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石
易云山看风水在西湘是有名的。衡山脚下东湖汪家大屋汪士真便请易云山为汪家看风水。汪家是一方首富,看一穴好风水,图个显贵,有一个兴旺不衰的豪门家世。易云山在汪家一住就是半年,每天都是一个青囊,一把油纸伞,把衡山的山脉走了个遍。
易云山每次看风水归来,要在蟠龙坳的曹婆婆家歇脚。这曹婆婆是个很热情的妇人家,每次都是一杯热茶,有时还送上一碟瓜子,或是干南瓜皮。易云山就坐在曹婆婆三间破茅屋的坪前,望着对面的蟠龙山入神,山峦蜿蜒起伏,群峰叠嶂。
这天,太阳快要落山了,易云山刚从山里看风水归来,照旧在曹家婆婆的门前坐下,照旧欣赏对面山上的景致。易云山刚落座,这曹婆婆便将茶水泡好送了出来。
“易先生辛苦了,请喝茶。”
易云山端着清香扑鼻的茶喝一口,便说:“曹婆婆,你的茶好清香可口的。”
“这是我在蟠龙山采的野生茶呢。”
“怪不得,原来是蟠龙山的云霧茶,好,好呢!”易云山一边喝着一边点着头,又说,“这山里有灵气呢,风景也好!”
这时曹婆婆从屋檐下拿过竹扫把,去扫东头香樟树掉下的落叶,一边扫着一边笑着对易云山说:“易先生,你在汪家看了这么久的风水,你看中了哪块风水宝地呢?”
易云山说:“这一带是衡山山脉,风水蛮好的,唐朝的杨救贫到这里看风水时说,这蟠龙山要么养千军万马,要么带千军万马,反正是一块宝地。”
曹婆婆说:“如今这瓷泥就是养了千军万马啰!”
易云山很得意地说:“这里将来还要出一两个大人物呢!”曹婆婆清扫着落下的樟树叶子,忽而停了下来,收住扫把,回过头来对易云山说:“易先生,您看了那么多地,也帮我看一块地吧。”
易云山眼睛望着蟠龙山,指着对面的山说:“就葬在对面山上,就蛮好的。”
曹婆婆一脸无奈地说:“那是汪家的山,我一个外来人,怎会让我葬呢?”
易云山喝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那块山确实是汪家的,但你真要想葬到那里去,我可以向汪家讲一下。”
曹家婆婆说:“我祖孙两人,只要吃饱饭就蛮好了,哪有钱去买地。”
易云山望着对面的蟠龙山说:“我回去同汪士真讲一下,要他把那块荒地送给你,你是他家的佃户,他应该会同意的。到时百年后我们两人都葬到那里去,风景蛮好,我喜欢那地方呢。”
曹婆婆马上接过话:“那好呀,只怕口说无凭。”
“那好办,我要汪士真写一个送字,把那块荒地送给你作百年后安身之地。”曹婆婆满心欢喜道:“谢谢先生!”说罢,向易先生鞠了几个躬,如鸡啄米一般。
天色渐晚,易云山便回汪家大屋去了。
吃了晚饭,易云山去找汪士真,汪士真正好在堂屋太师椅上抽着水烟,那把精巧刻花的铜水烟壶擦得光亮亮的。一见易云山到来,汪士真立马站起来说:“易先生辛苦了,来口烟吧!”便叫丫环递上一把水烟壶,两人惬意地抽着,篆烟在堂屋里弥漫开来。
汪士真笑着说:“易先生,最近有新发现么?”
易云山立即答道:“你们东湖上下我都踏看遍了,村前有一块好地叫金鸡啄米,这块地可以大富大贵;日后安葬只要按我的要求去做,保你荣华富贵,百年不衰。”
汪士真万分感激,说:“谢谢易先生了,如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向我说就是。”易云山便把下午曹婆婆的事说了。汪士真一听,哈哈大笑,说:“这是小事一桩,没问题,我那荒山任她葬吧!”
