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维奥蒂

2018-03-14 20:42陆尔尔
南风 2018年3期
关键词:军训小提琴

陆尔尔

夏鱼渔,我日日祈祷,愿以自己踟蹰前行换你与他终身相依。

楔子

倘若任那荒诞之爱厚颜无耻地存在心底,那她余生注定欢乐——至少,毫无悔意。

可在他诊疗室里,待那个女人离去,她突然开了口:“我喜欢你”。

穿白大褂的英挺男子完全愣怔住的表情让她实在难堪。骄矜如她,但自知话无转圜,只宽慰自己雨声太大他未听清,再说一遍。

而他,终于漫不经心瞥她一眼。只一眼,然后背过身去拿那张Helios。随着维奥蒂的《第十三小提琴协奏曲》缓溢,他淡淡开口:“这支曲子完全不适合下雨天气。”

不适合?维奥蒂是两人最爱,在无数阳光明媚和大雨滂沱里被演绎给彼此,指尖美好不可侵犯,如今他竟忍否决。

这冷漠真叫她绝望。

或许,休怪他冷漠,当怪她过分聪敏,靠残留理智便领悟他言外之意——世上万事都讲究“适合”二字,爱情尤其。

她与他,究竟哪里不适合?

2010年,夏鱼渔如自己的愿被A大国际金融专业录取。

A大不仅在经济学领域名声远扬,其被安排在第一学年末的为期一月的军训更是让人闻风丧胆,夏鱼渔倒侥幸——她有病。别误会,不是什么绝症或精神病,只是免疫系统出了点问题。

鱼渔一直觉得这世上没人会故意和一个病人过不去。不巧,世上还真有那种人。学生科,负责军训的叶宁假意翻阅医院证明后对她温言相劝:“鱼渔,军训并不可怕,军训里趣事很多。况且,你的病情并非严重到无法军训。”三言两语即暗示鱼渔免修泡汤。

欲哭无泪?或许十六岁前,也就是患上这场病之前的Cute Girl夏鱼渔会,但现在她变得尖锐,甚至暴劣到必须以无耻手段来报复一切不顺遂她的人。面前这位“善解人意”的叶宁老师自然不能幸免。

黄昏后,鱼渔潜进办公楼,将数十只仿真玩具老鼠倒进学生科办公室旁的盥洗池里,恶心景象令她都毛骨悚然,更别提怕鼠至极的叶宁。

奇怪的是翌日早晨却没有叶宁被吓坏的消息传出。

鱼渔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疑惑直到当晚她在车棚遭遇一番劫難后才得以破解。

那晚,不住校的她要去车棚取车,正解锁时一团滚烫逐渐逼近后背,有湿冷的手指掩住她的口鼻。糟糕,遇到坏人了。

鱼渔正盘算如何脱身时,身后沉不住气的人轻笑出了声。她立马猜到了是谁,冷冷开口:“蒋见川,放开我!”

蒋夏两家男主人是旧识,见川家在他高三那年搬来同一小区后两家往来相当密切,鱼渔又与他同班,两人自有诸多交集,有好事邻里甚至安了青梅竹马的帽子给他俩。却不知鱼渔对蒋见川有些恨,又有些怵。

她生那场病后开始费心研究如何坏透顶却成绩优异。

她本想可仗着自己的聪敏坏得肆无忌惮,不料被见川彻底碾压。自他转来,哪怕她花再多心力都只得是千年老二。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天天跟着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买同一家早点,进同一格车棚,甚至宣称要和她上同一所大学。

五中人人都知夏鱼渔遇见蒋见川前聪明透顶,总拿第一名,孤傲得无人能近,任何隐晦之事都能一眼看破,可自打遇到蒋见川,这些全变了——她不再是第一名,身后黏了个出类拔萃的蒋见川,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猜不出见川宣誓的意义。众人扼腕叹息,但也有些拍手叫好,你看,至少蒋见川当真和夏鱼渔同一大学同一专业同一班级了。

