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子桑
承蒙你的陪伴,
够我抵抗夜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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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许多被诸神遗忘的角落,荒凉、孤冷。They are called ——deserts.这世间,同样存在这样的一类人,她们也像沙漠一样,活得荒凉、孤冷。
但是当两片沙漠相遇,相接触的的边缘就会生出绿洲,纵使在世人眼里仍是荒凉的沙漠,她们起码可以互相消解那来自生活的尖砾。
用一个词来讲大概就是——抱团取暖。
比如,我和余小夜。
我叫叶顾,父姓叶,母姓顾。余小夜总叫我叶姑姑,但是我知道,认识她之前,我更应该叫叶孤孤,在这世上飘飘荡荡的,走丢了,估计也没人会去想我在哪。
我有一个毛病,不管是有事还是没事,都喜欢发呆。
空坐着,一个人,一杯咖啡,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时候,余小夜总是把她的魔爪伸向我。
“老傻子,发呆想什么呢?”余小夜斜倚着我盯着的窗台,把爪子搭在我的头顶抓啊抓,直到把头发揉成一团乱麻,笑得活像emoji里的滑稽脸。“是在感叹你那十八年的单身狗生涯凄凉,还是像今天校长在新生欢迎会上讲的那样,要学会思考人生的诗和远方?”
看着她那滑稽脸般的谜之微笑,再想想当年刚认识时她那股冷若冰霜的气质……不能不感叹:岁月是把杀猪刀啊,毁尽人设无高冷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最开始认识余小夜是在高一分完文理的时候。那会儿都是刚进文科班,我连半个关系好的熟人都没见到,自然是一人一桌,无牵无挂轻剑快马,孤苦伶仃浪迹天涯。倒不是交不到朋友,只是这种男女比例十分悬殊的文科班,总给我一种《后宫传》的style,而且……班里四十一人恰好多我一个,我是个连同桌都没有的“孤家寡人”。
之所以认识余小夜,是因为我们俩,都是“寡人”——
一下课,班里立刻三三两两组团蜂拥去校内超市觅食,空荡荡的教室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刚开始我趴在左后排望向她的右前排。余小夜的背影很直,头发也是黑长直,长风衣斜搭在左半边背上,长发就那么柔顺地散在肩上。桌上摆着本书,左臂裹在风衣里,右臂拄着桌子,按我的推想,绝对是个不玩不笑不吵不闹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专业户”。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照旧端着杯子去教室前面的饮水机接热水冲咖啡,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余小夜才发现,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这简直是我这种趴桌子次次被抓、《睡神大法》刚修炼到筑基期的渣渣的榜样。
流言蜚语的人]
真正认识这个把睡觉修炼到极致的“觉主大人”,是在高二刚开学的时候。学校办了一场历史短剧小品比赛,每个班至少出一个节目去比赛。
文科的男女比例着实悬殊,而舞台剧尤其是关于历史的又不能只有女子,虽然校方并未明说,但是长亭送别尚且还得一男一女,况且整个班的男生,勉强能凑出来两个长相中等的去表演已是极限。
其他各个班级都是两三个节目,怪只怪这个文科实验班男生太少,但是偏偏越不合时宜的时候,越有人闹事。
班里有一个女生一直看余小夜不顺眼,而巧就巧在,这次历史剧为了向评委讨个印象分,学委写的剧本里设计了一段古筝现场演奏,全班只有她一人会弹古筝,自然就成了这次女主角的不二人选。
这个女生的性格本来就比较张扬,再加上大家也都怕她会“撂挑子”不干,会导致输了比赛,所以也都尽力让着她。
但是余小夜……愣是没有给她那个面子。
于是,就只因为倒水的时候,余小夜没有让着她,她便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其实……我也不想麻烦大家让我先做什么,但是你也知道,比赛没多少天就要到了,毕竟不能耽误了排练不是吗?”一番话说得虽然“绿茶”气息十足,但是也满满的“识大体”。
我听着倒是有点替“觉主”担心,毕竟这事儿搞不好容易讓全班不高兴。万一她比赛输了,说是因为心情不好影响发挥,那余小夜岂不是要成为全班公敌?