易云山说:“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汪士真叫人拿来纸笔,请易云山拟了一个字据,易云山思索一下,拟了四句话:
对面山上放牛坡,送与曹家葬曹婆。
他年子孙如反悔,赠与斗酒一金鹅。
汪士真看了看,在黄色的毛边纸上重写了一遍,并签名交与了易云山。易云山代曹家婆婆谢了汪士真便回房去了。
易云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心想,这块地就这么容易要来了,觉得仍不可靠。第二天早饭后,易云山又去找汪士真说:“今日一大早,我便去了曹婆婆那里,曹婆婆千万个感谢汪先生,说哪天登门谢恩,她说那么大一个山坡葬哪里,葬多大的地方呢?她说,要送还是写一个丈尺为好。”汪士真没加思索,拿着笔便在下面写道:放牛坡半山排上前后左右四丈内为限。汪士真写完说:“送给曹家这块地可葬好几个坟了。”易云山再代曹家婆婆谢过,匆匆赶往蟠龙坳曹婆婆家。
易云山把事情经过说与曹婆婆听,曹婆婆便要下跪谢恩,被易云山一把拉住没有跪下去。
“易先生真是一个好人,谢谢您了,谢谢您了!”
这时,曹婆婆的孙儿牛伢子曹安正要去汪家放牛,曹婆婆便叫牛伢子过来,跪在易先生面前,叩了三个响头。易先生连忙扶起,对曹婆婆说:“这张送字一定好好保管,不要轻易示人,这块地将来我们俩葬到一处,坡下排风水要好一点,将来归你葬算了;坡上排的风水要差一点,就归我葬。”
回头又告诉牛伢子一定要这样办,将来会有个富贵的。牛伢子点了点头,曹婆婆千言万谢。
曹婆婆本是中原人,一路躲兵逃难,来到在衡山脚下安了家,儿子、儿媳在战乱中故去,只有孙儿牛伢子曹安与她一起生活。
曹家婆婆得了汪家送的地契,高兴了好几日。这年冬天曹婆婆得了一场风寒,几日水米未进,临终前告诉孙儿曹安说:“我死后,你把我葬在放牛坡的上排,下排风水好,还是留给易先生吧。”说罢便咽了气。曹安遵了奶奶的遗言下了葬。
月余,易云山从外地归来,经过曹家,见门口的挽联,方知道曹婆婆故去了。曹安见易先生来了,请到里屋坐,泡了曹婆婆采的野生云雾茶。易云山没有喝,只急切地问牛伢子:“你奶奶葬在哪里?”
牛伢子说:“奶奶临终说了,易先生是个好人,好人要有好报,那穴好地留给您老人家去葬。”易云山一听,心头一惊,脸上显出不悦,茶也没有喝便走了。牛伢子追了出来,易云山已行到坳下了。听说易云山从那以后再也就没有来过这里,百年后也没有葬到放牛坡来。endprint
曹家婆婆下葬之后,曹安仍在汪家放牛,后与汪家的丫环仙桃结了婚,生了三男二女,长子曹淳,后来考了进士,这时汪士真已经作古多年了。曹淳中了进士,都说是因为葬了汪家山里的风水宝地。汪家人虽是巨富,子弟之中多是游手好闲的好赌之徒,家境也渐渐败落下来。这曹淳的官却越做越大,已升至吏部尚书。汪家此时衰落不堪,便要索回那块风水宝地,最后告到官府。曹家将当年汪士真的手迹拿出来,汪家人也就无话可说了。末了曹家吩咐家奴,倒是送了汪家每人一斗酒,一只烧鹅。
段璞偷艺
段璞在家排行老九,又名段九,少家贫,时年十五,欲师一技之长,闻腾越荟翠楼老板张济擅相玉,欲往学之,苦无家资,遂得远亲堂叔引见于荟翠楼,见张济便跪拜,云:“吾家贫,今欲投贵宝号听差,每日只管饭食而已,不需酬劳,望张老板收留。段九在此拜谢了。”
张济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见段璞眉目间有一股憨厚之态,便叫管家收留,安排差事。初,璞洒扫庭院,收拾花草,门窗几净,花木葱茏,凡家中大小诸事,皆勤快操持,得济之赞赏。越两载,济见璞为人厚道,遂带至身边差使,每次出行,璞于庭前上马石上扶济上马,跟随左右。济始与商家谈玉,命璞避之;久之,璞以诚实而得济之信任,遂与玉商谈玉、论玉、交易诸事,从不避之,璞视而不言,只是左右侍茶奉烟,从不谈其玉事。
