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驰神往处 不渝追寻路
——访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

2018-03-14 11:31李华盛
歌唱艺术 2018年12期
关键词:女高音歌剧声乐

李华盛

李秀英,女高音歌唱家,上海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副主任,硕士生导师,曾获得美国纽约歌剧院最佳女主角奖(Diva Award) 、斯坦利·托森杰出演员奖。(The Stanley Tausend Award)2008年,她主演的歌剧《蝴蝶夫人》由美国公共电视台(PBS)现场直播,并荣获“第66届艾美奖”(Emmy Award);所教授的学生多人次在国内外专业声乐赛事中获得优秀成绩。

自2001年起,李秀英先后与美国纽约歌剧院、辛辛那提歌剧院、波特兰歌剧院,以及加拿大渥太华国家大剧院、法国里昂歌剧院、西班牙帕尔马歌剧院、中国香港歌剧院等剧院合作,并在“新西兰国际艺术节”“香港国际艺术节”“日本宫崎国际艺术节”等艺术节中演出。她在《蝴蝶夫人》《玛侬·莱斯科》《艺术家的生涯》《托斯卡》《图兰朵》《修女安杰丽卡》《唐·卡洛》《浮士德》《爱之甘醇》《费加罗婚礼》《茶花女》《阿里阿德涅在拿索斯岛》《蔡文姬》《茶》和中国原创歌剧《一江春水》等歌剧作品中担任女主角;并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马勒《第二交响曲》和《第四交响曲》,本杰明·布里顿《战争安魂曲》中担任女高音领唱。

美国《纽约时报》曾评论她:“李秀英是一位非常惊人的演员,具有嘹亮的歌声。她饰演少女巧巧桑精致细腻,同时声音非常具有表现力;中国女高音李秀英的演绎令人信服,声音令人印象深刻。她那强壮清晰、富有表现力的声音很容易穿透普契尼庞大的乐队。”

2018年10月末,大型原创交响合唱《补天》巡演音乐会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拉开帷幕,这场由中美艺术家联合完成的演出被誉为“中美文化合作交流的盛典”。旅美归国的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应邀担任女高音声部领唱。节目单显示,上半场四位领唱将逐一登台独唱,然而,直到中场休息观众也没能等到李秀英的歌声。直到下半场演出《补天》,李秀英方登台,像往常一样完成演出,收获着熟悉的掌声与喝彩。谢幕后,朋友们纷纷上前表示祝贺,李秀英热情地回应中却夹杂着难掩的失落

演出前一天,音乐会的排练紧张地进行着,在领唱与合唱队、乐团反复多次的音乐合成中李秀英均从容应对,当然,出于对独唱演员的保护,排练时并不要求他们完全放声。正式演出时,为何独唱曲目临时取消?而且,取消的是李秀英驾轻就熟的保留曲目——《晴朗的一天》。演出结束,一向热情爽朗的她又为何怅然若失呢?第二天上午,带着种种疑惑,我如约来到李秀英执教已逾十年的上海音乐学院,开始我们约定好的访谈(下文中,李秀英简称“答”,访谈者简称“问”)。

住到老师家里

1994年,李秀英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周小燕歌剧中心,开始师从著名声乐教育家周小燕。在多年前举办的“周小燕先进事迹报告会”上,学生廖昌永在发言中曾提到“周先生对待学生就像自己的孩子,我的师妹李秀英在先生家生活了两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李秀英”这个名字。

问:什么样的机缘让您和周先生生活在一起?

答:这说来话有点儿长。1993年我从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当时很年轻,觉得自己的积累还很不够,而且还没能踏上更高的舞台、自己理想的舞台。工作一年后(1994),我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周小燕歌剧中心,当时歌剧中心每年从全国招五个学员,学习是全日制的。考上歌剧中心后,我就把大学教师的工作放下了,没有收入来源,生活上很拮据,先生平时一直在帮助我。三年学习期满后,先生还愿意教我,我便留在上海继续学习。但是,学校宿舍已不能再住,新增的房租开支让我的生活到了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1997年初的某一天先生对我说:“秀英,要不来家里住吧?我也是一个人……”(当时,周先生的老伴已去世。)

问:您真幸运!周先生的学生那么多……

答:听到先生这句话,像你说的,我也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同时,也很忐忑,怕给先生添麻烦,但又特别期待。我和先生的相处特别投缘、特别舒服,我把先生当成自己的妈妈一样,我们无话不谈,和先生共同生活的这两年,让我一生受益无穷。

找到一生挚爱

问:跟随周先生学习的五年时间,您在专业上有哪些提升?

