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进
我捧读厚重的《沈重诗选》,是2016年11月24日从家乡开江再次来到小儿工作的乐山之后,可是我初次认识沈重老师早在上世纪八十年初他任《四川文学》编辑之时。而我认真拜读他的诗是在2014年杨泽明兄转赠龙郁主编的《诗家》第5卷之时,我立刻为他悼念当年《四川文学》主编陈进老师的诗深深吸引住了。我是这样评述的“沈重对于《四川文学》主编陈进的哀悼,似乎更加深切绵长而且带着茶味的苦涩与芳香,‘夜风依依,留不住你匆匆步履/可编辑部那怀清茶让你惦记……有如山的文稿在等你……宁将瘦瘦青春,丝丝缕缕/都沏进瘦瘦清茶里。(《瘦瘦的清茶——悼陈进》)。诗人沈重与昔日的《四川文学》主编陈进朝夕相伴,对于一辈子将青春与生命奉献给四川文学事业的编辑家陈进有着多么透彻的了解和深切的怀念。”(拙文《老年诗兴吐芳华》)
布封说风格即人。品读《瘦瘦的茶——悼陈进》以管窥豹,可见沈重诗歌创作的显著特征:清纯与真诚。
一
1930年出生于浙江桐乡(茅盾家乡)的沈重,于1946年便开始发表诗歌创作。这位16岁的少年诗人,可与胡风倾情培育的文学新秀路翎相比并肩。路翎大约生于1923年,较沈重大六七歲。他也在16岁便开始发表作品,而他真正大踏步走上文学道路全仰仗诗人、文艺理论家胡风的精心培育与热情扶植。沈重之不同于路翎的,他的一生似乎没有遭遇路翎那样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磨难,而且沈重也未能像路翎那样享有名震遐迩的恩师的关爱与扶植,几乎是全凭个人的艰苦摸索与打拼。但这并未严重地影响与制约他少年时期之才华横溢。他16岁时的处女作《遥远的呼唤》便展露出冲决沉重的黑暗势力,向往光明未来的火热情怀,“今天在这块土地上/只有贫瘠/只有愤怒/只有饥饿/只有杀戮/只有屈辱/像毒蛇/盘踞着……因之,我们/呼唤/因之,我们/寻觅。”我们可以热切地感觉到少年诗人沈重是一位敢于向黑暗的旧世界大胆宣战的热血男儿。愤怒出诗人,他将悲愤的激情化而为诗,便也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点燃了不少青少年读者心灵之灯。
沈重于1947年,即他17 岁时创作的《距离》,我们可以感知他已从单纯的直脖大嗓的呐喊,渐渐懂得了对生活的思索。他在痛苦的沉思中参悟到了人与人之间存有某种无形的距离和障碍,即谛视着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与不同思想文化观念的剧烈“碰撞”,“大笑/像在杀人/握手/就是较劲……一切都麻木啊/心与心之间/仿佛/峙立着山岭/。”此诗较之处女作《遥远的呼唤》语言更为精炼,且着力于描画人的思想个性与心灵情感。诗人殷切期盼的是人生观的趋同与内在情感的相互沟通。无疑诗歌的文化内涵丰厚些了,留给读者的是绵延不绝的思考与回味。
诗人于1947年漫游青海大草原写下的《草原之恋》艺术视野得到了拓展,对草原的独特风光有着切实的体验。诗人既见物(草原的辽阔与空旷)又见人——乌雅娜格拉,“天真的姑娘/即便说一见倾心/我也带不走你/古老草原的柔情”,诗人多了一份情感投入,深情眷恋而又感觉无奈。此种纷纭复杂的情感,亦如美学家朱光潜所论说“甜蜜的忧伤”。此乃人世间最普遍也最动人的情感。马克思说:“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在这种自然的、人类的关系中,人同自然的关系直接地包含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这种关系以一种感性的形式,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表明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人来说成了自然界,或者,自然界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属人的本质。因而根据这种关系就可以判断出人的文明程度。”(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5页,人民出版社,1963年,何思敬译)。