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孤独与反抗
——新时期新疆汉语文学创作的内源性动因论

2018-03-17 12:25闫炜炜
关键词:兵团新疆文化

闫炜炜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党校 文化学教研部,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2)

新时期新疆汉语文学创作①本文所述新时期新疆汉语文学创作是指20世纪50年代以后在文学领域一批运用汉语写作且创作题材与新疆有关的汉族作家群体的文学创作。,从摸索探寻到进入公共视野和公共话语空间,是客体(外在世界)与主体(内在心灵)双重询唤的叠加效应。而后者,更加凸显出新疆文学的自我,首先,新疆汉语文学创作问题在“西部文学”这一语言符号覆盖下,减弱了书写的个性特点及变化的深入探寻;其次,“西部文学”本身概念的模糊与质疑的不定性,造成了未有严格独立文化体系的西部文学中缺少对于汉族作家新疆书写的全面、整体和准确性认识;再次,新疆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中移居到新疆的汉语故事创作群体、多民族和多宗教信仰蕴涵的文化意识和书写动因既不同于内地也不同于西部其他少数民族地区,而这方面的深入考察分析较少。因而为了凸显新疆元素在西部文学中的价值归属和美学风貌,笔者对新时期新疆汉语文学创作的个人意志与选择进行分析,认为大致可归纳为三种主要的内源性动因。

一、怀旧感伤意识

有形的时间,通过投射的对象,形成了文化记忆的磁场。怀旧、感伤的历史记忆早在汉代西域就由远嫁和亲的细君公主发出了“愿为黄鹄兮还故乡”的思乡感慨。此后,大抵进入中原的羁旅者,无论何种身份,都留有“故园东望路漫漫”的慨叹之情,这种选择性的描绘,是西域留给大家的一种身份印记,延续到今天,也不自觉地会进入到移居者的话语体系中。

“怀旧”一词包含着“返乡”与“痛苦”的双重意义。英语翻译为nostalgia,怀旧/乡愁即为“渴望回家之痛苦”。既有着“对过去时代的情形的伤感向往”,又有着“渴望过去的情景、事件重新出现”[1]27。作为文化研究的关键词之一,怀旧常用来表征个体与集体的身份同一性在面临现代社会变迁与文化转型时的认同危机,以及如何继续在时间、传统和历史中的自我深度保持。其表现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将往昔的记忆以“怀旧”的名义与象征的方式改造成一种“老歌曲”“老照片”“老服饰”“老城”等供消费的文化产品;另一种是变成一种书写行为,这种书写行为一般与国家民族的历史记忆中的主流意识形态紧密相连,是为了可以达成关键的合法化叙事以便与市场资本运作形成一种契合。“记忆是一种意象的重建或构念”[2]271,回顾过去意味着解释现在,因此在追溯过去和面向未来的双重视角之下,这种历史记忆变成了当下的一种实在的书写行为。这在新疆建设生产兵团(以下简称“兵团”)的历史记忆书写——作家书写与民间文学书写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20世纪90年代,随着全球化浪潮影响、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对于兵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由于兵团自身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管理模式未能适应新的社会转型带来的全方位挑战,与内地包括新疆地方经济发展拉开了一定距离,现代生产、传媒技术所带来的消费主义文化在农场的渗透蔓延对传统价值观念造成了一定冲击。与沿海大都市不同,同样采用“怀旧”名义来重塑文化认同和消费历史记忆,兵团的怀旧潮流不是体现在与世界潮流的应和,而是自动带有屯垦历史记忆光环与现实文化情景的有效接合,这是出于对文化地理学及地缘政治学国家意志的战略需要。在“文化戍边”与“艺术双优”政策的号召与鼓励之下,带有怀旧色彩的作家文学纷纷登台亮相。一种是兵团人对于移居身份所产生的内心深处的独白,从时光流逝、世风变易中抒发一种人生感悟,一种是对于旧时光和浑厚生命力的向往。如作家杨眉的《兵团儿女》,这部反映兵团历史生活的长篇小说,弘扬了那段铸剑为犁的悲壮历史与兵团儿女们气壮山河、豪情万丈的精神气概。赵天益的散文集《情醉旅程》《爱洒天涯》把童年故乡河南农村儿时生活与青年时经历的垦荒生活相联系、相对比、相参照,“身在玛河忆黄河,人在邙山恋天山”。生他养他的黄色原野、中州大地与创造生命绿色的军垦生涯构成了赵天益感情世界的两块基石,这种联系对比相互叠印的生命状态,也是其散文的一种特殊的构思模式,渗透其中的淡淡的怀旧与感伤,成为作者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也成为他散文创作的灵感之源和内在动力。还有一种是寄希冀于“怀旧”视角呼唤对英雄的在场,通过“怀旧”寻求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文化的平衡度,并重新在新的时代环境中去考量崇高、卑劣,真情、实利的文学创作主题,突出它的审美视点和引人思索的艺术力量。韩天航曾坦言:“我在兵团生活了40多年,亲历了兵团组建以来至今为止的大部分历史,兵团有我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事,我的根已深深地扎在了兵团这块营养丰厚的土地上。这就注定了兵团是我笔下着墨最多、最重的地方,兵团人的形象将一直是我倾注情感塑造的形象。”[3]11他的《母亲与我们》后被改变为电视剧《戈壁母亲》,好评如潮。主人公刘月季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红色屯垦记忆为背景登场,在面对包办婚姻的冷落抛弃后毅然赴疆,在善良、隐忍、决断、深明大义——“爱”的名义下缝合了丈夫、女儿、儿子,以及“情敌”孟苇婷之间的诸多裂隙,塑造了一个传奇母亲的形象。刘月季是无数普通的屯垦母亲中的一位,却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和精神力量的浓缩,以“善”的中心结构通过民间和日常化的叙事方式演绎进人性的顶级状态——崇高,也是无私奉献的兵团精神的彰显。戈壁母亲不仅是中国女性美德的丰富和突破,也具有男性英雄形象的侠义与豪情。虽然她不免带着镣铐起舞,但作为一个断裂的历史间隙,需要被怀旧和唤起,与新世纪串联,在英雄稀缺的时代满足大众的想象和消费。

