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懋勤
一
2000年的深冬,时近腊月,日落黄昏。天色阴沉,北风凛冽,阴云密布,雾气弥漫。小县城里华灯初上,红黄蓝绿,星星点点,高高低低,朦胧一片。出租车、摩托车、自行车杂乱无章地在眼前滑过,行人在车缝中穿梭,豪无一点惧怕,喇叭声铃声此起彼落,奏成街景乐章,喧哗无序。一辆浅灰色小车费力地在不宽的街上扭曲前行,没法急也没法快,伴着响亮的喇叭声赶路。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个中年人回过头对后面的人说,杨厅长,不好意思,县城就是这个样子,乱糟糟的。这个人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叫何立波,四十出头的样子,人很精干,穿着一件铁锈红的羽绒服,有几分时髦。那个被称为杨厅长的人大约年近五十,穿着一件驼色的羊毛绒大衣,系着一条有细小花纹的浅咖啡色围巾,很有风度。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妇女,穿着一件黄棕色的貂皮半长大衣,系着一条真丝粉色围巾,显得雍容华贵。杨厅长说,你这个小何,狗鼻子就是灵,我本想这次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想惊动地方,不幸还是被你抓住了。何主任笑着说,只要是你杨厅长回家乡,我会闻气味,要是接不到你,那就是我的失职。杨厅长说,一定是厅里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何主任讨饶地说,杨厅长,莫瞎猜,你熟人多,是火车站有人看见你了,给我打了电话。
其实杨厅长应该叫杨副厅长,官场称呼一般不带副字,这是常识。他叫杨成祥,也并不算很老,才五十挨边,正是炉火纯青百炼成钢的时候,他是省财政厅的副厅长,排位不靠前也不拖后,说话也是比较算数的。他是这个小县考大学出去的高材生,对家乡还是很有感情的,怪不得家乡官场上的人,见了他,如同见了财神爷,烧香拜佛自然是免不了的。他的夫人姓柳,是省城一所小校的校长,与他同岁,这次是陪同一起返乡,专程回来探望杨副厅长的舅舅。不过夫人还另有任务,只是没有告诉杨副厅长,怕惹他不高兴。杨副厅长的舅舅叫梁云其,原是县里一個乡中学的校长,因重病在县医院住院。他与舅舅的亲情不亚于父母,也可以说,以前如果没有舅舅的帮助,他也许就不会有今天风光的地位,所以他们风尘仆仆从省城赶回来,急于探视舅舅的病情。
小车到了医院停车场,何主任赶紧下车打开后面车门,笑着说,杨厅长,到了,是不是我陪你上去,杨副厅长说,你就用不着上去了,辛苦你了,小何,小李师傅,谢了。小李是开车的司机,杨副厅长也没忘了一声招呼。何主任说,也好,我在下面等你们,今天晚上,书记、县长等着为你们接风呢,我要是完不成任务,肯定挨板子。杨副厅长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表,说,六点钟,我们准时下来,父母官有请,我不会推辞。
在一间四人病房里,杨副厅长刚见到舅舅,叫了一声“舅舅”,眼里就立刻润湿了,而且声音还有点哽咽,他是一个特别重感情的人。舅舅梁云其,此刻正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颊消瘦了不少,有点苍白,确实病得不轻。舅舅以前就有冠心病,心脏一直不大好,这次是发了病危通知书的,所以让杨副厅长特别担心。杨副厅长的母亲、姐姐早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就去世了,迄今已有近四十年了。他的父亲也离世十多年了,八十年代末,父亲好歹熬出了头,看到了改革开放,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成材,看到了孙女出世,他也就死而无憾了。杨副厅长拉着舅舅的手说,舅舅,我送你上省医院,现在可以作心脏搭桥手术。舅舅苦笑着说,成祥啊,谢谢你的好意,舅舅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不想受折腾了,也怪我自己,老不爱活动。我有个老朋友说:有钱的吃药,没钱的泡脚。等我病好一点,我也天天泡脚,多活动活动,争取多活个几年。舅妈在一旁说,成祥呀,你舅舅只要一见你的面,就特别有精神。杨副厅长的夫人柳林瑞亲热地说,舅舅、舅妈,成祥要不是舅舅当年的鼓励,恐怕也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舅舅艰难地笑了笑,话也不能那样说,成祥就是当年上不了大学,遇上改革开放,凭他的聪明好学,也会有出息的。杨副厅长说,舅舅、舅妈,我杨家这边,也只有你们两位长辈了,我一定好好孝敬二老,表弟、表妹工作也还不错,一个教中学一个教小学,都是副校长,真正的书香门第。杨副厅长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捧到舅舅手边,动情地说,舅舅,我这次回来看您,没买东西,这一点钱,是我孝敬您的,您一定不要推辞。舅舅顿时红了眼圈,轻声点头,好,好,我收下,我外侄孙女杨柳今年考上清华大学,步了你的后尘,了不起呀,我这个舅公还没表示呢,。柳校长说,舅舅、舅妈,有你老这话,我们就高兴了。杨副厅长歉意地说,舅舅、舅妈,杨柳寒假从北京回来过春节,我们陪她来看你们,政府办的何主任还在下面等我们,每次回来,都要见一见父母官,躲也躲不过,等那边忙完了,晚上我们再过来陪你。舅舅说,何主任代表县里来看过我了,也送了钱,县里是看你的面子,我也带着享福了,成祥,你去忙吧,我没事,晚上就不要来了,有你表弟、表妹。杨副厅长说,晚上我一定来,顺便也见见他们。
杨副厅长夫妇刚走到门口,舅舅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声调喊道,成祥,我有几句话想劝劝你,林瑞的舅舅陈书记现在也在住院部住院,他是肺癌晚期,听说还是小细胞癌,没有几天活头了,你是不是也去看看他,毕竟林瑞的舅舅也是你的舅舅,过去的恩恩怨怨就不要计较了。杨副厅长回过头,顿时愣了愣神,望了望舅舅期盼的眼神,不知该说什么好。林瑞叫柳林瑞,就是杨副厅长的夫人柳校长,她的舅舅叫陈正仁,曾长期担任杨副厅长的老家大石乡的党委书记,直到退休。柳林瑞见杨副厅长有点愠怒的样子,她微笑着说,舅舅,我晓得,我会去看他,走吧,老杨,恐怕何主任在下面等急了。杨副厅长没有说话,脸阴沉着,回转身朝门外走去。
杨副厅长夫妇在何主任的陪同下来到江湾大酒楼兰花厅,厅里的一个大圆桌中间摆着鲜花,十多个男男女女散坐在四周的沙发里,正在谈笑风生。潘书记和陆县长首先站了起来,快步走向门口,潘书记握着杨副厅长的手高兴地说,杨厅长,可把您们盼来了,我们恭候多时了,柳校长一路辛苦,请入席吧。接着,陆县长也热情地握住杨副厅长的手轻轻摇了摇,说,杨厅长、柳校长,这次,您们难得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我们家乡人的福气呀。紧接着,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的一帮领导也先后赶上来和来宾握手。杨副厅长笑着说,我还是老规矩,滴酒不沾。潘书记爽朗地说,我们今天“茅台”、“五粮液”都不上桌,每人清茶一杯,饮料一听。endprint
不一会,各种菜肴开始上桌,中间的桌面缓缓地转了起来,色香味俱全的各式菜品,令人眼花缭乱。有龙虾、海参、团鱼、黑鸡……算是县里较为高档的宴席了。大家在一片欢快融洽的气氛中,渐入佳景。杨副厅长在一片歌功颂德的美誉中,他并没有忘乎所以,出言谨慎。杨副厅长是个对家乡很有感情的性情中人,他从清华大学经济学专业毕业后,就一直在省财政厅工作,从办事员干起,当过副科长、科长、副处长、处长,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到担任副厅长,他长期在农业处和农业发展处工作,对农业工作是非常熟悉的。什么粮种补贴、农业林业经营、水库和山坪塘堰的维护,到后来的退耕还林、农业开发,修水渠抗旱排涝,反正农村的山水农田路,样样都要管。按说省财政厅是不管县一级的事,但杨副厅长对家乡情有独钟,比较关心家乡的事,农业上有什么新的政策和动向,只要不违犯原则,他有时也会不经意地向家乡的有关领导提醒,明示或暗示可以层层打报告报上来,争取经费。家乡的历届县委书记、县长和财政局长,只要一到省上,必定要拜见杨副厅长,就是地区和现今市里的领导也会不时拜会杨副厅长,跟家乡有关系的财神爷,那是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的呀,谁也不敢怠慢。以前地区和县里打了报告,都要跟杨副厅长通个气,只要不违背政策,杨副厅长总会大力促成,当然大多是顺水推舟的事,违规违纪的事他是断然不会干的,这是杨副厅长办事的原则。以前县里水库维护、改田修路、下湿田工程、人畜饮水工程、农业技改等项目都从省财政厅要过钱,少则几万十多万,多则几百万,也算杨副厅长造福桑梓了。不过杨副厅长从来是只办好事,不收家乡的好处费,几千、几万不收,十万以上更不会收,以至家乡的官场既视他为财神爷又暗地里尊他为圣人,对他更为敬重。不过令人有点奇怪的是,杨副厅长老家大石乡周围的几个乡镇,都或多或少受过杨副厅长的恩惠,唯独他真正的老家大石乡却从来没有得过一丁点好处,就是有项目报上去,也会石沉大海,一个水泡也不会冒,这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县里报上去的项目报告,常常是省财政带帽下达的经费指标,连地区财政局也不敢截留一点,这自然是杨副厅长的关照。杨副厅长身上既有光环,又有浓雾一样的迷团,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当天晚宴过后,杨副厅长下榻在县里的临江大酒店里,两夫妇住在一间比较舒适的大套间里,那是县上领导特意关照的。但是杨副厅长却有点心烦意乱,老是皱着眉头,他这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只是爱看书爱挥笔写一点书法,为人有点清高的样子。柳林瑞关心地说,老杨,我晓得,你听到我舅舅陈正仁的名字,你心里总有点不痛快,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去想它了。杨副厅长装着若无其事地说,说我恨他,那也不假,话也说回来,我也有点感谢他,不是那年他那几句话刺激了我,我会拼死上清华大学吗?柳林瑞笑了笑,那就是一分为二嘛,好了,好了,早点洗澡休息吧。
杨副厅长等夫人洗澡去了,室内开了空调,有点闷热,他走到小阳台上,把玻璃窗推开了一道缝,一股寒风灌了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任冷风吹着,头脑异常清醒,一下回到三十多年前。
二
三十多年前的1962年夏天,家庭出身地主的杨成祥从乡上中心校一下子考上了县一中,而且是唯一的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那年,是三年自然灾害过后的经济恢复调整时期,阶级斗争的弦比以前松了一些,农业生产和经济建设都在逐步恢复中。那年,县一中第一次搞试点,初中一年级从全县小学中选拔尖子生,只招两个班,也就是说只招一百人,按全县小学升初中考试成绩排名,另外一个班是普通班,全是上一年级留级下来的学生。在初中的入学欢迎会上,周校长说,你们初中部一年级一、二班的一百个同学,是我们城关镇的学校和全县各个区、乡、镇中心校花中选花选上来的学生,你们都是拔尖生,按古时候的说法,你们这一百个同学就是我们县里的小秀才。当时同学们并不知道秀才是什么,只晓得一味傻笑。当时,对秀才的称呼有两极,一是单位上对能说会道笔下生花的人,往往会叫他秀才,有夸奖的意思。二是电影《刘三姐》上演后,秀才又成了让人取笑的角色,剧中的李秀才、陶秀才、罗秀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是莫老爷的帮凶和走狗,被刘三姐连唱带骂后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那时的学生很懵懂很老实,不明白校长对台下的学生是夸奖还是开玩笑,所以只有傻乎乎地笑。县一中是县里最好的中学,能成为初中部一百名拔尖生中的一员,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杨成祥还是很高兴的,他也成了乡中心校的骄傲。不过杨成祥历来在班上只是一名普通的学生,他家成分高,父亲又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既不能当班长也不能当什么学习委员、生活委员,连小组长也没有他的份,只是他成绩在班上和年级中一直鹤立鸡群,学校的老师自然还是有几分喜欢他。
柳林瑞在乡中心校是杨成祥的同班同学,两人同乡,只是住在不同的生产大队,从七岁起他们就开始在一个班上读书,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柳林瑞的家庭出身是中农,属于团结对象,加上她父亲在乡供销社工作,家境自然比杨成祥好多了。杨成祥个子中等偏高,白白净净,五官比较端正,加上他成绩好,小女孩们平时大多会偷偷地多看他几眼,不仅是看人材,而且还搞不懂那小男生的脑袋瓜子咋就那么灵醒,在班上老是考第一名。柳林瑞个子中等,瓜子脸,白皙细嫩,虽算不上很漂亮,但两个小眼睛圆圆的亮亮的忽闪忽闪的,像会说话的样子,很逗人怜爱。
那个年代穿衣服讲究的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所以都以穿补疤衣服为荣,小孩子过年要是穿上一件新衣服,就会显得很不自在。有个别小孩性格很怪异,穿上新衣服都会脱下来,还吵吵闹闹地要穿补疤衣服。过年的时候,有的女人指着穿补疤衣服的小孩,对他妈妈说,你家老三一年四季都是穿的疤上重疤的衣服,你要是嫌他,你就不该把他生下来。小孩的妈妈说,我的老天爷,活天的冤枉啦,我家老三是个贱皮子,你给他穿新衣服他马上就哭,非要换上旧衣服他才肯出门,他是讨贱。话又说回来,那个年代,都是穿补疤衣服,就连个别工作同志也穿补疤衣服,工人也穿补疤的工作服,乌鸦不笑猪黑,大家彼此彼此。那时的新衣服大都是用粗白布染成青色、蓝色,小孩子三四年才会有一套,而且常常是“衣服过膝盖,裤腿挽两转”,因为小孩子长得快,今年合体,明年后年就短了,那年头布票和钱都金贵,顾了吃的就顾不了穿的,哪里会年年缝新衣服?小的撿大的穿,甚至男女不分,家家都是将就着过日子,没人嫌你穷,也没人比你富。那时,莫说小学生,就连初中男生大部分都是打赤脚,在农村,更是男生女生绝大多数都是小赤脚大仙。有一部分小学生就连冬天也是光脚板,脚趾冻成红萝卜,脚上长冻疮烂成洞洞也是常见的事。柳林瑞是班上唯一常年不穿补疤衣服的女孩子,她夏秋爱穿碎花布的单衣,冬天穿碎花布的棉袄,在同学中显得与众不同。因为她家虽然也在农村,但她爸爸是乡供销社的职工,端的铁饭碗,每个月有活钱,所以待遇不同。柳林瑞虽然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但她很佩服杨成祥,不管月考中考期末考,杨成祥都是班上雷打不动的第一名,柳林瑞只能争二、三名,但她并不嫉妒杨成祥,反而爱和杨成祥说话。那时农村小孩子有点分男女界线,男女生太亲近了会遭同学攻击,但杨成祥和柳林瑞算得上是能说上话的同学,杨成祥因家庭出身不好,有点自卑感,突然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同学爱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他感到莫大的荣幸,对柳林瑞自然也有了几分讨好的表情。endprint