可不是,入学后他照旧日日黏着她,寸步不离,就连她取车时也不例外。

“蒋见川,你老跟着我干什么?你这个连蟑螂毛毛虫都怕的胆小鬼,还好意思吓唬我,切。”

鱼渔喜欢虚张声势,喜欢夸大其词,可她用在见川身上的任何话都恰如其分,因为蒋见川真的弱到爆,上学时经常被蟑螂吓得躲在她身后。鱼渔预谋踩他一脚报复,可见川只是胆子小,反应却相当灵敏。她没有踩到人,自己却重心不稳撞在一旁的电动车上。“哐啷、哐啷”,身旁的车全数倒地,管理员大嚷着冲进来。

“快跑啊。”这种坏事鱼渔早做惯了,她从不为此羞愧和怀有歉意,次次都知保身才是关键。

无奈见川这个胆小鬼与她全然不同,硬是不顾她的阻止要道歉。

此事以见川押下学生证和答应赔钱并真诚道歉为了结,至于鱼渔,她仿佛跟这事半点干系不沾。见川道完歉时,她淡然自若地进来将车解锁骑走。

只是在出门时瞥到他打着石膏的右臂时同情心作祟:“我送你?”他的钱全赔人了,军训前几天又受了伤,根本不能骑车,思索再三,她决定助人为乐一回。

见川瞪大眼以示对她的好意存有疑虑。

事实证明见川多虑了,鱼渔真载他到了小区门口。他安全回家,包却忘在了踏板上。当他气喘吁吁跑到夏家大门口时,那包黑漆漆的东西从二楼落到他面前,还有她的冷声质问:“蒋见川,你那么怂,今天怎么敢拿那些恶心东西啦?”

她还纳闷叶宁为什么逃过一劫,原来是是蒋见川偷偷捞走了那些假老鼠。

“鱼渔,别幼稚了,你这样吓叶老师也是枉然,她照样不会同意你免修军训。”难得,这次见川没被暴怒的她吓跑,甚至想语重心长地和她讲道理,可他不知自己话里对叶宁的谦恭和正义凛然早惹得她极不快。

丰盛的焦躁逐渐往外溢,燃成一团火,鱼渔冲他吼:“她坏得透顶,活该被吓!”

叶宁坏得透顶?可惜啊,人人都只知道她夏鱼渔坏得透顶。

五年后的维奥蒂国际音乐节上,金发碧眼的Afra紧盯身旁的英俊男子,趁舞台上拉小提琴的女子悄悄望向自己时手臂故作亲昵地搭上他的肩:“Davids,你当时真不知她与叶的纠葛?”

被唤作Davids的男子凝睇舞台,克制着心里泛起的酸和怒:“她习惯捉弄人,我根本未想过她如此厌恨叶宁是因为他。我自以为很了解他们的关系,谁知道……我这么无知,一开始就输得一塌涂地。”

所以,那日未听出话里深意的见川只当鱼渔坏,难得地壮起胆子借机惩罚一下她,待她冷静,他威胁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要去告发你。”他虽因受伤免训,但还需完成后勤部安排的相对轻松的工作。

他的工作,不,她的工作是准备一个军训结业晚会上的节目。

夏鱼渔确实坏,坏了很久。不尊重父母师长?不正经学习?到处打架闹事?不不不,这些坏到极致的事她都没做。她只是坏在很久很久没有顺遂别人意愿,她实在享受别人说服不了她后无可奈何的感觉。

后来,沈青丘恳求夏父让她去意大利继续学习时,被她的叛逆伤深的老人哀伤叹气:“她违背我们让她念音乐的意愿去读国金时便誓与我们决裂,如今怎么可能去维切利……”

这些都是后话,那夜,鱼渔的不情愿总归被见川所逼得无路可退。

她虽不情愿,但还是提醒自己,首要任务是认真完成军训以避免来年重修,其次才是晚会。可有些事总与所想背道而驰,何况她太过草木皆兵,年轻教官的善意照拂被她曲解为不怀好意。当晚,教官提议送她回去时,她毫无攻击性的脸换成戏谑的刻薄:“你喜欢我?”