在兵团的民间文学书写中,具有典型的“地方性知识”的独特性,因讲述者身份自带的传统、习俗通过“在地性”的传承与更新进而产生了文学的复合与变异,从而形成一种稳定性与流动性文学文化的双重建构模式。在“第八师民间故事集成”中,有530篇故事文本,其中有311篇“稳定性文本”和219篇“流动性文本”[4]167。“稳定性文本”大多标明了流传地,以军垦、屯垦地传说故事、军垦歌谣为主,在主题、内容、情感内蕴等方面都有相对稳定的延续性与构建性。如《王震将军的故事》《王震将军的手套》《陶司令闹洞房》《陶司令背砖》《张仲瀚当警卫员》《张仲瀚赔被面》等故事在第二师、第六师、第九师等师广泛流传,王震、陶峙岳、张仲瀚等人成为故事讴歌的对象,展现了军旅戎马生涯中的英雄气概。“流动性文本”不仅标明了流传地,还标明了故事的来源地——即讲述故事人的故乡(河南、四川、辽宁、山东、江苏、安徽、河北等地),大多以生活、动物、幻象类故事为主,多在劳作间歇或夜晚休息时讲述,文本在内容、主题、体裁等方面体现出多元交融的流动性特征,如《太阳和月亮》神话等。同样的主题可能存在有多个异文,这种自发自觉的文化的移动最早从民间流入兵团文化的血液之中,形成了多元包容的复合型精神品格,也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兵团民间文学的精神和气质——柔软、温馨的幻想地带中隐藏的是绵绵的乡愁。这种自发流露的“流动性文本”是兵团文化精神的一种体现,各自“地方性知识”的传承与新变的总结体现出了兵团人屯垦戍边的奉献精神,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支撑他们进行伟大事业的精神动力。第一代兵团人,作为新中国边疆建设的移居群体,有着地区文化的内部流动和扩散。新疆,作为他们的第二故乡,在稳定性与流动性之间,兵团人的地域身份在不断地建构。我们在强调移居与文化身份时,这种怀旧与感伤的边疆乡愁,作为建构着兵团民间文学及兵团人文化身份和性格的情感意蕴,便不自觉地被强化了。

