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幸福杂志公众号自开办以来,得到广大读者的好评,为了回馈“醒狮”的喜爱,小编特地邀请我刊社长、总编辑,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刘爱平先生,为读者奉献一道精神大餐(刚刚出锅的哈,长江出版传媒崇文书局近日出版的《回望西汉》历史随笔),以飨刊粉哦!
《回望西汉》所写的,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作家以睿智的眼光和求异思维,反弹琵琶,梳理史实,对人物进行另类阐释、解读,全书贯穿独特的人格审美意义和文化批評精神,读后让人耳目一新。该随笔每星期推出两至三篇,敬请您关注与评说。
弁 言
没想过写一本读史的书。但这一如走路,一不小心,撞进了一个胡同,欲退不能,只得硬着头皮往深处走。
记得恢复高考那年,来武汉求学,同窗好友捷峰兄,见我喜好涂鸦,便荐读《史记·项羽本纪》。从此,我脑海里刻进了司马迁的名字。后来读《汉书》,又记住了班固大师。这是两位传记历史又注定要被历史永久传诵的大文人。大文人记下的是大人物、大事件、大风情。这就给我们留下了穿越历史,感受古韵雅风、领略秦砖汉瓦的无限可能性。
但是,读史回味有趣,读史也沉重有余。会笑,会哭,会击节而歌,也会拍案而起。这一过程,很享受,但又折磨心智,因为谁也推不开历史中渗透的美好和挟裹的血腥,谁也逃避不了自觉或不自觉地从历史的隧道中窥视历史的利弊得失,从而怀古思幽,寄情当下。不然,读史就会失去厚重。
读史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链接古今的过程。与时空对比,单个的生命极其短暂,但是,回望历史,我们短暂的生命,就有了悠长的背景,就有了踏实的归属感。人类生生不息,这是人类的幸运。但是,另一个发现,却令我们惊喜又令我们“沮丧”:古人充满了睿智,他们早早地给我们画了一个圈,而我们其实一直就在这个圈里茫然迷失或者无序舞蹈。譬如,政客的急吏缓民或者任性妄为,文人的清风傲骨或者趋炎附势,商人的诚信笃厚或者囤积居奇,朋党的道义相勖或者背叛出卖,等等。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无一不承受着来自遥远的一股力量的束缚或者引领。
换而言之,无论我们的心态膨胀到什么程度,无论我们的目光以什么角度审视古今,其实,古人的情商和智商,我们从来就不曾超越,哪怕可怜的一点点。这可能就是我们愿意读史却又难得兴奋的症结所在。
如果说我们超越了什么,那就是有了飞机、汽车,有了高速公路,有了钢筋水泥,有了摩天大厦,等等。这是一种进步,也是文明的一种升华。但是,接踵而至的又是文明对人类的无情报复。永无休止的车祸,挥之不去的雾霾,不可遏制的山体滑坡和形形色色的疾病。如此,我们又不得不对“文明”平添了一份疲倦。
很羡慕古人的那份闲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是,我们还有“菊”可采吗?即使有,还能看得见“南山”吗?很羡慕古人的那份真实,“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玉壶”尚存,“冰心”何在?烦恼来了,我们还可以向谁倾诉呢?也很羡慕古人的那份情怀,“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谁都可以读懂,可践行者又能有几人?
于是,就不得不怀疑,我们采摘了一片绿叶,是不是失去了一座森林?
