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迪
“性格化”创作方法是表演艺术的一个核心课题,在表演艺术理论与实践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表演艺术是活人塑造活人的艺术,它通过人的普遍性体现出人的特殊性,而这一特殊性就体现为人与人之间不同的性格。性格是角色作为个体存在的唯一标志。无论我们采用什么方法、运用什么学说,只要是塑造人物形象,终究都离不开“性格”。性格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关键,性格是体现人物形象的根本。抓住了角色的性格,就抓住了表演艺术的精髓。演员王传君在电影《我不是药神》中成功塑造了白血病患者吕受益这一角色。通过分析王传君自述的创作过程,我们可以清楚地印证“性格化”的表演创作方法。本文将结合电影《我不是药神》中王传君的表演,围绕“性格化”表演创作方法的具体创作步骤与环节进行分析与论述。
一、 内部性格化
(一)直觉的性格化创作方法——以观察生活为基石,情绪记忆为手段
斯氏本人在其整个创作生涯中,尝试并运用过多种“性格化”创作方法。但其最为推崇的还是以塑造斯多克芒医生这一形象时所运用的“直觉的性格化创作方法”。他在全集中这样写道:
“斯多克芒医生……这个角色以其内在力量和魅力令人神往。初读剧本时,我马上就懂得了他,马上就生活在这剧本中,而在第一次排演时,马上就把角色演出来了。
我从直觉出发,自然而然地,本能地达到了内部形象,抓到了他的一切特征、细节,他的短视——这明显地说明了斯多克芒内心对人类缺点的盲目无知……为了加强说服力,我的食指和中指自然而然地伸了出来,仿佛把我的情感、话语和思想塞进交谈着的心灵似的。这一切需要和習惯都是本能地不知不觉地涌现出来的……”[1]
斯氏为何会采取这样一种“性格化”创作方法,因为他认为如果从角色的外部性格特征入手,只会流于单纯模仿角色外部形象的匠艺。而从角色内部性格化入手,感觉并真实相信它的时候,外部性格特征会自觉地涌现出来。如果将斯氏的这一“性格化”创作方法从表面意思片面地分析,不免会觉得玄而又玄。虽然在实践中,我们会发现有些演员仅仅依靠自身直觉进行创造就能塑造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但这种直觉、本能从何而来?难道有人天生就有这种进行“性格化”创作的能力?
斯氏虽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对于斯多克芒这一角色的创作过程有这样一段话:“我赋予斯多克芒这个角色的种种感情,是从活生生的记忆里来的。我曾亲眼看见我的朋友,一个极其正直的斯多克芒似的人物……遭到的迫害。每当我在舞台上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这些活生生的回忆便不知不觉地引导着我……”从这段话我们就可以看出,斯氏的这种“性格化”创作方法中所阐述的直觉并不是凭空生成的,而是通过他对生活的观察而形成的,也正如马克思主义哲学所阐述的意识是对物质的反映。正是由于斯氏所观察到的这位朋友在其内心种下了一颗形象的“种子”,在塑造斯多克芒这一角色时这颗形象的“种子”便开始在斯氏的内心生根发芽,以使斯氏可以依靠这种直觉的创作方法进行的“性格化”的创造。所以,我认为观察生活是斯氏这一“直觉的性格化创作方法”的核心与本质。我们只有在生活中不断积累这样形象的“种子”,才能游刃有余地通过直觉进行“性格化”创造。
如果说观察生活是斯氏“直觉的性格化创作方法”的基石,那么情绪记忆就是为实现角色的“性格化”创作所必须采取的创作手段。虽然同观察生活一样,斯氏在创作斯多克芒这一角色时也未曾明确提出情绪记忆的运用。但如果斯氏不以情绪记忆为创作手段,又怎么可能达到“活生生的回忆便不知不觉地引导着我……”的创作状态呢?通过运用情绪记忆这一内部心理技术手段,演员可以在记忆中找寻到同角色在某一规定情境中相类似的情感,以帮助演员体验角色的精神生活。同时,这种情绪记忆的内部心理技术手段是建立在观察生活的基础之上的,它使我们在“性格化”创作过程中更为准确与细致,避免了演员因为缺乏对于生活的凝练而导致进入一种一厢情愿的创作状态,造成其创作出的人物形象脱离角色的本质。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斯氏这一“直觉的性格化创作方法”的本质即为观察生活与情绪记忆的相互结合,缺一不可。只有这样,演员才能真正地实现角色的“性格化”创造。
