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周
民国期间特别是前期,在广州、上海等大城市,工业化如火如荼,再加上农业破产、土匪横行,致使人口向城市快速集中,加上此起彼伏的战乱对房屋的严重破坏,导致房价飞涨、房租高昂,八成以上广州居民没有房产,要靠租房居住。
1947年9月的 《快活林周刊》上,刊登了这么一条短讯:
最近广州也闹起房荒来,外来旅客想在广州过夜,如无熟人,很难找到旅馆,往往经月开不到房间,只能到疍家船上去,每晚至低需法币五千元。
这条短讯信息量很大,容我慢慢道来。
首先,它说明广州住房非常紧张。紧张到什么地步呢?别说买房和租房了,就是去旅馆里住宿,也很难找到空房。外地人来到广州,除非有熟人帮忙,才能靠关系开到房间。否则呢?只能去疍家的船上过夜。
什么是“疍家”呢?指的是那些在岸上没有住宅、世世代代在船上生活的水上居民。跟岸上的住户比,水上居民一般很穷,没文化,从事的职业也不太讲究,无非是男的打鱼、卖苦力,女的缝缝补补,有的甚至靠出卖色相谋生,所以不大被人瞧得起,近似于帝制时代的贱民。但是岸上住房太紧张了,往常被人鄙视的疍家和疍家船居然成了香饽饽,疍家将小船改一改,就是生意红火的水上旅馆,并且收费还不低,在疍家船上将就住一个晚上,需要付费多少钱呢?短讯上说:“每晚至低需法币五千元。”一晚上最少要付法币5000元。
在1947年的广州,法币暂时还不像新中国成立前夕那样贱如废纸。1947年9月的5000元法币,大概可以买到1斤猪肉,或者13斤大米,或者5块肥皂,或者1盒上好的黑人牙膏。如此说起来,好像5000元法币并不值钱。但是您要知道,由于抗战胜利后通货膨胀逐渐提速,造成了一种物价极高而工资极低的社会现象。按1947年10月《国际劳工消息》 记载,广州工人平均月薪还不到法币20000元,一个月工资不够在疍家船上住一个星期。假如是去岸上旅馆住呢?房费肯定更加昂贵。
现在我们再重读一遍那条短讯的开头:“最近广州也闹起房荒来。”
请注意,人家用了一个“也”字。为什么要说“也”呢?因为闹房荒的地方很多,绝不止广州这一个城市。
都有哪些城市闹房荒呢?我们再看几条“新闻”。
1948年第10期的 《西北时报》 有一则报道,题目是 《房东逼人搬家,老妇上吊惨死》。说的是天津市老城区口袋班胡同11号住户,一家五口租住一所四合院的三间南房,包括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太,以及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以及她的大儿媳妇,还有她刚满周岁的小孙女。她的大儿子摆摊做小生意,二儿子在鞋店打工,儿媳妇为人缝补衣服,她自己则负责带孩子。
老太太本是天津人,没有房产,最初在工厂旁边搭建了一个窝棚,后来市政府嫌窝棚影响市容,把她家的窝棚给拆了。于是老太太带着两个儿子去找房,花光了全家的四年积蓄,终于凑够了转租费,在口袋班胡同11号租到了房子。但是天津房荒越来越严重,房租越来越贵,房东想涨房租,就以“收回自住”为借口,要把老太太一家赶出去,转租给能付更高租金的人。当时新年刚过,天寒地冻,这一家五口如果搬出去,很难在天津租到房子。老太太左思右想,没有活路,只好走上了自杀这条绝路。
1947年2月21日的 《宁波日报》 也有一则报道,题目是 《房东为加租而拆屋》。这则报道比较简单:某户人家住在宁波市铸坊弄27号,从二房东手里租到一间房屋,在那里住了将近十年,房东房客相安无事。抗战胜利后,房租暴涨,二房东的儿子要求涨租,不要法币,只要大米。房客迫于压力,只能照办,每月拿出17升大米作为租金。但是二房东的儿子出尔反尔,又将房租加倍,涨到每月30升大米。房客当然不干,结果二房东的儿子连夜拆屋,将房客所租房屋的瓦片全部揭掉,连隔离墙都推倒了。