如此这般,是文明错位,还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其实,史书也给不了答案,但会给我们一些认知线索。
因此,回望历史,回望历史中的那些人,无论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其实都是时空中的匆匆过客,不同的只是,每个人留下的历史痕迹有轻重之别,有美好与污浊之异。这就让我们的认知,在回望中感受到了历史的无穷张力,也让我们的生命,在回望中获取了非常的比较意义和借鉴价值。
所以说,历史是风干了的少女,尽管她不再发声。触摸,我们能感受到她的温度;拥抱,我们能嗅闻到她的气息;亲吻,则能体会到她的骚动。
这可能就是我等闲暇之余读史的冲动所在。
有了“冲动”,也就有了我的这本拙作。全书写了近七十余个人物。每个篇幅都不长。其实,有很多话可说,但不能多说,因为是为一本刊物写的卷首语,长了,没有版面。这也好,量体裁衣,至少收获了一个文本上的整齐划一。
我有些意外的是,这些并非严谨的短文几乎都被各类报刊转载过。有些篇什,转载次数竟达几十次之多,诸如《李斯还想怎么死》《无情与有情》《腐刑司马迁》《冤死的“酷吏”》《项羽的柔情》《太尉周勃的顿悟》,等等。
这恐怕就是我最终将这些短文结集出版的一股动力。
在此,我还必须要说的是,古人惜墨,不矫情,少粉饰,很客观,给我们预留了宽广的想象空间。但是,我不是历史学家。读史,并不是想还原什么,也不是想颠覆什么,更不是想填充或者腾空什么,有时是为了一种消遣,有时是寻找一种享受,更多的时候,又是一种职业需要。因此,读了,只算是一种肤浅阅读;写了,也不过是一纸读书札记。有遗漏,有错录,更有自圆其说。一切皆属个人陋见而已。但愿读者仅把它当作一份参考和个体见解,不收获盲从、混淆认知就好。因此,可以批评,可以商榷,但不必较真。
我把这本书归为历史文化随笔。写了战国,也写了大秦,但绝大部分写的是西汉人物。书名不好定。思而久之,就冠以了《回望西汉》之名,有些牵强,但愿说得过去。
此书出版,得到了老朋友、资深出版家张福臣先生的推荐与帮助,在此深表谢意。
刘爱平
2016年11月14日夜
于陋宅中
李斯还想怎么死
鲁迅先生说:“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可见,李斯是大学者、大文人。但是,还是这个李斯,借文化上位、做了秦国的宰相之后,竟一连炮制了两起羞辱“文化”的大事件,以致两千多年来,这始终是中国文化史上挥之不去的最惨烈的伤痛之一。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初到秦国时,与众多的外来“游士”一样,充当的不过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角色。他的命运逆袭,得益于一个人和一篇奏议。这个人叫郑国,他是韩国派来为秦国修筑灌溉渠的水利专家。但韩国动机不纯,它不是想用修渠来造福百姓,而是使出的“疲秦计”,以此来消耗秦国的国力。此事曝光之后,那些因客卿入秦影响了仕途的秦国贵族们,就趁机挑拨秦王:此类外来人口,用心不良,理应赶走。秦王接受了建议,便下令驱逐所有客卿。当然,李斯也在其中。于是,一篇奏议就出现了,它便是李斯著名的《谏逐客书》。文章从大秦一统天下的高度立论,反复推论了“逐客”之错误。有理有据,雄辩滔滔,且文采斐然。秦王因此被打动,便改弦易张,留下了这拨客卿。从此,李斯横空出世,进入了秦王法眼,仕途开始一路高走,直至官达廷尉。endprint
那时,七国尚未统一,凭李斯的智谋与学识,再假以时日,无疑前途会一片璀璨。问题在于,在此关键时刻,秦国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韩非子。
韩非子本是韩国王室成员,且学识渊博,写过《五蠹》《孤愤》《说难》等大量著作,却始终得不到韩王器重。只是到了秦国准备攻打韩国之际,韩王恐惧,才不得已将他启用,命其出使秦国。而秦王对韩非子早有所闻,曾惊为奇人,并说过,我如果能得到此人,和他交游,死而无憾。如此,谁都可以想象到,韩非子出使秦国,无疑会获得秦王的青睐。