二、孤独飘零意识

每个故事都是旅行故事,都是空间的实践。一个人因为突如其来的遭遇来到一片全然陌生的地域,在经历矛盾纠结的自我否定之后,更开放地迎接全新的人生之旅,更具有同理心地去理解异质文化的诸多内容,如此,一个人空间地域的转换也是一个人自身生命之旅的主体迁徙。跨族群、跨地域、跨文化的故事书写往往都是借助于空间旅行得以启动,而其中的孤独漂移意味着不可避免地沉浮在讲述故事的人与异质、具有多重建构的他者之间。

第一,从新疆的物象和视知觉来看,往往具有大(自然的形式)和畸零的特色,而这种特色很好地营造了一种漂泊性程式的“场”。大漠、戈壁、荒原、雪峰、峻岭的空寂、交流对象的缺乏、视知觉的疲惫诞生了沉重、肃穆、悲壮与忧患。“山峰就那么孤独地裸露在紫外线强烈的照射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变得像淤结的黑色血块。漫山遍野的石头散散乱乱,大的、小的、圆的、畸形的、断裂的,沉睡在天空下,像是永远被时间遗忘了……”[5]5这种人类与大自然漫长酷烈的交往中所滋生的心绪或思情,面对大自然自身孤独渺小的悲壮感,像是已经浸入了人的血液和骨髓。正如赵光鸣在《远巢·后记》中所说:“新疆这块土地浩瀚无边,荒凉亦无边。人站在它的苍穹下面显得过于渺小和孤单,精神时常感到过于空荡和无所寄托。揣着无尽的乡愁寻找家园,是这土地上远离故土的人们的一种特有的心态。这土地培育一种飘移的精神,一种永远探求和寻找归宿的精神。”[6]212在这里,漂泊是一个标志空间的概念。边疆之地多流民,西部,常为探险、流放发配、逃难之地,从历史上的土尔扈特东归开始就为漂泊流浪埋下了历史文化的基调。11岁就告别湘东故乡随父进疆的赵光鸣,14岁离开上海响应国家号召后去兵团劳作的陆天明,都是新疆流浪汉小说的扛鼎作家。由于他们自身生活的迁徙流动,造成了心理上的飘零感,更关注于生活中的人情世态,冷暖炎凉,他们对于流浪内蕴的认识往往超越了地域的界限,而升华为一个关乎故乡与人生的永恒探索。如赵光鸣的《石板屋》中的“我”、花儿铁、老范、石牡丹,《远巢》中的聂炳生,《逃亡》中的阎泰娃和任英子,《死城之旅》的姬大维以及《桑那高地的太阳》中的谢平和《泥日》中的肖天放。当代社会科技文化的发展、商品消费的激增,一方面刺激人的感官体验;另一方面,从巴赫金的边缘思想研究中,我们了解到边缘的身体是通向人的真正精神内核的起点,流浪者们向西行进的过程中正是通过身体的感受、体验、观察的视角的双重性,完成对渴望自我身份认同的一种救赎,去探索和获取未知的但又可使人生更加丰富隽永的幸福。《远巢》中的聂炳生最终回归故乡,远离了新疆的“石板屋”文化。但关乎归宿与寄托的终极问题似乎并未得到解决,游子归巢之后对于时光逝去的忧戚心绪都还一直萦绕着,矛盾惶惑于“远巢”还是“近窝”,“西去客”还是游子的“归处”,他们对“故乡”的人生寻找的感觉并没有变。同时,作家们把代表游牧民族和草原文化的野性与活力的精神注入流浪题材文学创作,把诗意和激情贯注于人类生存本质的深层次思考中,体现了从浪漫到深沉的一个升华。在这里,犹如《百年孤独》与《喧哗与骚动》,孤独漂泊,它更多地指向时间,指向一种精神的寿命。