“哦?是吗?一个比赛,没了你……班里还没人了?”余小夜的声音很好听,尾音上扬,再加上那依旧飘飘长发的淡然背影,有种古装剧高冷美人的调调。
正是上课之前,余小夜这一句,全班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这面子里子算是丢了个干净。“行啊,没我还有人,有本事你来!”
“那就比来看,就怕你输得太惨。”说完,余小夜起身去了老班的办公室填节目报名表。背影渐远,留下一个班傻眼。
几分钟后,余小夜带着一式两份的报名表回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依旧安静地回到位置上,安静地——睡觉。
但是她睡觉,不代表全班都在睡觉,低头听着班里三两个女生聚成一伙嘀嘀咕咕的议论,再转头看看那个我实在想不起来叫什么的女生那近乎猪肝色的脸。
我忽然明白,这象牙塔里最大的恶意莫过于蜚语和妒忌。
“那个……你这样参加这个比赛,而且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就不怕……输了的话被她们背后笑话吗?”第二天大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牵着她到操场角落,拽着她悄悄地问。那大概是我来到这个班级第一次和新同学说话。
“噗……哈哈哈!叶顾小同学,你知道你这样子低头悄悄地多好玩吗哈哈哈……”出乎意料地,我根本没想到,她完全不是昨天和那个女生抬杠的感觉,反而有点像幼稚园阿姨对小孩子说话的样子……没错的,我是后者的角色。
“可是班里的人说的都不是很好听啊。”
“我知道。无非就是逞能、装蒜、刺儿头、只知道讨老师高兴……这类的话罢了,她们能把我怎么样吗?难道说几句话就能把我大卸八块煎炒烹炸涮油锅?说了再多,我也还是我,反而是她们浪费那么多口水议论我,倒也不怕磨没了嘴唇只剩牙齿,导致讲话漏风。”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样,余小夜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我从她的身上感到了一种少见的潇洒,就像前两天语文课上讲的苏轼的那首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不过,还是谢谢关心啊……这个班也不是让人很绝望嘛!哎,不如以后课间一起‘坐睡刷队形怎么样……”她用胳膊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还眨了眨眼。
我不记得后来她说了什么,但是从那天开始我们这段偶然的友谊渐渐生根发芽。
两周后,学校的比赛如期而至,余小夜带给我的是更大的震撼。
一套正红色的水袖戏服,一个笔直清冷的背影,舞台的LED背景墙放着她亲手剪辑的背景mv,苍山为景、惊涛拍岸——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适……”
婉转而凄凉的京剧唱腔,翩然起落的水袖,从开嗓的《垓下歌》,再到一段霸王别姬做结,就掌声而言,无疑是稳得第一。
下场之后,余小夜妆都没卸,依旧穿着那一身戏服奔到我身边:“Give me five!”说着抬握起我的胳膊击掌。
同时早已下场回到班级观众席的那个找茬女生,对着我们甩来了一记又一记的眼刀。而余小夜……回了她一个鬼脸。
比赛之后,已是临近期末,意料之中的是余小夜的第一名,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女生居然没有再来找茬。总的来说,我们俩学校里的日子过得算是很舒心。
我和余小夜由“单人睡觉党”结成了“双人八卦同盟”。
熟悉了以后,我发现余小夜不睡觉的时候……不是一般的能聊,和我一样都是内心OS技能max的吐槽帝。
上到校长老师的家事八卦,下到学长学姐的罗曼史,再加上神一样的吐槽,我相信她完全可以去做脱口秀主持人。
但是像我这种糟心事缠身的人,顺利十天半个月,就总会有烦心事到来,即使我——内心拒绝。
夏天向来是个四处游玩的好季节,尤其有些人偏爱带着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成绩单,天南地北亲友家show一趟。当然,我是强行被用来给人家陪衬的那个……
那个夏天,我忍无可忍,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大到再次拿自己的未来做赌注——我赌气去学了美术,准备做艺术生考美院。余小夜知道以后,拍着我的肩说:“那本大侠陪你一起学美术好了,反正我这成绩也做不成什么考古学家政治大佬。”
“就这么随意的吗?”我挑眉。
“哈哈哈,随意你个大头鬼,我中考时就是以美术生考进学校的,高考要是没有美术特长加持,你觉得就我这水平能考上什么好学校?刚好一起做艺术生,也许还能再一起多疯个四年……”余小夜对着我的头敲了一记,说到“疯”这个字的时候,眼里那期待的光简直要迸出来,“不过,你要是学美术的话,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感觉好迷茫。”她这么一问,我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那你迷茫着,慢慢计划,想想我们以后去哪个大学结伴儿疯癫。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迷茫少女!”