后来,杨成祥考上了县一中,柳林瑞考上了双桥镇中学,在那个年代,一个班上的小学生也只有一小半能上初中,其余的只能是高小毕业后逐渐走向社会。两人上初中后,并没有断了来往,只要一放寒暑假,柳林瑞隔几天就要找借口到杨成祥家里来,或站着说几句话,或相互借个书本连环画什么的,反正都要打上几个照面。杨成祥家里只有父亲和他相依为命,他的妈妈和一个姐姐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了给两爷子留口吃的,先后得了肿病去世。他的爸爸为了供他读书,除了挣点工分外,还偷偷编点竹篮、竹筐等小竹货,到其它乡去赶溜溜场,卖几个钱湊学费,日子虽然清苦,但杨成祥的学习好,又不惹是生非,很关心体贴人,也给他的父亲莫大的安慰。
1962年的年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被重新提起,社会上政治斗争的弦又被重新绷紧了。杨成祥在中学里成绩再好也当不上班干部,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并没有感到有多失落,只是一心扑在学习上,才能缓解心中的不安和彷徨。上高中考大学,是他唯一的梦想,他认为自己有那个实力。1965年夏天,杨成祥出人意外没有考上高中,而柳林瑞却考上了双桥镇中学高中部。杨成祥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考上高中的原因,但他还是痛哭了一场,在家里三天没有出门,人一下消瘦了不少。柳林瑞来了几次,被闭门谢客,但驾不住柳林瑞天天都来,两人终于见了面。柳林瑞还没开口,两个眼圈先红了,她说,杨成祥,你本来就是读书的料,明年再考嘛。杨成祥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只能是这个结局了,成绩就是好上了天,也是没有望头,我这辈子完了。柳林瑞小心地说,万一哪天阶级政策松动了呢?你还是不要死心,千万千万不要丢下书本。就是柳林瑞的这最后一句话,后来杨成祥记了半辈子,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柳林瑞对自己的鼓励,那是在他最失落最失望最无助的时候,正在水中挣扎的时候,天上飘来的一根稻草。
杨成祥考初中考上拔尖生,到考高中名落孙山,他仿佛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熬煎,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初中生,一个视学习为生命的孩子,从此与学习无缘,其内心的痛苦如刀割一般难受。他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前途,只有那句“你千万千万不要丢下书本”的忠告,还在拨动他那微弱的心弦,让他的心不死。他的家是一间土坯房,麦草盖顶,土墙已是坑坑洼洼,还有数条漏风的墙缝,盖顶的麦草早成了深褐色,厚薄不匀,年久失修。他的家吃饭睡觉烧火煮饭都是一间屋子,只是屋后搭了一个小小的猪圈。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杨成祥,望着破破烂烂家徒四壁的房子,看着一声不吭弯腰驼背的父亲,他没有埋怨你为什么生我,没有诅咒社会,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要学一门手艺,石匠、泥瓦匠、木匠都行,只要能养家糊口,干什么都可以,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是个人就得活下去。
柳林瑞披着湿湿的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身上穿着雪青色的浴袍,叫了一声,老杨,你也早点去洗。杨副厅长的回忆被打断了,他轻轻地回了一声,从小阳台上走进客厅,关心地说,浴室里有吹风,可以吹一下,免得受凉。柳林瑞说,还是等你洗完澡后我再吹。杨副厅长应了一声,好吧。
丈夫进了浴室,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水声。柳林瑞用梳子梳了几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她与杨成祥同岁,只小三个月,但面容却比杨成祥显得老一些,她与丈夫都是知天命的年龄了,岁月不饶人啦。柳林瑞三十八岁的时候,不小心得了子宫外孕,由于没有及时就医,造成大出血,差点把命都丢了。好在省城医疗条件好,命救回来了,但子宫和两个卵巢却被切除了。身体养好了后,柳林瑞还暗自庆幸:这下好了,我再也不会怀孕了,再也不担惊受怕了。可是凡事都是有好的一面有不好的一面,十全十美的好事太难找了。杨成祥正值男人的盛年,对男女之欢要求还是比较频繁的,但却苦了妻子柳林瑞。女人特定的零件没有了,月经立马就停了,每次和丈夫同房,开始还能咬牙忍受,可是过了四十五岁以后,她实在忍受不了,常常向丈夫求饶,自己也是泪流满面,她也用了其它的办法满足丈夫,但终究不是从前夫妻生活和谐的时候了。女人更年期的折磨,让她苦不堪言,她很苦恼,也很烦躁,所以面容也老得快了一些。
杨副厅长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浴袍从浴室出来,见柳林瑞还在沙发上发呆,他忍不住笑着说,柳校长,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还是快乐一点好,今年我们的女儿杨柳上了清华,考上计算机软件专业,那可是清华的顶尖专业,这是大喜的事,我是啥事都不愁了。柳林瑞没有附合他,反而很认真地说,老杨,我还是那句话,跟我离婚吧,我绝不怨你,真的。杨副厅长嗔怪地说,你又来了,你跟我说了不下十回了,是我对你不好吗?别胡思乱想的,好好过我们的后半辈子吧。柳林瑞泪水盈盈地说,老杨,我没办法尽妻子的责任了,你另外找一个年轻的女人过日子吧,我真的愿意放你一马,我无怨无悔。杨成祥走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撸了撸妻子的头发,动情地说,林瑞,我们真正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没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你今天这个状况,还不是我造成的,是我作的孽,咋个怪你呢?要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听说爸爸妈妈想离婚,她能安心读书吗?想想年轻时的我,要前途没前途,要条件没条件,要是没有你的关心你的鼓励,我不会有今天,你是我的恩人。柳林瑞说,我过去爱你真是爱到命里去了,我巴望你好巴望你健康,为你付出一切我心甘情愿,话又说回来,我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恩人,我相信,要是没有我没有高考,你也会在改革开放中闯出一条路,或许你可以从泥瓦匠开始,拉起一个施工队,搞一个建筑公司,最后当一个大老板,那你又是另一番人生了。杨副厅长一下被逗笑了,你是一个称职的人生规划师,你说的也有可能,但我还是首先成了你的规划对象。柳林瑞说,成祥,我们还是分手吧,你好我也好。杨副厅长拍着柳林瑞的肩头说,老婆,我的病也是你给我治好了的,没有你高超温柔的医术,说不一定我早就瘫痪了,我能丢下你这位救命的医生吗?永远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关于丈夫说起治好了他的病的事,柳林瑞忍不住破涕为笑,那是两口子的隐秘,那是两夫妇才能摆的龙门阵。杨成祥也笑了,林瑞,这就对了嘛 ,没有翻不过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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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柳林瑞一时怎么也无法入睡。他一直为丈夫仕途一帆风顺感到骄傲,但又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无论如何也会影响到夫妻的感情。是啊,她现在的身体,的确是丈夫造成的,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太倒霉了。是啊,杨成祥对自己表面上是没有怨言,都是知识分子,懂生理卫生常识,两口子的不良状况没有一方脱得了干系。他又想起了杨成祥那句话,“我的病也是你给我治好了的”。这话是真情也是事实。二十多年前的一幕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杨成祥在十六岁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的时候,屋漏偏遇连夜雨,他得了一种很奇怪很少见的病。每逢他得风寒感冒的时候,往往不是发烧流鼻涕咳嗽,而是感到四肢无力,有时蹲下的时候连站起来都很困难,每次到大队医疗站找赤脚医生看病,医生也说不出个原因,只是给点阿司匹林药片。柳林瑞那时已上了高中,但还是经常关心杨成祥,那个年代,没有一丁点谈情说爱的想法,她只是为杨成祥担了一份心,纯粹是一种同学情,也有为他打抱不平的意思。有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杨成祥跟着师傅在一户人家砌灶台,他本来那天就得了重感冒,干活又出了一身大汗,结果老毛病又犯了,突然一下癱软在地,当时师傅吓坏了,赶紧请人背着杨成祥回到他家里。正当杨成祥的父亲束手无策的时候,柳林瑞恰好乘星期天来看望杨成祥,她问明了情况,急急地说,杨叔,快送到乡卫生院,我跟你们一起去。好在杨成祥的家离乡里街上也就四、五里路,柳林瑞和杨叔两人架着杨成祥就往乡上走,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乡卫生院。医生量了体温,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跳,有点莫明其妙地说,不发烧嘛,怕是风湿严重,小伙子,你得赶快医治,不然会瘫痪的。杨成祥躺在病床上,流着眼泪说,柳林瑞,我这一辈子真的完了,我才十七岁,就得了这么严重的病,高中读不成还病成这样,我倒霉透了呀!柳林瑞好心劝道,杨成祥,你一个大小伙子没一点勇气,有病治病,有啥大不了的。杨成祥不敢再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杨成祥这种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很麻烦,因为他的病一般不会拖很多天,通常在床上躺两、三天,吃点感冒药、维生素加点治疗风湿病的药,往往就会好起来。但是,他这种怪病,反复发作,尤以春秋为重,有时一个月发三、四次,对他来说也是苦不堪言。后来,他在父亲的陪同下,又到乡卫生院看中医,一位老先生摸了脉象看了舌苔,然后慢腾腾地说,依我看,还是痰湿热重,风湿侵入四肢经络,尤以双腿为重,小伙子,你这么年轻就得了严重的风湿病,今后老了咋个办,十有八九要瘫痪,趁年轻赶快医治吧。杨成祥后来看了不少中医先生,吃了很多中药,仍然起不到作用。杨成祥遭受没考上高中的痛苦和怪病的双重折磨,精神更加萎靡不振,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
杨成祥的舅舅梁云其当时在黄溪乡中学当校长,学校规模不大,只有初中,管本乡和附近几个乡的初中生入学。当时县里一共只有三所设有高中的完全中学,一个是县一中,一个是县二中,另一个就是柳林瑞就读的双桥镇中学,也就是说,在全县广大的农村地区,就只有一所双桥镇中学才设有高中部,可见那时读书升学的困难。杨成祥的舅舅十分关心杨成祥,一是这娃娃从小就聪明,是个读书的好料子,他特别看好他。加上三年自然灾害,自己的姐姐,也就是杨成祥的母亲不幸早逝,一个外侄女也死于饥荒年,让梁云其痛彻心肺。后来杨成祥考上县里的拔尖生,更让梁云其大喜过望,他发誓一定要支助这个争气的外侄上大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随着阶级斗争的兴起,杨成祥的大学梦也就成了泡影。梁云其一千个不想杨成祥当个乡村泥瓦匠了其终身,那太可惜了,太浪费人材了,但他也无可奈何,仰天长叹。他虽然不知今后若干年以后的事,也想不到还有后来的改革开放,但是他和柳林瑞一样,认为书本终归会有用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深深植根于知识分子的脑海中,不管怎么批判,也不可能根除。梁云其人托人找来一堆高中的课本,什么语文、代数、立体几何、物理、历史、英语等等,亲自送到杨成祥家里。当时正是初秋,天气还有点热,杨成祥看着满头大汗的舅舅,他眼里满含热泪,痛苦地说,舅舅,我学这些,有用吗?梁云其艰难地笑了笑说,成祥,你就当业余消遣嘛,再说,你完全自学了高中课程,也许今后还会有当民办老师的机会,那也比你当一辈子泥瓦匠强十倍。杨成祥坚定地说,舅舅,我读,没有用我也读,只是英语自学太难了。梁云其说,英语以后再说吧。
1965年国庆节放假,柳林瑞在杨成祥家里看到一叠高中的课本,她十分高兴地说,杨成祥,你舅舅真伟大,走到我前头去了,我也正在给你找课本,不过只找到两本,没湊齐,这下好了,你不会丢下书本了。杨成祥说,现在,我学这些,有用吗?柳林瑞说,以前不是有个顺口溜嘛:学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农村高中生少,你学好高中知识,万一有机会当上乡村老师呢。杨成祥摇了摇头说,你别安慰我了,一个地主、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有学校敢接收吗?柳林瑞无言以对,一时也感到很茫然,她说,62年,你不就是考上了拔尖生了,万一以后政策又有变化呢?你是个读书的材料,浪费了太可惜了,再说,你成份不好,就一辈子没有前途了吗?这又不是你的错。杨成祥说,谢谢你,柳林瑞,我值得你这么关心吗?我担心别人会说你阶级立场有问题。柳林瑞说,我不怕,我关心你是因为我佩服你,我不想让你垮下去,我想你坚强,我鼓励你永不言败。杨成祥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望着柳林瑞的一对杏眼说,你说的,“千万千万不要丢下书本”,刻在我心上了,我要记一辈子。柳林瑞很激动,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他俩当时纯粹就是同学情,没有往其它方面想,少男少女在那个年代,是不敢胡思乱想的。
1966年底,“文化大革命”兴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城里斗得如火如荼,但大多数农村总要慢半拍,并不惊心动魄。1969年,柳林瑞成了回乡知识青年,也算高中毕业,而杨成祥则继续当他的泥瓦匠,混口饭吃。在那时的青年心中,前途是大雾茫茫,不知所终,也不知往何处去。下乡知识青年虽然嘴里念叨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每一个人的心里,却无比失望和彷徨。杨成祥白天在外面当泥工瓦工,帮人家夯土墙砌砖墙,上房盖瓦打灶抹灰掏烟囱,晚上百无聊赖,只有在油灯下翻一翻高中课本,学点没用的知识,打发漫漫长夜。柳林瑞的父亲是供销社的职工,那个年代,什么东西都是计划供应,在农村,化肥和农业生产资料都是由供销社供给,一般不敢得罪供销社的人,巴结还来不及呢。由于父亲的活动,柳林瑞只干了半年农活,就当上了村小的代课老师,但她仍然十分关心杨成祥,隔个十天半月,总要上门去看看。“文革”期间,杨成祥的父亲挨过多次批斗,但大石乡原来的公社党委书记后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陈正仁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不赞成武斗,所以当时全公社没有出现严重的打人现象,虽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但还是以文斗为主,很少有过火行为。杨成祥那些年基本上成了逍遥派,到了70年代中期,他们家用上了电灯,那是让读书人特别兴奋的事,他除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泥瓦匠混口饭吃之外,一有空他就读书,如和尚念经一般天天念叨,不图什么前途,就图个精神寄托。endprint