年轻教官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

她愣了愣,这神秘的感觉怪让人不爽,不如南辕北辙来得畅快,彻底卸下Pretty Girl的伪装,坏笑道:“反正我肯定不会喜欢你,你长得像一头熊,尖嘴大头,很丑,很笨。”

那教官还是附近军校的学生,年少气盛,被她这样一说面上讪讪地离开了,但到底记恨于她,决心好好治治她的趾高气昂和不识好歹。

大热天气,他让其他同学休息,独独罚正步不合格的她继续练习。

“嗒、嗒、嗒”,空旷的训练场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她晕倒瞬间却看见了冲她奔过来的见川。

唉,她真希望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赶快过来接住她,不然跌下去会很疼。她并不知那一天怎样过去,毕竟她醒来时被告知已是第二天早晨。夏鱼渔,要注意适当休息,保证睡眠充足,避免过劳……医生的嘱咐到这里便被见川叫停,他边用左手笨拙地给她擦伤的脸上药边提醒她:“叶老师知道你受伤,同意你免修了,还说你我准备一个晚会节目就好。”

“你告诉我节目,我自己准备就行。”鱼渔心里乐开了花,可她行事独树一帜亦传统,深知天天相处更易生嫌隙,见川这头小绵羊不一定會被惹怒而将叶宁的事透漏出去,她近期还是避讳他为好。

“那好,那就拉小提琴,拉维奥蒂的曲子。”气她不愿同他并肩作战?不。实际上是,但又并不全是。他只是想起了一些约定,想起了该解开鱼渔心里的那个结。

至于夏鱼渔,垂下眼睑后呼吸一窒,小提琴?维奥蒂?

人人皆知夏父是著名小提琴家,她曾被称为“神童”。可后来,她却无端地将爱琴弃置,将家里珍藏的三星带花送人,让周遭亲戚朋友对与其有关的话题保持缄默。

久而久之,真再无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小提琴。

直到今天见川不知死活地开口,她干瘪许久的记忆才逐渐丰盈。

爱恨细水长流,所有深情自当成恨或遗憾,长长久久轮回后方会治愈,无须再介怀。可她始终卸不下对那男人过分冷淡眼神的执念。

“小提琴不可能,维奥蒂更不可能。”

“为什么?”

“你不懂。”

“哦。”见川确实不懂。他最早认识她其实是在初三那年的小提琴大赛上,她被誉为神童,难度极高的曲子也能行云流水,技巧和感情都堪称完美,彼时她眼里指尖全是满满爱意。后来,她却不再碰琴。如此大的转变,他怎可能懂。

就此打住倒也不错,可几小时后,经过思量,送她回家的他在要出门时又问她:“鱼渔,你为什么要放弃小提琴?”

“因为它是多余。”

呵,多余。她答得干脆,以致往后的三年间,他一旦听到小提琴便长时间默默不语,同为灯光师的工作伙伴Afra对他这个怪癖实在费解。直到那个华人女子穿洋而来并跟踪他一夜,他在醉酒夜里哭得荒唐,手足无措地向她求助并说起了那段往事,Afra终于明白他为何怕极小提琴,因为曾有人视它为多余。

它当真多余了,于是鱼渔找出了那把被弃置在旧报纸堆里的琴,重重一砸,背板和侧板飞溅一地,琴头和琴颈被她握在手里,一抬手,坠进了垃圾桶。

见川未料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望着那一堆稀碎的残骸又懊恼又惋惜地妥协:“钢琴?”

他后悔了?