年刚17岁的少年诗人沈重第一次来到青海大草原,便与少数民族姑娘乌雅娜格拉一见倾心,脉脉情深。这种既普通又奇妙的感情体验, 17岁的少年诗人沈重第一次涉足青海大草原,便用朴实真切的诗歌语言抒写出了己身“真正的自由感受”,便也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情感共鸣。诗人在《沈重诗选·后记》中喟叹:“不幸的是,包括诗歌习作在内,那时的全部已发文稿,均已在那场浩劫中渺无踪影……徼幸捡来的四首,还是老友吴向北、周远二君代为保存下来的……当我重读到这些诗句时,我感到惊讶和悲伤……”诗人沈重的深情眷顾便也凝淀为历史的永恒。沈重的发轫之作,率真而又稚拙,却也小荷露出了尖尖角。
二
诗人于1956年创作的《天安门前》抒发的是一个心地坦白纯真的年轻人对党和国家一往情深的爱恋,是一个流浪的少年一朝投入了母亲怀抱的温暖和慰藉,掬示出的是鲜灵灵的赤子之心,“今天,当我张开双臂向你怀中扑去/我的歌声中浸透滚烫的泪水/雨后的榴花在阳光下燃烧/它就开在我赤诚的心上。”此诗的情感心理是单纯而又炽烈的,但作为诗歌艺术,从审美的视觉上作评析,仍旧是稚拙的,甚至有点概念化。喻示着诗歌创作尚在艰苦的探索之中。
沈重诗歌的创作似乎在十年“文革”中趋于沉寂。他复出的1979年《记忆》一诗,堪称重启诗歌创作航程的破冰之旅。诗人渗血带泪地诉说:“我的记忆是一条浑浊的长河/激流里翻卷着泥沙和真金/我用灵魂痛苦地淘洗/淘洗着金子,淘洗着失去的青春。”诗人沈重从此告别了青少年时期的单纯与童稚。经十年“文革”的摔打与磨难,真真切切地体验到社会现实的丰富复杂乃至诡谲多变。诗人悲伤却并未绝望,虽然“买不回我的梦幻和童心”,却“磨砺了我的意志和心灵。”他变得成熟而且倔强,他满怀自信地说:“也许,悔恨是希望的朋友/它帮我分辨迷茫的路径……”这是中年诗人对社会人生的一大参悟,开启了他井愤式的诗歌创作的新高潮。
至此,诗人告别了颂歌式的单纯的燃烧的激情,他那颗真朴的诗心带着累累的伤痕在吟唱。于1979年12月13日创作的《追悼会》,诗人如泣如诉地描述:“又是一个追悼会/又是哭肿了的亲人的泪眼/谁知这是第几次了?/白花开在幸存者的胸前。”诗人目睹的是一个又一个亲友中的死者的遗体和骨灰,诗人那颗曾经是清纯得像桅子花一样芬芳的心灵变得苦涩而又沉重,“躺在骨灰盒里的灵魂,可还感到人间的风寒?”不再有青少年时期清纯超迈,一派喜气洋洋的浪漫幻想。他失落并未绝望,依然相信,“外面有阳光/有春鸟在蓝天里鸣啭/把哀叹留在这里吧/明天好去参加迎春会……”他心中抱有希望。深信阴郁的日子就会过去,未来的天空依然向着光明,带给人们以希望和阳光。endprint
诗人沈重在骨子里痛恨万恶的“四人帮”,他痛悼张志新,以梅喻示她的美丽与坚贞。他深心景慕张志新坚贞不渝的人生信仰,他一往情深地赞颂“有人悲愤你过早地香销玉殒/我却在冰雪中惊喜你爱的坚贞/死去的只是苍白的冬天/你的微笑却在春天里永生。”诗人避开了正面控诉“四人帮”残害坚持真理、追求光明的忠贞战士张志新的暴行,却以“兰”为象征与隐喻曲折地表达与投射了崇敬与怀念之情。诗人沈重以梅之傲雪凌霜的铮铮风骨隐喻张志新以死捍卫真理的坚贞不屈的斗争精神,便也将诗歌《梅》提升到一个至善至美的崇高境界,给广大读者以揭批“四人帮”强大的战斗力量。诗人一气呵成,接连写下了《兰》、《竹》、《菊》等系列诗篇,多侧面、多向度、多视角地礼赞张志新烈士为代表的精神情操且与华夏传统文化相承接,并使之发扬光大。诗人将人间的温暖与真情慷慨赠予那些需要警醒与救助的人,“给他吧,你那清丽娴静的美/给他吧,你那纯洁温柔的爱。”萨特高倡介入理论,他说:“因而写作既展示世界,又把世界作为一项工作奉献给读者的慷慨大度……它希望通过介入中间的人物来表现这种本质……书中的人物越是经常地触及这个对象,一会儿拿起它一会儿放下它。简而言之,越是超过这个对象而前往各自的目标,那么这个对象也越是显得真实。”(曹顺庆主编《现代西方批评理论》第57页)。诗人沈重不是现实生活的旁观者,他俨然以萨特式的介入姿态讴歌真善美,无情地鞭挞“四人帮”为代表的假恶丑,从而使他复出后的诗歌创作走上了一条飞速发展的广阔道路。