一晃到了1976年,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逝世,金秋十月一举粉碎“四人帮”,形势斗转星移,让人眼花缭乱。长久憋屈的人们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了一点云开日出的憧憬。时间进入1977年冬季,全国大学又开始招生考试了,那是让千万中学生热血沸腾的日子。1977年大学是冬季招生春季入学,1978年大学是夏季招生秋季入学,因而两者只相差半年。柳林瑞幸运地在第一次恢复高考后就考上了一所大专学校,而杨成祥却好事多磨,那一年拿着考大学的报名表兴冲冲地跑到公社,不但没盖上公章,反而受到了讥讽,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由此与当时的乡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陈正仁结怨。陈正仁书记是柳林瑞的亲舅舅,柳林瑞后来又拿着杨成祥的报名表去找陈书记,陈书记还是不同意盖章,反而质问柳林瑞,你们是什么关系?阶级立场有问题。柳林瑞不好说也说不清,只得气乎乎地转身离去。第二年初,杨成祥的舅舅梁云其托关系将杨成祥的户口转到黄溪公社,后来又顺利地参加了“文革”后第二次高考,当时血统论的禁锢已经大大松动,结果杨成祥出人意料地被清华大学录取,这件事成为当时大石公社和黄溪公社乃至全县一次轰动性事件。
当时,杨成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除了自己的父亲外,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柳林瑞,柳林瑞那时已经在地区师范专科学校数学系读书。他二话没说,赶紧从乡里赶到县里,又由县里坐班车立马赶到地区。当他气喘吁吁站在柳林瑞面前的时候,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柳林瑞笑着说,你看你,考上了吧,魂都飞了。杨成祥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柳林瑞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清华,是清华大学。柳林瑞一下子也愣住了,嘴巴大大地张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杨成祥急急地说,柳林瑞,你……你也傻了呀,真的是清华大学,我不骗你。柳林瑞顿时泪如泉涌,脸也刹那间红了,她说,成祥,我真是看准了你。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热地叫了一声“成祥”,那是倾慕、怜惜、成功的喜悦,简直就像在梦里。她抓住杨成祥的手背,狠狠地揪了一把。杨成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哎哟”。柳林瑞激动万分地说,叫你做梦,叫你做梦。那个年代,杨成祥在大庭广众下是不敢拥抱柳林瑞的,虽然都是二十八岁的单身大龄青年,虽然都是多年心心相印的朋友,但从来没有提过一个爱,说到一个情字,他们一直在盼,一直在等,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俩在各自的大学里的学习,只是每个星期,都会给对方写一封信,述说学习的情况,写写自己高兴的事。柳林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谈过恋爱,她父母十分着急,他们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杨成祥的事,也质问过,但柳林瑞矢口否认,说他们只是多年的同学关系。柳林瑞明明知道自己有点傻,从1965年开始,十三年漫长的等待,那不是一般人能够坚持下来的,也许她的等待是徒劳无益,她的帮助是水中捞月,但她狠不下心,她知道自己在杨成祥心目中的地位,她不能让杨成祥垮下去,她只能无助地等待,无望地鼓励,等待奇迹的出现,最不理想的结果,也要先让杨成祥安家立业,自己才谈个人问题。真的是“老天不负有心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成祥远在北京读书,路途遥远,他一连三年寒暑假都没有回家,因为家里穷,拿不出路费,只有孤零零地呆在学校里,靠一封封书信述说自己的相思之情。后来,柳林瑞的大专学业只有三年,比杨成祥早一年半毕业,她毕业后,分到县二中教书。柳林瑞读的是师范,不但不交学费,学校还要每个月给学生发八元钱生活补助费,她家境比较好,到她毕业那年,她已经湊了五十元钱,在那个年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在她毕业那年的冬天,她直接将钱寄给杨成祥,让他寒假回家过春节。杨成祥自然是喜出望外,归心似箭。
柳林瑞参加工作后的那年初秋,一個高中同学到县二中来找她,那个同学叫王启珍,人长得高挑漂亮,高中毕业后不久,就被抽调到乡里作了计划生育专干,后来又嫁给了一个城里的干部,在文教科工作,叫曾庆祥,读过大学,只是比她大七、八岁。她来找柳林瑞的时候,已经是县计划生育指导站的一名工作人员了,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柳林瑞当时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中午,她从食堂打来饭菜,招待同学。王启珍笑着说,柳林瑞,不是我说你,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学生还不安个家,你看我,都两个小孩了,一男一女,美死了。柳林瑞轻描淡写地说,现在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二十七、八没有安家的多的是,都是“文革”造成的,我才毕业,急不得。王启珍笑嘻嘻地说,柳林瑞,我晓得,你是在等杨成祥,你的龙门阵好多同学都听说过,都羡慕你呢。柳林瑞说,我们从没提过耍朋友的事,成不成还要看缘分。王启珍说,你呀,不要当傻大姐了,今年寒假,叫他回来,先把事情办了再说,板上钉钉,想扯也扯不脱。柳林瑞有点迷糊,说,你说个啥呀?云里雾里的。王启珍又笑了,我的黄花大闺女哟,那我就直说吧,等今年寒假,杨成祥回来,你就主动和他上床,那就叫生米煮成熟饭,将就着上桌了。柳林瑞还是有一点男女之间的知识,她听懂了同学的话,她说,大学有规定,学习期间一律不准谈恋爱,万一有了后果咋个办?王启珍说,我的大学生,你不要担心,我是搞啥子的,专搞计划生育的,等两天我给你送一盒避孕套,那东西保险。当时柳林瑞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子。王启珍大大咧咧地说,不要不好意思,我是过来人,哪个男人都过不了女人关,一到床边边上都是手忙脚乱的,用不着你多说,打个媚眼就够了。柳林瑞说,我们可是很纯洁的。王启珍说,我的傻林瑞,你那杨成祥读的是清华大学,那是天之骄子,他一毕业,或者说还不等毕业,一定会有一大堆女娃子缠他,你下手晚了,哭都来不及。柳林瑞说,王启珍,你是一片好心,话丑理端,让我想想。
四
杨成祥从北京回来那天,老天阴沉沉,天光灰蒙蒙,北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让人感到刺骨的冰凉。天上飘着小雨,横七竖八地飘,那不是雨而是水雪。老家偏南方,很少下雪,三年五年都难下一次雪,但数九寒天,天上总是会飘下纷纷扬扬的水雪,让人们领略寒冬腊月肆虐大地的寒意。穿着粉红碎花棉袄系着一条鱼肚白围巾的柳林瑞,上午提前从县里坐班车赶到地区火车站,苦苦地等着心上人。她终于看见穿蓝色中山服套着棉袄的杨成祥从车站出站口出来了,肩上还挎着一个黄布军用包,她顿时热泪盈眶,几步走上前,又停住了,她在有意等待杨成祥的反应。这时的杨成祥已经不能克制自己了,他立即放下行李,跨了几大步,一把将柳林瑞揽在怀里,动情地叫了一声,林瑞,我想你,我真地太想你了。杨成祥比柳林瑞高半个头,柳林瑞小鸟依人地靠在杨成祥身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一串地滚了下来。杨成祥一下慌了,安慰道,林瑞,我好好地回来了,你要高兴才对。柳林瑞说,三年了,才看到你,就跟做梦一样,你不知道我多么思念你,梦里都哭过好多次了。杨成祥说,林瑞,我也一样,我们不说了,赶快去买班车票,早点回家,我归心似箭啦。柳林瑞说,我在城里县二中有个小窝,一间宿舍,想不想歇个脚。杨成祥急急地说,林瑞,我们还是快点赶回老家吧,我都三年没回家了,魂牵梦萦,我想你,想我爸爸,想我舅舅。柳林瑞话中有话地说,好吧,回家,回那个让你受尽煎熬送你起飞的老家。endprint
两人匆匆忙忙搭上火车站到县里的班车,到县里后又坐了一趟拉客的三轮车,直到黄昏时分,才到了公社所在的场镇。柳林瑞讨好地说,成祥,我们到了公社,是不是先去看看我舅舅,他还在公社当书记。柳林瑞本来有点炫耀的意思,想让舅舅看一看未来的外侄女婿,他可不是等闲之人,那是天之骄子。哪知杨成祥顿时脸色骤变,比老天还阴沉,他气鼓鼓地说,你是说陈正仁嘛,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他。柳林瑞小心地说,成祥,你是不是还记着第一年高考在公社没有盖到章的事?那个时候我舅舅也不知道我和你的事,当时我俩是很保密的。杨成祥没好气地说,是为那件事,也不是为那件事,不说了,我是坚决不和他见面的,你不要逼我。柳林瑞说,好,好,不见就不见,先回你的家吧。
杨成祥回到家里,老父亲只是傻傻地笑,老泪在眼角打转,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屋里吊着一个小电灯泡,瓦数低电压低,很昏暗,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老父亲没有直接招呼儿子,而是回过头说,柳林瑞,辛苦你了,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去接成祥,快来烤烤火,暖暖手。他家里的一角有一个火塘,周围由四个条石砌成,外面紧挨着有四块方形的石头当凳子,火塘上方,从梁上吊下来一个火搭钩,是铁件,可以伸缩,钩上挂上铁锅、铁罐,就可以炒菜煮饭,塘里烧柴火,有时也烧树疙瘩,也就是树根。这时火塘里正燃着一个大树疙瘩,火不旺,但很暖和。柳林瑞说,杨叔,我们不冷,身上热着呢。本来也是,热恋中的男女见面,那就是火炉对火炉,旺着呢。杨成祥关心地问,爸爸,你身体还好吧?老父亲说,好,好,柳林瑞每个月都要来看我,从来不打空手,肉哇、鱼哇、糕点啥都有,比亲女儿还亲。杨成祥说,林瑞,你已经在帮我尽孝了哇。柳林瑞说,杨叔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该我们尽尽孝道。老父问,你们想吃点啥?杨成祥爽快地说,红苕稀饭吧,老咸菜下饭,中午我们一人只吃了个面包喝了瓶水,正饿着呢。
吃过晚饭,老爸说,我到你马三叔家说个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哪是说事,而是腾地方,因为他们家只有一间房,多一个人说话做事都不方便。老爸走后,杨成祥像饿虎扑食一般冲向柳林瑞,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脸上又亲又啃。柳林瑞偏着头说,成祥,我们脸都没有洗,看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你上大学的时候都没有抱过我,我记得只是拉了拉手,中午在火車站你第一次抱了我,这是第二次了。杨成祥说,我只是个农村娃儿,那个时候哪敢抱你,现在看多了外面的亲亲我我,我也就开放了。柳林瑞说,成祥,你是不是在外面学坏了,你原来多老实多一本正经的。杨成祥嬉笑着说,那个时候是癞蛤蟆想吃天天鹅肉,我是有贼心没贼胆。柳林瑞用双手捶着杨成祥的胸脯说,你学坏了,你学坏了。
两人抱够了,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说情话。柳林瑞喜欢杨成祥现在这个样子,多年前她就想被抱抱,但一直压抑着,不敢放肆。以前,她不光是同情他,而杨成祥那高挑的身材那有棱有角的面容同样也吸引着一个少女的心。她一直没有跟其它男人谈过恋爱,但也没有胆量和杨成祥正式表明关系,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有渴望有期待有幻想。他们就是现时版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也是老天的眷顾,没有“文革”的结束,也不会有苦尽甘来的好日子。杨成祥见柳林瑞正在发呆,他问,林瑞,“文革”的时候,你就料到会有今天吗?你真的就相信我杨成祥有出头的日子吗?柳林瑞重重地打了他一下,嗔怪地说,我是个普通人,又不是神,我哪里知道国家后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句让你念念不忘的“千万千万不要放下书本”的话,那都是安慰你的话,不是我预想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我只是想为希望为梦想活着。话又说回来,个人和国家、社会比起来是很渺小的,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息息相关,我们都是幸运儿,过去的一切委曲和不幸都算不了什么。杨成祥说,林瑞,想不到你现在说话变得这么有哲理性。柳林瑞说,好歹我也是个大专生嘛,那年我能考上也是很不容易的。两人回忆过去畅谈将来,有说不完的话,有谈不完的情,直到深夜。柳林瑞猛然想起,急急地说,杨叔还在外面,我该回去了。杨成祥望了望房子四周,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说,我本来不想让你走,这里实在也没有一个像样的落脚处。柳林瑞说,成祥,日子还长着呢,后天我们到县里去,那里有我们的小安乐窝。杨成祥一跺脚,懊恼地说,我真是昏了头,有句话说得好,老婆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柳林瑞又轻轻地戳了他鼻子一下,正二八经地说,你这话可不对,有了媳妇忘了爹娘,我可不想找骂。杨成祥说,我说错了,改正。
老爸被请回来了,但家里没有电筒,那年月农村大人小孩走夜路,大多数都是打火把,有的是用干麻杆点火,有的是用松明子点火(有油脂的松树细柴),用电筒那多半是农村干部或是男人在工厂工作的人家才有钱买得起电筒。老爸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还打过日本鬼子,家里除了有小油灯以外,还有一个小马灯。老爸说,成祥,我们家有马灯,提着送送柳林瑞,以前我在队伍里用惯了马灯,土改的时候收走了一个,这个马灯是前年才买的,还很新呢。
