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识“社会学想象力”:跨越时空的历史解读与反思

2018-03-16 20:32徐律夏玉珍
人文杂志 2017年11期
关键词:米尔斯社会学方法论

徐律 夏玉珍

内容提要社会学想象力作为社会学的入门概念在当下可谓极为普及,但这其中却有抽象解读的一面。如从知识社会学角度看,它极具时空延展性,在古典社会学家那里即已通过方法论的内涵得以萌发,而在现代社会学时期,米尔斯更是通过承继革新的再塑方式将这一概念以批判性的反题形式提出。正因此,社会学想象力的建构便带有现代性话语局限,认清这一点也将为身处社会变迁拐角点的我们反思并拓展社会学想象力提供有益启示。

关键词方法论米尔斯社会学想象力现代性话语社会学反思

〔中图分类号〕C9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7)11-0110-07

一、米尔斯的界限:一个概念普及下的迷思

自1959年米尔斯发表其代表作《社会学的想象力》后,围绕着有关“社会学想象力”下的学科方法论与理论反思议题开始成为后世学者争相讨论的热点,直至在出版近半个世纪时就“已有17种语译本,并被国际社会学会(ISA)评为继韦伯《经济与社会》后最受欢迎的社会学著作。”①而自1964年设立至今的年度“米爾斯奖”更是激励着那些通过融汇社会学想象力来研究社会问题的学者们。可以说,社会学想象力作为一个重要的学科入门概念已相当普及,尤有进之的,它更经常被视作社会学的学科代名词,凡言及社会学者,必引“社会学想象力”注之。但相关疑虑也随之而来,就中国读者来说,对这一概念的理解似乎更多停留在其独特定义与方法论内涵上,而并未触及其背后的建构语境及话语性质解读,似乎概念的普及与批判性解读的相对缺失成了一对迷思,这不得不让人产生对普及性表象背后所带抽象解读局限的质疑。

如从知识社会学角度看,一个理论概念的提出必然带有特定时空下的思想、文化内涵的意向指涉,米尔斯正是就战后美国以帕森斯为代表的宏大理论及拉扎斯菲尔德的抽象经验主义进行批判性回应提出社会学想象力概念的。因而,作为一个独具话语建构色彩的概念,社会学想象力的普及过程有一个从美国“彼时彼地”性向诸如美国乃至中国“此时此地”性的理论认知的转变过程。质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普及性也并非意味着概念内涵的建构范式之效力普适性,普及现象本身亦有盲目之嫌。而这就要求我们不仅要从概念内涵上加以准确把握,更需深入到西方思想语境中对其要害进行批判性解读。②

* 基金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诺贝特·埃利亚斯的型构社会学思想研究”(18NDJC248YB)

① Brewer J.D., “Imagining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The Biographical Context of a Sociological Classic,”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55, no.3, 2004,pp.317~333.

② 据叶启政先生说法,西方社会思想本具“生机控制性”,其内涵科学的理性进步思想从身心结构上对人产生影响。因而,进行社会学本土化工作的一个重要前提便是深入“西学”历史文化语境进行批判性解读,找出基于哲学人类学意义上的思想分离点。参见叶启政:《进出[结构-行动]的困境——与西方社会学理论论述对话》,台北:三民书局,2004年;叶启政:《迈向修养社会学》,台北:三民书局,2008年;叶启政:《象征交换与正负情愫交融:一项后现代现象的探析》,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等等。

因此,对社会学想象力的解读就应具历史眼光,尤其在当下不能因其普及性而忽视特殊的建构境遇,以至于仅将它视作“特定人物”——米尔斯批判“特定学说”——宏大理论、抽象经验主义下的抽象概念,进而陷入对概念的抽象追捧,应在概念的时空发展脉络下对其予以反思性审视。纵观社会学史,有关社会学想象力的观念早已在古典社会学家那边发端,下面就从这一阶段的范式预设问题及方法论内涵的追溯开始,为社会学想象力的发生及反思提供历史基础。