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诗人对于“四害”横行的十年“文革”进行了深沉的文化反思。于1980年夏天创作的《不死的海》其思想意趣远不是青少年时期的单纯与明净,不仅色彩斑斓,情感纠结,而且爱恨交织,诉说不尽的情与仇,“上海,你这将死方生的海/以绝世的美,无比的丑/在游子梦里/奇异地交融。”“上海,你这多灾多难的海/十年风浪,几多悲欢?/我爱你善也无边/我恨你恶也深重!”袁枚在《随园诗话》中阐说:“诗如鼓琴,声声见心,心为人籁,诚中形外……我心缠绵,读者泫然。”(袁枚《斋心》)在愤怒揭批“四人帮”的伤痕文学时期,沈重的诗以其至真至诚声声见心。这是一颗饱经十年“文革”苦难形将破损的心,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指引下,他重又医治好遭伤害的赤诚的诗心,直抒睹物思人而引发的爱恨情仇,真个“我心缠绵,读者泫然。”在其续篇《浦江笛音》,他俨然是扬帆远航的船上水手,庄严地呼唤:“为了学当吹笛手/祖国擦干我腮边的泪痕/给我一部现代史/给我一只指南针/给我/一张海图通世界/一轮朝阳照航程。”这首诗写于1980年7月28日,此时沈重年已51岁,在改革开放浩荡东风的鼓舞下,他雄心勃勃、壮志正酬,放声高唱“祖国,请听港湾里/我那欢快豪迈的奏鸣声。”活脱脱矗立在广大读者面前的是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治愈了心灵创伤,一个生龙活虎般壮实的时代歌手沈重!
同一时期创作的《湖上的梦》,既有着深沉的反省,又带着登高望远、手挥目送的前瞻,“失落了,当年你赠我的/那个天蓝色的旧梦——/像你浪花样纯洁的心灵/善良、温柔、不知悲痛/但我有一个美丽的新梦/像珍珠孕育大海的潮涌/啊,我们原是海的儿女/恋什么柔波,怕什么暴风。”十年浩劫的磨难,未能将诗人沈重彻底击倒。他带着遍体鳞伤,倔强地挺立了起来,以不惧暴风骤雨的无敌勇毅,要带着壮年汉子的魁梧成熟之躯迎风搏浪,以生命和热血谱写出时代的灿烂华章。
三
有哲人说美是一种合目的性、规律性的自由而且有意味的形式。壮年时的诗人沈重俨然以航海家的大智大勇,吟唱着兼有阳刚与阴柔之美的航海曲:“今夜的月色淡淡/照着你航过的海路/也照着故乡的帆/长长的无言的嘱咐/当你返航归来/祖国将细细的审读/你亲手绘制的/蓝蓝的壮阔的海图……而我新织的网/将从深深的海底/打捞流失的爱/一如出海之初。”(《你航海去了》)这首创作于1984年12月10日的瑰丽诗篇,诗人的心胸为如波似澜的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所拍击与拓展,显得那样的宽厚、坦荡与雄浑。这一时期的诗是诗人青春再造的生命的搏击,是心胸中激荡着一腔热血引发的脉搏的律动,是终于找准了正确的创作道路后鸢飞鱼跃般自由自适的放声歌唱,也是诗人与生俱来的崇高的使命意识和责任担当的感性显现和诗性写照。其情感逻辑之自然有序,音韵节奏之优美和谐与语言形式之绚丽多彩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我敢说此诗让一对青春妙龄的男女在舞台上配乐朗诵必将赢得经久不息的鼓掌和喝彩。因为它是诗人沈重发自心灵的自由歌唱,他那颗赤子般鲜活的诗心始终向着碧蓝的广阔无垠的大海,他心中深爱着的是祖国和人民。正是这种博大圣洁而又美丽的真情实感化而为艺术最高形式的诗,将众多读者与听众带入了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
综观沈重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诗歌艺术,大多装扮成长途跋涉者,壮士出征的形象风采。他的那首写于1984年5月4日的《告别》,在情调风格上不似《你航海去了》那么气派轩昂、坚毅沉雄,方显阳刚大气;此诗《告别》却有着难舍难分的依依惜情,掬示出的是锦心袖口的婉約之美。“匆匆地我来看你/匆匆地我又远行。”乍读似乎有徐志摩、戴望舒式唯美派的流风遗韵,然而仔细品味实乃沈重来自生活的实感,自出机杼的独特创造。“看一眼啊,烟花三月的江南/你那静静——静静沉思的姿影。”“多久了,在咿呀的橹声里告别/没有告别的是一江春水/你那长长——长长的叮咛……为了明天,我的故乡/我将带着它重登漫长的征程。”