柳林瑞的家离杨成祥的家大约有六里地,当杨成祥提着马灯把柳林瑞送到家门口地坝边的时候,柳林瑞问,进不进去坐坐,认认门,你可是第一次登我家的门。杨成祥说,林瑞,不是我不想见你爹妈,而是学校的规定,学习期间一律不准谈恋爱,我怕我俩的事公开后,担心公社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写信到学校去告我,我这个大学来得太不容易了,我要珍惜,不能出半点差错。柳林瑞叹了口气说,也好,小心行得万年船,好在你只有一年就毕业了,来日方长,我也就不勉强你了,夜很深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杨成祥回家后的第三天上午,就迫不及待地跟柳林瑞来到县二中。当时县二中已经放了寒假,学校里没多少人,而且柳林瑞是个未婚的大龄女青年,耍男朋友是正大光明的事。杨成祥进了柳林瑞的单身宿舍,感到一阵寒意,抖了几下,柳林瑞说,我有火炉子,我马上生火。杨成祥说,我来生火吧。柳林瑞说,你恐怕还不会生这种北京火炉子,还是我来保险点。柳林瑞的宿舍里有木炭和焦炭,用一点纸引燃木炭,等木炭红起来后,再加入焦炭,小火炉很快就烧旺了。杨成祥坐在床边上说,二人世界就是好。柳林瑞很快又烧好了开水,泡了两杯茶,然后也挨着坐下来说,成祥,这个小安乐窝不错吧。杨成祥揽着柳林瑞的肩,欣慰地说,我以前做梦也梦不到今天,林瑞,这一切都是你给我带来的。柳林瑞说,成祥,你这话不对,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我和你舅舅只是在后面推了你一把,你现在的收获是你应该得的。endprint
晚上,柳林瑞在宿舍里煮了两碗鸡蛋面,里面有煎鸡蛋有猪油有酱油有醋有油辣子有葱花有味精,杨成祥感到那味道美极了,在学校里哪能吃到家乡的美味,他讨好地说,我们林瑞太会过小日子了,我太幸福了。柳林瑞笑道,看把你美得疯癫癫的,我会做的美食多了去了,你以后就饱口福吧。杨成祥又热又激动,浑身冒汗,他呆呆地望着柳林瑞,发现自己的女朋友不但白白净净,而且五官端正,尤其是一双杏眼,水汪汪的,一个三十一岁的大姑娘,竟跟二十三、四的小姑娘一样水嫩。他想道:还不是自己拖累了柳林瑞,害得她三十出头还没有出嫁,他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珍惜柳林瑞对自己的感情,我们两个人太不容易了,不是传奇的传奇,这也是时代的悲喜剧。柳林瑞望见杨成祥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傻啦,哎,我问你,这三年,你那怪病犯没犯,出没出过危险?杨成祥一下回过神来,说,犯过,在学校还住过三天医院,吃点药又好了,一遇感冒又犯,总是好不了,不过病因查清了,在学校医院化验过血液,医生说我是低血钾症,病因不明,林瑞,我担心我这病会不会伴我终身,会不会拖累你?柳林瑞说,以后大学毕业了我陪着你好好到大医院检查检查,我就不信三十出头的人会有啥大毛病,不怕,有我呢,我是你的福星。杨成祥说,有你在我身边,天塌下来我也不怕,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十一年的艰难岁月,没有你我早就垮了,你是好人得好报,我和你一定白头到老。柳林瑞一下也兴奋起来,捧过杨成祥的头就是一阵狂吻,两人气喘吁吁,激情迸发。
小火炉烧得旺旺的,小屋里渐渐热了起来,柳林瑞突然记起了同学王启珍的话“生米煮成熟饭”,她决定今晚豁出去了。她红着脸,主动去脱杨成祥的棉袄,脱去他的绒衣。杨成祥心有灵犀一点通,也迫不及待地去脱柳林瑞的衣服。柳林瑞也主动快速地脱完自己的所有衣服,一个女人的胴体像剥去笋衣的嫩竹笋,赤条条地站在杨成祥面前。杨成祥这时只剩下一条裤衩,他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他惊呆了,竟然瑟瑟发抖。他说,我不能这样,会给你带来后果的,我怕……怕出问题。柳林瑞红着脸,用细小的声音说,我的一个搞计划生育的同学给我送了一盒避孕套,只要用套套,就不会出问题。杨成祥一下子脸也红到耳根子,他颤抖着声音说,林瑞,你真好……
在整个寒假期间,杨成祥的身体如火山爆发一样沸腾了,像着迷一样和柳林瑞亲热,柳林瑞也尽量满足他,使杨成祥焕发了青春,热情四溢。在整个寒假期间,杨成祥的低血钾症没有犯过一次。他也有点迷糊了,有点暗自欣喜。
后来杨成祥回到学校,来信说,他的病再也没有犯过,竟然奇迹般地好了。所以在后来两人生活的日子里,杨成祥老爱说,是林瑞治好了他的病,也就是说,和谐的夫妻生活,使他原来的怪病不知不觉地痊愈了。柳林瑞一开始也认为是夫妻生活治好了杨成祥的病,后来在学校里听一位女老师讲过,说她丈夫以前也有低血钾症,过了三十岁就自然而然好了,一位资深的老中医跟他们说,这个病一般是少男在第一次遗精的时候受了风寒,才造成四肢酸软无力,类似重症肌无力,这个病以后只要遇上感冒,还会反复发着,这个病看似非常严重,其实到了二十八、九结婚以后就自然而然地好了,以后也不会再犯。柳林瑞以前确实担心过杨成祥的怪病,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爱上杨成祥,她愿意照顾他的一生。后来在她听说杨成祥怪病的起因时,却有点啼笑皆非,闻所未闻,稀奇古怪,她没有把病因告诉杨成祥,她乐意守着这个秘密。可是现在,夫妻之间却面临危机,柳林瑞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五
那天晚上,杨成祥也久久难以入睡,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眼前都是过去的场景,清晰如画,历历在目。
从1965年到1978年,十三年间,柳林瑞十分关心自己,从少男少女的懵懂友情到成年后的男女暗恋,两人虽然从来没有表白过什么,但心里总会藏着一个对方。就在柳林瑞当上代课老师之后,仍然没有放弃对杨成祥的关心和鼓励,两人的地位和政治条件存在较大的差距,杨成祥没有过分的奢望,他既不敢拒绝柳林瑞的帮助,也不敢把这种友谊当成爱情,他知道自己不配,他明白那是一种怜悯,是一种同情。那个时候,他也曾绝望过,想过当一辈子泥瓦匠算了,早一点结婚生子,像当时大多数农村男人一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但是他心有不甘,他想与命运抗争,他梦想时来运转,他渴望自己能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而受到国家的安排。那些年,也曾有过长辈给他介绍过几个同样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姑娘,但他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是看不起人家,而是有柳林瑞的存在,他不敢随随便便地把自己打发了。是啊,正是柳林瑞对自己锲而不舍的关心,才使他熬过灰色的十三年,终于等到了云开日出的好日子。也就是說,没有柳林瑞注视关怀的目光和坚忍不拔的帮助,他也许就是一个农村普普通通的男人,很难有出头的机会。
1978年的10月12日,他记得非常清楚,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当时的《人民日报》登载了这一消息。他的舅舅和柳林瑞先后拿着两份《人民日报》,送到他的手上,舅舅说,有点希望了,去报考吧。柳林瑞激动地说,杨成祥,我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能错过机会,我说过千万千万不能丢下书本,以前我只是一句安慰你的话,这下真变成现实了,真是老天不辜负有心人啦。那时的杨成祥,并没有过分的激动,连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心里在问:家庭成份不好的人,能去报名吗?
当柳林瑞拿着两份高考报名登记表,给了一份塞到杨成祥手中说,我俩都去报考,是死是活都要亲自去闯一闯。杨成祥这时才爽快地表态,好,我们一起上考场,听天由命。柳林瑞长出了一口气,这就对了嘛,要不然我这么多年的关心都白费了。杨成祥终于会心地笑了,他说,谢谢你。柳林瑞说,这个高考报名表还要大队、公社盖章才能报上去,还要一张照片,要本人亲自去,我就不好陪你去了,怕人家说闲话。杨成祥打趣地说,我晓得路。
那个百废待举、人心浮动的年月,全国被积压了十多年的几千万中学生,还有近千万已届而立之年的“老三届”们,不管是应届毕业生、下乡知青和回乡青青 ,终于盼到了一个喜出望外的机遇,一个能使人激动、幸福、而又焦急得落泪的机遇。这一年,冬季(1977年)和1978年夏季报考大学的人数竟达到了1160万人。当时,“有旧课本吗?”一下子成了熟人们见面打招呼的常用语。学子们把蒙尘了十多年的中学课本,变戏法似地从床底下、墙旮旯、废品收购站搜了出来。顷刻间,祖国大地的“文化沙漠”变成了学文化的沃野。endprint
杨成祥的家乡大石公社远离县城四、五十里,是个比较偏僻的乡场,因为那里有一座山叫大石山,虽然只有一、两百米高,但山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看起来摇摇欲坠,但千百年来却巍巍耸立,屹立不倒,这个乡也因大石而得名,叫大石乡,现在叫大石公社。柳林瑞的舅舅是大石公社的老土地,从农业合作社的时候就在乡里工作,现在是公社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柳林瑞本来可以陪着杨成祥带上高考报名表到公社去盖章,但她不愿意暴露她与杨成祥的特殊关系,所以让他自己去,这也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结果让杨成祥第一次出师不利,遭遇了滑铁卢。
初冬时节,虽然微微有点寒意,但杨成祥心里热腾腾的,他在大队那里顺利地盖了公章,又兴冲冲地到了公社。公社有个文书姓李,人们叫他李文书或李同志,三年前,杨成祥被调去修沙河水库,当时李文书是工地广播站站长,杨成祥在工地上属于有点文化的人,被安排在劳动之余写点广播稿,他受宠若惊,认真负责地写了十多篇小新闻稿,都被广播站广播了,因此与李文书有一面之交。他认为只要找到李文书,盖章也是小事一桩。
杨成祥到了公社,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李文书,李文书没有装大,对他还是比较热情,不过那个年头讲究阶级立场,人们对黑五类子女总有那么一点歧视,特别是工作同志,更是立场鲜明,生怕沾边。李文书说,盖章的事我作不到主,你等一等,我去请示一下陈书记。李文书走后,好半天都没有回到办公室,杨成祥有点坐不住,起身走出办公室。当时公社办公地点都是平房,杨成祥走过几个房间,突然看到一间房的门楣边钉了一块书记室的牌子,他刚走到旁边,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香烟味飘出来,还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而且音调很高。一个男声说,刚才查了档案,这个杨成祥家庭成份不但是地主,他老汉儿还是历史反革命,双料黑五类,还想上大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个公章坚决不能盖,难道我们大石公社没有贫下中农子女,专门去推荐一个地主反革命的狗崽子。另一个声音说,阶级成份是个大问题,那是不能推荐,我们不能犯政治原则错误。杨成祥顿时如五雷轰顶,气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捶了一下墙壁。办公室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一个人走到门边,探了探头。杨成祥已经回转身,疾步闪进原来的那间办公室,口里还在喘着粗气。
不一会,李文书进了办公室,抱歉地说,杨成祥,陈书记说了,这个公章不能盖,公社不同意推荐你。杨成祥争辩说,李同志,这回不是推荐,是自己报名参加高考,盖章只是证明我是大石公社的人。李文书说,你跟我说也没用,你还是应该有点自知之明才好,我也不点破,这是领导的决定,再说也没用,你回去吧。杨成祥张了张口,脸上急得汗都出来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眼里噙着泪水,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公社。
杨成祥又一次感到绝望,他走出公社后,一口气爬上了大石山顶,站在那个巨大的石岩上,他四顾茫然,感到天旋地转,一腔热血被兜头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他欲哭无泪,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无情的打击,他感到十分绝望,连跳河跳岩的心都有,他忍不住“啊……”地大声吼叫起来。这时,山下聚集了几十个看热闹的农民,有人说,大石岩上有人想跳岩了,有人说,快去救人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柳林瑞任教的村小就在大石山下,她听到不远处人声吵杂,走出教室,远远看见大石岩上有一个人的身影,很像杨成祥,她一下急了,迈开腿就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喊,杨成祥。杨成祥这时也听到了柳林瑞的声音,他渐渐镇定下来,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过了半个小时后,当满头大汗的柳林瑞出现在杨成祥面前的时候,杨成祥却不哭也不吼了,柳林瑞气喘吁吁地说,杨成祥,出天大的事也不能寻死,你不能让我小看你。杨成祥说,我不是想跳岩,我是想吹吹风,清醒头脑。接着他把在公社没有盖到公章的事说了,脸上满是悲愤。柳林瑞果断地说,你赶快去找你舅舅,我也去找我舅陈书记。
当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杨成祥在黄溪乡中学的办公室里见到了舅舅。舅舅一看他的神色,知道不宜在办公室说话,于是把他带到自己的宿舍里。杨成祥见没有外人,再也忍不住了,顿时嚎啕大哭。哭过之后,杨成祥才把盖章的事说出来,但他没有叙述陈书记的原话,那些伤自尊的话他牢牢地刻在心里,他不想让自己的心再次流血。舅舅沉默了片刻,思索着说,成祥,你不要过分伤心,极左思潮不可能一下子就消除了,应该有一个过程,我想“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高考,也许会有一些不完善的地方,除了所谓的黑五类子女外,还有很大一批“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干部和他们的子女,都有可能被挡在第一次高考的门外,事后也一定会有大量情况反映传到中央去,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离高考考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你也没有充分的准备,就是参加考试也不会有很理想的成绩,我的建议是,今年年底前,我想法把你的户口转到黄溪公社来,在这里,我还是说得上话的,明年就以黄溪公社的回乡青年名义参加高考,也许第二次高考政审政策可能会宽松一些,我想,如果说有半年的时间准备,你也许会创造一个奇迹出来,你今年虽然已经二十八了,不过“文革”耽误的学生太多了,拖个半年再高考或许有新的转机。舅舅的一席话让杨成祥如茅塞顿开,他说,我听舅舅的,我不以优秀成绩考上大学誓不为人。舅舅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嘛。
柳林瑞也找到了她舅舅陈正仁书记,焦急地述说了杨成祥的事。陈书记镇定地说,林瑞,这是公社领导集体决定的事,那个公章不能盖。柳林瑞争辩说,杨成祥也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为啥不给人家出路?陈书记说,你跟那个姓杨的有啥子关系?你要站稳立场才对哟。柳林瑞气乎乎地说,没有啥关系,就是同学关系,我是打抱不平。陈书记说,林瑞,没有特殊关系就好,你不能让你舅舅犯政治错误,那个公章坚决不能盖,天王老子求情也不能盖。柳林瑞转身拂袖而去,心里愤愤不平。她后来把这事告诉了杨成祥,杨成祥说,你舅是六亲不认,不求他了,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活人总不能遭尿憋死。