答:首先是语言。在周先生这里,我开始演唱法语、德语和英语作品,开始知道声乐学习的领域如此广泛,同时也开始接触和学习大量的歌剧咏叹调。本科阶段,我的老师让我浏览了非常多的中国作品(如地方民歌、创作歌曲)、意大利早期声乐作品,而没有太多的歌剧咏叹调等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作品,这恰恰为我后来的学习打下了扎实的基础,训练和丰富了我的唱腔,更保护了我稚嫩的嗓子。

其次,我一边和先生上专业课,一边在歌剧中心排演歌剧片段,先后参加了《艺术家的生涯》《茶花女》《拉美摩尔的露琪亚》《女人心》《费加罗婚礼》和《原野》等经典作品的演出。在这里,我第一次接触了重唱课、形体课、歌剧表演课,开始与外国的指挥、导演、艺术指导等合作。可以说,我的歌剧启蒙是从歌剧中心开始的。这段学习历程,也让我找到了自己的挚爱——“drama”(戏剧),与其说是热爱唱歌,不如说我更爱音乐戏剧,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方向——歌剧。

再次,先生对每一位学生负责的态度,对教学发自内心的激情,给予我人生的正能量,一直延续到现在我的教学中。先生特别善于抓教学要点,周先生上课,每一分钟都是特别专注、特别严格的。即使再忙,她也从不吝惜课堂的时间,总是想方设法让学生找到自己最好的声音才肯罢休。作为她的学生,不仅歌唱的思维与逻辑要清晰,还要学会用耳朵辨别。她总是说,“训练好的歌者,必须训练超群的耳朵”,只有这样,才会少走弯路,知道课下怎样去练习。

每次跟先生上课,她的讲课内容并不复杂却又一针见血。学生们都感觉先生像是“气功大师”般,她在课上常常以各种手势的变化配合语言来引导学生的歌唱想象力,只要跟着她的手势走,唱起来都是顺的、协调的。比如说,当看到先生的大手放在胸前做“接住”的手势时,我会发现我的横膈膜部位太“塌”了,声音“立”不住;如果周先生用手示意下巴向后移动,我就会发现我的头已前伸,导致声音太靠前等。只要先生在课堂上提的要求我能理解,就懂得去配合和选择;如果有不舒服的、不懂的,我一定会问。声乐学习不能只是一味地接受,而是首先应明确自己要什么,作为学生,要有判断的敏感度和选择的高度。学不好,往往不是嗓音条件不好,而是脑子动得还不够、不到位。和先生学习五年,每一年进步的幅度,连我自己都会吃惊。

感动背后的冷静

关于学生的选材,周小燕教授曾谈道:“每个教师都会喜欢嗓子好的,但是不是我们选材的时候只挑好嗓子呢?我不是这样的。比如李秀英,当时她考歌剧中心,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女高音,人长得比她漂亮,声音也已经训练成型了。教师们都说那个好,但我觉得李秀英不错,她有音乐感觉、有表演欲望、有想象力,嗓子可以改造,音准、节奏通过努力也可以改造,但是乐感、表演是要有些天赋的。通过学习可以改造吗?当然可以,但是就会差那么一点点儿。”①

问:考歌剧中心时,周先生坚定地选择了您,有种力排众议的感觉。

答:当时周小燕歌剧中心面向全国选拔学员,每年只有几个名额,竞争可想而知,后来我曾专门和先生聊过为什么我会被选中。

我记得很清楚,考歌剧中心时我唱的是作曲家尚德义先生的作品《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这是我本科毕业时唱的一首曲目。我的专业老师解景田教授让我在唱这首作品前先去读原著、看小说改编的电影,并对具体人物的个性做了许多分析。所以在初学这首作品的时候,每唱一遍我都泪流满面,对敲钟人卡西莫多这个人物的同情和感悟,揣摩到了我那个年龄能够达到的一种“感人肺腑”的状态,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歌”原来可以这样充满戏剧性地唱,这正是我内心非常向往的。后来,面试歌剧中心时我就唱了这首作品,先生就觉得我的演唱感动了她,她就选择了我。她说,感人的歌者要有歌者的心,感动人,要舍得花心思,舍得感动自己,观众的感动是求不来的,只有歌者自己深深的感动,才可能获得观众的感动与共鸣。先生鼓励我说,你要保持这种一直被感动的状态,这是很重要的!现在我自己做声乐教师了,真切感受到内心的感动,对于声乐教育事业的重要性。

