重复,它根植于中国的社会与历史,根植于中国作家从不封闭的生存感受之中,启蒙、反封建、反传统,曾经为我们的现代中国开辟出一条新路,但反思启蒙、反思反传统本身也是他们持续不绝的选择,没有这样的选择,巴金就不会从《家》走向《寒夜》,中国新文学就无缘由青春写作的激越步入中年写作的深沉。

巴金小说的道路,证明的是新文学具有面对复杂问题、解决疑难杂症的巨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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