那年,柳林瑞顺利参加了高考,后来被地区师专录取,先杨成祥半年多上了大学。其实在那个年代,“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极左的余毒并没有消除,黑五类子女就是参加了高考,往往也会名落孙山。但也有个别例外,那年,地区所在地的师范专科学校是当年新办的地区唯一的高等院校,地区领导十分重视。高考后的招生阶段,师专在招生过程中,有一百多考生成绩很优秀,但政审有点问题,大多是黑五类子女,学校舍不得放弃,于是请示地区领導,要求放宽政治审查尺度。地区主要领导为了自己的独生子有个好的开端,冒着犯错误的风险同意了学校的请示,结果招了一部分成绩突出的可教育好的子女。后来这批人毕业后,有不少人逐渐成为地区和县以下的各级领导干部,被社会上戏称师专是本市干部的摇篮,而且在1977年高考中,除了第一志愿填了师专的学生之外,只要在第二、第三志愿填了师专,都被当着第一志愿收进了学校,虽然这是地区的本位主义,但师专“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素质很高,出了不少领导干部、教授、商人、企业家、工程师、作家、艺术家,至今还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陈年旧事。endprint
第二年高考,杨成祥经过半年多的冲刺,准备得十分充分,加上正如他舅舅所料,高考在政治审查上放宽了尺度,结果他一举考上了清华大学经济学专业,梦想变成了现实,简直让他欣喜若狂,等于搧了大石公社陈正仁书记一个大大的耳光,也出了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一股恶气。这个荣誉被黄溪公社得到了,当年,杨成祥是县上唯一考上清华、北大的考生,那时虽然没有高考状元的称呼和名头,但也是街谈巷议的新闻。大石公社的陈正仁书记是隔了很多天才听到这一新闻,他心里有点失落,但他没有去争那个荣誉,认为不就是个大学嘛,觉得争来了也不光彩。那时他确实不知道北大、清华是个啥样的大学,也没有意识到考上北大、清华是一个县的光荣,他是泥腿子老土地,虽然在农村算脑袋瓜子灵活的角色,但毕竟很少见到外面的世界,也缺乏政治上的远见,他也与荣誉失之交臂。但这件事却冷淡了他以后的亲情,使他和侄女婿杨成祥怨恨难解,形同路人,并影响了陈正仁的后半生的工作和生活。
六
杨成祥临出发到大学报到的前两天,黄溪公社接到一个电话,是县里文教科曾科长打来的,叫杨成祥路过县里的时候,到县文教科去一下。那个时候县里的文教科就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高考的具体事务归文教科管。舅舅把这个电话内容告诉杨成祥,叫他一定到文教科去一下。杨成祥心有余悸地说,不会又是政审吧?舅舅说,不要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录取通知书都发了,板上钉钉的事了。杨成祥说,我老是怕人告状,怕又把我拉下来。舅舅说,现在全国的形势不是一年比一年好,而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好,变化来得太快了,一般人还跟不上形势呢,成祥,好好珍惜这次读大学的机会,今后报效祖国和人民。杨成祥说,我一辈子都會珍惜,一个敢于拨乱反正的党,值得我一生热爱。
柳林瑞来到杨成祥家,说要送他到地区火车站。杨成祥说,柳林瑞,你就不要送我了,我爸也不要送,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到,听说上大学的学生一律不准谈恋爱,要是我俩走到一起,有人告到学校去,那就遭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都红了,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柳林瑞并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你咋个一下子那么小心了,走路都怕把蚂蚁踩死了,好,好,我不送你,祝你一路平安。杨成祥赔着小心说,柳林瑞,我还要到县文教科去一趟,你跟着我也不好。柳林瑞说,你是京城的大学生,我是地方的专科生,差了一大截了。杨成祥一下闹了个大红脸,他委曲地说,柳林瑞,我不是那种人,要不是你和我舅舅关心我帮助我鼓励我,我不会有今天,我心里明明白白的,真的。柳林瑞又笑了,跟你开个玩笑,你又拿起棒槌当针(真)了。杨成祥也会心地笑了,他真想拥抱一下柳林瑞,又不敢造次,。他想叫一声“林瑞”,也不敢开口,他只有幸福地笑一笑,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杨成祥的老爸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他也是一个幸福的人,他受惯了人们的歧视,平时总是低头哈腰的,背也有点驼了,还不到六十的人,却像七十开外的老头。今天老头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他早已不习惯大笑了,也不敢大笑,他的笑是一种内敛的笑,一种讨好的微笑。
那天快到中午了,杨成祥背着铺盖卷,一手提着一口小藤箱,那是舅舅以前用过的箱子,颜色已经很深沉了,他来到县政府,走进县文教科的办公室,一看有三个人在埋头办公。他不认识人,只好敞口说,我叫杨成祥,是曾科长叫我来的。曾科长站起身说,我就是,我正在等你呢。他又对屋里的几个人说,这个小伙子就是考上清华大学的农村青年杨成祥。大家异口同声地“啊”一声,脸上露出惊讶羡慕的神色。曾科长招呼杨成祥坐下来,用杯子从暖壶里给他倒了一点热水,杨成祥连声说谢谢。曾科长叫曾庆祥,都有一个“祥”字,他是1964年大学毕业分到县里的干部,虽也是本省人,但不是一个地区。那个年代,高考才恢复不久,大部分人还没有地方高考状元的概念,重视的程度不够,也没有书记、县长接见送奖金,但曾科长是过来人,知道考上清华大学的分量,所以想见一见这位“祥”老弟。杨成祥在曾科长面前很拘谨,由于出身不好,心情长期受到压抑,从不敢张扬,只是问一句答一句。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到了,曾科长说,小杨,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杨成祥慌忙摇着手说,曾科长,要不得,要不得,我买个饼子就当午饭了。曾科长说,那你是瞧不起我了?杨成祥急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急急地说,没有,没有,好,好。曾科长说,这就对了嘛。
两人走出县政府大门,就在不远处找了一家面馆,叫了两碗牛肉面。当时是八月下旬,天气还有点热,牛肉面又辣又麻又烫,牛肉又香又软又可口,吃得杨成祥满头大汗。杨成祥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馆子里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他觉得自己今天开了洋荤了。曾科长边吃面边看着杨成祥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带着笑,和蔼可亲。两人吃完面,曾科长拿出二十元钱塞到杨成祥手上,说,小杨,拿着,作路费。杨成祥一下红了脸,愁眉苦脸地说,不……不行。曾科长说,你不接,我生气了。杨成祥不敢得罪,只得握紧了钱,他的眼里满是泪花,傻傻地看着曾科长,此时无声胜有声,千恩万谢都在无言中了。那个年代,一个壮年农民在田地里劳作一天,只有一角钱的报酬,二十块钱就是一个农民劳动两百天的收获。当时曾科长的工资每月只有四十多块钱,那也是他一半的工资了。杨成祥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还曾科长两百块钱。
杨成祥在大学里一呆就是三个年头,寒暑假都没有回家,因为家里穷,虽然他舅舅资助了一点,柳林瑞的家里帮助了一点,但北京回来实在是太远了,来去的路费花销让他承受不了,只好望乡兴叹,寒暑假都留在学校。好在那时穷学生比较多,总有一些同学选择假期不回家,杨成祥还不算太孤独。一直到柳林瑞大专毕业参加了工作后,给他寄了五十块钱,他才在第三年的寒假回到老家过了一个幸福难忘的春节。
那个寒假和春节确实让杨成祥刻骨铭心,第一次和柳林瑞有了鱼水之欢,而且从那以后,他以前让人烦恼担心的怪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他欣喜若狂,连感谢上帝的心都有,他真心地感激柳林瑞,他认为今生今世与柳林瑞相遇相识是他一生的幸福。1982年,杨成祥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财政厅工作,他大喜过望,兴奋异常,小的时候曾经梦想过长大后在乡里工作在县里工作在地区工作,就是没有梦想在省上工作,这一下直接从乡里跨到省里,那是多少人翘首以望的好地方,他满足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扬眉吐气了。endprint
杨成祥毕业后到省上报到前,回了一趟老家,一是看望老父亲和舅舅,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渴望和柳林瑞久别重逢。在地区火车站,中午时分,柳林瑞接着了满面春风的杨成祥,两人又一次不管不顾地拥抱在一起。俗话说,久别胜新婚,两人虽然没有正式结婚,但俨然已是过来人了。杨成祥在她耳边悄悄说,我到省上报到后,今年之内我们就把婚事办了,我等不及了,我们都过了而立之年,再也不能等了。柳林瑞羞涩地说,成祥,你说了算,一切都依你。杨成祥说,你是一个有爱心的人,我是一个幸运的人,郎才女貌,比翼双飞,我们两个人的结合,是不是天作之合?柳林瑞说,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当年没有看错你,你看,我是不是有点远见?杨成祥笑了笑说,你岂止是有远见,你是有眼光有耐心有爱心的女菩萨,没有你,也没有今天的我。柳林瑞自豪地说,其实在我少女时代就看上你了,我们真正是青梅竹马,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传奇吧。杨成祥骄傲地说,我还不是一样,早就把你少女的倩影种在我心里了。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述不完的情,走路的时候一直手拉着手。
当他俩回到老屋的时候,杨成祥眼前一亮,说,这是我的老屋吗?原来他家的老屋已经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砖瓦房。砖墙是新的,一溜的深灰色,房顶上的瓦也是黑漆漆的,连窗子也改成了木框玻璃窗。杨成祥惊讶地说,林瑞,是你的杰作吧?让你大大地破费了。柳林瑞说,杨叔受了大半辈子委屈,也该让他老人家安度晚年了。杨成祥说,太谢谢你了,老婆。柳林瑞打了他一下说,还没过门呢,进去看看。这时,他爸爸听到说话声,走了出来,笑着说,你们都回来了,成祥,这房子全是柳林瑞的功劳,你老爸是坐着享福了。杨成祥跨进屋左右看了看,兴奋地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屋里也大大变了样,里面的墙壁是用泥浆刮底石灰抹面,雪亮雪亮的,十分干净整洁。房子里面左边被隔成了两间,里面各放了一张床和一个小桌,中间还有一个不大的堂屋,摆了一张四方桌和四条长凳。原来右边的火塘不见了,靠墙砌了一盘灶台,旁边还有一个不大的案板。杨成祥说,林瑞,啥都好,就是没有了火塘,我还有点不习惯。柳林瑞说,现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没有火塘了,还是随大流吧,这样炒菜煮饭干净一些。杨成祥说,林瑞,花了多少钱,恐怕光你的工资不够吧?柳林瑞说,我家里补贴了一些,哎,莫说钱的事,你一个进了省城的干部,家里也不能太寒酸,是不是。杨成祥很想再次拥抱一下柳林瑞,但有老父亲在旁边,不好放肆,他兴奋地说,老爸,你老人家对你的儿媳妇满意吧?老父亲嗔怪地说,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柳林瑞是你和我们家的大恩人。柳林瑞不好意思地说,杨叔,都是一家人,不说隔外的话。
晚上吃过夜饭,杨成祥说,林瑞,我一次都没有到过你家,不是不尊重你爸爸妈妈,是读书期间不敢上门,怕别有用心的人告状到学校,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拜见岳父岳母了,只是我这次空手回来,没领工资没钱买礼物。柳林瑞微笑着说,你去了,不就个活礼物了,我爸妈以前从来没有阻止过我和你接近,他们是很开通的人很善良的人,只要你上了门,他们一定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女婿、女婿,赛過皇帝嘛。杨成祥说,好吧,今后的日子还长呢,你的爸爸妈妈也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二老。
在柳林瑞的家里,杨成祥真正成了贵客,岳父岳母两位老人脸上笑开了花,岳父说,我们家林瑞真是好福气,你们两个人从七岁算起,从认识到相好二十五年了,不进一家门,天老爷都不会答应。岳母也抹着眼泪说,成祥呀,我们林瑞也苦哇,她等得苦哇,以前有不少婆婆客背地里嚼舌头,说我们家林瑞嫁不出去,只有当老姑娘了,我说,我们家林瑞一个大学毕业生,吃的是公家饭,要嫁就嫁个当官的,那些年我们也急呀,我们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她,我们知道林瑞一直在等你,她等得苦啊,成祥。杨成祥眼含着热泪说,爸、妈,是啊,是啊,我明白,没有林瑞,也就没有我的今天,现在都好了,都好了,苦尽甘来嘛。柳林瑞听见杨成祥叫了一声“爸、妈”,她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哭出了声响。柳林瑞的爸爸、妈妈也不停地抹着眼泪,又哭又笑。一家人说着心里话,大家眼里都是眼泪汪汪的,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是过来人,亲身经历的人,哪能体会到其中的酸楚和幸福。
杨成祥回忆到幸福的时候,他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我决不会抛弃妻子,林瑞是我青梅竹马生死与共的爱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圣母玛丽雅。他嘴里喃喃地自语,男女之事是小事,家庭后院不能失火。他慢慢地闭上了眼,进入甜甜的梦乡。
七
第二天一早,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何立波就来到宾馆,他等在杨副厅长下榻的那层客房的电梯口,他没有叫门,只是静静地等着。杨副厅长向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七点钟按时起床,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想到下面花园里走走,刚开了门,一眼就看见了何主任,他招呼道,小何,来了好久了?何主任热情地说,刚到,刚到。杨副厅长说,用不着陪我们吃饭,你忙你的去吧。何主任笑着说,这几天,陪着你就是我的中心工作,这是书记、县长亲自交办给我的任务,我不敢马虎。杨副厅长说,离吃饭还有半个小时,那你陪我到下面花园走走,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何主任爽快地说,好的。