第二,对于偏远地区的写作者,他们大多被归于一种“停滞性写作”的状态。由于重重遮蔽的复杂因素,孤寂感对写作的毒害,使其显得过于固定,很难再渗进另外的东西,同时也使得写作者变得更加内向、倔强、偏执和焦灼。无论是本土作家还是移民作家,都很难避免这种情绪的传染,作用于文本中,保持了这种沉重感的延续。孤独感的主要源头在于距离。移民作家沈苇诗集中有首名为《无名修女传》的诗,主要讲述了洛维萨·恩娃尔修女的故事,洛维萨·恩娃尔在19世纪末跟随瑞典传教团从高加索迁到了新疆喀什噶尔,被派到了库车一带传播基督教,在此传播基督教是非常艰难的,于是在库车的22年间,她的身份由传播基督教的圣母玛利亚变成了一个赤脚医生,融入到了当地居民的生活之中,得到了大家的广泛认可。但就在1935年,她70岁那年,人生的结局将是客死异乡使她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于是,她计划骑马翻过天山,先到塔什干,再坐火车到莫斯科,借路莫斯科回到家乡。然而,她最终终老在了去莫斯科的火车上。沈苇称这个故事打动了他,洛维萨·恩娃尔即使在新疆多年,但是异国异族的环境让她内心始终充满了陌生感和疏离感,虽在异乡建设故乡,但她心灵的“上帝之国”却没能建立起来。沈苇自称与之感同身受,一方面,从江南水乡大学毕业后来疆已有近三十个年头,是半个南方人与半个西北人的“混血儿”,已经变成了他乡的本土主义者了。但另一方面,他依然感觉到亲近感和陌生感同在,无法摆脱这种困扰。如果我们对沈苇的诗歌进行符号学意义上的解剖,不难发现其隐喻性。诗歌中多次提及的太阳、大地、婚姻其实是被空间地域无限放大的父亲、母亲与“我”的家庭关系,而婚姻是他们之间垂直的空间呈现以及流逝的时间状态。通过婚姻的状态,得知“我”并非新疆大地与太阳的亲生,却无法割裂情感与道义的牵绊和责任。这种困扰的流露,是迁徙者诗人对新疆故乡怀有的空间距离感的肃然致敬,也是他砥砺前行继续写作的一个动力。无独有偶,距离感不仅存在于空间之中也来自于时间的给予,新疆北疆的黄沙梁时间实际上就是专属于刘亮程的新疆时间。早在百年前,这里还只是马帮驼队、沿丝路北去的中原商人和游民的驿站与乐园,荒野中的羊圈、卵石小屋和芦苇棚是他们的栖身之地。后来,一些规模不大的村庄就在这些由生计应运而生的摊铺背景下出现了。生活在这里的刘亮程除了当乡农机管理员和种地之外,就是在白纸上写作。这些村庄给了他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一生的麦地》《虚土》中,创造了一种永恒的时间并且找到了一种让时间回去的狭窄道路,他写之不倦的黄沙梁和库车老城是一个硕大的隐喻世界,并且是一个孤独的隐喻,在这种孤独的隐喻中,才能保全和成就“我”作为主体的寻找和被作为客体的安置,才能脱序于主流时间从而消解由时间的更迭而造成的城镇对乡村的征服。