但是,不期而至的韩非子,却让李斯感到十分恐慌。这恐慌来自于一种自卑。韩非子王胄血脉,出生高贵,而他李斯从楚国来到秦国之前,人生履历里记录的不过是一个乡村小吏,虽然后来师从荀子,学成“帝王之术”,但面对韩非子这一同门师兄,他还是有“斯”不如“非”的重压,尤其是,秦王若从此重用韩非子,那么他的仕途即便不是终点,也会荆棘密布。而他李斯以一介小吏之躯揳于官场,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地走到如今,也实属艰辛不易。问题还在于,这个韩非子也太不懂官场风情,一到秦国,就锋芒毕露,给秦王公开上书道:现在秦国方圆千里,雄师百万,如果大王听我之言,六国可破,天下皆可臣服,否则,我愿砍下我的头颅。
不得不说的是,韩非子过于直率,缺失官场圆润,虽有破六国之计,却无保命之策。当然,他肯定也没有想到,秦国会是他的葬身之地,而索取他性命的又会是同门师弟。
李斯在秦国已深耕多年,又得秦王垂爱于先,一旦妒火中烧,恐慌灼心,必定会重拳出击,踏碎一切拦道的“路障”。在他看来,官场便是角斗场,非血色弥漫则不可达到目的,于是,深藏在文化人斯文之下的另一张嘴脸就显露了出来。他向秦王“进言”道:韩非子乃韩国亲族,大王要攻打韩国,他岂有赞成之理?韩国人爱韩国,韩国人不爱秦国,这乃人之常情。秦王生性多疑,受了如此蛊惑,深以为然,但惜韩非子是大才,就决定哪里来回哪里去,让他归国作罢。问题是,李斯的终极目的是要“彻底干净”地铲除后患,哪能让韩非子一走了之?于是又继续鼓噪:放走韩非子,他定会为韩国去谋划,如此,必对秦王一统天下制造麻烦。因此,放不如杀。秦王想想,又深以为然,就让李斯去处置。李斯骗得圣旨,欣喜万分,便颠颠儿地给韩非子送去毒药,逼他自尽了。
一代大思想家、大学者,就这样在李斯的阴损中毙命。
这是李斯对不起“文化”的第一桩事。第二桩事是,秦王兼并六国之后,便向大臣们讨教治国之道。有个叫淳于越的博士信以为真,进言实行分封天下制。秦始皇说要言开六路,言者无罪,但秦始皇食了言,说不怒还是怒了。皇帝一怒,天崩地裂。此时的李斯,已官至丞相,就领旨审理此案。“案犯”淳于越也是大文人,且与李斯素有不和。无疑,这又是一个排除异己的最佳机会,他李斯岂有不去拼命效忠、奋勇剿杀之理?只是,杀人需要理由,仅凭龙颜一怒尚欠说服力。李斯是学者,这难不倒他,久思之后,“理由”便来了:淳于越之所以坚持分封制,其根子在于泥古不化,厚古薄今,读死书,读古书,此类人不杀,将会祸害帝国。
李斯杀了淳于越,大概还觉得不够畅快淋漓,又建议秦始皇下令焚书。于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文化浩劫开始了,并由此引爆了次年的“坑儒”事件:四百六十多名书生被活活坑埋。
毒死韩非子,又“焚书坑儒”,虽是秦始皇的命令,但李斯“无中生有”“借题发挥”,在这两桩羞辱“人才”和“文化”的事件中,起到了关键的“发酵”作用。
作为大学者的李斯,难道真不知道“人才”的重要?难道真的就仇视文化?非也!那么,他如此行事又意欲如何?翻开李斯的发迹史,我们就不难找到症结。他能仕途高走,官至丞相,敲门砖就是一纸《谏逐客书》。此章文采斐然,说理通透,是经典之作。换句话说,李斯是借“文化”上位。上位之后又扼杀“文化”,无非就是害怕众多的人才复制了他的“成功”之道,动摇了他顶层权威的根基。如此,我们大致就明白了,文化与政治在李斯身上的嫁接,点燃的是权势的欲望之火,而最终烧焦的是一个学者的道德与良知。
李斯当年离开老师荀子,欲去秦国时,荀子曾问他为何选择秦国?李斯说了这样一段话:“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其意是说,人生在世,卑贱是最大的羞辱,穷困是最大的悲哀。长久处于卑贱的地位,贫穷的境地,反而讥讽富贵,厌恶碌利,以自托于无为来自我安慰和解脱,不过是无能而已,绝非是志士应有的情怀。又说,秦王有兼并天下之志,只有去了秦国,学生才能实现和找到自己的这一“情怀”。
那么,李斯的“情怀”是什么?从他日后一次复一次的表演加以考察,无非就是权势,如何获取权势又如何保住权势。
李斯把权势视若至尊,当然来自于他独特的处世之道,那便是他开创的“老鼠哲学”。而此“哲学”的核心内涵就是 :人就是一只老鼠。但同样是老鼠,却又有“厕鼠”与“仓鼠”之分。也就是说,老鼠所处的位置有异,又决定了老鼠的尊卑与高下。人亦如此。李斯有如此精彩的发现,又得益于他细微的观察。他还是一个乡村小吏时,见到厕中之鼠吃的都是一些肮脏的东西,倘若有人或狗走近,它们还被吓得四处逃窜,其情甚是悲哀。后来,李斯进入公家的仓库,发现这里的老鼠吃的是粮食,居住的是大房子,且不受人或狗的惊扰,其情甚是逍遥。对此,他不禁浮想联翩,思绪万里,有感而发道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意思是說,一个人贤德或不贤德,一如老鼠那样,看他处在什么环境罢了!于是,千古奇观的“老鼠哲学”横空出世了,而他李斯作为此门哲学的创始人,为了做一只尊贵的“仓鼠”,也不择手段地奋斗了一生。