1946年第24期的复旦大学校刊上有一篇开办暑期补习班的公告,耐人寻味,抄录如下:
本校江湾校址狭小,不敷使用,租用若干房屋后,因重庆员生多未复员,一部分空屋曾几度被军队占用。学期结束后,沪地学生均须还家,空屋被占之可能性更大,为保持各空屋免于被占,决定开办暑期学校。
抗战期间,复旦大学的一些学生转战千里,去陪都重庆就读,使江湾校区的部分校舍空了出来。抗战胜利后,学生陆续返校,却发现他们的宿舍被军队霸占了,经过校方交涉,军队才退出学校。1946年暑假,家在上海的学生自然要回家,宿舍再次空置,学校怕军队再来占房,于是决定开办暑假补习班。
这篇公告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上海的房荒也非常严重,不然军队不会去占用学校的房子。
1946年12月21日,《宁波时事公报》 第二版用一句话概括了抗战后的房荒现象:“现在各处都闹着房荒问题,而愈大的都市则愈甚。”可见房荒是普遍性的,是中国所有城市的通病,小城市闹房荒,大城市的房荒更严重。
如果我们跳出中国,放眼全球,还会惊讶地发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的那个时期,不仅仅是中国,几乎所有参战国都在闹房荒。
例如1946年的英国,近半数工人住在贫民窟里,其余的工人則要用23%的收入来支付房租。到了1960年,仍然有38万户英国人没有住宅,以拖车为家。
再比如美国,1948年第12期 《星期日画报》评论道:
最近两年,纽约始终在闹公寓慌,以往在那边,公寓很多,随时有空屋出租,而今任何公寓均住满房客,欲租空屋,休想觅得。公寓好像下了戒严令,四周围以障碍物,新房客非请莫入,觅屋之难,甚于中国各大都市。
战争不是结束了吗?世界不是和平了吗?人民不是该安居乐业了吗?怎么会搞出全球性质的住房难呢?原因有三:
第一,战争期间狂轰滥炸,毁掉了很多城市住宅,战后来不及迅速重建。
第二,战后工业逐渐恢复,大批农民进入城市,他们需要住房,复员军人也需要住房,居住需求陡然增加。
第三,因为和平了,死亡率下降了,出生率激增了,人口过快增长,住宅的建造速度赶不上人口的增长速度。
在最近的几百年内,这颗星球上出现过三次大规模的房荒。
第一次房荒发生于19世纪中叶,原因是工业化大生产导致人口向城市快速集中,英法德美等发达国家普遍面临城市住房短缺和居住环境恶化的问题。
第二次房荒则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被卷入了房荒的大潮。这次房荒的范围最广,程度最严重,至于原因,刚才我们已经说过。
第三次房荒发生于20世纪后期,以发展中国家为主,原因是人口过快增长和城市化进程加快。
事实上,当第一次房荒爆发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没有开始工业化,城市化水平也低得可怜,所以并没有出现房荒。倒是到了清朝末年和民国前期,在广州、上海等大城市,工业化如火如荼,再加上农业破产、农村凋敝、土匪横行,以及此起彼伏的内战等原因,才出现了真正的房荒。
辛亥革命前夕,广州人口只有70万,1920年增加至90万,1930年增加至114万人。
1930年,广州市工务局统计全市住宅,调查到16万户居民,自有住房的仅有3万户,住房自有率仅为19%(《广州市工务之实施计划》)。换句话说,全市80%以上的居民没有房产,要靠租房居住。
从1928年国民党打败北洋军阀、建立南京国民政府开始,到1937年全面抗战为止,是中国工业提速、市面繁荣、大多数城市稳步发展的黄金时期,说是“黄金十年”一点儿也不为过。但是发展有正面也有负面,对广州这种得风气之先的沿海大都市来说,最明显的负面就是房价飞涨、房租高昂,普通老百姓被迫成为房荒的受害者。