当我自己真正成为歌剧演员的时候,又体会到感动背后的冷静是十分必要的。作为歌剧演员,在演唱过程中大脑又要特别清醒、冷静,作曲家在创作每一部歌剧时,音乐本身的戏剧性已足够让观众去感动,如果歌者自己过于激动,可能观众就该为你担心了。我常常叮嘱学生,在台上要找到“定住”的感觉,专注地讲好自己的故事。

不要太可怜自己

周小燕教授曾专门写下三句话勉励李秀英:“不要多吃,不要多睡,不要太可怜自己。”李秀英把这三句话奉为座右铭,她理解“少吃、少睡,是让我保持律己、刻苦向上的学习与工作状态;不要太可怜自己,调侃之中隐喻着知难而上、永不言弃、挑战自我的厚望与鞭策。”②

演出歌剧《艺术家的生涯》 饰咪咪

演出歌剧《唐·卡洛》 饰伊丽莎白

问:生活中,周先生有哪些让您印象深刻的故事吗?

答:先生经常说,她是“人前一条龙,人后一条虫”。我和她一起住的时候,她已经是80岁的老人,在教学中,在全国各地的讲学和繁忙的社会活动中,先生始终是特别端庄、特别健谈,充满活力。回到家,我可以看到她最辛苦的一面。有时候,她两个小时也不讲一句话,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抽着烟,我也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看书、给她端端茶。那个瞬间,确实很心疼她……(瞬间泪目)

昨天一天我是在挣扎中度过的。最近特别忙,再加上季节性的过敏、上火,昨天早上我完全失声了,连说话都十分困难。于是,我第一时间让丈夫给主办方打电话,请求派之前担任过领唱的女高音来顶替,但那位女高音已另有演出安排。下午走台时,《补天》的作曲、著名作曲家黄安伦先生专门来到后台,特地修改了乐谱,把我唱的部分所有的高音都降低了几度。我向黄老师表示了歉意,但是也暗下决心,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要按原谱唱。当时我真的就想到了先生的话,不要太可怜自己!如果我特别可怜自己,选择低下来唱,那《补天》这部作品的完整性和戏剧性就会大打折扣。当下半场站到台上唱出第一声时,我就决定今晚的所有高音必须唱,有种把自己前半生对声乐积累的能量全都用上的感觉,凭借经验和积累总算顺利完成了原谱的演唱。合唱团员和来看我演出的学生们都知道我昨天的状况,演出结束后他们都特别惊讶,也非常感动,他们说:“老师,您经常说演员的精神,原来是这样的……”昨天,我又一次战胜了自己的不可能,我感到很幸福。

言传与声教

1998年,经过严格选拔,李秀英代表中国参加了“第四届匈牙利布达佩斯国际声乐比赛”,并获得二等奖,她也第一次以歌剧演员的身份参加了《艺术家的生涯》(饰穆塞塔)全剧的演出。1999年3月,李秀英和其他几位同时在“布达佩斯国际声乐比赛”中获奖的中国青年歌唱家启程赴美,参加在纽约举办的专场音乐会,由此开始了她在美国的深造和舞台生涯。

问:您去美国本来是参加音乐会的,又如何得到留学机会的?

答:那次出国,尽管只在美国待一个月,但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最好的老师听一听,找找自己的差距。音乐会后,我拜访了很多声乐教授、歌唱家和艺术指导,收获非常大,但始终没有碰到特别适合自己的老师。几天后,大师兄张建一老师的艺术指导托尼·马诺里(Tony Manoli)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同事——纽约曼纳斯音乐学院(Mannes colleage of Music)的声乐教授、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茹斯·法尔肯(Ruth Falcon)。记得第一次见茹斯老师时,我演唱了威尔第的歌剧《埃尔南尼》中艾尔维拉的著名咏叹调《埃尔南尼,我们逃走吧》。她听完我的演唱后很高兴,她说,你的歌唱状态非常好,但是还要学习呼吸的支持与弹性……这一句话就“戳”中了我,我当时一直觉得自己演唱中呼吸的支持还有僵住的地方。由于我的语言能力有限,这节课茹斯教授做了很多演唱示范,我不仅可以近距离地听到她以纯净如水的音色放声演唱,模仿她的声音、状态,而且她还让我摸她的“呼吸”支持状态、捧着她的脸体会肌肉放松的感觉。这种零距离的直观体验和感受,对于声乐学习者而言是最宝贵的学习。上完这宝贵的第一课,也就有了后面五年师从茹斯的缘分。