二、重返经典:“社会的”想象力的方法论诉求

社会学想象力的提出是对盛行于美国的结构功能主义学说批判的重要标志,一方面如果说米尔斯特殊的理论境遇塑造了他锋芒的学术笔调及其激进学者姿态;另一方面“社会想象力”被当下学者誉为社会学的入门概念却极具历史延展性。但通常意义上有关实证与人文的范式划分即个体-社会,主观-客观二元对立传统阻碍了古典社会学想象力的探索,所以下文先就经典社会学研究范式的二元认知进行理论的澄清。

1.重新审视:传统二元认知范式的澄清

一般而言,自社会学诞生以来,实证主义与人文主义就作为划分社会学研究的两大对立范式而一直存在。就前者而言,它本质上承继了以孔德所谓客观性、普遍性、真实性等实证精神以客观规律为目标,将社会学的合法性“建立在事实之上,其确认性得到普遍承认,能够应用假说手段把与之相关的一切基础事实结合起来。”[法]克勒默·马里埃蒂:《实证主义》,管震湖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5页。继而社会学借用观察法、比较法、实验法等操作方法研究社会问题。而之于后者,则吸收了新康德主义学派理念,将追求事物本真的目光投入到个人特殊性与主观意识中。“只要行动的个体赋予其行为一种主观意义,我们就称其行为为‘行动。只要其主观意义考虑到他人的行为,并且因此是指向其过程的,这种行动就是‘社会的。”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I),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 p.4.也就是说,人文主义范式下研究者将研究对象从外在客体转向以个体行为背后主观动机意义,力求以移情方式对身处不同社会境遇与价值观个体做解释性理解。由此两大范式至少于表面上在古典时期就有很强的张力表现,而直接后果即产生了社会学理论危机话语。当众多学者发现实证旗帜下所谓普遍的客观性规律无法得到很好检验时便开始拒斥它,认为实证主义无法像自然科学追求真理那般研究社会,继而宣布追求客观性危机来临。尽管其中带有社会学自身反思意向却也产生了误识,即将实证研究对客观性规律的追求视为绝对意义上的,继而“将客观性与绝对的价值中立等同起来——而陷入‘客观性认识的陷阱。”⑤吴小英:《社会学危机的涵义》,《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1期。似乎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探讨因为某一方求真性失效而导致对另一方的偏狭,最终受到范式对立的限制而陷入非此即彼的语境中。

但如站在客观性与方法论的反思的立场,这里的危机其实并未发生而只是将客观性问题绝对化后造成了两种范式对立的表象。后实证主义者即指出所谓追求客观性只是一种批评方法的客观性,它只存在于科学家之间相互沟通自由批评的共同体内,“由于这个缘故,它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使这种批评成为可能的整个一系列社会和政治的环境。”[美]卡尔·波普:《通过知识获得解放》,范景中等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104~105页。所以实证主义对客观性追求本身并不纯粹,会受社会关系视角的影响,站在绝对客观性立场批判实证范式是难以成立的。由此,社会学的范式差异也更多体现在方法论而非认识论上,即“客观性目标本身是否有意义、是否值得追求,无论是实证的还是理解的社会学都没有对一种意义上的客观性作为社会学的研究规范提出异议,”⑤两者都是对事物及现象背后因果规律的不同方法论层面的把握而已,涉及的仅仅是对客观的可达到性的工具性追求,这也是社会学作为一门非思辨学科的要义所在。

简言之,两大范式从古典时期起即存在的客观性张力并非是绝对的,个体与社会关系下主观-客观,宏觀-微观的对立范式讨论背后都有某种方法论意义上共有之“社会的”“社会性”亲和性,不管社会学家属于哪个阵营,他们都有可能在不同研究视角下将社会运行看作内外相互关联的有机整体。

2.内涵简析:古典社会学方法论本质

在社会学创立之初,社会学合法化前提是一套看待社会的方法论上,即社会如何构成,表现为何,采用何种方式研究更合理等,这就与以研究对象为划分学科界限的标准不同。彼得·伯格指出“社会学家并非观察不为任何他人所知的现象。他是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来观察同一现象,”“社会学研究的动源不是心理学的而是方法论的。”[美]彼得·伯格:《与社会学同游》,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0、44页。进一步说,“在社会学话语中,‘社会主要是作为一个名词而出现的……而‘社会的和‘社会性构成了社会学想象的基本内容,社会学家们赋予它的各种想像,”肖瑛:《回到社会的社会学》,《社会》2006年第5期。所以自社会学诞生以来,有关 “社会的”方法论探索就具想象力意涵,有关社会何以可能的秩序问题成了古典社会学家方法论内涵的集中表达。