杀韩非,坑儒生,这是秦始皇活着时他们合谋干下的勾当,而秦始皇死后,为“仓鼠”计,他也不曾收缩过一双黑手。如此,就有了嬴政北巡、暴亡沙丘之后,他李斯篡改遗诏的惊天阴谋。
这与“谋杀”文化无关,却与他人生“情怀”环环相扣。endprint
不错,立胡亥为帝,先是赵高的计谋,而作为丞相的李斯是可以力挽狂澜的,但他却放纵并最终参与了密谋。他为什么这样做?皆因赵高的一番鼓噪:若太子扶苏继位,你相位危焉!于是“遗诏政变”得以实现,太子扶苏赐死,大将蒙恬被诛,连坐不计其数。一个为建立秦帝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终因贪权恋位和政治良知缺失,又加速了帝国的灭亡,也给自己的人生刻下了一道最阴暗、最丑陋、永远也冲刷不了的印痕。
李斯离开老师荀子时,荀子还告诫说:“物忌太盛。”李斯或许是忘记了这句话,或者是他原本就无法做到一个“忌”字,因此,最终也就没有逃脱宿命:被赵高腰斩于刑场,且带上了他子孙的性命。一个一心想保住自己权势的人,最终竟连子孙的性命也没保住,这真是一个有趣的讽刺!
李斯被判咸阳街市腰斩时,与他一同押解的还有他的次子。他对次子说:“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去打猎逐兔,看来是做不到了。”到了生命尽头,李斯终于想到了“返璞归真”,只是晚了,太晚了。
可是,官做到了这一份上,人活到了这一境界,大文人李斯还想怎么死呢?或者还能怎么死呢?
存疑的只是,李斯曾为“厕鼠”,亦曾为“仓鼠”,那么,李斯之死,是“厕鼠”之死,还是“仓鼠”之死呢?
善变的商鞅
强势政客必须具备三大条件:有才,专权,善变。商鞅大人恐怕就是这样一个全能选手。
首先,商大人有才是肯定的。他来到秦国之前,不过是魏国相国公叔痤的一个门客。公叔痤病重,魏惠王榻前问政:“你的病若有不测,国家怎么办?”公叔痤竟掷地有声地推荐了商鞅:“虽然年轻,却是奇才。”并嘱咐说,“如大王不用,则杀之,万不可让他走出国界。”魏惠王默然不语,未加理会,以为这是病入膏肓者的一派胡言亂语。魏惠王走后,公叔痤又找来商鞅,有些歉意地对他说:“刚才大王要我推荐国相,我推荐了你,但大王并无此意。我又劝大王说,如不用,就杀之。我如此而为,是先为国君后为朋友。你赶快逃走吧。”商鞅不以为然,淡定一笑,答道:“大王既然不听您的劝告重用于我,又怎么会听您的劝告诛杀于我呢?”商鞅没有出走国界,一如既往地在魏国游学。
商鞅的预判十分精准。公叔痤病故不久,魏惠王广纳四方人才,果然,丝毫没有眷顾商鞅的意思,当然,也没有杀掉他的恶念。或许,魏惠王根本就不曾把他这个书生当作人才。这令商鞅备感失落。此时,正逢秦王张榜招贤,他便西行去了秦国。只是,公叔痤一语成谶。几年之后,他果然就成了秦国的一大能人,也成了魏国的一大“公害”。魏惠王也因此为他的愚蠢与短视付出了代价。这是后话。
至于专权,商鞅自不必多说。史太公就说过,“商君,天资刻薄人也”,也就是说,他是个手握重权而又难得宽容人的人。一个叫赵良的同僚曾规劝于他:“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意思是叫他不可流连权势,贪图秦国的富有,聚积百姓的怨恨。可惜商鞅专权之心太重,未纳赵良之言,以至于后来受制于自己的变法,作茧自缚,车裂灭族。
不过,商鞅专权上瘾,却把“善变”玩得更为讲究和精彩。他最终获灭顶之灾,到底是祸起“专权”,还是祸起“善变”?结论也就变得扑朔迷离。
商鞅投奔秦国之后,太监景监曾三次将他推荐给秦孝公。第一次,商鞅用尧、舜治国之术游说。不料秦孝公事后放话:“这是个大言欺人的家伙,不能任用。”商鞅第二次求见,又用禹、汤、文、武的治国之道劝说。秦孝公仍不以为然,且责备了推荐之人景监。商鞅仍不死心,再次求见。这次,他又摇身一变,终于用春秋五霸的治国方略征服了秦王,两人畅谈了几天几夜,竟不知疲倦。从此,商鞅用他的长袖善舞之“变”,在秦国立住脚跟,且逐渐走上权力的巅峰。
如此,我们不说精彩都难!