1932年12月2日,国民党机关报 《中央日报》第六版刊载新闻评论如下:
近年来广州地产价格高涨,突飞猛进,其增进之速度大有一日千里之势。据最近调查,以现时之市价而论,较于二十年前,其增长固已不止二十倍……
地价之涨如此,同时房租之涨亦与地价成一正比例。时代不同,距今较远者可不必赘论,仅以最近五年内比较,则前时足以供小家庭居住之一所厅、两间房,其租金不过十元。现即一楼一底,每月租金亦在二十元以内。倘仅赁居一房,前月租不过三数元,倘能月纳四五十元之租金,则可称为渠渠大厦,而现在则区区一小房月租八九元,一厅两房最低限度非二十元不办。然此犹指旧式之平房而言耳,如为新式洋房,则其租价尚倍于是。白鸽笼式之洋楼,小小的一厅两房,月需二十余元至三十元,其他可以推见。
租价狂涨既滔滔未已,于是平民生计乃大受打击,房租一项竟至占全部生活费十分之二三有奇。“长安不易居”云云,大可为今日广州赠也。然一般房东因地价之增涨、人事之推透,对于租金亦一起再起,其有租赁在前,租额无多,即将铺屋收回,重新另租。故在今日广州市,“住”之一字已成为一亟待救之重要问题。
惟地产涨价,多数社会之意见则认系都市日趋发展至一种自然趋势,然炒业家之拼命狂炒煽动,实促进而助成之,遂致有现寸金尺土之势。然此种原因复杂,似非一二言所能概括。但广州之炒业家因地产价格已十分膨胀,最近又多变其炒业之方法,兹详述其过去与现在,为本文之结束也。查广州炒业家之兴,原非始自今日,前当广州市政公所成立,举行拆城筑路时,曾经一度勃兴,市内之炒业公司不下数十。
从1912年到1932年,二十年间广州地价涨了二十多倍。从1928年到1932年,五年间广州房租涨了五六倍。房地产价格飙升,炒房有利可图,所以从民国初年起,广州就出现了名为“炒业家”的专业炒房团。在这些炒业家的推波助瀾之下,广州居住成本更高,一般平民房租负担很重,平均要占到生活成本的20%到30%之间。
读者诸君读到这里,可能会嗤之以鼻:切,房租只占生活费的两三成,并不算高嘛!现在刚毕业的年轻人在广州租房,拿出一半薪水也不稀罕嘛!
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在民国时代,人民收入很低,饮食成本很高,劳工阶层常常需要把大部分薪水都花在饮食上,你让他们拿出更多的收入去租房,那他们很可能要饿肚子。现在则不然,吃饭容易解决了,年轻人要填饱肚子花费不多,除了租房之外,剩下的钱还能买苹果手机呢!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广州,居住成本要比今天高得多。
到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也就是抗战胜利以后,受全球第二次房荒的影响,广州的居住成本就更高了。
按1946年广州市政府统计,抗战期间广州市区先后受到日本和美国飞机的轰炸 (沦陷前被日机轰炸,沦陷后被美机轰炸),西堤、黄沙、海珠桥北岸、南堤、宝岗等处破坏严重,市中心本来有12.6万座房屋,其中4.9万座被炸毁。与此同时,抗战时逃往西南大后方的广州市民逐渐返城,人口很快恢复到抗战前的最高水平,统计在册的已有1142829人。人多房少,岂能不爆发房荒?
抗战后广州的房荒能严重到什么地步呢?1947年12月11日的 《大报》 用了一句形象化的说法来描述:“在广州找房屋比找工作还难,三个月可找着一项差事,三年还找不着一间房子。”
(选自《羊城晚报》2017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