宾馆花园不大,但很精致,虽然是寒冬腊月,百花萧杀,唯有两株腊梅,不畏天寒地冻,有的枝头黄梅含苞欲放,有的枝头已有开放的黄梅,一阵阵暗香浮动,随晨风而来,沁人肺腑。杨副厅长深深地吸了几口早晨清新的空气,心胸开阔了许多。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轻声问道,小何,听说你们县大石乡原来的老书记陈正仁病了?何主任说,那老头以前抽烟太厉害了,一天两包,还都抽的是低档烟,听说“文革”中他还抽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现在得了肺癌,活不到几天了,不过这段时间,去看他的人还不少呢,听说他们乡历年考出去的大学生,大多数都回来看过他,有不少还是省上机关的人,那老头,人缘好呢,他们乡的农民也都说他好,那老头是个好干部。杨副厅长说,这么好的干部一辈子都呆在乡下,县领导为啥没把他调回城里?这不公平嘛!何主任说,十多年前,陈书记曾向县里领导提出过想调进城里,把家也安到城里,后来县里正准备把他调到县教委当主任的时候,他却婉言谢绝了,再后来,县里调整他当县政协副主席,他再次谢绝了,还说他决定老死在大石乡了,他一家人都没有进城,也没有在城里买房,那老头啥都好,就是倔。杨副厅长“啊”一声,没有再说话,他陷入深深的长思。何主任说,杨厅长,你老家就是大石乡的人,你应该认识陈书记。杨副厅长淡漠地说,认识。何主任摸了摸脑袋说,我记起来了,陈书记是你爱人柳校长的亲舅舅,我真笨,还问你认不认识他。杨副厅长说,没啥,我只是问问。endprint
何主任陪杨副厅长夫妇吃过早饭,又陪他们到县医院来看他的舅舅梁校长。杨副厅长说,小何,你忙你的去吧。何主任说,那我中午再来,书记县长还要请你们呢。杨副厅长笑着说,你跟两位父母官说一下,给我一点自由行不行。何主任很为难地说,好好,我去汇报一下。何主任走后,舅舅问,你们去看了陈书记了吗?柳林瑞说,还没呢。舅舅想了想说,林瑞,你先去看你舅,我再跟成祥说一会儿话。柳林瑞说,老杨,那我先去了。杨副厅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此刻他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个滋味。
舅舅语重心长地说,成祥,不是我说你,其实陈书记这个人并不坏,你知道吗,他自从1985年起,在大石乡年年奖励乡里考上大学、大专、中专的学生,一直到他退休,现在大石乡的乡党委还在继承这个老传统,奖励考上大学的学生,大石乡穷啊,一年拿几千、一万作奖学金,实在不容易,那是口积肚攒省下来的钱,陈书记带头省吃俭用,节约开支,还四处化缘,鼓励贫寒学子考大学,考好大学名牌大学,这个义举在全县是出了名的。我记得有一年,县上要调陈书记到县教委当主任,他就是不干,还和书记顶了嘴,他这人,啥都好 ,就是倔强。我也知道一点你们当年的过节,人非圣人,孰能无过。人啦,要往前看,你是矮辈子,更不应该计较当年的事,听我的话,去看看林瑞的舅舅陈书记,他都是快要见马克思的人了,你去看看他,他一定会感動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嘛。杨副厅长听了这番话,他怎么也不能把以前的陈正仁和后头的陈正仁联系起来,他问自己:这会是一个人吗?他思索片刻,沉稳地说,舅舅,这事让我再想想,我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我出去走走。
杨副厅长走出病房,走出住院部大楼,在门口见到了三个人,他们一个是省文化厅的老汪,一个是省报的记者大季,一个是大学的副教授老潘。他们都是大石乡考大学出去的,而且都是读的重点大学。他们三个人在省城和杨副厅长走得很近,平时都尊称为杨大哥,因为杨大哥是大石乡唯一考上清华大学的人尖子,又是官位最高的同乡,凡是大石乡出来在省城或省城周边工作的人都愿意与杨副厅长套近乎,一年之中,总有几次走动。杨副厅长感到很诧异,问道,老汪,是哪股风把你们吹回来的,还来得这么整齐。老汪他们本来是专程回来看老陈书记的,但老汪也知道杨副厅长以前和陈书记有过节,他曾经听杨大哥简要提过这件事,他一时语塞,说,我们是碰巧遇到一起了。杨副厅长说,不要装腔作势了,你们那点花花肠子,我一眼就看穿了,你们是约好了一起回来看陈正仁陈书记的,对不对?老汪说,杨大哥,我打嘴,你是火眼金睛,啥都瞒不过你,当年,我们考上大学的时候,陈书记奖励了我们,钱虽不多,那份情我们还是不敢忘。大季说,杨大哥,我们是回来还一份情的,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老潘也说,杨大哥,也许陈书记认为以前对不起你,是在我们身上还债的。杨副厅长坦然地说,我不是怪你们,恩怨情仇各是各,对你好就是好人,对你不好就是歹人,当然人也是可以转化的,你们去吧,知恩图报,是做人的美德,我也会抽空去看看陈正仁书记。三人抱拳致谢,有点歉意地走了。
杨副厅长来到医院的小花园里,这里竟然有一株红梅正在怒放,根根虬劲的枝条上,朵朵红梅花瓣绽开,上下左右点点嫣红,十分耀眼。他此刻没有赏花的心情,他的眼前总是陈正仁的身影。他记起1985年的阳春三月,他有事回老家,当时老家的县委书记是原来的文教科科长曾庆祥,是逐级提拔上来的,自从杨副厅长到了省财政厅后,两人一直有电话联系。杨副厅长一直对曾庆祥很尊重,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一碗牛肉面,二十块钱,让他始终难以忘怀,在大学时,他还与曾庆祥通过信,两人的友谊始终没有断过。当时的曾庆祥四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有文化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工作干得风生水起,杨副厅长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在当科长、处长的时候,就很支持曾书记的工作,县里要经费要指标要政策上面,他也能适时给予帮助和指导。曾书记如果在地区财政局那里有点麻烦,只要杨科长、杨处长打个招呼,问题就迎刃而解,曾书记很庆幸当年心血来潮的豪放,竟然结交了一位后来有求必应的财神爷。
那次他回老家的时候,县里正在开三级扩干会议,就是县、区、乡和各部、委、局党政领导干部会议,曾书记听说小杨回来了,十分高兴,与高县长商量,决定会议休息十五分钟。休息期间,曾书记、高县长和部分县级领导,围在一起,和杨成祥站着说话,十分活跃。周围还有一些区、乡的头头在周围凑热闹。曾书记看到站在旁边的大石乡党委书记陈正仁,他招呼道,老陈,你过来一下。陈正仁走了过来,朝杨成祥笑了笑,表示友好,但杨成祥正眼都没有瞧他一下,他顿时很尴尬,转而对曾书记说,曾书记,有啥指示?曾书记说,这个小杨,是你们大石乡的人,考大学出去的,现在是省财政厅的科长,你也是小杨的父母官哟,对他家里的人多关照一点。杨成祥冷冷地说,我老家没有人了,我老爸过世已经一年多了。曾书记不知道陈正仁是小杨妻子的舅舅,他说,老陈书记这人在我们区乡干部中是一杆旗哟,老土地、老黄牛。杨成祥冷若冰霜地讽刺道,我知道,陈正仁同志在“文革”前后阶级立场坚定,阶级斗争抓得紧,上纲上线,爱憎分明,粗鲁霸道,左得可爱,是血统论的忠实执行者,像他这样的铁杆老左派,曾书记早就应该对他提拔重用,到县上当个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很合适,决对不会犯右倾错误。这时,陈正仁的脸一下变成青白色,他本想反驳几句,但碍于曾书记的面子,长辈的架子,如果当时吵闹起来,有失分寸有失体统,他没说一句话,忍气吞声地离开了人群。曾书记莫明其妙地问,小杨,你对他印象不好?杨成祥没好气地说,我见到他就想吐。曾书记感到这个话头不能再说下去了,他开始转移话题,不一会儿,谈话的气氛又活络了。
想到这里,杨副厅长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说:当年是有点年轻气盛。他或许心里有点明白,正是他当年一番冷嘲热讽的反击,让陈正仁丢了面子,所以后来的提拔重用、进城,都被陈正仁一一倔强地挡了回去。从此后,两人的怨恨更深了,她的妻子柳林瑞夹在中间也十分难受。有时杨成祥在岳父母家团聚的时候,柳家都不会让杨成祥和陈正仁碰面,以免两人尴尬。在以后的十多年中,柳林瑞也曾多次问过她的舅舅,但她舅舅往往不正面回答,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柳林瑞也无数次问过杨成祥,杨成祥也不愿告诉她详情,只是说你舅那时太左了,太得罪人了。再问,还是云里雾里,看不见云开日出。endprint
杨副厅长正在沉思的时候,柳林瑞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说,老杨,天气这么冷,你还在外面呆着,容易感冒的。杨副厅长问,你看了你舅了?柳林瑞说,看了,他还问了你,说以前对不起你,还说也不全是他的错,看样子,他也就是这几天的客了,人完全瘦了,脱了五形,也怪可怜的。杨副厅长又一次轻轻地“啊”一声,沒有说话。柳林瑞说,老杨,你不愿见他就不见,如果见了反而增添烦恼,还不如不见的好。杨副厅长说,陈书记毕竟是你舅,我舅也说了好几次叫我去看你舅,我舅的话我不好违抗,让我再想想。
八
柳林瑞的舅舅,大石乡原党委书记陈正仁有六十五岁了,在他生病之后,县委、县政府领导鉴于他是老资格的乡党委书记,又是县里有突出贡献甘于埋头基层的好干部,所以特批他住单间病房,让他渡过最后的时光。陈正仁是正二八经的泥腿子出身,家庭出身中农,不好也不坏。这时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已到了苟延残喘的时候了,他的老伴和子女后来虽被转为城市人口,但老伴没有工作,三个子女都在大石乡工作,一个也没有进城,大儿子曾在乡农具厂工作,工厂倒闭后在外面打工。二儿子在粮站工作,现在也是濒临下岗的危险。一个女儿虽然在乡供销社工作,但由于市场化的影响,乡镇供销社也是前途未卜。现在留在病房里看护老头的只有老伴,他的子女对他多多少少有些怨言,主要是工作没找好,有机会进城而没有进城,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说。陈正仁是一个敢说敢为的人,也是一个个性倔强的人,认死理不服输,是个头撞南墙不回头的角色。近段时间,以前从大石乡考出去的大学生,大部分都回来探望过他,他很欣慰,认为这些人有良心有爱心,他对自己以前对乡里考上大学的学生的奖励是十分引以为豪的。人老了,人要死了,对自己往事的回忆反而更多了,特别是对少年、青年时代的回忆,那更是清晰明朗,如历历在目,平添一份自豪。
那是1948年,新中国还没有成立的时候,家境不好不坏的陈正仁还在小学读书,他八岁读书,十二岁还在读初小。他家里当时只有三亩薄田,主要靠他父亲赶溜溜场卖些针头线脑、梳子篦子簪子等日用百货,赚点钱补贴家用。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父亲有一次天还没亮就去赶场,翻山越岭,路上刚下过雨,有点滑,他走的是山路,不小心脚下一滑,人就摔到岩下去了,一时没人知道,等后来找到人时,他父亲已死去多时了。当时他的姐姐十八岁,刚好才出嫁,也嫁了一个头脑活络赶溜溜场的小生意人,姓柳,这两口子就是柳林瑞的父亲母亲。
父亲死后,陈正仁没法继续上学了,结果初小都没有读毕业。陈正仁从小胆子就比较大,他认为他是男子汉,应该挑起家庭的重担,他妈妈历来多病,做不了多少事,他认为理所当然地该他撑起家里的天。他接过父亲的背篓和一个竹筛,也学着赶起了溜溜场,当场天,他一个小孩,背着背篓,手里端着竹筛,竹筛里放满了小巧的日用百货,沿街叫卖。他一边走一边喊,买大针、小针、顶针,选蓝线、白线、丝线,挑簪子、镯子、锁子。他人小鬼大,但力量单薄,其它做小生意的人都有点欺负他挤兑他,他打也打不过人家,撞也撞不过人家,只得暂时隐忍着。有一次,他没有背背篓卖东西,而是悄悄跟在那个经常和他过不去的小商贩邱二娃身后,小商贩一般都是背背篓端筛子沿街叫卖,或放下背篓坐在街沿高声吆喝,那时邱二娃正在找地方落脚,筛子还放在背篓上,陈正仁悄悄走过去,点燃了一颗大火炮,猛地丢进邱二娃的背篓里,只听见“嘣”地一声巨响,吓得邱二娃扑倒在地,背篓里的小百货撒了一地,而且大部分都被火炮崩坏了,邱二娃又吓又急,竟然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这时,陈正仁已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了一场荡气回肠的恶作剧。
经过了这场风波,陈正仁也不想赶溜溜场了,他认为赚钱不多又辛苦,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时,他已经有十三岁了,他盯住了一个新的赚钱门路,就是当牛贩子。那年月,各地都有一些牛贩子,他们成群结伙,到陕西汉中、秦岭一带去买黄牛,然后又徒步赶着黄牛翻越米仓山,将牛赶到川北、川中一带卖掉,赚取其中的差价。陈正仁见过几伙赶牛人,在蒙蒙细雨中,赶牛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路唱着略带黄色的小调,十分逍遥自在,有的嘴上叼着一根烟杆,吞云吐雾,悠然自得,让小小的陈正仁很羡慕。有一次天晴的时候,他看到一伙赶牛人正在路边埋锅造饭,一股肉香轻轻飘散,让人馋涎欲滴。当时,他就决定入伙,死皮赖脸地缠着领头的赶牛人,说他愿意当徒弟,只管吃,不要工钱。领头的人长得武大三粗,兄弟伙叫他齐和尚,因为他老爱剃光头,脑壳经常是光光的发亮。齐和尚喜欢这个大胆的孩子,于是就收下了他。陈正仁在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开始了他的牛贩子生涯。
由于陈正仁能写几笔字,又会加减乘除算点小账,其它的人都是大字不识的老粗,所以齐和尚经常摸着陈正仁的脑袋瓜子说,你这个小陈娃,人小鬼大,长大了一定有办法。从十四岁起,齐和尚就开始给陈正仁发工钱了,而且跟其他人一样多。有人发牢骚,齐和尚说,你们那脑壳装的是草,人家小陈娃那脑壳装的是脑水。但陈正仁很懂事,发工钱的时候,都要拿自己的钱打一壶酒或买一点猪头肉来孝敬大家,后来这伙赶牛帮的人都喜欢上他了。他也和大家一样,入乡随俗,小小年纪也抽上了叶子烟,用烟叶自己卷烟,用火镰石打燃火,用一根黄铜嘴的短烟杆含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感觉有点派。
1949年秋天,陈正仁他们这伙赶牛人赶着十几头黄牛翻过米仓山,经过太平县的时候,他们的牛全部被国民党驻军扣留了。那时正面临四川解放的前夕,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处于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所以打砸抢的事件很多。齐和尚他们虽然都是年轻力壮的中青年农民,但无奈在枪杆子面前,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不得不低了头,到了认栽的分上了。只有人小鬼大的陈正仁不服气,他买了两张草纸,一块墨,一枝笔,买不起砚台就用一个烂碗的碗底翻过来作砚台,磨好墨后,陈正仁就开始写状子。顶头先写了三个大的“冤”,然后下面写道:兹有某某县赶牛人齐怀远等人,几年来赶牛经过太平县,都是太太平平的,今日再次赶牛经过太平县,却被军爷强迫扣下了。我等风风雨雨,辛辛苦苦,用血汗钱买来的牛被无理扣押,我等都是上有七、八十的老父老母,下有三、四岁的一堆儿女,都等着卖牛的钱拿回去养家糊口,现在我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跪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伸冤,牵回我们的牛。我们愿磕响头一百个。下面落款的是:一伙可怜的赶牛人。endprint