这又让我想起出国前与周先生告别时,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秀英,作为一个老师,我绝对相信,等你到了美国,等你听到了准确的声音,你就会唱了。你现在什么都会,就是还没有听到……”(李秀英再次声泪俱下)所以,我决心,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在美国求学,要把先生说的做到,一定要“听到”!

二十年过去了,回想我和周先生学习时,理解不了、做不到先生的要求,归根到底是我没有直观的听觉经验。那时先生已经八十岁,难以完成高难度的示范,而那时也不像现在,经常可以听到世界级歌唱家和高水准音乐会的现场。而声音上的细微差别,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声乐教学中不仅要言传,“声教”更是重要啊!

唱歌不能“拼”

茹斯·法尔肯教授在美国极具知名度和影响力,学费昂贵,李秀英尽力筹措的数百美金仅够上三节课,即便如此,她仍义无反顾。上完第二节课,惜才的茹斯教授立刻打电话给曼纳斯音乐学院,并专门召集了一次面试,李秀英得以顺利进入纽约曼纳斯音乐学院深造,并获得全额奖学金。

问:如愿开始在美国的学习,您有哪些新的收获?

答:在纽约学习的三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最不想睡觉的时间,真不舍得睡!每天六点就早早起床运动、学英语、背歌词,每周要准备大量的新作品。这个阶段,我已经开始演全剧,演出过《费加罗婚礼》《茶花女》《修女安杰丽卡》《路易莎》四部歌剧。在纽约的三年可谓是争分夺秒的学习,我没有回过国,假期就去意大利学习语言、学习声乐、增长见识。

声乐教学形态各异,茹斯教授帮我解决了呼吸的弹性和声音的放松问题。在课上,她经常让我把双手搭到她的后腰部位,她的身体弯曲约40度,保持膝盖放松,完成“嘶嘶嘶”的“拉气”练习,用“嘶”的长短变化控制和激活横膈膜周围的肌肉,此时茹斯的整个躯干中部像一个巨大的弹力气球,发声时再把声音叹到这“气球”上。“弹性是保持声音年轻的秘诀”,这是茹斯教导学生时经常说的。她还常说:“每一个音符,都要感觉到再次哈欠状地靠在有弹性的身体支持上,不要停;即使是一个十拍的长音,歌声里同样是有节奏感和弹性意识的。”听懂这些话并不难,要做到这些要求则需要每天的训练和调整,真正掌握这些理念和技术更是需要多年的努力。这些经常在茹斯课上听到的“呼吸弹性理念”,至今都令我受益匪浅。

歌者,特别是年轻的歌者,千万不要唱太“重”。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去意大利学习,老师听完我唱,立刻建议我学习《阿依达》中的唱段,试唱之后,我觉得自己在“拼”声音。周先生常叮嘱我,唱歌不能“拼”;只要有“拼”的成分,就一定是在乱使劲儿!生活中我大大咧咧,但是在曲目的选择上,我一直很小心。尽管我的条件可以唱得很“大”,音量也可以放开,但我宁愿唱得“小”一些,我更喜欢精致的歌唱。我演过最重的角色是《图兰朵》中的图兰朵公主,那也不能多唱,包括《托斯卡》《蝴蝶夫人》已经是“Maximum”(极限)。我现在更喜欢艺术歌曲、喜欢莫扎特和贝里尼的歌剧,这些作品让我唱得很舒心和健康。我特别喜欢的意大利女高音米蕾拉·弗蕾妮说:“我知道《蝴蝶夫人》对我的声音和情感损害是多少。”所以,她只是拍过电影版《蝴蝶夫人》,却从不现场演唱,到70多岁的声音仍年轻得像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曲目唱得过大,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事情。因此,我常常和学生们开玩笑说,希望他们的歌唱职业生涯是到75岁,而不是50岁。