他却不知鱼渔悔意更浓,那把琴曾属于父亲至交好友,他以命相护,不料被她如此轻率毁掉。心里难得地泛起愧疚与惋惜,她想说句话以示悔意,可心口较量后口到底占了上风,嘴硬地捂住疼痒难受的眼:“早该毁掉它了,早该毁掉。”

最好连同她对某某某的心灰意冷,某某某对她的不屑一顾。

一旁的见川则慌了,夏鱼渔居然哭了?好在,蹲了许久爬起来的她并没有眼泪,只是红了眼眶,他的焦灼感也暂时得以平复,悄声同她协商表演乐器和曲目。

鱼渔却没再理睬他,想着赶在父亲回家前将残骸藏好,不巧被父亲和跟在身后的鲜少回家的某某某撞个正着。

某某某,某某某,她仿佛不知那人姓甚名谁,直到夏父看到不慎散落地上的残骸尖叫“琴坏了,你怎么对得起老沈啊,青丘啊——”时,时隔多年,“沈青丘”的标签贴回某某某。

她有信心应付面前怒不可遏的父亲,可她却拿镇定自若的沈青丘无可奈何。是了,他只对她摆出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那真让她不知所措,准确来说是无地自容。

“我和你妈只当你叛逆期未过完,我们不强求你遵循我们的意愿,只是……只是……那把琴是青丘父亲最后留下的东西……”

父亲被她气得说话断断续续,重重扇她一巴掌后将她推搡出门外。而沈青丘,依旧不为所动,整张脸冷冷的。至少让她看到一点哀伤情绪,她乞求。

可无用,下一秒,他将门轻轻一推,她被彻底隔绝在外。

就像她六岁那年,他父亲为护住那把琴而遭遇车祸去世,母亲弃他不顾,他被夏父带回家。跟着落魄父亲受了很多苦的他太擅察言观色,在夏父数次叹息父亲那把琴不知所踪时,他把它拿了出来放到夏父手上。

夏父招手示意鱼渔拿那把琴,鱼渔却只将房门轻轻一推,上锁。

他父亲舍命护住的东西怎能随便给一个外人,哪怕那人对他有恩。她看到他眼底的不舍与哀伤,关上了门,那他呢?

如果没有蒋见川,那夏鱼渔将不会顾忌什么前车之鉴,她一定会重蹈覆辙地撞上沈青丘那座冰上去探寻一些不得答案的问题——到底,为什么关上门?为什么三年来天天躲我?为什么说我们不合适?

万幸,躲在她家门口的蒋见川劝阻了她。

“鱼渔,危险,你赶快下来。”

“不,我要进去问清楚,问他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外面。”

“犯不着爬墙,你下来,我们求他开门,从门里进去。”他当她恼父亲将她拒之门外,安慰她求一求便得谅解。

“蒋见川,你不懂,我在他那里没有门路可走,不论是歪门邪道,还是正大光明,我没有机会……”

他不懂,是啊,他又不懂了,她掩藏得那样深,他又从未去探寻,怎么可能懂她那小心翼翼的爱意。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那样笨。鱼渔黯然神伤,全然看不见他明亮如钻的眼神在看到二楼窗边那一闪而过的欣长身影时暗了下去,眼底哀伤聚成一朵清凉的花,轻轻开在脸颊。

见川再一定睛时大门被打开,那个俊朗男人到底出现了,同他点头致意后便将她牵了回去。

这一夜小区不得安宁。

第二天,好事者迫不及待地分享昨夜发生的一切 :“老夏家闺女昨晚又闯祸了,她爹气得叫哟,还把她赶出来了。” “这有什么奇怪,蒋先生昨晚把儿子打个半死,无论我们怎么求都没用,今早上还罚跪着呢,蒋太太心疼死了。” “哦哟,蒋先生脾气好好,蒋家孩子又最乖,什么事要受这么大处罚?” “谁知道呢。”

不会有人知道乖巧的蒋见川犯了什么过错,因为下午他们一家突然失踪了,连小区最好事的阿姨都打探不出其行踪。

无人知晓他们一家去了何处,也无人知晓鱼渔找他数次无果后夜夜彻夜难眠。

直到他一个月后重新出现。

魔鬼军训终于结束,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上,她完美演绎一曲后鞠躬致謝,最后一个节目结束,绿色人潮奔向宿舍,只有同班同学掌声稀拉的以示支持。突然,大家的目光全聚向舞台左侧,熟识的同学喊叫起来,“蒋见川,啊,他回来了欸”。