第三,“孤独感是生命意识中最根本的意识,是人在提升自觉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意欲超越的愿望和难以超越的痛苦,唯有这种痛苦才使诗人感知局限与自由、主观与客观、历史与文化、人类与自然的多层面的内在关系。”[6]249孤独,能够产生力量,产生创造力。这种书写策略往往反复出现在作者异乡的漂泊和对童年的回望主题中,并加入故乡寂寞的温情和异域混血的绚烂。一如郁笛,一如董夏青青。19岁就参军来疆的郁笛,是一个充斥着浓重的游牧气息的诗歌写作者,他的诗集常可见隐现的荒原和内心的远方,由于近二十年的“异乡人”与“自乡人”身份的撕裂感,诗人必须常常启动回忆机制,在过去—现在两种时空中穿梭来获得往昔与此在融为一体的历史连贯性,减轻孤独、焦虑所带来的疼痛感。《雪花堆满了我心坎》中的“母亲”与《最后的秋天》中的“父亲”以及《柿子树下》的“故乡”等童年记忆扩散开来,弥漫在“一小片陆地上生长的思念,一棵树可以举首天涯”(《现在我只剩下了这一点点》),但“飘,是我唯一的命运”(《外省书》),“这荒原上的迁徒 ,已经随着水草的方向,不可逆转”(《新鲜的往事》),“我都是一个被自己流放的囚徒,每一个地方都刻满了我的刑期”(《库米什》)。即便如此,“我”仍渴望“像一个异乡人回到了故乡,它回到了风景的中心,你跳跃在石头和溪水的边缘”(《像一个异乡人回到了故乡》),如若不行,这里“也足够小小地摆放下我们内心的荒原”(《乌什塔拉》)。诗人立志于本雅明所谓的二元幸福意志,在向前“注目的赞歌”与向后“回望的挽歌”中达到一种生活的平衡。出生于北京的董夏青青是一位85后女作家,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大学毕业后来到新疆,成为新疆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的一名专业创作员,乌鲁木齐给予她居住的独特体验,她发表在2010年《人民文学》第4期上的《胆小鬼日记》,以小说文学样式对以往生活作出了最大的还原。作者通过虚构一个5岁的邻居维吾尔族男孩凯德尔丁在日常生活中与自己的对话,重现过去时光。过去(故事时间)向现在(写作时间)无限的开放性,凝聚成了一种时间的厚度,由此厚度形成了文本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意欲营造一种使之心安的氛围,并且通过还原过去熟知的场景来把握目前生活的真相。

三、反抗意识

第一,是文学中的战斗精神的表现,体现出强烈的表白和自证意识,指向具体,目标明确。同是处于北纬40度地理位置的美国西部和中国西部,美国西部式的拓荒精神,曾经一度是进入新大陆的美国诸民族的文学主题,显示了一个民族上升期的生命意志和精神风貌,而中国西部却常被幻化为神秘的“异域空间”与想象的“他者”的历史符号,往往来源于媒介与内地人对于西部形象的误读和对西部历史文化认知的不足,也来源于由资本主导的生产和消费的需求意图迎合他人的一种价值建构。同样,新疆当代文学多年来在现代化语境中也只获得一种寥落和孤寂的回应,其现象的复杂及独特性要么被遮蔽在主流文学审美规范之外要么就直接等同于主流文学,即便20世纪八九十年代,给予新疆当代文学以宽松的环境和较高的上镜率,也往往纠结于“民族性”的问题在“失语”与“独语”之间拿捏不准,对“民族性”偏执的追求以及怕陷入认同危机而与现代性博弈的症候使得新疆当代文学在主流与边缘的缝隙中不停地游走,辉煌和低落起起伏伏。加之后现代的解构主义风潮吹进中国当代社会后,边缘/中心这一组相对的概念普遍被用于一种历史性现象和学术性的理论探索,涉及到社会学范畴的各种不均衡状态。作为文学、文化研究的一种视角和方法聚焦于受抑制的、落后的、次要的文化因子上,新疆文学便无可厚非地与边缘、边地文学等同起来。迈克·克朗曾在他的《文化地理学》中证明自己文化地理学理论的客观性,引证过吉尔罗伊的观点来说明地理因素对人的性格特征的影响,“性别、男子特性、从属关系和种族的格局形成了这种结构。这种格局意味着是一种补偿夸饰色彩,补偿或缓解在所处地理环境中不具备的权利和失语的痛苦”[7]160。从这一论述反观新疆地理因素对作家创作的文化心理的制约影响,是普遍合理有效的。为了弥补地域文化所带来的缺失,他们从游牧文明的“开放性”和“迁徙性”中学会了培养坚韧意志与不断开拓的力量,需要在文艺作品中通过粗犷昂扬、彪悍强势的男子汉形象和男子汉气概来使其文化得到彰显与修复。这是一种书写策略,更是对西部颓而不败、败而不死、死而不僵的文学格局的反抗。在“有方向的写作”之中①“有方向的写作”的方向,就在于无论是新疆本土型的还是外来型的跨文化写作者,都通过艺术表达和文本构筑来呈现本土文化资源的优势,同时,在强烈的本土意识中,追寻远方,探索对自我的超越。所谓的“新”,就在于古代诗人笔下的边塞,是一种自然的严峻险恶与命运的严峻险恶相重叠的边塞。人与边塞的关系是一种被动的接受,是一种失去选择权利的命运的驱使。而新边塞诗人的边塞,是一种掌握了主动权的边塞,隐约看到的伸触于历史时空的触角,也不过只是要追取一种情感上的遥远血缘,并不妨碍他们对当下蓝图的新的把握和挑战。这是西部与时代的契合,是文学的雄健阳刚之气和振兴民族心理的契合。所谓的“反抗”,不仅要写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在时代和改革的春风下,在这片土地上传播、推进、渗透;更注重捕捉和发掘在这个过程中现代文明与民族传统文化的碰撞、转化和融合,特别是在变革时代西部人的情绪、思考以及精神,这是西部文学也是新疆文学的重要主题。因此,无论是以支边文化青年身份来到新疆的章德益,迫于生计、开始西部流浪生活的杨牧以及随“老八路”的父母来疆的周涛,“他们写山、写鹰、写马,是为了寄托一种时代的精神;他们写大漠、写草原、写绿洲,是为了传达一种开拓者的气魄;他们写夕阳、写暮色、写黎明,是为了表现一种除旧布新的社会心绪;他们写维吾尔人、哈萨克人、蒙古人、锡伯人,是为了揭示一种天风般的历史意志与人生向往……”[8]29拥有“刚健风骨”美学风格的“新边塞诗”,传情达意的是豪放、悲壮、高亢、旷达、壮阔……营造构筑的是想象丰富、色彩瑰丽、热情奔放、深沉含蓄、飘逸淋漓……

