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承湘
(一)
我失明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失明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不,我能看见,只不过我看见的是一片苍茫的白。
我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袖,像上学路上过马路时一般。我将他青蓝布的衣袖扭一圈,然后紧紧地拽在手里,就像抓住一个偷东西的贼要去悬赏一般。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寒冬冽风里的空气蹿进我的肺里,生疼生疼的,同时也让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口气呼出去,还没有来得及眨一下我的眼睛,他就消失了,像一个熟练的贼将他偷走了一般,紧握在我手里的青蓝布衣袖也回了一圈,一下子从我手里滑落,白光一现,什么都没有了。我失明了,我眼前是一片苍茫的白。冰冷的风让我感觉到缺氧,而缺氧又让我四肢无力,然而丢了他的恐惧感又驱使着我不断挣扎,只为寻找他,反抗那熟练的大盗。
“来吧。”“来吧。”“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他。”我跟着这个声音,把左脚迈到右脚之前,把右脚迈在左脚之前,我在前进,我亦在后退,我不知道前方在何处,我不知道将要去往何方,我看不见身边的风景,我只能听,我听见的也只是“来吧”“来吧”“我带你去找他”……荒原,是荒原,我能感觉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带我穿过的是荒原,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到过的荒原。我隐隐约约感觉雾霭正在变薄,太阳的光线开始奋力透出来。
耳边“呼呼”的风开始轻缓下来,刮在脸上也没有生疼生疼的感觉了,深深吸进一口气,肺里也不会生疼,耳朵也不会嗡嗡作响了。一切都平和了,我听到了海风的声音,我闻到了青山的气息。失明和荒原让我的听力越来越灵敏,我能够听音辩位,我的嗅觉也像一只饿了半个月的狼狗嗅到食物香味那般聪敏,我知道我来到了有海有山更有阳光的地方。
声音的主人带着我绕圈,我知道这是盘旋下山的路。我听见了号子的声音,(;)我听见了鞭子抽在老实的黄牛身上传来的“呲呲”声,(;)我听见了牛四条腿、人两条腿一共六条腿在灌满了水的田里深深浅浅的声音。这腿一会提起来,一会深深地插进田里,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辛,而每一步又是那么的稳重和平和。这是我熟悉的声音,是每年春天都会准时响起的声音,是我端着装着荷包蛋的茶盅跑上坡叫“阿爷,吃蛋咯”时听见的熟悉的犁地的声音。
“阿爺。”我迫不及待地发出声音,却发现我的嗓子是如此的喑哑,想要发声的冲动牵扯着我的嗓子火辣辣地疼痛。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我就此失声了。
“你见到他了,失明和失声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依然是那个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地叙述着这个事实。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向前走,春暖花开。
春暖花开,我们这里没有大海。可是,我想起了。他说:“我们家门口这条河还是你阿爷我亲手挖的、亲手挑水来的呢。”我还记得他那得意的表情,“你那么厉害,再挖一个给我看看呗。”“以后啊,我不挖河了,我去挖海。”“那你还牵我们家牛犁地吗?”“犁地啊,春天犁。”“那我要坐牛背上。”“好,我们囡囡坐牛背上。”
他许了我春暖花开,他许了我海与牛背,我看见了,这是他送我的盛世童话。大字不识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养一个大学生,光宗耀祖。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问一句“我是你的骄傲吗”。