鱼渔一转身,真的是他,难得清凉的眼底竟有些许湿意,顾不得谢幕,快步走过去:“你这一个月到底去了哪里?我很担心你。”昔日的伪装摧枯拉朽,尽力掩藏的担心也全部暴露。

蒋见川和夏鱼渔的故事早已被高中同学传得人尽皆知,见此场面,班上同学暗自窃喜,终于要表白?看热闹的奋力吹口哨、鼓掌,甚至一窝蜂逼着两人涌到台上,她想起他还绑着绷带,伸手过去护住他,手掌却反被他灼热掌心包围住,麻酥酥的,慌乱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打通她每一个细胞。

一瞬心颤?电光火石间,她被自己的猜测吓到。

“如果可以,最好任由那些无处安放的爱销声匿迹。”

只是,她又莫名想到了十六岁。以及,看清了沈青丘难得的笑脸。他搂着叶宁走过,距她只有一条狭窄过道。叶宁冲着她明媚一笑,笑里藏着毒,一如当年在诊疗室门口的“循循善诱”:“鱼渔,我看得出来你喜欢青丘,可你只能当他是哥哥。你懂么?”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她砸琴后与沈青丘的对话也历历在目。

“鱼渔,你要学会放手,不要总纠缠于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沈青丘,我尝试过无数次只将你视为哥哥,可……我做不到。”

“慢慢来,但你总要放手。”

“那好,慢慢来,但你要一直陪着我,我说放手,你才可以离开。”

“好。”

他明明说好,她也妥协再次拉琴,可他今日却反悔了,当着她的面和叶宁在一起了,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蒋见川,你放开我,我要下去。”鱼渔最喜欢口是心非,说实话,她并不希望见川放开她,可她又实在不甘受叶宁那挑衅眼神的凌迟,她决意要去警告沈青丘,她不会放手,绝不。

见川却与她全然不同,她让放手,他就果断松手——即便下一秒他被人群撞出去,沉沉往下坠,脑袋砸上水泥地,尚未痊愈的断臂再次被震碎,手指被压在掉落的音响设备下。可她说了放开,他就不会纠结分秒。

爱的初始,爱的末端,自当都是那个要说“你好”或是说“再见”的人。鱼渔曾想如果遇到能替代沈青丘的人,她要毅然放手,再不会对他纠缠不休。

想归想,她到底保持了专属艺术家的顽固,越不可得的事物越受她青睐。她从未轻动念头去舍弃沈青丘贫瘠如荒原的爱,哪怕人类毁灭、地球爆炸、他不爱她,她对他的爱都将万古长存。

直到蒋见川放开她的手,选择自己坠下去。

她迫于无奈地幡然醒悟——蒋见川,我竟有种久违的慌乱感。好像我种了一株花,它开了长长久久,直到花期过了,花朵凋谢枯萎,我才想起自己曾种过一株花。

真遗憾啊。

相处两年间,她不是不曾探寻过他欲言又止间的隐隐暧昧,可她被沈青丘伤得怕了,早已成为了爱情里的惊弓之鸟,可她……

可她似乎已无力挽回。

医院里,医生宣布蒋见川中指食指指节全部碎裂,估计再也不能活动,再碰乐器更无可能。

温和的蒋父再顾不得夏父情面,厉声教训鱼渔,她脑袋“嗡嗡”乱作一团:“他上个月苦苦求我们,说要去意大利继续学琴,我们好不容易同意,学校也看好了,可现在他手伤了,你让他怎么办?”