在古典社会学三大家中,马克思就已借助秩序问题建构起类似社会学想象力的的操作方法。他认为要认识一个思想发生、内容与表现形式就需在社会历史背景下,通过人类自身生产活动与关系来理解,实践活动则作为具体而微的意义指涉存在。这与他不满黑格尔“市民社会”思想中对个人的原子主义认识那样,个人并非自满自足,绝对和任何东西无关的,而是说个人需要都会与其他事物需要勾连起来。就此马克思通过批判自由资本主义的个体原子论提出了规范性意义上的社会思想,“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作为对人的生命的占有,是对一切异化的积极的扬弃,从而是人从宗教、家庭、国家等等的向自己的人的存在即社会存在的复归。”[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2页。

而在法国,创立实证主义社会学的孔德也对社会进行了界定,在他看来社会性与集体主义等同,个人离不开社会关系,所以“实证精神最大可能地而且毫不费劲地拥有直接的社会性。……整个新哲学无论在实际生活或思辨生活中始终倾向于突出个人与全体的各个方面的联系,从而令人不知不觉地熟悉社会联系的亲密感;社会联系相应地延伸至一切时代、一切地方。”[法]孔德:《论实证精神》,黄建华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52~53页。在他看来社会秩序问题是在家庭这一社会基本单位难以维系情况下造成的。即使他更多地在理念、原则上发起社会秩序的实证研究,但自此对个人与社会关系考察也进入了新阶段。

实证主义旗帜下,涂尔干社会团结研究也表达了类似“社会的”想象力意涵。回顾他的学说,初看起来社会在他视域中如冰冷、强制性的客体存在,但我们仍可找到其社会有机团结的秩序维系作为社会与道德相关联的证据。当社会处于有机团结阶段时,个人普遍通过职能分工实现需求满足,这正是社会道德形成的过程,“与人为善、公平待人、忠于职守、各尽其责、按劳取酬”的过程,就是我们朝着“一个统一的人类社会目标靠拢的过程。”Emilie Durkheim, The Division of Labor in Society, 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84, p.337.最后作为人文主义代表的韦伯,尽管其思想主观色彩最为强烈,但正如前面的客观性问题澄清,不管是集中社会事实亦或个体主观理解都不过是一种方法策略上的选择而已,“这种方法论的立场与把社会性当作集体性的本体论预设并不冲突。”[德]韦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胡景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3页。于是社会关系在互动行为中得以产生,是个体彼此以可重复的主观意图达成的相互指涉关系,当意义在互动中相对平稳地存在时,规则便产生了。

综上所述,虽然存在实证与人文对客观探索的范式偏狭,但在讨论社会性之方法论问题上,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仍能通过类似社会的/社会性的同构方式互为证成。以历时性角度看,现代化境遇下对社会秩序问题关注也是古典社会学家确立关于“社会的”想象力意涵之根本,进而社会学的想象力能始终以不同形式的社会秩序研究得以发散。学理上的澄清亦有对社会变迁的关照,正是在起承古典社会学基础上米尔斯逐渐构建起作为概念的社会学想象力。

三、时空历炼:“想象”社会学想象力的发生前景

无疑,在对社会秩序问题的关注下,社会学家通过“社会何以可能”的探索为从更深的时空延沿角度理解社会学想象力提供了可能。同样,米尔斯正是在对当时社会思潮回应下,借助古典社会理论富有想象力的知识澄清而搭建起想象力之理论工作模型(the working of model)。进而对大众社会的权力分层研究就为社会学想象力概念的正式提出给予实证基础。社会学想象力作为“一种心灵品质,即抓住人与社会、经历、与历史、自我与社会之间的相互作用……,”Mills C. Wright,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p.4.所以概念的建构一方面是受经典思想所蕴含的想象力启发;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具体社会问题实证研究而得以可能的,下文重点以米尔斯的理论基础与经验研究的三部曲——《权力新贵:美国的劳工领袖》《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和《权力精英》为文本做具体阐释。