当然,商大人的“善变”之功,还不仅在于此,作为政客,他因时而异,变来变去,如魔方一般,常让人瞠目结舌。
有两个典故知者甚多,不妨重温一遍。
一是“南门立柱”。秦孝公重用商鞅后不久,新法就准备就绪。公布实施之前,商鞅大人唯恐百姓生疑,便差人在一闹市的南门,竖起了一根三丈长的木头,声称有将此木移至北门者奖十金。众人将信将疑,不敢动弹。见状,他又加大奖金额度:移木者赏五十金!于是,终于有胆大的人站了出来,将此木搬到了北门。当然,移木者也当即得到了赏金。
此事轰动朝野。从表面上看,受益者是获得奖赏的人,其实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商鞅,他借此在向天下人表白:我商鞅就是一个令出必行,决不失言的“守信”君子。如此,他接着颁布新法,就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
如果说“南门立柱”让我们见识了一个守信存义的商鞅,而另一个典故,却又让人如鲠在喉。那年,秦孝公派商鞅率部攻打魏国,魏惠王则令公子卯领兵迎击。两军对峙,难分高下,于是商鞅差人给公子卯送去信函,大意是说,我商鞅当年在魏国与你公子卯相处融洽,如今却成了敌对双方的将领,真不忍相互攻击。要不我俩相见,当面订立盟约,痛快畅饮几杯,再各自休兵,两国从此相安无事。如此,岂不快哉!公子卯信以为真,爽快应约。会盟结束,开始饮酒,商鞅却令伏兵出击,将公子卯扣押,并趁魏军军中无帅,且毫无戒备之时,突然发起进攻,将对方打得崩溃。自视强大的魏国不得不割地求和,忍辱负重地离开安邑,迁国都于大梁。
两军对垒,你死我活,用“诈术”求胜,并无不妥,但商大人是大政客,使出这般阴损甚至是下三烂的手段,就有了自毁形象之嫌。遥想当年,“南门立柱”,他是一个守信的君子,也自知守信之重要,而此时此刻,为图一时之快、一时之利,却置“自我历史”而不顾,变成了一个背信弃义的虚伪之人。
商大人是大改革家,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譬如说他亲手创立的一套新规:官职的大小和爵位的高低,皆以建功立业为唯一标准;凡是贵族,没有军功就没有爵位;凡是百姓,多生产粮食和布帛,就可以免除官差;凡是为了做买卖和因为懒惰而贫穷的,连同妻儿,一并罚做官府的奴婢;等等。如今看来,有极端之嫌,而在当时,却创造了古老东方帝国的一个法治神话。但是,大凡改革家都难得有一个善终,即便死时安静,死后也难免遭人诅咒。因此,对于商大人后来的惨死,欢欣鼓舞者有之,鸣冤叫屈者也有之。前者大凡是秦国的贵族,因为他的改革,松动、威胁了他们的既得利益;后者大凡是客观的历史学家,因为他的改革,确立了秦国的强盛,是一统中国的奠基之人。当然,也有人说,商鞅之死,其实是处理一次“政治公关危机”的终极手段,因为秦孝公驾崩,秦惠王继位,他要坐稳江山,就必须安抚被商大人激怒了的权贵阶层,于是商鞅必死,不想死也得死。endprint
可是,专权上瘾的商鞅不想死,善变的商鞅也不想死。当得知有人告发他谋反之后,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就仓皇出逃了。逃是没错,对于有才的商大人而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问题是他不该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竟然逃到了魏国。魏王会保护一个骗过自己的“骗子”吗?当然不会,于是把他完好无损地送回了秦国。无疑,这不是送生,而是送死。果然不久,商大人便被秦惠王五马分尸而亡。
商大人把“善变”玩得精彩,可惜最终还是死于“善变”。