飞入“艾米” 的“蝴蝶”

《蝴蝶夫人》,这部以东方女性为核心人物的意大利歌剧经典,成为众多中国女高音走向世界歌剧舞台的试金石,它既是李秀英在美国出道主演的第一部歌剧,也是她演出场次最多、最具票房号召力的歌剧作品。

林肯中心——大都会歌剧院、朱利亚音乐学院所在地,是纽约古典音乐界的中心。《林肯中心现场》(Live From The Lincon Center),是以对林肯中心上演的歌剧、音乐会、芭蕾舞等古典音乐演出进行现场直播为特色的知名电视栏目。经过三年的考察,《林肯中心现场》在2008年最终选定李秀英主演的歌剧《蝴蝶夫人》进行现场直播,由美国公共广播电视网(PBS)在黄金时段向全美播放。同年9月,该版《蝴蝶夫人》以唯一候选提名,荣获“第66届艾美奖”(Emmy Awards,美国电视界最高奖项)之“高品质古典音乐及舞蹈栏目奖”(Outstanding Special Class-Classical Music/Dance Programs)。随即,纽约爱乐乐团指挥洛林·马泽尔向李秀英发出邀请,希望由她取代原定的女高音,参演一周以后由马泽尔大师在西班牙指挥演出的《蝴蝶夫人》(因签证问题搁浅)。从此,荣获“第66届艾美奖”,也成为李秀英在美演出《蝴蝶夫人》时宣传海报上醒目的标识。

演出歌剧《蝴蝶夫人》 饰巧巧桑

问:您最初是如何学习和准备歌剧《蝴蝶夫人》的?

答:在“曼纳斯”上学时,世界著名女高音蕾娜塔·斯科托来举办大师班,我唱了《游吟诗人》中的女高音咏叹调《当爱情乘着玫瑰的翅膀》,得到了大师的肯定。后来,她带着自己的经纪人一起来看了我的毕业演出《茶花女》。在毕业前夕,我顺利地和这位经纪人签约,经过不断地“audition”(试演)我拿到了第一份演出合同,正是饰演《蝴蝶夫人》的女主角巧巧桑。

准备阶段,经纪人安排我跟随斯科托学习了一个月,感觉像做梦一样。斯科托是当今“蝴蝶夫人”最杰出的演绎者,她既是歌唱大师又是戏剧大师,是我每天必听的五位女高音歌唱家之一。一个月下来,斯科托帮我把全剧“抠”了好几遍,为我讲解每一个唱段的心理状态、内在情感的“charming”(引人入胜之处),把人物个性、语言发音的细节诠释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她上课时,往往不动声色,只要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就能立刻带动我、启发我。尤其是在最后一幕,当巧巧桑告诉领事夏普勒斯和平科尔顿夫人过半个小时她再回来那段情节时,斯科托大师把普契尼的音乐中所有休止符部分蕴含的戏剧内容刻画得淋漓尽致,此时无声胜有声,她把眼神、呼吸及肢体的能量运用到了极致,近在咫尺的我甚至是屏住自己的呼吸来注视她的一举一动。作为歌唱者,我们特别需要这种敏锐的洞察力和模仿能力,好的歌剧演员对于生活或舞台上细节的洞察力,往往是与生俱来的。

问:您也会专门去日本餐厅吃饭,进行观察和体验?

答:我演蝴蝶夫人这个角色有个外形上的“缺陷”,那就是我身材比较高大,饰演一位娇小玲珑的15岁的日本少女,是有挑战性的。为了弥补这个不足,我就要在神态、语气、肢体上找到日本女孩独特的气质与味道。纽约有很多的日本餐厅,从厨师到服务员都是日本人,我会选一家便宜的去吃顿午餐,待上两个小时,这样可以给我很多信息。年轻的服务员和顾客交流是毕恭毕敬的,非常有礼貌,又有点儿距离感;回到柜台和同伴在一起,就会打打闹闹、嘻嘻哈哈,这种放松的状态,往往是她们本真的状态;见到长者,她的肢体、表情、语气又会有变化。通过这种观察,我积累了大量的素材。同理,在剧中,巧巧桑要和儿子、女仆、长者、爱人交流,和不同的对象交流,语气、表情和肢体语言都是不一样的。我特别喜欢观察这些,特别沉迷于人在戏剧中表现出的多面性,因为人性本就是多面的。

问:对于《晴朗的一天》这样不断重复演唱的曲目,您会不会有审美疲劳?