1.社会学化的实用主义理论路径

关于米尔斯的思想肖像一般公认有两面,一面是他所承继的以杜威等人为代表的实用主义思想,另一面则是他试图通过整合韦伯的社会行为学说以解决两种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激进一面,两者互补共同推进。但就前者而言并没有受到学者重视,有学者指出“与通常对他利用大量如马克思与韦伯等人有关经典问题导向的社会理论的关注不同,只有对他最早期工作熟悉的人才会对其强调的社会学化的实用主义有所关注。”Delanty G., Philosophies of Social Science: The 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Readings, Strydom P., eds., UK:Open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84. 这里的社会学化实用主义便是米尔斯对其改进基础上介入社会研究的重要基础与动力。

回顾米尔斯学术经历,早年他就受拉扎斯菲尔德与默顿的赏识求学于实用主义哲学重镇哥伦比亚大学,实用主义影响从他早期学术生涯就已开始。如就知识与行动关系来说,“像杜威一样,他坚持经验中的冲突是社会探索的基础,进一步在这一认知基础上,知识发展也应通过其付诸行动的力量来予以评价。”⑤Iain Wilkinson, “With and Beyond Mills: Social Suffering and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Cultural Studies & Critical Methodologies, vol.12, no.3, 2012,pp.182~191.这里的经验冲突考察与行动其实就蕴含后来从方法论层次对个体困境关注的理念。不过米尔斯并没有简单停留于实用主义哲学中,他认为在就社会经济与权力运作的机制上,杜威并不能给予很好分析,“即没有关注资本家利益,中产阶级消费文化及追求民主自由下冷漠的科层秩序、个人的创造性、社会公平等,此所谓美国实用主义危机是也。”West C., The American Evasion of Philosophy: A Genealogy of Pragmatism, UK:Macmillan, 1989,p.124.而要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便是将“实用主义的基于个人经历与行动的目光集中于公共生活中,对权力与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以更具理论复杂性与批判性的姿态予以阐释。”⑤可以看出,实用主义思想促使米尔斯尤为关注个体经历及实际行动的影响一面,也正因他不满實用主义过于个体化实用论证的偏见使他转向了社会的制度视角。而接下来,作为古典社会学三大家之一的韦伯为他提供了具体嫁接个体与社会两个维度的可能。

正如前面对范式类型学划分的澄清,个体与社会关系在社会问题研究中早已展露互构共生的想象力度,而米尔斯也先见地通过继承韦伯的社会行动理论对当时流行的两个马克思学说进行批评性回应,这让我们发现他的理论建构与古典社会学阶段有关“社会的”想象力的亲缘性。具体而言,马克思主义作为战后美国最重要的激进社会理论来源却在批判发声路径上存在难以解决的困难。古尔德纳将它划分为“批判的”与“科学的”两种取向,前者秉持黑格尔主义旗帜下的青年马克思唯名论传统,认定社会问题来源于个人的心灵与意识。后者则更多地将社会结构置于个体之上,以经济决定论的教条眼光看待社会运行,两者都以个人-社会,主观-客体等二元对立作为社会诊断的理论基础。

对此,借助于韦伯社会行为理论,米尔斯认为“社会行为即意图指向他人的能相互期待且重复发生的行为,而社会结构便是由行为的特定类型化的结果,通过互动双方不断地主观期待而达到一种常规化,进一步的形成一种合法秩序,最后这种秩序意识发展为一种信念,社会规则的合法化便得以证成。”Scimecca J.A., “Paying Homage to the Father: C. Wright Mills and Radical Sociology,”The Sociological Quarterly, vol.17, no.2, 1976,pp.180~196.用他的个性发展理论表达,个性是四个关键要素,即有机体、心灵结构、角色扮演者、性格结构(character structure)相互作用的结果。有机体作为生物容器承载起了结构性机制的运作,这为由感知、冲动等组成的心灵结构的形塑提供可能,而以上原始生理要素会通过角色扮演下人的有动机的行动来得以社会化转译,即通过角色这一制度化的他者期待而不断推动自我意识的发展,最终形成勾连原始生物结构与社会制度秩序的性格。这看似简单的理论整合却是他将早年的实用主义思想推向社会学维度后为打破传统二元思维的重要尝试,之后米尔斯所发起的大众社会的权力结构分析与批判可以看做这项理论路径的实证推进。