(《告别》)诗中告别者的思想意绪和情感心理,决然不同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徐志摩、戴望舒一己哀怨的私秘情怀。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浪潮日夜不息地激荡着壮年诗人沈重的磊落情怀。他哀而不伤,怨而不悔,等待他的是洒满阳光、开遍鲜花的壮阔的新长征。此诗与前诗一样音韵谐婉、琅琅上口,是绝好的朗诵诗。这标志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不仅是沈重诗歌创作的鼎盛期,而且在艺术审美上渐臻成熟,几近炉火纯青。这一时期佳作迭出,可圈可点者多,囿于篇幅,兹不赘述。
四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已满花甲的沈重老而弥笃,一往情深地为祖国和人民歌唱。于1992年创作的《极目云天》,诗人对于1965年11月身任总书记的邓小平视察西南三线建设时,以豪迈的步履攀登上攀枝花兰尖铁矿最高峰留下的伟岸身影放声唱歌:“极目云天/古裂谷的群峰和你并肩于苍茫/你的微笑是亚热带雨季里/明净的阳光/在云朵和花叶间/灿灿地吟唱。”诗人以独具油画般缤纷色彩的笔致勾勒出了邓总书记俊朗的剪影,继而带着沉重的历史感和难以遏抑的忧患意识纵笔抒写:“哦,那轰鸣而来的/一比一的狂涛和风雨/如此遥远/又仿佛在眼前/哦,你磅礴山野的/一比一的柔情与豪气啊/那踏歌而来的/将是一个怎样的季节。”(《极目云天》)诗人是时代风云的候鸟,诗中抒写的是“文革”即将正式发动的1965年,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诗歌中的邓小平扑面迎来的将是狂风骤雨般震撼天宇大地的政治恶浪,诗人深情礼赞的是这位时代伟人的“柔情与豪气”,且作了形神毕肖的艺术描画“布衣布履,披一身素朴的信念。”他胸怀壮阔,“极目世界”。全诗用象征的手法作结“海很近,在水系间澎湃。”这既是小平同志面对大海在心中卷起滔天巨澜,也是政治风暴行将袭来,对他的严峻考验。诗歌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想与幻想空间。
《最后的呐喊》堪称《极目云天》的姊妹篇。诗歌以悲怆忧愤的笔调描画了彭德怀元帅在三线建设中的卓越指挥才能,更凄然诉说了他的不幸遭遇。“元帅的头颅已在风沙中磨白/如你漫漫征途中/不再回首苍劲的岁月。”诗歌最后吟唱:“那呼啸而来的风雨啊/穿越关山,是你最后的呐喊。”诗人笔力遒劲以撼天动地般的悲怆而又激越的音符唱出了彭德怀元帅遭迫害致死而灵魂不屈的挽歌!此诗忧愤深广,沉郁顿挫,意向深远,堪称诗人晚期代表作。
诗人创作于1993年的《牛哞大地》其气势之雄奇磅礴,感情之深沉厚重,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起笔便气度不凡,“龙吟九天/在神话与现实之间/地平线从不忧伤,也不欢欣/一只大耳/在岑寂中倾听。”诗人继而借用后羿射日的神话传说,作了别开生面的诗性抒写,“羿身下九只异己的乌鸦/却无力射穿/一颗至善至美的心灵/青空下巨大的沉默和抗争。”这分明是一种隐喻和象征,而历史上那些排斥异己的人,终归绝灭不了向善向美的天地良心。诗人在传统文化的漫游与追寻中,由《诗经》的哀怨,《道德经》的幽愤,佛家的招魂,数千年的文化传统受到了严重的挑战。诗人哀而不伤,怨而不悔,他深信智慧和尊严必将取代愚昧和贪婪。诗人在穿透千年百代的深邃回思中,执着地看取“只有灵魂拒绝亵渎/只有灵魂/大地般浑朴而永恒。”诗人沈重在上世纪末奉献给诗坛及广大读者的正是这谦卑、忠诚而又镕铸着博大爱心的诗魂。
诗人沈重的谦诚令人肃然起敬,他感喟“人生中应该开花的黄金季节,终于无可挽回地错过了。”沈重老师50余年的诗歌创作不仅名震巴蜀,像长江、嘉陵江一样哺育、滋养着数以千百计的诗歌新秀,而且载誉中国诗坛,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佳作精品。沈重老师已届86岁高龄,我们殷切期待沈老师在保养健康的同时,继续抒写出新时期更为绚丽灿烂的华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