答:我演过上百场《蝴蝶夫人》,从来没有觉得是种重复。因为,每一场演出,我的对手演员、导演、剧场、布景、服装等。都在换。歌者的情感需要和这些因素相契合,因此每演一场,都像重新认识一次“蝴蝶”。具体到这首作品,它的情绪可以是向往的、充满希望的,可以是隐藏着巨大悲伤的,也可以是纠结在希望和绝望之间的。比如,导演给我特别亮的灯光与舞台色彩,那我会想象成百分之三百的期待,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巧巧桑是在说自己的幻想、痴人痴语,但是人生正是因为有了期待才有活下去的动力,巧巧桑享受的就是那满含期待的过程……这个故事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是把女性一生的喜怒哀乐、起伏跌宕浓缩在一个少女15到18岁短短3年的生命历程中。而有些导演处理上比较阴郁(Dark),唱到这一曲时整个舞台暗下来,只有一束光,淡淡的、冷冷的,给我一种悲戚感,就好像当人没有知己朋友,或者是人成熟以后就会有的那种孤独感……

声音就“粘” 在嘴边

2005年5月,李秀英回到阔别6年的母校举办了人生第一场独唱音乐会和专场声乐讲座,向母校和恩师汇报,获得广泛赞誉。李秀英深深地感到,和老师、校友们分享经验与心得带来的满足感,不亚于作为职业歌剧演员在舞台上收获的成就感。对恩师的不舍,学校真诚的邀请以及情感的召唤,李秀英决定在事业上升期时回到“上音”执教。回国的十余年,在恩师周小燕的呵护下,李秀英逐步完成了从歌剧演员到声乐教师的积累蜕变,人生也更加丰满。

问:您在讲学时曾多次提醒学生“don’t push”(“不要推”),“推”声音似乎是许多声乐学习者以及职业歌手普遍存在的演唱习惯,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答:首先,我认为这一习惯和声乐教学的切入点息息相关。歌者都特别希望声音能唱出去、传出去,想方设法地“出去”,然而,这其实是声音传递的结果。声乐教学需要跳出来,学习发声原理和肌肉运动习惯、运动状态,让发声器官和身体能量形成协调、平衡的配合。

其次,是声音审美上,往往向内的“追求”,决定了向外的效果。我特别喜欢看小提琴演奏家王之炅拉琴,她给我最大的启发是,她演奏时,感觉她手中的琴具有了无限的能量。在演奏的过程中,她是“拼命地”把人和琴结合一起。我们唱歌的人却喜欢舍近求远,想方设法让声音“远离”身体。因此,我教学中,往往要求学生要“近听”,甚至是“零距离的听”。在和美国歌唱家玛蒂娜·阿罗约(Matina Aloyo)学习时,她常常对我说:“不要‘推’,孩子!相信我,我在‘大都会’唱的时候感觉声音就‘粘’在嘴边,只要稍微‘远’一点,都会有(多余的)力气。”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才渐渐明白。我们应该追求“近听”的感觉,即始终感觉声音就在嘴边儿,只有这样,才能始终有效地控制声音、把声音状态调整到最好。演唱者找到“近听”的感觉,歌唱能量才会集中,声音才能更好地传出去;如果先想的是“出去”,那就成了“推”,就容易有多余的力量,能量变得分散。从根本上说,就是歌者要学会聆听自己身体和“乐器”的配合……恰恰我们应该找到“近”、找到“里”,获得的效果才是有穿透力的、向外传的!

与恩师周小燕教授

与学生郁永钊在大都会歌剧院前

问:前面谈到了周先生选择您的原因,成为教师以后,您如何选学生?