2.迈向大众社会:社会学想象力的发散

在米尔斯看来,社会研究离不开特定时代下社会个体考察,那么个体到社会之间该以何种方式予以关联呢?结合美国二战后军事、政治、经济的日益垄断与激进社会思潮此消彼长的形势,他以权力结构为核心对个体与社会进行视角融通尝试。处于这个权力结构分层中的便是他权力分析三部曲中的主角:劳工领袖、白领精英、权力精英。

通过对比美国不同时期社会变迁,米尔斯发现,资本主义作为重要经济推动力,其形式经历了自由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的转变,使各个社会阶层进入到一种“紧缩”的生存状态,公共与私人的界线愈发明显。就劳工阶层而言,在被他称作权力新贵的劳动领袖那里,他们就没有承担起公平利益捍卫者的角色。随着产业的发展,工会领袖更注重新形势下赋予他们的权力机会,而“维持这一地位就成为其个人的核心焦虑。”④闻翔:《从大众社会到社会学想象力》,《社会》2012年第4期。再加上当时麦卡锡主义的盛行,工会作为劳工阶层的组织形式开始逐渐官僚化,变成追求狭隘利益的角逐场。由此,如果说美国劳工研究意味着米尔斯开始体味美国社会愈发冷漠的社会现状的话,对新兴白领中产阶级的考察则更推进了一步。通过历史性比较,米尔斯发现,中产阶级从传统以秉持节约、勤奋、积极介入政治事务的农场主、小工商业者向寄居于科层制下的技术专家或公职员蜕变。这类似于韦伯“铁的牢笼”使他们心理愈发冷漠,最后“公共事件的意义和重要性与人们最感兴趣的东西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那些过去被称为最深沉的信念的东西,变得像流水一样转瞬即逝。”[美]米尔斯:《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周晓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62页。而如将劳工阶层与新兴中产阶级白领视作社会的大多数,那么对少数位于权力制高点的权力精英的考察是米尔斯完成其主要权力分析的最终一步。就此他指出权力在军事、政治、经济三个部门中早已合为一体,权力精英的一个系统性特征就是所谓的“高层的不道德”和“有组织的不负责任。”④这样一来,有能力进行顶层设计的权力精英们也处于不作为状态。

纵观以上阶层状况,不管是代为民发声的劳工阶层,以自由、平等著称的中产阶级亦或掌握实际权力的顶层设计者,他们要么陷于狭隘的利益均衡结构而迷失方向,要么被科层制压抑而沉迷于私人活动,亦或犬儒不作为,这就是米尔斯笔下与“公民社会”相对应的“大众社会”。前者的公共责任意识与公民身份认同特质随大众传媒兴起而被丢弃了。由此,米尔斯的经验研究承载了其社会学化实用主义试图弥合个体-社会二元性的努力。在历史比较视野下,通过各个阶层公共意识表达状况考察,将冷漠的社会心理作为勾连个体与社会结构关系的要害,而身处不同阶层的社会个体似乎都在一步步地陷入私人的狭隘境地。而这是如米尔斯在承继古典社会学思想叩问时代症结的有责任担当学者所不希望看到的,也正是随着大众社会研究的推进,不同阶层个体的“冷漠”表现一次次让他的希望破灭。那么,由谁以及如何来唤醒大众社会中的冷漠与麻木的人?在1959年经历了学院派对其三部曲的指责谩骂后,米尔斯就将矛头指向知识分子群体,他认为社会科学研究也是社会行为的一部分而不会脱离于社会发生的影响,从而将学院派的诸如抽象经验主义、宏大理论及科层气质一并视作冷漠时代精神的共谋予以拒斥,最终带着强烈价值指涉与批判气质发出了我们熟悉的方法论为指向的“社会学的想象力”呐喊。

