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锡江
二000年,时年九十有八的南京大学张威廉教授出版了一本很有趣的小册子《德语教学随笔》,里面有一篇的题目叫作《无独有偶的比喻》。讲的是歌德曾经不止一次用“一群老母猪互相拥挤摩擦来比喻自己的极大快乐”,张教授认为“这是没有过先例,后人也没有仿效过的一个匪夷所思的比喻”。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一七七五年,刚刚与未婚妻莉莉解除婚约的歌德,独自一人(有可能是在伦茨的陪同下)来到了瑞士苏黎世散心,其间认识了当时声名鹊起的研究相面术的拉瓦特尔(Johann Kaspar Lavater,1741-1801),又巧遇少年时代的朋友帕沙万特(Jakob Ludwig Passavant),几人在六月十五日清晨泛舟苏黎世湖上,吟诗数首。其中歌德最开始写的一首诗是这样的:
Ohne Wein kan's uns auf Erden
Nimmer wie dreyhundert werden
Ohne Wein und ohne Weiber
Hohl der Teufel unsre Leiber
如果这世上没有了美酒
我们永不能像三百那样无忧
如果没有酒也没有了女人
不如让魔鬼将我们的肉体夺走
这里面让人费解的当然是“三百”一词当作何解释?二十世纪初的歌德学会主席埃里克·施密特(Erich Schmidt)给出了解释:他在研究歌德的《浮士德》创作时认为,一八八七年学者库诺·费希尔(Kuno Fischer)给出的关于《浮士德》中的“奥尔巴赫地下酒店”(Auerhachs Keller)一节的创作年份判定是值得商榷的。
费希尔认为,这一章的创作时间当是一七七五年九月,其证据是当年的九月十七日,歌德在写给友人施托尔贝格伯爵(Graf Stolberg)的妻子的信中提到自己正在创作《浮士德》的一个章节,然后说自己就像是“一只吃了毒药的老鼠,见洞就去钻,见到水坑就痛饮”,该文字正好与“奥尔巴赫地下酒店”一节的《老鼠之歌》相印证:
地窖里藏着一只大耗子
每天奶油脂肪当小菜
圆鼓鼓吃出个大肚子
能跟路德博士赛一赛
不料厨娘给它下了毒
它到处乱窜往外奔
见了水坑就痛饮
但是随着《浮士德初稿》(Urfaust)以及歌德日记的重见天日,人们发现,其实歌德早在一七七二年间就已经开始了浮士德题材的相关创作。而施密特认为,“奥尔巴赫地下酒店”里面其实还有一个句子值得注意,那就是众人在饮酒之后高呼:
Uns ist gar kannibahsch wohl
Als wie funfhundert Sauen
我们是如此的快活
就像是五百头老母猪
施密特将这个句子与之前的日记中的诗句对比,认为在“三百”后面很显然故意省略了一个关键词,那就是“母猪”。所以,从诗歌主题与用词的对比来看,相关章节的撰写至少可以提前到一七七五年六月。而这也就是张教授所提到的“匪夷所思的比喻”。
事实上,狂飙突进时期的歌德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会有意识地使用一些粗俗的话语来表达其叛逆性(例如《铁手骑士》及其他作品中出现的“Arsch”[屁股]、“scheiBen”[拉屎]、“ScheiBkerl”[雜种]以及“Schwanz”[阳具]等)。但到了风格成熟的古典主义时期,歌德则会比较注意避免类似的词汇,甚至在后期的《浮士德》第二部中写下过这样的句子:Esf——tdie Hexe!(此处动词当是furzt[放屁])。歌德从狂飙突进到古典主义之间语言风格的转变,国内文学研究界其实关注的不多,值得深入挖掘。
不过,歌德关于“母猪”的譬喻其实并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在歌德的时代,民间常用一个单词来表示极度的快乐,那就是“sauwohl”(母猪般的快乐)。在一八三八年格林兄弟编撰的《格林德语大词典》(Deutsches WOrterbuch von Jacob Grimm und Wilhelm Grimm)中,就已经收录了“sauwohl'这个词条,其释义为:adv.auszerstwohl,wieeseinersauist,wennsiesichimkotewalzt;alsausdruck des hochstenbehagens(副词。特别快乐,就好像一头母猪在烂泥中打滚所感觉到的那种快乐;可以用来表达最高的愉悦)。同时,格林兄弟还引证了同时代人的其他一些句子。
年轻的歌德也经常使用这个词来表达快乐。例如他在瑞士之行的私密日记中还记下了一首怀念莉莉的诗歌,里面有这样一句:“Dass esder Erde So sauwohl und so wehistzugleich.”(尘世如此快乐,又如此痛苦。)而在一七七六年一月五日写给约翰·海因里希·默克(Johann Heinrich Merck)的信中就这样写道:“isI mir auch sauwohl geworden,dich in dem freiweghumor zu sehn。”(看到你如此的幽默,真是让我感觉无比的快乐。)所以,不难看出,歌德的比喻应该是对这个复合词中的“sau”与“wohl”两个部分重新进行了文学化处理,而“三百”或“五百”这样的数字则是快乐程度的夸张表达。
当然,歌德这首诗歌中“不如让魔鬼将我们的肉体夺走”,应该还影射了《马太福音》第八章(28-34节)的内容:
8:28
耶稣既渡到那边去,来到加大拉人的地方,就有两个被鬼附的人,从坟茔里出来迎着他,极其凶猛,甚至没有人能从那条路上经过。
8:29
他们喊着说:神的儿子,我们与你有什么相干。时候还没有到,你就上这里来叫我们受苦么?
8:30
离他们很远,有一大群猪吃食。
8:31
鬼就央求耶稣说,若把我们赶出去,就打发我们进入猪群吧。
8:32
耶稣说,去吧。鬼就出来,进入猪群。全群忽然闯下山崖,投在海里淹死了。
8:33
放猪的就逃跑进城,将这一切事,和被鬼附的人所遭遇的,都告诉人。
8:34
合城的人,都出来迎见耶稣。既见了,就央求他离开他们的境界。
在路德版德语《圣经》中,路德用来翻译“猪”与“鬼”的词正是歌德同样在苏黎世那首诗里面用过的“Saue”与“Teufel”。“母猪”与“魔鬼”的宗教联系应该是歌德早已熟知的意象,而且也一定反思过。所以他才会在“奥尔巴赫地下酒店”那一节里,将情节安排在了他求学时代的莱比锡,一方面缅怀青春时代的放纵,让醉酒的众人高喊出那句关于母猪的歌词,另一方面又借梅菲斯特与浮士德对这个问题进行探讨:
梅菲斯特:
Das Volk ist frei,seht an,wie wohl's ihm geht!(老百姓真自由,日子过得多快活!)
浮士德:
Ich hiitte Lust,nun abzufahren.(我只想把他们摆脱。)
梅菲斯特:
Gib nur erst acht,die Bestiafitat
Wird sich gar herdich offenbaren.(请注意,兽性就要华丽地爆发。)
这一切到底是人性,还是兽性?也许只有上帝知晓。但至少,年少时的歌德也应该如此放浪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