一日,腾越翡翠大王陈浩造访荟翠楼,浩与济三十年旧交,其高祖陈延昌乃清咸丰腾越监生,集前人相玉之经验写下七言相玉诗,每句十四字,共十八句,秘不示人。浩曾遭土匪绑架,索巨额,浩不应,济多方周旋相救。今日两人一见,便进了书房闲谈,济命璞泡上上好的滇红,安坐闲谈,兴致时,浩从夹衣掏出一纸,附在济之耳际道:张济兄,你我三十年之旧交,多蒙兄的关照,无以为报,今将祖上相玉诗与你,或许于相玉识石有所裨益。于是两人吟了起来,逐一加以解释。璞于旁奉茶悉听,茶后便能背诵。数年中耳濡目染,璞已得相玉之妙法,时济赌玉相石,璞随其后,暗中推测,次次皆准——此时眼光已胜于济。悠忽已十载,璞以双亲年迈多病,欲辞济归乡。
济云:“尔在我家十载,未取分文酬劳,今日归乡侍亲,无以为报,家中所藏之玉,任取一件为酬,保你半生衣食。”
璞答云:“先生厚德仁心,待我至善,贵宝号所藏之玉乃先生之心血,珍稀可宝,我岂能取之。”
济云:“但取无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璞云:“门前有两个上马石,每次都是我扶先生上马出行,先生赠我一个即可,我置于庭前,常思先生之恩德。”
济允之,遂嘱管家差人用车运送。
管家云:“上马石于此数十年,今去其一,他日先生出行不便。”
济云:“一上马石何足尔,念他一片忠心,赠他就是,你马上着人添制一石代之。”
管家按济之吩咐,将上马石交璞,送至十里亭外,各自道别。
璞驾一马车归故鄉而来,将石置于庭中,置香案祭之,择日请玉工破这上马石。段璞十载求相玉之法,运回一块上马石,邻人讥之,便来围观,半日之工,上马石破,众人皆惊。晶莹剔透,底子干净,水头足,绿如丝带在水,荧光璀璨——老坑玻璃种春带彩,此乃翡翠中之极品。
一老玉工云:“余琢玉六十余年,未见有此珍世之玉,奇宝也。”人皆传之,满城尽知。
数月后,段璞于城中开了一家“段家玉行”,尔后富甲一方。
念休先生
从衡阳故乡乐道草堂西行十五里,有古台寺,寺右住着一位读书人,一介寒士,人称“念休”先生。
先生善读书,家贫,无别嗜好,独好饮酒,每次一小杯而已。念休先生的妻子是位十分节俭吝啬的妇人,对先生管得甚严,念休先生倒有几分惧她,总是背着夫人喝上一杯。
这妇人虽是这般,唯有迷信一事却十分慷慨。每每家中孩子得小疾,请乡中师公作法要画一杯茶给小孩喝,这师公“画茶”需要一筒米作法念咒,妇人从不吝啬;符画完了,师公便要走了这米,算是劳酬。念休先生从不信这些鬼符咒,然而妇人要这般,也无可奈何。
这日,念休先生对妇人说:“我一个读书人,遵孔孟之道,读圣人之书,寒窗苦读,也算是儒教中人;儒、释、道三教,儒为先,道为末,你请那师公不如请我,别的不要,每次给点酒喝就是。”
妇人将信将疑。
不日,恰小儿得小疾,妇人要念休先生画茶。念休先生口中念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妇人果真见他念念有词,便将茶让小儿喝了。次日,小儿活泼如是。妇人惊奇,没想到他家读书人有这等本事。于是乎,妇人传于乡中,村人交口相告。妇人这一番广而告之,念休先生便在村中有了一个“画茶”的名气。凡村里有孩童得小疾,都找他画茶。
说也怪事,倒也灵验几分。登门谢情的渐多了起来。凡肉、鱼、鸡、蛋一概不取,唯酒照收。自此,念休先生喝酒不再偷偷摸摸,堂而皇之地在桌上慢慢自斟自饮起来,妇人再不去干扰,念休先生乐得津津有味。
一日,念休先生有同窗好友来访,问道:“念休兄何时得此道,有甚奥妙?”念休先生很得意地说:“我只用了六句话,一是中庸里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乃儒家之大道;二是文天祥正气歌的前两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天地间有浩然正气,什么邪恶的东西都没有了;再之小孩得小疾,感冒头痛之类,一杯热茶加点胡椒喝下去,用厚被子盖上,出了一身汗便好了。”众人听了莫不拍掌称妙,是言高论,君子爱酒,取之有道。
众云:念休先生乃真儒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