四、游离于想象与幻想间:现代性话语下的启蒙焦虑及反思

通过前面的梳理,我们发现作为一种方法论意涵的社会学想象力早已孕生于学科的土壤中,而米尔斯个人的学术发展也离不开古典社会学思想的哺育,通过回应二元理论预设积极介入经验研究,最终反身性地达成以批判的概念建构。这不仅在时空维度下拓展了社会学想象力的范畴意涵,同时也有助于我们摆脱拘囿于以同宏大理论、抽象经验主义等特定形式对垒下,抽象谈论社会学想象力的局限。更重要的,这让我们有了从理论发展视角重新审视这一概念的机会。

结合美国战后“丰裕社会”背景,权力三部曲可谓是对现代社会的分析力作,但也为“社会学想象力”的形塑赋予了浓厚的现代性特质。在《社会学的想象力》开篇,米尔斯即借古典社会学家思想来作为批判结构功能主义的来源,“社会学想象力就是能够使我们抓住历史、传记以及两者在社会中的关系……而从如斯宾塞、孔德、涂尔干、韦伯、凡勃伦等古典社会学家那里就可得窥一二。”⑤⑦Mills C. Wright,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p.13、200、11.因此从理论话语形式上,有学者便指出“他的文本对话更像是现代主义者,”Denzin Norman K.,“Post Modern Social Theory,” Sociological Theory, vol.6, no.4, 1986, pp.194~204.通過“将古典社会理论的语言,如异化、失范、总体性、资本家、身份、权力等小心翼翼地进行转换”,④Denzin Norman K.,“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Revisted,” The Sociological Quarterly, vol.31, no.1, 1991,pp.1~22.来为写作铺设修辞语境。所以,他的这种现代主义写作风格倾向于将“美国早期后现代社会(early-postmodern society)下以试图弥合微观与宏观个人经验的总体性方式进行书写……以至于陷入了他所珍视的理论修辞中而不能真正实现社会学想象力。”④问题的关键是概念证成时所潜藏的现代主体中心主义逻辑,在秉持社会结构变迁的视角下并未能真正触及个体日常生活的真实经验所在,也未能将所捕获的他者经验以其所是的他者方式发声。他的美国研究系列就如时空错位下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那样,试图于巴尔扎克之后“将那个时代社会的所有主要阶层以他自己的方式叙述出来。”⑤但经验本身却是变化而非肯确的,德里达就延异(deferral)提醒我们,正因语词是构成意义的一部分而不能通过现象-本质的抽象抓取来捕获所谓本真意义。讲故事的人脱离不了自身体验与意识形态作用,而当新兴大众传媒涌现时,谁又能保证对个体苦难遭遇的发声与个体冷漠情感判定没有偏见呢?

这不禁让人想起两百多年前康德就“何为启蒙”问题的探索。在他看来启蒙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3页。简言之,他倡导通过将理性回归自身而达致主体性证成的能动目的,最重要的途径是在实践理性范畴中要“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性”,进而理性之公开运用与个体的主体性相互关照、互为证成,这就呼应着米尔斯通过社会学想象力倡导以公共性的思维方式将个体私人生活与外部公共环境相互关联的旨趣。这样一来,似乎社会学想象力就带有现代性启蒙色彩。

进一步的问题毋宁是,这一启蒙意愿下的未来效力又将如何?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序言即通过传统价值与社会变迁的关系进行自我定位:“当人们感受到他们的价值没有受到威胁,他们就会觉得是健全的。当感受到价值的同时却又受威胁时,就会有危机感。……而当失去对原先珍惜的价值体验也一并感知不到威胁时,就会产生冷漠。而当失去价值同时却有莫名的威胁时,就会感到不安。”⑦也就是说米尔斯是站在批判现代性之价值虚无基础上的,其背后蕴含一种“持具个人”(possessive individuality)的实在性意涵,以知识分子对现实实在的呐喊来拒斥时代之冷漠的表达。