答:师生是有缘分的。我特别看重学生内心的真实,包括真诚、真切、真心。还有,我喜欢容易被感动的学生,容易因为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而动情的学生,即使嗓音条件并不突出。我有一位现在上本科五年级的学生,高考前妈妈带着她来找我,希望和我学习。听她唱完,我感觉她的情况比较棘手,离“上音”的录取要求还有比较明显的距离,而时间所剩已不多。我如实和这位妈妈说了这个状况,妈妈听到我的话,眼睛就湿润了。她告诉我,女儿从小非常爱唱歌,只是希望尽一位母亲的力量帮女儿实现考“上音”这个愿望……我转过身再看这个女孩时,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能感觉到她对妈妈、对亲人的那种在乎,这种母女间的真情让我很感动……因此,我决定再帮帮这位千里迢迢来到上海的小女孩,于是,我对小女孩说:“这样吧,咱们努力,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帮你尽可能准备到最好……”接下来,她很用心地学习,我教她用身体来调整和加强气息的运用,调整好下巴位置,平衡好声音与情绪的关系,等等。每节课她都十分努力,尽力追求“自己的最好”,最后居然以专业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上音”。马上就要本科毕业的她,正在努力学习意大利语,希望明年有好的机会赴意继续深造。

研究生毕业的男高音郁永钊同学是一位非常勤奋和坚强的好学生。在他跟随我学习的四年里,无论多早或多晚,只要我叫他来琴房上课,他总是随叫随到,因为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琴房里用功学习。永钊在上研究生期间,还遭遇了和他感情甚笃正值美好年华的亲姐姐患重病并终告不治的变故。那时,他一边来回奔波,挤时间陪伴和照顾姐姐,一边想方设法安抚悲伤至极的父母亲,擦干眼泪还要继续完成专业的学习。姐姐的离去后,他带着姐姐的鼓励、肩负着一家人走出低谷的责任,赴美参加了休斯敦歌剧院青年艺术家项目的面试。当得知永钊成功入选时,我哭了……

这样的学生,我会选择;这样的学生,和我有缘。

教学要等得起

问:您在之前的公开讲学中比较强调曲目量的积累,您要求自己的本科生每个学期完成30首作品,它包括哪些组成部分?

答:一半是中国作品,一半是外国作品,这是上海音乐学院声歌系的传统,我们有个完善的体系。就中国作品而言,一、二年级主要演唱黄自、陈田鹤、江定仙、赵元任、罗忠镕等作曲家的艺术歌曲;到了三年级,根据条件、技术进展程度,选择一些古曲改编的和旋律优美的当代艺术歌曲,如陆在易、奚其明的作品,再到创作时间更近的谭盾、郝维亚等人的作品。外国作品有详细的教学大纲,一年级是意大利古典艺术歌曲;二年级开始学德语,配合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等作曲家的德语艺术歌曲;三年学法语,会选用福莱、德彪西、柏辽兹等人的作品;四、五年级,会根据学生的专业进展和发展潜力分出未来的发展方向,包括歌剧和艺术歌曲两个方向。

本科阶段是打基础和训练基本功的阶段,作为教师,我当然希望学生尽快成长,尽快进入职业轨道。但是,现在的声乐教学更需要冷静,需要有耐心,要等得起!本科教学就像园丁撒下种子,学生能不能开花、能不能结果需要长时间,甚至是一辈子的耕耘。成长过快,往往容易早衰,我希望我的学生们毕业后的艺术之路越走越宽,而不是早早地被迫结束职业生涯,这方面的例子数不胜数。

交响合唱《补天》音乐会演出散场后,但凡有演出都默默陪伴李秀英的丈夫立刻拥抱了“凯旋”的妻子。回首这个悲喜交加的周末,他不禁热泪盈眶,既有对妻子上台前备受失声困扰的担忧与心疼,也有为妻子孤注一掷甚至奋不顾身地完成演唱的欣喜与自豪。如释重负的李秀英回归乐天本性,打趣道:“担什么心呀,今天就是死在台上,我也要看看是怎么死的 ”

李秀英常对学生们说,声乐学习要十年磨一剑,没有十年的磨炼,很难打磨出将来能够成器的材料。从大学生成长为职业歌剧演员李秀英花了十五年,从舞台回归讲台她希望再用十五年成为一位合格的声乐教师,带着对恩师周小燕、对母校的感恩与对艺术的热爱,尽心尽力地培育声乐新苗,传承和发扬上海音乐学院优良的声乐学统,对未来艺术人生路上的探索与攀登,她依然心驰神往、矢志不渝。

注 释

①涂怡岚《整体就是各个局部“奇妙的和谐”——周小燕谈声乐教学》(上),《歌唱艺术》2016年第5期。

②李秀英《感悟老师的话》,《歌唱艺术》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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