如此,我们就有了一份猜想:假如商大人不把自己从“君子”变成“小人”,秦惠王会不会给他保留一具完尸?假如商大人作为一个大政客不使欺诈之术,魏国会不会是保全他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好假设。但可以肯定的是,弃信不如守信。
守信是“道”,变通是“术”。失“道”为寡,缺“术”为庸。存“道”正“术”,合而为一,恐怕才是政客的立足之本,亦是做人的生存之本。
吕不韦的角色转换
自商鞅变法之后,商人的地位日趋式微,即使家财万贯,也难得被人仰视。阳翟大商人吕不韦咽不下这口恶气,决心秀一把“肌肉”,让世人领教一番商贾的力量和智慧。于是,经过多年的打拼之后,他就做了秦国的相国,还“兼任”秦王嬴政的“仲父”。有史学家总喜欢纠缠一个问题:吕不韦是不是秦始皇的生父?是与不是未必重要,重要的应该是,吕不韦如何完成了这一堪称有史以来最为经典的角色转换。
其实说白了,并不繁复,老吕只不过把自己惯用的经商之术,进行了有效的嫁接与移植。换而言之,就是一环套一环的、巧妙的推销与经营,让他完成了一次复一次的政治投资,最终也使自己如愿以偿地登上了政坛巅峰。
那么,吕不韦到底使出了什么奇招妙法?
先说“囤积居奇”,这是他为角色转换打响的“第一枪”。其实,此招并不是他首创,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许多商人看到有利可图时都干过此类勾当,只是老吕这次觊觎的不是钱财,而是“仕途”;“囤积”的不是“奇货”,而是“奇人”。也就是说,他的目标不是大富,而是要当政治暴发户。当然,他择“奇人”一如他择“奇货”一样,看得精准,时机也把握得恰到好处,这又令一般纯粹的商人不可比拟。
那年月,秦国太子安国君之子子楚,作为人质寄居于赵国。由于秦国多次攻打赵国,所以子楚在那儿并不受待见,日子过得凄惶。老吕来邯郸做买卖,就把子楚这个“奇人”当作“奇货”囤积起来。他游说子楚道:“我能光大你的门庭。”起初,子楚不以为然,想必这是一个低贱商人的诳言诈语。吕不韦见状,不恼不怒,继续鼓噪:“安国君宠爱华阳夫人,可惜她膝下无子嗣,谁要想在安国君继位后选为太子,华阳夫人一言九鼎,而你要想得到华阳夫人的宠爱,保荐人又非我莫属。”老吕说得唾沫横飞,子楚还是半信半疑。但是,老吕并不在乎他此时的态度,因为他深知,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即使忍辱负重,也是必需的,当年勾践“以曲求伸”,就是一个范本。他财大气粗地拿出五百金,送给子楚做日常生活和交结宾客之用,之后,他又毫不手软地买了一批奇珍古玩,西去秦国游说华阳夫人了。他是如何见到华阳夫人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见了华阳夫人,敢往她软肋捅刀:“我听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今夫人侍奉太子,虽得宠爱却无子嗣,日后难免寄人篱下。”云云。华阳夫人听了,心酸不已,就向他讨教良方。老吕等的就是这句话,便说:“其实有无子嗣,于夫人无碍,安國君多子,您看上谁,谁就是您的儿子。”华阳夫人觉得有理,问选谁合适。老吕答,子楚聪慧贤能,忠孝仁义,是不二人选。不久,华阳夫人果真就把子楚先收为儿子,后又在安国君继位时把他立为太子。至此,吕不韦“囤积居奇”之术就取得了初步的、也是关键性的胜利。