如果说当今西方社会正逐步迈向“后现代社会”,那么原先由霍布斯、马克思、弗洛伊德等人因循需求和使用价值为线索的西方社会理论建构逻辑就需要予以重新审视,鲍德里亚就借符号结构逻辑认为“有关交换价值与价值的关系需要重新解读”,Baudrillard Jean,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Sant Louis, Mo.:Telos Press, 1981,p.22. 因为符号逻辑下交换价值的能指与使用价值的所指之间已然成为飘荡不定的关系。于是,以传统现代性话语指涉下的诸如“利益”“异化”“剥削”所指就失去了固定的中心依附,以至于粘附其上的“焦虑”“欲望”“贪婪”“冷漠”等一系列的情感亦将失去依托。那么,米尔斯对大众诸如冷漠、麻木的情感判断及想象力呐喊也将是特殊指向的,而这是否又是那些具现代性目光的知识分子于启蒙焦虑下一厢情愿的幻想呢?这在正步入消费主导的个体化时代显然有进一步讨论空间。如叶启政先生对西方社会思想史以霍布斯、弗洛伊德、马克思、尼采等人外控生理性“个人持具”之哲学人类学存有论梳理,进而对后现代境遇下象征交换现象的追问便是试图反转传统西学思维的分离点。详见叶启政:《象征交换与正负情愫交融:一项后现代现象的探析》,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三章、第五章。

五、余论

米尔斯社会学想象力的提出确实为以学术为志业的人提供了入门指引,但我们仍需关照其背后特定的社会文化指涉。从古典社会学时期有关“社会的”方法论意涵再到美国现代社会学,米尔斯不仅承继起韦伯与本土实用主义哲学传统,也批判性回应了帕森斯式的美国现代社会学固囿,正是社会学想象力内涵的特殊与一般的知识社会学反思性意蕴,让我们有了想象“社会学想象力”本身局限的机会。

是故,社会学想象力不应被视作一个批判结构功能主义的单纯方法论层次的抽象概念,而更包含了深层次下的发展启示可能。如果说米尔斯的经验研究仍带有社会学想象力方法论层次上的话语局限的话,那么其对社会之多元异质性的认识论判断却极具认知的可塑性,不断激发着后来者运用多元研究方法的可能,甚至在继承韦伯之人文关怀的价值存有论面向上,也推动着诸如布洛维公共社会学发展及对人的存在境遇的叩问。所以,社会想象力不仅具备向前追溯以获历史源泉的延绵可能,亦能向后与诸如后现代思潮相呼应而拓展自身的潜力。如其认识论内涵的方法的多元与恰切性,即让它与后现代批判中心主义思维有了亲和性。而价值的批判立场亦非现代科学绝对的价值中立宣言,不仅将知识分子作为引导社会发展责任纳入其中,同时也就他们自身提出了反思要求,这正是近年来学者围绕社会学想象力予以重塑的契机。

在当今全球化背景下,传统社会学研究框架不仅面临外部危机,也有来自内部的压力,“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发源于社会学母体的诸如犯罪学、文化研究、妇女研究如寄生性的他者般反噬着它。”John D. Brewer, “Book Review: The New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by Steve Fuller,”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 vol.10, no.1, 2007,pp.175~178.由此许多学者要么依循怀旧情节重新诉诸20世纪60年代激进的批判社会学,要么以一种未来学(futurology)姿态尝试将新的领域纳入社会学研究中,如富勒(Steve Fuller)提出的“新社会学想象力”(The New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试图在承继社会学想象力内涵之人性诉求下回溯到孔德社会生物學思想中,将基因、克隆、生态学等新问题进行跨学科研究的再融合即是其中代表。Steve Fuller, The New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London: Sage, 2006.可以说,不管社会学想象力受到多大程度的基于方法论经验研究的局限,其自身的演变总是不断回应着时代的诉求而得以更新,这是它自身内涵于理论反思深处所展露的社会认知活力,一种寄寓于时代下特殊与一般的辩证交融的发展隐喻,正如此社会学想象力才能在时代的不断流变中迸发新生,在行动者与知识的互构下将社会学想象力继续传承延绵下来。

作者单位:徐律,浙江行政学院社会学文化学教研部、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文化发展理论与文化浙江建设研究中心”;夏玉珍,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

责任编辑:秦开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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