“鱼渔,叔叔知道我家见川天天缠得你心烦,可是你……你怎么一点不伤心?你哭一哭,至少让我觉得你真感到对不起他……”

鱼渔点点头。却依旧未流出一滴泪。

他们以前一起看很多煽情的电影,见川泪眼婆娑,她却一滴泪不掉,红着眼睛作铁石心肠样:“蒋见川,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掉眼泪。”果真,没有什么值得她掉眼泪,遍体鳞伤的他也不值得。

蒋父心灰意冷,冷言冷语勒令她离开病房。

可她翌日再来时,蒋见川却又彻底消失了。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她让他放手,他真吝于告别。尽管他在半年后抵达另一个大洋时给她发来过一封简短的报平安邮件。“鱼渔,我很好,虽然不能再拉琴,但找到了其他喜欢的事情做。祝你幸福。”

蒋父怨怼愤恨的表情让她难过久久,惶恐久久,或许蒋见川从他父亲口里得知她的铁石心肠时亦是吧。如果哭出来,拉着蒋父忏悔,他是不是会知道她很难过,然后不离开?

可惜啊,鱼渔十六岁时在沈青丘诊疗室撕心裂肺掉完最后一次眼泪后患上了一种病。

“夏鱼渔,要注意适当休息,保证睡眠充足,避免过劳,干燥综合征的病人更要注意眼睛,不要抓挠,记得滴人工泪润滑。”蒋见川那天听完医生的话多好,他必会同情十六岁的她不幸得了这种上年纪的阿姨才得的病,也会理解她为何连一滴眼泪都不肯给他。

惋惜溃散成无尽哀痛,脑中沈青丘那张冷淡的脸顷刻间灰飞烟灭,换成了她对见川的,同样拒人千里,甚至更加残忍。

十六岁时,沈青丘并未成她的良药,十八岁时,她尚治不好自己,何谈有勇气去治见川。

我叫某某某,噢不,我叫沈青丘,二十八岁,医生。可我愧对这一称呼,医术不精未治好最疼惜的人,还伤她很深。我十六岁被她父亲带回家里,自此,我与她共同生活十年之久,甚至会更久,直到——

“我喜欢你”她说。

她也喜欢我?这是否算得偿所愿?

可惜,父亲那一席意味深长的话让我哀伤,“我们待你如亲儿子,也希望你待鱼渔如亲妹妹,包容她体谅她,鱼渔啊,好奇心和占有欲都很重,你不必为满足她而迷失自己。青丘,请你务必要懂我的苦心。”

所以,我假装未看她,冷冷地转过脸。那个伪装得极致冷淡的眼神后,我与她的关系也从此不同。

我不想父母看出我和她之间的微妙,仓促接受了叶宁的表白,在她生病后也以工作繁忙为由将她推给了同门的师弟,并尽量挑她不在的时间回家。我无限虚伪而持久的冷漠从那时开始,她的离经叛道亦从那时开始。

她把我父亲那把琴置在垃圾堆里,无辜的维奥蒂也被她恨之入骨,无论父母怎样规劝,她坚持不再拉琴。她甚至常在放学后混迹于嘈杂的后街,同伴由上进少年变成一群染着各色头发、贴劣质纹身贴的校园混混。据我所知,他们通常爱装腔作势地搬出所谓的大哥来和低年级同学收取保护费,也爱叫嚣着要去把对他们不屑一顾的某某某打一顿……

那天,鱼渔被他们设计成替罪羊,她赶到现场时那个邻校的家伙已经被打倒在地,伤势很重,说面目全非都不为过。寒夜里,她束手无策,难得地给我打了电话。

如她所愿,我救了男孩并允诺不透露他任何信息。

只可惜几日后男孩从那群打人者口中获悉是鱼渔背弃他们救了自己,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他们曾多次一起参加小提琴比赛,双方父母居然还是旧识。

“你因为这喜欢她,那她知不知道那天救的是你?”