王传君为了塑造《我不是药神》中的白血病患者吕受益这一角色,曾多次前往医院体验生活,同白血病患者同吃同住。在体验生活的过程中,他发现一位病人总是在吃完药后一定要再吃一个橙子。经过了解,王传君才知道这个病人是因为觉得橙子富含维生素C,对白血病患者的身体更有好处。于是,经过电影主创们的加工,将橙子巧妙地转换成了更符合人物形象,更适合影片拍摄的橘子。这才让观众看到了,一个时不时会吃橘子的吕受益。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甚至是观众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但是对于演员的创作来说至关重要,往往演员的创作就是从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出发,把这样形象的“种子”根植在心中,随着体验生活与创作的继续这样小小的细节最终会产生强烈的真实感与信念。此处只是王传君在体验生活的创作过程中的一个小例子,我相信他在这一过程中一定积累了大量角色的“种子”,所以才能淋漓尽致地塑造出吕受益这一角色。因此,观察生活、在生活中积累形象的“种子”,对于实现角色的“性格化”创造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二)从自我出发
从自我出发,就是让演员设身处地地生活在角色的规定情境当中,演员以本人的名义在角色的规定情境中展开行动。这是对斯氏“从自我出发”这一观点最为基本的解释。“从自我出发”不应当是一种目的,而应是为实现角色“性格化”创造的一个过程,我们应更深刻地去理解“从自我出发”这一观点。
如北京电影学院表演学院许晓丹教授在《斯氏“性格化”的再认识——论演员的“性格化”创作》一文中所述:“提到‘从自我出发是否会削弱角色‘性格化的塑造,我认为,‘从自我出发并不是‘从自己本人出发,而应该是从‘自我体验出发。”[2]我非常认同“从自我体验出发”这一观点,体验一词更为准确地体现了“从自我出发”的根本任务。
同时,我认为还可以将“从自我体验出发”这一观点阐述得更为具体。斯氏此处提出的“自我”到底指什么?如果单纯理解为演员本人未免太过于模糊。笔者认为此处的“自我”应有两层含义。其一,演员作为人的本能(“本能”一词在心理学领域有着多种解释,含义十分复杂。此处“本能”一词的含义为演员作为人这种生物,所共有的无需进行学习而形成的先天的行为模式。);其二,演员作为人存在于物质世界,从而获取的对物质世界的反映,即演员自身的经验系统。本能是演员“从自我出发”最为基础的一点,演员不同于生活中的人,生活中正常的人所展开的行动都符合人类本能,但演员不同,演员进行表演时往往受众人关注,不论是舞台上,还是镜头前,演员所面临的规定情境都是假定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演员都会丧失作为人的本能。因此,“自我”最为根本的一点即是演员作为人的本能。至于演员自身的经验系统一这点,我们都知道人的意识是对物质世界的反映,不存在脱离物质而独立存在的意识。例如,在创作时我们对妖魔鬼怪、外星人等等形象的构想,是绝对不会产生出脱离我们认知的物质世界的影子。这也就证明了,演员作为人不可能获取他所完全未曾接触过的物质的反映,演员只能从自身的经验系统去体验角色。
综上所述,斯氏“从自我出发”这一观点应该更为深层地解析为——是演员在保持作为人的本能的前提下,依靠自身的经验系统出发去体验、接近角色,从而实现对角色的“性格化”创造。这也从另一个角度也证明了斯氏要求演员从角色的身上找寻能够与自我产生交叉与重叠的点,并以此开始对角色展开更为全面和深入地体验这一做法的合理性。
王传君曾在访谈中提到过他因病去世的母亲,他认为生病的人对生活的态度其实会更积极。生活中的病人对生活的态度千差万别,但重要的是王传君的母亲对生活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出王传君塑造的吕受益虽然看起来既卑微又无助,但总是有一种对于生活的希望,一种由内向外渗透出的求生欲。可以说,这种人物内在的状态,直接来源于其母亲的生活状态。正如上文所述,“从自我出发”最为本质的就是依靠自身的经验系统出发去体验、接近角色。王传君正是从自己与其母亲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出发,逐步找到了自我与角色所产生的交叉与重叠的点,并以此为基础逐步接近与理解角色。这种自我与角色的契合,就是需要演员实现“从自我出发”,这是演员对角色进行“内部性格化”所要采取的必要的创作方法。从王传君所塑造的吕受益这一角色所呈现出的内在精神状态,我们可以充分的认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