这个状子,陈正仁请邮政所门外替人写家书的老先生过了一下目,他还买了两个肉包子孝敬,老先生提笔改了几个错字,又把个别地方的文字顺了一下。陈正仁拿回来又公公正正地抄了一遍,然后带着赶牛的一伙人,来到县政府大门口,破衣烂衫的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口里高高低低地喊着:青天大老爷伸冤啦!当时,大门口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戴着礼帽,穿着黑色中山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的四周还有几个跟班。看热闹的有人说,县长出来了。陈正仁这伙人叫得更响了,有的还真哭了起来。陈正仁跪着用膝盖走到县长脚下,把状纸铺开,然后在地上“咚咚咚”磕起了响头,当他抬头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有了血迹。县长看到一个孩子磕头磕出了血,心里一下子软了,他把陈正仁从地上扶起来,说,娃儿,起来,起来,有案投案,有冤说冤。陈正仁一口气把他们的冤情述说了一遍,说完忍不住号哭起来。县长问,你们的状纸是请谁写的?陈正仁说,县长大人,是我写的。县长夸道,小小年纪,写得文通字顺,你读过中学吧?陈正仁说,报告县长大人,我初小都没有读完。县长说,娃娃有出息,我替你们做主。
后来经过县长亲自过问,当地驻军终于放还了陈正仁他们的十多头黄牛,牛们免去了惨遭杀戮,又欢快地上路了。这一次陈正仁这个小大人真是出尽了风头,他的威信甚至盖过了领头人齐和尚,但齐和尚并没有不高兴,因为陈正仁为大家伙要回了十多头牛,那是多大的功劳呀。
就在赶牛帮准备推举陈正仁为新的小帮主的时候,他们的家乡解放了,陈正仁回到了老家,他当时蒙蒙懂懂还不知道解放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选择留了下来,看看形势再说。土地改革的时候,陈正仁家里有三亩地,当时的土改政策是上了三亩地,就要被划为上中农,那时陈正仁只有十五岁,有人欺他小,硬要把他家划成上中农。陈正仁不服气,他认为自己三年多都在外头跑,家里的田地早已被邻居占去了不少田边地角,根本就不足三亩了。他找土改工作队的领导,要求重新丈量自己家的田地,领导见他人小鬼大,理直气壮,于是就同意了他的请求。后来经过丈量,他家的田地果然不足三亩,理所当然地被评为中农。当时,陈正仁并没有理解上中农与中农的差别,只是认为有人整他,不服气,所以才会有找领导的举动。后来,他经过了无数次运动之后,才认为土改时的头脑发热,恰好是歪打正着,阶级成份还是不上不下的团结对象,要是家里是上中农,腰杆肯定硬不起来,常常被人踩着踏着,那是多么不爽的处境。找县长告状讨回大家伙的牛群和土改划成份,是陈正仁认为自己前半生最得意的两件事。
在他的后半生里,他认为自己也干了两件不怎么光亮的事。在土改后的互助组和合作化运动中,陈正仁是个积极分子,他小小年纪能说会道,办事有头脑,大家都服他,所以曾选他当过互助组长和合作社的副社长。当时的县长下来检查工作,发现一个小孩子模样的人竟然敢对大人指手画脚,发号司令,大为惊奇,于是把陈正仁一下子提拔到乡上。陈正仁当上了脱产干部后,开始丢了烟杆,抽上了纸烟,有了工作同志的派頭。大跃进的时候,初夏时节,县长到大石乡蹲点,要求下面放卫星,还特意叫二十出头年少气盛的陈正仁亲自去抓,还顺手给了他一包当时很贵气的“大前门”香烟。陈正仁受宠若惊,果然不负众望,发动群众将十亩地及将成熟的水稻连根拔起来,连夜并移到另外一亩田里,对外宣称是“合理密植”。但是在收割的时候,陈正仁还是但心卫星上不了天,于是在县上有人监督的情况下,他安排人在打谷场上乘人多混乱之机,多次反复过称,竟然使一亩田的水稻达到了一万零八斤,引起全县轰动。可是就在当年秋天,万斤亩很快过时了,两万、五万到十万斤都吹上了天,连陈正仁也迷糊了:十万斤谷子撒田里,堆起总有一尺厚,那还叫种田吗?后来,陈正仁没有继续放卫星,自己做的事已经是吹牛皮的事,见不得阳光的事,他还是有点良心,不敢与天公试比高。再后来,三年自然灾害,让人民吃尽了苦头,陈正仁心里也感到有愧,从此没有再干过浮夸风的事。
另一件让陈正仁后悔的事自然就是他与外侄女婿杨成祥的关系,当年“文革”后第一次恢复高考的时候,他不同意给杨成祥盖章,还说了几句过头的话,使他与杨成祥结下怨恨。更让人惭愧的是,当时由于他不了解形势,思想还停留在“文革”时期,以为那年的高考考试还是走过场,主要还是由公社推荐,结果差点闹出笑话。那次在县上三级扩干会期间,杨成祥当着书记、县长的面,劈头盖脸地洗刷了自己一顿,是他最没有脸面的事,让他一辈子刻骨铭心。此刻,他躺在病床上,心里很不平静,他知道自己气数已尽,告别人世也就是这几天了。他有委屈,也有失望,还有一丝期盼,他很想见一见杨成祥,不知还有没有那个机会?他心里憋着很多话,想一吐为快。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想说说自己的算不上很光明正大的作法,他想说说自己付出代价后的无奈,同时也想听听杨成祥对他的盖棺定论。
九
第二天下午三点过,杨副厅长中午在宾馆里小憩了一会,正准备出门,何主任给他手机上打了个电话,说有个老朋友知道他回来了想见见他。他问是谁?小何说是原县委书记曾庆祥,今年上半年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他答应见面,还说不管犯罪犯错误,老朋友还是老朋友,人情归人情,王法归王法,回到社会,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嘛。他想了想,又说,小何,告诉老曾,见面时只能是两个人,外人都不要请。何主任说,我懂你的意思,地点定哪里?他说,请老曾安排。杨副厅长接完电话,对柳林瑞说,老曾想见我,就是原来的曾书记。柳林瑞问,放出来了?他说,好像提前了两年,判的十二年,只关了十年,他老婆还是你高中同学。柳林瑞说,曾书记的老婆叫王启珍,高中时和我很要好,后来他老公当了书记,眼睛就朝上看了,不过对我还是比较热情,毕竟我老公还是要官大一级。杨副厅长说,下午六点,我和老曾见一面,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不参加了,不方便,你还是去多陪陪你舅舅。柳林瑞忧郁地说,老杨,正好我舅舅叫我下午三点钟一定到他病房去一下,催得很急,那就各忙各的吧。
柳林瑞走后,杨副厅长坐在沙发里,发了一会愣。十年前,仕途看好,年富力强的曾庆祥因索贿受贿罪被开除党籍开除工职,后来又被判刑,十二万元被判刑十二年,当年也算得上是重处了。他当时在省城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点震惊,但他当时只是一个处长,本想伸手帮助,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另一方面,他在从政方面有点洁癖,不是什么钱都敢要,什么钱都敢收,什么忙都敢帮,虽有灵活性,但大的原则他是不会触碰的。他的老婆柳林瑞也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老婆常常爱说,老杨,你我都明白,我们的今天是来之不易的,我们都要珍惜,钱和权虽然都好,但贪得不义之财和争权夺利会把一个人毁了,工作平安就是福,你有现在这个地位,作为你的女人我知足了。柳林瑞是一个懂道理识大体的人,在家里经常轻言细语地劝丈夫,的确起到了润物细无声的作用。当杨成祥看到一个又一个贪腐的官员纷纷倒下,而自己却风平浪静,他心里也的确感谢柳林瑞,年轻时治好了自己的病,中年时又稳住了自己的心,说是贤内助一点也不为过。不少贪腐官员大多都是栽在老婆、情人、子女和亲属身上,反腐虽然是一阵松一阵紧的,但身在官场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总有欠账还钱的时候,总有偶然碰上倒霉的时候,哪有“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来得稳当。endprint
就在曾庆祥被判刑收监一年以后,杨成祥曾到监狱去探望过曾庆祥一次。他什么也没有买,他知道大多数因贪受刑的官员身上是不会缺钱的,往往退赔罚款只能伤筋动骨出点血,不可能让人一下回到解放前,摇身变成穷光蛋。贪官都是牙膏,挤一点出来一点,哪些该坦白那些该深藏,哪些该牵连哪些不敢牵连,他们都是心中有数的,决不会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只要保守秘密,就是被判了刑,也会有上面的人暗中关照。有句话说得好:坦白从宽,把牢底坐穿。这话是没有道理的道理。
当曾庆祥在监狱会见室的窗口见到杨成祥的时候,他激动地说,小杨,我没有看错你,真的没有看错你,你是有情有意义的人。杨成祥当时只是财政厅的一个处长,他说,老曾,听到你的消息时我很痛心,你以前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盏灯,我曾经很佩服你。
曾庆祥说,小杨,我本质上不是坏人,但经不起诱惑,我都是栽在女人手里,情人,多好听的名词,她们一步一步将我拉入泥潭,人啦,应该细水长流,不要山洪暴发,企图一夜暴富,是要栽跟斗的。在我倒霉的时候,我才觉得结发夫妻是最可靠的,有句古诗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那说得不对,夫妻应该改为情人才对,大多数夫妻是不会各自飞的,我对不起老婆王启珍,但我老婆对得起我,和我不弃不离,小杨,千万要珍重结发夫妻的感情,就是花心也不能负心,有句顺口溜不是说“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你老婆柳林瑞是个很有爱心的人,我听说过你们的爱情故事,你们才是比翼双飞。杨成祥见他敞开了话篓子,一时收不住,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老曾,知错就改,不要埋怨谁,是自己的事就要自己承担,在官场上,不能得意忘形,要夹着尾巴做人,多做善事,说心里话,你当书记的时候,我还是为县上做了不少好事,我要过你们一分钱吗?曾庆祥苦笑着说,惭愧,我真的惭愧,和你小杨处长比起来,我就是一个混蛋。杨成祥说,我是家乡出来的人,家乡曾给过我屈辱,但也给了我新生,包括你老曾给我的温暖,我从来是不敢忘怀的,我为家乡办点小事,从来是不图回报的。曾庆祥说,小杨,你是一个人品高尚的人,我真的不及你。杨成祥说,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我不高尚也不贪图,我只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一个有自己做人原则的人。两人后来还谈了许多话,没有大话官话,只有平常话大实话心里话。那次的见面,对坐牢的曾庆祥是一次很好的安慰,对杨成祥来说,也是一次现身说法的警醒。杨副厅长的回忆又被何主任的电话打断了,何主任说,曾书记安排在茗香茶楼,下午六点,那里安静,没有外人。杨副厅长说,那就客随主便吧。
杨副厅长准时来到茗香茶楼,曾庆祥已经候在那里了。曾庆祥一把拉住他的手,满脸堆着笑说,杨厅长,我想不到你会来,我真是受宠若惊。杨副厅长也微笑着说,不要叫我杨厅长,生分了,像以前那样叫小杨也不妥了,就叫老杨吧,亲切友好一点。这时的曾庆祥已是五十八岁的老人了,看面容还不算太苍老,他里面穿着一套深灰色毛料西装,外面披了一件深蓝色的羊毛绒大衣,显得很有派头,全然不像一个刚从监狱出来不久的贫穷潦倒之人。两人落座之后,曾庆祥问,老杨喝啥子茶?杨副厅长说,我晚上不喝浓茶,就来杯菊花茶吧。曾庆祥要了一小壶普洱茶,还说,茶楼也有特色菜,我们先喝一会茶,再点菜。杨副厅长说,吃就随便一点,电视上经常说“吃出来的病”,还是粗茶淡饭好。曾庆祥说,听你的,荤素搭配,清淡为主。
这时的曾庆祥全然没有坐牢的沮丧,他说起话来,中气很足,还有点神采飞扬。杨成祥小心地问,老曾,你出来后打算做点啥?需要我出力,我一定尽心。曾庆祥眉飞色舞地说,老杨,你的心意我领了,不瞒你说,从里头出来后,我的思路也打开了,官场混不下去,我奔商场,我当了多年的父母官,人脉还是有一点的,我也帮过一些人的忙,也有朋友记恩,愿意拉我一把,前不久,我与朋友一起接了一个煤矿,我当矿长,现在煤价正在往上涨,我已经捞了第一桶金了,我这个老板当定了。杨副厅长轻松下来,说,老曾,看来坏事又变成好事了,凭你的头脑,翻身决没有问题,换一个活法也好。曾庆祥愤愤地说,老杨,他妈的,我总是想不通,当年十二万判了我十二年,虽然减了两年,我还是心里不平,现在的大贪官小贪官,哪个不是百万、几百万,说不定等几年,上千万上亿的都会出现,我当年算个球,还重判了我,我就是不输这口气,我就是要好好在商场打拼,闯出一番天地,让当年那些整我的人眼珠子跳出来,我曾庆祥在官场、商场都是一匹哥,我是山上下来的人,我是大爷我怕谁。杨副厅长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当年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咋个口里冒出了脏话?同时他也被曾庆祥的高谈阔论震住了:是啊,人生有多种活法,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当前官场的贪腐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让人民愤愤不平。曾庆祥的说法,他不敢苟同,难道贪少了还吃了大亏了,這个老曾,成了老愤青了。他没有吐出自己的心里话,而是劝慰道,老曾,你的看法是不是有点极端,过去的事,也不要耿耿于怀,此一时彼一时,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当年要是贪多了,判你一个无期,也够你受的。曾庆祥知道自己在杨副厅长面前说话过了头,他转而笑了笑,老杨,我只是发发牢骚,你是在职的高官,不要计较我那些混账话。
杨副厅长转了一个话题问道:我有个疑问想请教你一下。曾庆祥说,有啥吩咐直说就是了。杨副厅长说,听说你当县委书记的时候,几次想把陈正仁书记调到城里来,结果他本人不同意,你知道,到底是啥原因?曾庆祥想了想,笑着说,要说这事呀,跟你老杨还真有点关系,我记得那年县里开三级扩干会议,正好你回来了,会议休息时,我们在会场外边聊天,当时我把陈正仁叫过来你们认识认识,哪知道你老杨不问青红皂白,对人家劈头盖脸一通挖苦,我看到陈正仁脸红一阵的白一阵,他当时没有反驳,只是灰溜溜地走了,陈正仁那人,是个犟牛,自尊心很强,你那次让他脸丢大了,我想后来我们准备调他的时候,他就是不领情,我记得当时你还讽刺他当啥子部长,哎,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你老杨一向彬彬有礼,那天咋就发了那么大的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你老婆的舅舅,这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有过节。杨副厅长淡然地笑了笑说,那次是有些不妥,有点意气用事了,他毕竟是长辈,我不该当面让他出丑。endprint
曾庆祥大度地说,你俩的纠葛我现在也不想过问了,90年我进去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陈正仁在我当政的时候,好像是85年吧,他在乡里就开始奖励考上大学的学生,一干就是十多年,他退休后,接任的书记、乡长也不好推翻前任的规矩,听说大石乡还在奖励,老杨,他这个举动不容易呀,那是要真金白银,乡里本来经费就紧张,要维持下去,真是难为了陈正仁这位老兄。杨副厅长思索着说,他这么做就真的是为了教育吗?曾庆祥说,他的事地区的报纸都报道过,他在各县乡一级的部门中那是首创,动机嘛,那肯定是好的,再说,陈正仁这位老同志,在乡里办事公道,大公无私,不像我,钱迷心窍,听说他在乡里口碑一直很好。杨副厅长说,这个我也知道,这件事我们就不扯了,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老曾飞上天落下地,我们之间的友情永远都存在,我们都是快要进入晚年了的人了,你也快到花甲之年了吧,大家多保重,平平安安就是福。曾庆祥说,听老弟的劝,还是脚踏实地过日子吧,我这领导干部的皮皮没有了,但骨子里的风度还在,我不会当奸商,也不会介入黑社会。曾庆祥说,你说这话还算清醒,行得端走得正,彼此尊重。