他摇摇头:“我不会让她知道。”

“可是那或许是打开她心扉的唯一缺口。”鱼渔怕欠人情,我诱导他将其当做鱼渔的软肋。说实话,我此举不甚光明,说完便后悔,好在他辗转觅了它径,旁敲侧击地求着父母搬来同一个小区,靠自己的聪慧得到鱼渔关注。

他大一暑假结束前几天,我答应请客,他却迟迟不来。直到店内服务员因后巷有人斗殴报警时我方知涉事者是他及那几个对他穷追猛打的小混混。寡不敌众,他右臂断裂,伤得不轻,对音乐家来说手受伤是大忌,他却为了那几个小混混不再找鱼渔麻烦,约定独自承担一次毒打后两方过节结清。

“让她再拉小提琴如何?”他住院间我常去探望,他与我探讨该如何打开鱼渔心扉时,我提议。我必须承认自己操之过急,尤其是看到那堆残骸时,我更难言心里滋味,为父亲的琴,为蒋见川那个不明真相就胡信了我的好孩子,更为我自己这个心口不一的懦夫。

当看到那堆残骸时,重重地,决绝地,我关上了门。可细思许久,看着见川一脸茫然却又急切的表情,我开了门将她牵回家,求她握手言和,却想不到见川那孩子早默默看透一切,被我伤透了心。

“我不该让他放手,我不该冷硬得一滴眼泪都不给他。”见川不辞而别一年后,她终于承认不再爱我时如是说。

我一怔。

我宁可她与我针锋相对,宁愿她不懂我的无可奈何,也不愿她独自去承担那莫大的孤立无援。于是我擅自将见川在维切利的地址给了她,并求父母劝她去维切利,父母却无奈地望着她清瘦的背影叹气。

夏鱼渔,我日日祈祷,愿以自己踟蹰前行换你与他终身相依。

真的。

“人没有想象力。只会重复着别人对他们说过的话……在我的行星上,有一朵花,总是她先开口对我说话……”

沈青丘到这个家后的第二天,又給了夏鱼渔一份礼物——一本残了边的三语版《小王子》,她兴冲冲地赖着他读。

午后的花园里,秋风刚起的悬铃木下,他慢慢地读,而她,未听到这一句早睡熟。

她醒来时母亲恰巧回来,问她课外书读得可有趣,她睡前浅浅听到过“rose”一词,糯糯地开口想要一朵“rose”,逗得母亲和沈青丘微微一笑。而往后,她真有了那样一朵“Rose”,耐心守着她,总先开口对她说话、上进、善良、魅力十足,可也太笨——根本不懂如何在尴尬境地里进退得游刃有余。

那天的维切利Corso Liberta街上,她以维奥蒂的一首曲子成为瞩目的焦点,吸引了络绎不绝的搭讪者。唯独,离她五米的他寸步未动,还时不时地故意偏头对旁边的金发女郎耳语。

鱼渔好气又好笑,他还是那样傻的一个人,拙劣掩饰堪比掩耳盗铃。

算了,熬过那么多年,她早累了,也早就后悔,于是她穿过汹涌人潮,并自动过滤相当尽责地挑衅性望着她的金发女郎走向他,百密一疏,自认骄傲的她却未掩饰好心里的急切和太过荒诞理由的窘迫:“蒋见川,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巧啊。”

巧合?那昨夜比赛结束后跟踪他一夜的人是谁?

见他眉间稍稍隆起,她又快速开口:“我是想说,好久不见,还有,我为你而来。”

哈,那个唇角冷峻的男人眉眼渐渐温和,如少年时一般,俊脸上甚至浮起难得笑意和一丝隐隐羞涩,紧紧拥着她沙哑着嗓子低声开口:“我等你太久了,很久很久。”

他怯弱,他敏感,他惶恐害怕,他认定她心中阡陌纵横,他无路可走,但……他的爱无坚不摧,他始终忘不了她,总还想着一定要回去找她。幸好,她先他一步来了,用满腔的炽烈填补了他所有恐惧。

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对的人终于会来到,因为犯的错够多。

维奥蒂见证,她终于跨越千山万水为他而来,他再非多余。

责编: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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