二、 外部性格化
外部性格化对于角色的“性格化”创造至关重要,没有外部性格化的体现,内部性格化也无从谈起。“……没有取得外部的形式,无论是角色的内部性格特征或是他的内心状态,都不可能传达给观众。外部性格特征把角色的看不见的内心状态描绘出来,把这种状态传达给观众……”[3]因此,我们在关注角色内部性格化的同时,绝对不能忽视外部性格化的创造。
斯氏在晚年对早期的创作经验进行了梳理与总结,他认为通过外部性格化的人物造型入手也可以实现对角色精神生活的创造,从而创造出内、外部性格统一的人物形象。虽然斯氏认为这并不是一种最好的创作方法,但却依然可以实现对角色“性格化”的创造。“演员们不知道别的道路,就直接走向外部形象。为了探索外部形象,我们穿上各种各样的衣服、鞋子、垫衬,粘上鼻子、胡子,戴上假发、帽子,希望能捕捉到外貌、声音,从生理上感觉到所描绘的人物的身体。我们指靠着偶然的机会,为了寻找这种机会,进行了一系列的排演。但是不好的方法不见得完全没有好处,就拿当时来说,演员毕竟学会了掌握形象的外部性格化,而这是演员创作的一个重要方向。”[4]
因此,我们极有必要做到如史迁普金所说的“从生活找到蓝本”,然后使其帮助我们进行角色的“性格化”创造。我们可以通过剧本的提示,从角色的外部形象入手,如发型样式、着装风格等。我们不得不承认以貌取人其实具有一定的科学性,一个人外部呈现出来的样貌,总能在其内心中找到合理的对应面。而且从另一方面讲,剧本本来就是作者对于生活的艺术化加工,从生活凝练而来,剧本中对人物样貌、穿着的描述,一定有其创作的意图。抛开演员的创作,剧作家创造出来的这一人物形象,必然是内、外部相互统一的。因此,我们从角色的外部样貌入手,是可以找寻到角色内部的对应面。虽然我们在创作中得不到角色的回答,但我们可以凭借对生活的认知,寻找到角色外部性格化的对应面。
除了角色的外部形象,我们还应该根据剧本的提示从角色的外部动作入手。这里我们将其分为动作、行动两个方面来进行分析。其一,动作。这里所要说的动作是角色在剧本中所呈现出的习惯性动作。生活中每个人总会有一些不同于其他人的习惯性动作,例如,走路时总会低着头,且步伐极快;不管坐在哪都不自觉地翘起二郎腿等等。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许多类似的、细小的习惯性动作表达方式,而这些习惯性动作,往往都是人性格的独特反映。当我们在分析角色时,应该从剧本的字里行間挖掘出这些独特的点,以便帮助我们进行角色的外部性格化创作。其二,行动。正如黑格尔所说:“能把个人的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是动作。人的最深刻方面只有通过动作才能见诸现实。”[5]在表演中我们通常把有目的动作称为“行动”,剧中的角色同生活中的人一样,不同性格的人在面对同一事件时会采取截然不同的行动,而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正是其性格的真实反映。
对角色语言的分析也是极为重要的。语言作为人与人之间沟通最为直接的方式,其内在必然承载着人性格的反映。但此处要讲的绝对不是从表面简单分析一个人所讲出的话,因为人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内容,并不一定同其内心想法保持一致。语言作为人与人之间相互传达思想、意识的工具,有着极易伪装的特性。此处所讲对角色的语言分析,主要包含两个方面:其一,对角色语言表达方式的分析。根据剧本给出的信息,我们经常可以感受到角色之间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这就如同生活中一样,不同性格的人之间对于语言的表达方式有着极其明显的区别。其二,由于人的语言有着极易伪装的特性,我们在分析角色的语言时应该深挖台词表面下的潜台词,因为潜台词才是角色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也可以说是性格、思想的直接体现。因此,我们要非常重视对角色的语言分析,同时还要能把它生动地运用到人物语言的刻画中去。