第二,如果说新疆地域的阳刚属性是为了消解意识形态给予的“共名”特征、拜物天性和情感天性催生出的反抗,那么女性声音的出现就是为了在更深的向度上重新阐释这种“刻板印象”的反抗。表现出新疆精神实质的另一半构造,与阳刚之美所对的阴柔之美的审美体系。像南子的诗集《走散的人》,丁燕的诗集《午夜葡萄园》,铁梅的《无题》《苦修者》《和阗玫瑰》等作品,安歌的《运送》《夏日原野上的追赶》《告别克兰河的夜晚》等作品,纯懿的《爱那个人》《岁月断掌》、陈末的《想一想他的灯光》、王敏的《阿凡提的巴扎》等。她们的诗歌与男性诗作中伟岸、宏大、鲜明标杆式的精神标度、民族叙述、时代脸谱不同,更为忠实地映射出自己的心灵表情,但这并不是一味强调私人体验与泛情的写作,她们依然背靠新疆的广袤厚重,头枕新疆的多元丰厚,保有对历史、文化、地域的敬畏感和神秘感,天然地拿捏好守旧与超越之间的关系、多样迥异的文化间的关系,在礼赞中(对人性生命、历史精神)也可自我矮化的关系。她们的诗歌可以以一种女儿娇态、女儿娇弱和温驯达成与新疆地域民俗文化的和谐共存,以女性审美观照去解读民俗风情意象,但在西域这片充满男性气息的土地上对女性传统角色的认同,包括确立全然独立和不可替代的女性身份时又毫不示弱。“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婴/走在今晚的街上/她的身旁/人与事川流不息但却/无一能改变她们所结成的关系”(铁梅《母与子》)。以母与子的关系类比女性与西域的地理关系是天然自在不可争辩的,她们通过纯女性的“爱”(母爱、人妻、姊妹、情人)作为情感媒介打通了与新疆地域主题的联系,也建构了新疆当代诗歌的性别地理。“在新疆,在二道桥市场/我手捧一个大木碗/把不属于我的空气贴在唇边/仿佛一个婴孩/要呼吸母亲的体香”(丁燕《大木碗》)。爱不需要置身于“自身与一个地域和异族传统的复杂关系中”,只需要置身于“自我的关系中,爱仅仅具有她自身的含义”[9]173。“对于女人,爱情就是一场命运/我从那里诞生/我的心里满是细沙的火焰,我的无知/在这个世纪的夜里显得神秘/当我回到来临的地方,才发现/你与我同在”(南子《用我的手说出你》)。