两人简单地吃过晚饭后,握手告别,曾庆祥打趣地说,以后我发了大财,决不会忘记老弟。杨成祥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情有义就行了。曾庆祥说,那是那是,哥子佩服你。
十
在何主任的安排下,杨副厅长携妻子柳林瑞回了一趟老家,小车直接开到柳林瑞爸爸妈妈的家门口,两位老人已经八十多了,身体还硬朗,他们在城市生活不大习惯,说住楼房不接地气,老生病,所以还是回到乡下老房子里,单独在一边生活。除了柳林瑞外,他们还有一儿一女,都住在乡镇街上,常回来看看,也不太寂寞。两位老人看到大女儿和女婿回来,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杨副厅长拿出一千块钱,交给岳父,老人说什么也不要,还说我外孙女杨柳今年上了清华大学,是全家的大喜事,这钱留着,给杨柳吧,我有退休工资,够两个老人用了。杨副厅长感到眼里有点发热:过去,在最困难的时候,不但柳林瑞是自己的精神支柱,而柳家在经济上也花费不少,并没有嫌弃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他们也不可能算到我会有今天,他们完全是出于爱女儿并接受女儿的选择,世上“锦上添花的事多,雪中送炭的事少”,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要珍惜柳家对我的感情。柳林瑞说,爸爸说钱给杨柳留着就留着吧,老杨,你就不要推了。老人笑着说,还是我女儿懂爸爸的心。
他们的午饭在乡镇街上饭店吃的,柳家大大小小坐了两桌,十分热闹。这次,杨副厅长说什么也不准别的亲人付钱,柳林瑞也帮着挡住弟弟妹妹,不让他们拿钱。最后还是岳父发了话,你们就别争了,成祥难得回一趟老家,他是我们家的老大,该他和林瑞做主。杨副厅长又一次受到感动,他的妻弟、妻妹两家都在乡场上做小生意,一个卖副食、一个卖五金交电,县上乡上有关的领导因杨副厅长的关系,对他们还是比较关照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富也不贫,但两家人除了上省城来家里作过几天客之外,还从来没有找过自己的麻烦,比如调工作呀、贷款什么的,他们从没有提出过,总是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当然,杨副厅长也知道,很多时候是妻子挡了驾,做了很多说服和安慰工作,妻子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也知道人情世故,但她不会为了自己家里的事而影响丈夫的工作和形象,她并不想丈夫继续向上奋斗,官场太累人了,她满足于现在的工作和生活,这是以前做梦都梦不到的地位,她常说,人要知足。杨副厅长经常回忆妻子的话,那话不是火辣辣的,而有时是温馨的,有时是清凉的,有时是语重心长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违纪不违法不出轨。
杨副厅长吃过午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又和妻子一起到父母的坟前拜了三拜。他的妈妈和一个姐姐早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就去世了,那都是为了多留一口吃的给他们父子俩,而又饿又病死去的。他的爸爸也于1983年年底走了,那是在老人家平反后的第二年因突發脑溢血去世。解放前他爸爸的家境比较好,读过初中,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他爸爸自愿从军抗日,在山西打过几场恶仗,负过两次伤。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已是国军副连长,在上党战役中向八路军投诚,后来,他思乡心切,不愿再当兵了,结果被八路军遣返回家,还给了两块银元作路费。
1980年,他爸爸被宣布摘去地主分子帽子,1981年,政府为他的反革命罪平反,还肯定了他抗日有功。1983年,见到了自己孙女的老人在年底离世。他父亲的后事也多亏了柳家出面帮忙,他们夫妻匆匆赶回家的时候,他的岳父和妻弟、妻妹已经把老人的后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他爸爸是在苦尽甘来的时候去世的,没有留下遗憾,他是在高兴的时候告别了这个世界。
杨副厅长和老婆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何主任陪他们吃过夜饭后,杨副厅长说,小何,今天辛苦了你一天,你也该回去早点休息了,我另外还有点私事。何主任说,好吧,杨厅长,随时有事随时呼我。杨副厅长点了点头,行,客不走,主不安。杨副厅长对老婆说,林瑞,我想通了,今天晚上就去看你舅舅。柳林瑞笑不露齿地问,真的吗?杨副厅长认真地说,我几时和你开过玩笑,说走就走吧,我不想留下啥遗憾。
县医院住院部四楼的一间单独病房里,病床上已空无一人,杨副厅长和柳林瑞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一下呆住了。杨副厅长说,你快去问问护士,是转院了吗?柳林瑞急匆匆地走出病房,不到一分钟,她回来哽咽着说,老杨,舅舅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已经走了。柳林瑞这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杨副厅长眼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喃喃地说,都怪我,见个面为啥那样难呢?是我心眼太小了,我不该端着架子让你舅舅失望地离去。柳林瑞缓了缓气,痛苦地说,想不到舅舅走得太快了,他老人家没有等到你们和解的那一天。杨副厅长急促地说,林瑞,你再去问问,老人家的遗体送到哪里去了?柳林瑞又一次走出病房,不一会就回来了,她说,老杨,是县政府来的人,请医院的工人抬走的,至于放在哪里,她们也说不清楚。杨副厅长说,我们走吧,我给何主任打个电话,叫他问一问。柳林瑞说,老杨,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还是先回宾馆休息吧,舅舅的事,还是我去问,我表弟近段时间都在城里住,我去找找他。杨副厅长说,也好,快去快回。柳林瑞说,老杨,你也不要过多自责,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是不想见他,我想舅舅在天之灵会原谅你的。endprint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柳林瑞提着一个东西回到了宾馆。杨副厅长急急地催问,林瑞,你舅舅停在哪里?我们去看看。柳林瑞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是一个小型双卡录音机,她心情沉重地说,老杨,你不要忙,先听听舅舅的遗言吧,你那天下午去见曾庆祥的时候,我不是到舅舅那里去了吗,就是那天下午录的音,也是我帮他录的,我很无奈,我本来想这次你们一定能够见上一面,何必多此一举呢?哪知道还是舅舅有预感,一定要录个音,老杨,你不会怪我吧?杨副厅长说,都这种时候了,我怪我自己,也不会怪你的,你放吧,我听,就是骂我一通,我也听。柳林瑞这时已是泪水盈盈,她说,舅舅哪会骂你呢,你听了就知道了。录音机里响了起来,是一个苍老衰弱老人的倾述。
杨成祥,我是陈正仁,是你一辈子恨的那个老糊涂,过去的那件事首先是我对不起你,那是事实,也曾经给你心里留下怨恨,我们都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在极左的年代里,人心都是扭曲的,认为越左越革命,现在想起来,真是有点可笑和滑稽。过去是对的,今天就是错的;过去是错的,今天就是对的。不经历“文革”,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人的疯狂,那个年代的荒唐。那个时候有个说法:左是认识问题,右是立场问题。立场是什么?那是敌我矛盾。舅舅也是人,舅舅不是神仙,舅舅是个普通人,不可能想到文革的结局会是另一个样子。舅舅也是人,我不会算命,我没有平白无故地整过人,我真的没有。
录音机里传来咳嗽的声音。杨副厅长说,停一停。录音机不响了。杨副厅长像是对话一样地说,我也有一次对不起你,就是那年在县里三级扩干会议休息的时候,我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些过头的话,严重损伤了你的自尊心,今天我向你道歉。你在大石乡当政的十多年里,制定奖励大学生的政策,深得人心,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也许你赌气不愿离开大石乡,就是我那次的讽刺让你当众丢丑,极大地伤害了你的自尊心,让你赌了半辈子的气,影响到你的工作和家庭,今天我愿意真诚地向你道歉。
在杨副厅长的示意下,录音机又一次在咳嗽的声音中响了起来:成祥,我好孬也算是你舅舅吧,我是快见阎罗王的人了,你认不认我都没关系了。想见你一面,咋个就那么难呢?也可能我等不到和你见面的那一天,只好拜托林瑞帮我记下一段话,算是告别了。人之将死,心里有话还是一吐为快吧。是啊,你当年年少气盛,那些年县上和周围的乡镇农田水利方面的项目都得到过你的帮助,就是我们大石乡有项目也拿不到钱,我知道,你是有意作贱我,我都忍了,那是因为我的过错在先。只有那一次你当着那么多县里领导和区乡头头的面,把我挖苦了一顿,我气呀!我这个人从来都是个犟脑壳,连历来的书记、县长对我都从来没有说过重话,向来都是我骂人,从来还没有人敢当面骂我,想不到面子栽在你的手里,当时我想大发脾气,转过来一想,你是上面的人,财神庙里的菩萨,书记、县长把你当贵客,我要是发火,会让书记、县长下不来台,我只好忍着一肚子气,悄悄离开了,那天我眼睛红了,掉了几颗眼泪,一口气抽了两包烟。就是那年高考过后,我突发奇想,决定拿钱奖励大石乡考上大学的学生,你不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吗?我就不信今后大石乡就奖励不出一个北大、清华的大学生,你杨成祥牛气,我陈正仁也有股牛脾气。凡是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我悬赏一万元,奖励出一个大学生万元户,可惜呀,到我退休的时候,十多年啦,全乡也没有一个学生考上清华、北大。有人跟我说,从解放后到九十年代,大石乡考上清华大学的只有你一个人,后来我才明白,你杨成祥是天才,是天下的骄子,老话说你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没有哪能个人能比得了你,我不是讨好你,我真的是口服心服了。要说奖励大学生的事,你不要把我看得很先进很模范的样子,我是赌一口气,结果我输了,愿赌服输,奖励还得年年硬着头皮奖下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嘛。说实话,舅舅也是人,不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的活神仙,我真的服输了,你不会笑话我吧,我想见见你,就是想说说心里话,我今天说了老实话,你不会怪我发神经吧?录音机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让人心惊肉跳。柳林瑞主动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咳嗽声戛然而止。
杨副厅长这时眼睛里热热的,视线有点朦胧,他也动了点感情,轻轻地自言自语地说,你过奖了,我不是啥子天才,也不是啥子文曲星,如果没有当年的打击,没有绝望中的刻苦学习,我不会考上清华。说实话,我真该谢谢你才对。你奖励学生的初衷虽然是为赌气,但能坚持十多年,那就是高尚了,我没有资格笑话你,真的。杨副厅长眼里的泪水终于没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矜持和高傲,动情地喊了一声“舅舅”。停顿片刻,杨副厅长对柳林瑞说,继续放吧。录音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一个听起来像老泪纵横的声音传了出来,令人百感交集,怜惜纠结:成祥,那年盖章的事,舅舅当时确实不知道你和林瑞有那种关系,当时查档案是我吩咐的,但说那些刺耳的话是另一个姓程的副书记说的,当时我也点头了,也不同意盖章,不怕你笑话我,我这个马大哈还以为那次考试是走过场,还是要以公社推荐为主,当时都怕犯错误呀。一个公社有两个姓陈的书记,虽说我是包耳陈,另一个是禾旁程,叫起来都是一个陈,工作中常常有误会,后来县上就把姓程的副书记调走了。这话我本想烂在肚子里,我决不是推脱,是当时的实际情况。这么多年,我总想当面向你解释几句,可是你没有给我机会。剧烈的咳嗽声和大口喘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柳林瑞又主动按下了停止键,说,老杨,不听了吧。
杨副厅长像是面对活着的陈正仁说:舅舅,说什么话,哪个说的都不重要了,我也不计较了,我今天叫了你舅舅,那就是说过去的一切都让风吹走了,当年是我心胸太狭窄了,也不懂事,舅舅你也不要计较了,没有机会当面和你对话,是我一生的遗憾,我只能和天堂的你冰释前赚,相逢一笑泯恩仇了。柳林瑞抹了一把又一把眼泪,小心地说,老杨,舅舅不会怨你的,就到这里吧。杨副厅长说,还有吗?一定要听完。柳林瑞不大情愿地又一次打开录音机。
一个语重心长的老人的声音好像在面对面嘱咐:成祥,我最后几句话是祝福你的话,林瑞是个善良的女人,也是一个有眼光的人,你们之间的经历和感情比电影、电视和戏台子上的男女感情更复杂更真实,你们两个人就是我面前活生生的亲人,太不容易了,我忘不了你们,你们的女儿杨柳今年也考上了清华大学,两代天下的骄子,我真的很佩服你们,成祥,好好和林瑞过日子,林瑞是靠得住的老婆,祝你们幸福,白头到老。后面再也没有声音了,杨副厅长两眼含着热泪说,舅舅,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珍惜林瑞的。他走上前,紧紧地抱住林瑞,用颤抖的声音说,林瑞,舅舅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2000年12月31号的下午三点,陈正仁的追悼大会在县政府礼堂举行。那天,天色阴沉,天上飘着细细的雪花,随着北风起舞,渐渐地房顶白了,地上白了,树上白了,天地被白色笼罩。礼堂内两侧摆放着上百个花圈,大体都是白的,主席台上的陈正仁睡在玻璃棺内,被装扮过的面容栩栩如生,杨副厅长站在亲属的行列里,手臂上戴着黑纱,胸前别着白花,表情很严肃。追悼大会由县委潘书记主持,陆县长致悼词,陈正仁得到很高的评价。参加追悼会的干部、群众大约有五百多人,也有从外地赶回来的考大学出去的大石乡籍干部,还有不少人是大石乡赶来的乡、村的基层干部和农民。有人说,这是近几年来,县上规格很高的葬礼,陈正仁如果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2001年的元月1日的早晨,雪停了,太阳从浓浓的雾气中露出朦胧的脸,红中带白,很温和,很明亮,天晴了,人笑了。新世纪的第一天,杨副厅长和妻子柳林瑞上了火车,踏上回省城的归程。柳林瑞显得有点满足,虽然老公与舅舅最终没有见面,但两人的心病总算放下了,舅舅并没有带着遗憾离去,她感到一丝欣慰。杨副厅长脸上挂着新世纪的微笑,人也轻松了不少,他不會把陈正仁舅舅的临终遗言告诉任何人,倒不是为尊者讳,而是认为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秘,不应该公之于众,他愿意为陈正仁舅舅保密,因为舅舅也是人,人的前面有灿烂的阳光,背后总会有一点淡淡的阴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