吕不韦是商人中的极品,自然不会就此满足,他得把“奇货”牢牢套住,以防日后生变。于是又使出了“情色投资”的招数。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但老吕却玩得耐人寻味,且弄出了一个绵延两千年的疑案。他如何“玩”的?先在邯郸物色一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女子同居,整出身孕后,就送去陪子楚饮酒。子楚寄居赵国屋檐之下,哪见过这等养眼的女人?便请求老吕惠赐。《史记》里说,当时吕不韦很生气,“无可奈何予之”。其实不然。老吕为囤积此“奇货”,已散去万贯家财,再舍一个女子,他岂能生气?说是故意“推销”,以套牢子楚,可能更为准确。假如当时真露出了生气之态,那也是佯装出来的。
果然,老吕有超人之预见,后来安国君死后,子楚就在华阳夫人的助力之下,继承了王位,而老吕送去的那个女人也顺理成章当上了王后。至于她生下的嬴政,是老吕血脉,还是子楚之子,就成了一个千古谜案。当然,于老吕而言,这无关要旨,因为他囤积的“奇货”已卖出了一个大好“价钱”:子楚成了庄襄王后,并未食言,任命他做了秦国丞相,封文信侯。也就是说,他的权势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在如此划算的买卖面前,岂有一个美女不能割舍的?!
子楚继位三年之后死去,太子嬴政又继立为王,再尊奉老吕为国相,并以“仲父”相称,行辅佐幼主之职。这时的老吕,走到了政坛的巅峰。当时,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齐国有孟尝君,他们礼贤下士,结交宾客,且都出身高贵,口碑极好。老吕大概有些自卑了,毕竟是商人出身,地位卑贱,就有了与诸君一比高下的想法。于是乎,他又出了一招,即大搞“形象工程”。先是招来文人学士,给予优厚待遇,门庭热闹了,便开始著书立说。当然,老吕不用亲自操刀,他恐怕也没有这等才能,门下食客三千,足够他驱使了。如此,一部号称包罗天地万物、古往今来之事理的《吕氏春秋》得以诞生。为了让其产生轰动效应,老吕又将《吕氏春秋》刊布于咸阳城门,并承诺天下游士宾客,若能增损一字,给予千金奖励。有没有人拿到奖金,不见史书记载,但老吕却由此幸得风雅之气,名声大噪。其实,今天看来这就是一种炒作,现如今各行各业,炒作之事可谓遍地开花,俯拾即是,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吕可能就是炒作的鼻祖之一。
子楚死后,老吕赠送的那个女人,即嬴政的生母又从王后变成了太后,那时秦王还少不更事,太后也尚且年轻,寂寞难忍中,便常与老吕私通淫乱。秦王长大之后,老吕唯恐私情败露,祸从天降,便又想出了一暗招,即“风险转移”,想以此摆脱太后纠缠。如何转移?老吕就寻得体魄强健的嫪毐做门客,且常让他表演一些污浊淫秽之术,以引起太后注意。可能风骚的太后原本就厌倦了已近老朽的吕不韦,果然暗恋上了这个嫪毐。于是老吕便使了些金钱,把嫪毐假装阉割,送进了后宫。烈火遇干柴,这对男女很快就私通起来。吕不韦老谋深算,自以为从此会平安无事,哪知这个嫪毐,不仅是个情种,撩拨得太后如痴如狂,而且还是一个恶者,仗着太后宠幸,竟效仿老吕,养起了门客和家丁,在京城内外做尽了坏事。事情弄大了,传到了宫内,嬴政一怒之下,就灭了嫪毐三族。而此事与老吕牵连太深,自是逃不过处罚,他也被嬴政罢了官职,逐出了京城。
可叹老吕绞尽脑汁,散尽千金,使尽商人手段,最终还是还原了平民“真身”。老吕想不通,亦害怕夷灭三族,便在返乡途中,喝下鸩酒自尽了。
尽管如此,老吕终究算是辉煌过的人,只是结局有些凄惶。他一生用了四招,无论“囤积居奇”,还是“情色投资”,或者“形象工程”,都应属上乘之作,只是在“风险转移”中还是让“风险”失控了。不过,心怀叵测之人,不管你如何精于算计,总会有失手的时候,一旦失手,就是灭顶之祸,亡命之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