第三,反抗意识的表现层面指向是虚拟的、模糊的和抽象的。但它体现的张力是内省的,也是超越的。新世纪的作家,他们不再崇尚集体主义意识形态性的抒情,也不再效仿个人主义自由空泛的抒情,甚至持有反修辞、反崇高、反抒情、反意义的姿态,不在乎“我”也不关心“我”的出现。不仅在西部新疆,举国如此。在这个诗歌的荒年,新疆的80后汉语诗人,如旗烈、旱子、杨钊、郭个、边树、刘晔、水默、去影等人,举起一面名为“火种”的旗①新疆的80后诗人主要来自于石河子大学一个名为“火种”的学生诗社,该诗社创办的《火种诗刊》是近十年来新疆唯一的诗歌民刊,以“火种诗社”为中心,团结和培养了一大批校园诗人。这批诗人在地域性、民族性与代际性中交叉游移,仍以个体存在的方式抵达个体存在的真实,创造出基于主体经验独特的审美空间。他们的出现对于新疆当代汉语文学书写而言既像是段落小结,也像是篇章开启,他们的存在复杂而辗转地将过去与当下、城市与乡村、民族与地域、时间与空间杂糅拼贴,并将在共时性的中国当代文学语境中建立新的整体性。,此外,对于新疆作家来说,他们的写作对于过去的超越,就是用纪游体的方式,用离家出走(寻找)—力量帮手—成人仪式的叙事模式完成自由心灵的蜕变。米克·巴尔认为,在许多旅行故事中,行动本身就是目的,他渴望产生一种变化、解脱、内省、智慧或知识[10]161。这种回到关键词的旅行写作,筛选的是新疆元素,是在建立个人化的新疆词典,是在挽留和肯定此地的生存细节和话语方式。骆娟的《库尔勒楼兰》《哈巴河,美在梦中醒着》,卢一萍的《众山之上》《世界屋脊之书》,王族的《动物精神》《清凉的高地》《悬崖高地》,李娟的《我的阿勒泰》《阿勒泰角落》,南子的《奎依巴格》,董夏青青的《边塞纪事》等有着一种浓郁的流浪意识和人文关怀。向外是西部大开发、对口援疆、旅游热的政策引导与风向,向内是以多样美学为目标强调生活真实感的超功利性文化观。这种“在路上”的美学表达,意味着叙事本身使叙事成为不断边缘化的东西,“出现”与“消失”成为一个反复交替的过程,“呈示”与“隐藏”同构在同一个链条之中。“走在路上对我而言,便是生命的形式了。只有这种形式能检验我灵魂的轻与重,生命的存与亡……既然如此,远行吧,用我们的生命和灵魂”[11]。“在路上”的心灵旅行恰好可以释放写作者因地域变迁累积起来的焦虑感,并借此展示出对地域的想象与发现。“在路上”的流动写作也是一种“游牧”,“游牧”的观念、思维和生活方式展现的不仅是自由灵动的率性书写,更是破除壁垒、建立一种真诚坦率的对话体系。这种对话是民族与民族的,是新疆与中原内地的,是历史与现实的,是埋藏于人性深处的,是扩大了美的世界和文学领域的。

总之,新时期新疆的汉语文学创作,这种因群体千差万别的文化背景以及各具特色的美学追求、艺术素养、成长土壤和个人气质,其作品表现出的叙事方式、张力、文化观念、审美意识、民族性格不尽相同,使得新疆文化和新疆新时期文学呈现出多元的、充满活力与互补性的文学文化景观,更加凸显出新疆“多元一体”的文化结构特征和发展规律,作家们文学生命形态的形成与变化,是对新疆当代地域文学特殊性的可持续深化挖掘,同时也为边地文学提供了新的“表述中国”的学术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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