对于角色外部性格化的创造,笔者认为要始终使其建立一个相互联系的统一整体来进行。即角色外部形象、外部动作、语言三个方面要相互依存、相互检验,只有保持整体统一,我们才能通过角色的外部性格化创造实现对角色内部性格化的创造。
王传君所塑造的吕受益这一角色,是一个外部形象与语言都极有特点的人物。在电影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吕受益不论是站着或者坐着,基本都是一种含胸驼背的状态。尤其是在呈现出吕受益坐姿的全景镜头中,我们可以发现,吕受益不仅含胸驼背,而且总是双膝并拢,两腿微开,双脚呈内八字状,双手合十放在双腿上。這种形体的状态充分体现了一位白血病患者,一个小人物卑微与可怜的人物状态。同时,吕受益的语言总是有气无力,总是充满着无尽的妥协与胆怯。这种外部形体状态与语言相辅相成,都符合吕受益这一角色的人物性格。另外,王传君为了呈现出一位常年身患白血病的病人送应有的身体状态,他每天要进行大量的运动,并最终减重20斤。尤其是在病床上的那场戏,他为了呈现角色病入膏肓,生命垂危的状态,两天两夜没有睡觉。正是因为这种对于角色“外部性格化”的成功塑造,才呈现出了一位“活生生”的,极富真实感与感染力的白血病病人吕受益。
三、 内、外部性格化的双向融合
虽然我们为了更好地展开对角色“性格化”创造的认识与梳理,将其分为内部与外部两个方面,但我们应该客观地认识到角色的“性格化”创造应是一个双向融合的整体。在演员进行“性格化”创造时,内部性格化应起到主导作用,在整个创作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意义,而外部性格化应该是在内部性格化的基础上产生的,同时外部性格化又会反过来对内部性格化产生积极的影响。无论是从内部性格化,还是外部性格化入手,我们都应该使内、外部在角色“性格化”创作过程中保持相互一致、相互促进,只有达到内、外部性格化的双向融合才能最终实现对角色“性格化”的创造。任何内、外部的割裂都必然会导致创作的失败,脱离外部性格化,内部性格化就无从体现,而脱离内部性格化,仅仅停留在对角色外部性格化的处理上,其最终呈现的创作结果只能是流于形式的匠艺。
因此,我们在进行整个“性格化”的创作过程中,一定要找到足以反映内部性格化的外部性格化体现方式,而外部性格化的体现方式,又总能找到其内部性格化的依据。当我们处于这种有机的双向融合中,内、外部性格化就会产生相互的刺激,逐步并最终使我们达到对角色“性格化”的创造。
王传君所塑造的吕受益这一角色之所以被观众认可,主要取决于“性格化”创作的成功,但其中最为主要的,无论是为了创造吕受益这一角色而进行的从自我出发的内部性格化创造,还是对吕受益的外部形象与形体和语言动作进行的外部性格化创作,他们之间都必须是相辅相成,相互影响,共同推动着角色的“性格化”创作。
结语
表演艺术终究是研究人的艺术,人的性格是其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坐标,在研究人、塑造人的过程中,作为演员应该更加重视“性格化”创造这一命题。因为无论是从理论的角度,还是从实践的角度,“性格化”对于每一个从事表演艺术的人来说,都是必须要攻克的课题,也是难题。演员要想创造出鲜明、复杂的角色性格,必须要通过多方面综合努力才能达到。我们应当在日常生活中不断提高自身素质,积累创作素材与文化知识,提升思想修养及认知层次,广泛深入、感受并体验生活。另外,还要在创作的过程中认真分析剧本与人物,不断积累和总结经验,以求能够有机地运用“性格化”表演创作方法,塑造出更多性格迥异、个性鲜明的经典人物形象。
参考文献:
[1](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第一卷[M].郑雪来,等译,1958:291.
[2]许晓丹.斯氏“性格化”的再认识——论演员的“性格化”创作[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3(5):86.
[3][4](苏)玛·阿·弗烈齐阿诺娃.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精华[M].郑雪来,等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8:195.
[5](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