嗓子还是生疼的,耳边又响起“呜呜”的风声。嗯,重庆的冬天真的来了,铺着厚厚的棉絮,盖着厚厚的棉被,还是会觉得好冷、好冷,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缩在被窝里,从此将被窝作为我的龟壳。窗外晨雨仍旧“吧嗒吧嗒”地下着。不能这么困顿下去,我要去感受这冬天的第一场雨,替我自己,也替不能再见到冬雨的他。冬天来了,我的春暖花开不远了,而他的二周年忌日也就到了。从此,我害怕每一个春暖花开。可是,他告诉我,春天,他依旧在许我盛世童话。
(二)
地理书上说,摩尔曼斯克因为有北大西洋暖流经过,所以成为终年不冻港。
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一切都是倒影,纯白冰冷的倒影。突然,一道昏黄的光线刺破厚厚云层,反射到厚厚的冰层之上,形成了一个反射夹角,在这夹角之中,出现了一双凌厉而又黯淡的眼眸,黑白分明的眼球和眼珠,在松弛的眼眶里转了一圈,仅一刹那,松沓的眼皮又“啪”地合上,在这一片寂寥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夹角消失,乌云依旧手牵手漫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归于寂寥。
我不知道今夕何年,每一次太阳直射的光芒是我睁开眼探望这个世界唯一的动力。我以微弱的速度在移动着,移动着,冰层的厚度会影响我前进的速度与激情。这是一个颠覆的世界,记忆中的左在这里是右,记忆中的右在这里是左,哦,对了,这里好像没有前后,只有上下和左右。记忆中有一个声音“身为路痴还是别出远门的好”。可是,我听说,北大西洋的暖流会经过摩尔曼斯克,那里有我的记忆。
我应该向左拐,不,我应该向右才对,对,就是向右,这里的右才是记忆里的左,我向右走就能去到我想要去的地方。上方又是一层厚厚的冰雪重重地掉下来,阻碍了我右行的道路,没关系,爬上去再下来,继续右行,一定能到,我在心底默默为自己打气。厚厚的冰层严重影响了我的速度和激情,到达顶端了,又是一道昏黄的光线刺破厚厚的云层,反射到厚厚的冰层之上,形成了一个反射的夹角,我又抬起松弛的眼皮望了一眼这个寂寥的世界,我好像该下行了……
我困了,不能再移动了,厚厚的冰层压迫了我的身躯,透过阳光带来的反射夹角望一眼外面的世界,听一声眼皮“啪”合上的声音,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我不再折腾,我选择冬眠。这一场冬眠何其漫长,我梦见拥挤的人潮,他们排着队推搡着渴求冬眠,前往未来,只为治疗疾病。哦,原来,死神也开始可能战胜了。醒来甚是疑惑,冬眠与睡觉有区别吗?
抛开疑问,我开始继续前进,哦,不应该说前进,这里没有前和后啊,我默默提醒着自己。我开始向下做位移,对,是位移,不是路程,因为我不需要像梦中的那些人一样迈着两条腿行走,我就是这样在心底念叨着“向下向下”即可,这对意识力的消耗却又是巨大的,刚刚到冰角(参照“山角”我给其的命名),我便又睡着了,哦,不,是冬眠了。
我这次冬眠尤其的长,我记得我在阳光带来的反射夹角里醒来过九次,因为我想知道意识能力是否能够贮藏,很遗憾,这次冬眠储藏的意识能力只够我翻越了十个冰山,还好,我发现,原来意识能力是能够贮藏的。我继续冬眠,继续保持放空状态,继续期待一次都一次阳光带来反射夹角,以便我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撑开我松弛的眼皮望一眼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告诉太阳,我还活着。
夹角渐渐变小,我第一次尝试慢慢地合上眼皮,没有了预料中的“啪”的声音,仅仅就这么慢慢地黑暗中合上眼皮,松弛的眼皮,不再转动的黑白眼球,我又继续冬眠了。我不再期待太阳直射了多少次形成了多少个反射夹角,因为每一次和太阳的邂逅都将耗费我所积累的意识能力。
“你应该醒过来了”心底有这样一个声音,“那就醒过来吧”。我就这样耷拉了几下眼皮,努力睁大双眼,这次没有太阳,更没有直射形成的反射夹角,我知道我已经脱离了那个要靠太阳一点点给养生活的日子了。我念道:“摩尔曼斯克……摩尔曼斯克……摩尔曼斯克。”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相对“冬眠”一词,我似乎更喜欢“睡着”),对,就是睡着了。
“孩子,醒来吧”“孩子,醒来吧”……一阵锣鼓声在喧嚣,一声声呼唤,我狠狠地眨了眨眼睛,冰层不见了,阳光遍布全地,“这是哪里?”“摩尔曼斯克”“这里有北大西暖流吗?”“对,这里有北大西洋暖流。”
我找到了地理书上说的北大西洋暖流影响下的终年不冻港。
所有的期待都将不期而遇,即使数次冬眠,也依然会有太阳的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