……
后来我们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太具体了,但是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自己开心,对于故意给你添堵的人,没必要在乎,要记住,我们是小仙女,不和凡人计较。
再后来,我们开始美术生集训,紧密的时间安排和严苛的作息要求,忙得连八卦都没心思,也就渐渐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也许是和余小夜接触久了,不知不觉我做事也带上了些许随性。高二升高三的那个假期,我们俩拼车跟团游川藏线,我还记得背着旅行包从家里出来的那天,一直对我做什么不闻不问的叶夫人差点气得跳脚。
余小夜说,我之所以觉得父母对我放任自流,是因为我给了他们足够的安全感,一旦我開始做父母认为危险的事情,那他们俩绝对千方百计想办法不让你离开身边。
事实证明,她说的完全正确——
我从拉萨回来的第二天一早,叶夫人抱着一只看上去只有两个月大的小奶猫站在我的书桌前,她说:“顾顾,别走了,以后养它陪你玩儿,好不好?”
我看着她,晨光落在她发上,忽然,两根银发晃了我的眼……
那天以后,我忽然发现,我自以为的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其实真的挺可笑的。
必然是有故事的人]
我抱着猫咪找余小夜去海边的时候,她绾起了那一头长发,穿着旗袍披着长风衣。我们坐在沙滩上,海风吹起她的衣角,给我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感觉。
听我讲完猫的来由,她从我怀里接过那只小奶猫,摸着猫的小脑袋说:“他们不时时刻刻唠叨你,不过是因为爱得更沉默了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怀念。
“其实你和我以前特别像,那时候我也总觉得我在父母眼里可有可无,就算是被外星人抓走他们都不会管那种……”她停了一下,眼神不知道飘向了什么地方,“知道为什么我要去游川藏线吗?”
我摇头。
“因为两年前我父母就是在那边走的。山体滑坡,整个车翻了下去……救援队到的时候,除了我被他们抱着没受什么伤,其他人都走了。出事的前一秒她还一边嫌我事情多,一边低头在包里给我翻找我说要吃的饼干,感觉到车失衡的一瞬间他们俩直接就把我抱在中间。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和平时一样简洁,就两个字——别怕。”
余小夜忽然仰起头,想忍住眼泪,可泪水依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小奶猫舔了舔她的手指,像是在安慰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愣愣地看着,不知所措。
“曾经有一个关于缆车出事,一对父母护住了孩子,但最后夫妻二人双双离世的报道,当时那个报道浏览量特别高,你应该也看过。我那会儿看完哭得像个傻子似的,但是更傻的是认为那是别人的家长,我父母肯定不会那样……结果后来他们真的就那样离开我了……”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彻底忍不住泪水,眼泪落在她酒红色的旗袍上,晕出暗红色的泪痕。
我只能让她靠在我怀里,沉默地拍着她的肩,希望能给她无声的慰藉。
说实话,那天以前,我从没安慰过人,我也从没想过私下里一向肆意潇洒的余小夜会哭。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比我、比很多同龄的女孩子都成熟太多,但是我真的没有想过,她经历过什么。
那种成熟,也许只有真正经历过极大的痛苦才能拥有,而那是我这十几年的生活里,毫无意义的小忧伤、小坎坷、小矫情所换不来的。
再之后,我们一起拼过了高三,考到了同一所学校。虽然不是清北那个等级的大学,但好歹努力过,就不算后悔。
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和余小夜再一次去游川藏线。沿着318国道,澄净的天空、苍旷的山脉、沿途朝圣的人们……
西藏的圣洁祥和,使整个人都平和了许多。
回程的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布达拉宫,漫天星辰,仿佛落入了银河。
余小夜不在乎四周惊异的眼神,凭借身高优势,按着我的肩,对星空喊了一句:Friendship lasts forever !
或许每一程山水都能有一人相伴,就是人间最好的事。
愿友谊长存——余生太冷,我们抱团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