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严子陵先生是真正的隐士,晚年优游世外,垂钓富春江上。北宋范仲淹知严州时,撰有千古名篇《严先生祠堂记》,“云山蒼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桐庐严子陵钓台,遂名扬四方。
照书上说,严先生本是余姚县龙泉乡客星里人,即今慈溪市横河镇子陵村。为何他不愿归隐故乡而远赴桐庐养老,古书没有明说,我们也不便瞎猜。光武帝刘秀与严子陵是老朋友,知其德行才能,登基后促其辅政,尝同床而卧,不知严先生架子大,还是睡相恶,将脚搁在刘秀的肚子上,惊动了天上星象。次日,太史奏告:“昨夜客星犯帝座甚急”。
曾几何时,严子陵故里就叫了“客星里”;客星里附近有座“陈山”,传说严先生就归葬此处,故名“客星山”,明正德八年(1513),墓前立有“汉征士严光之墓”的墓碑,并建起先生祠、高节书院;客星山下有座石拱桥,始建于南宋,形如长虹卧波,就叫“客星桥”。客星山,俨然为一方人文胜迹。
2014年,我到客星山考察。客星桥已改为平板桥,严子陵墓及书院荡然无存。眼前的小山,丛石隆起,向阳坡挺立陡峭。我上山转转,严先生墓固然不可复见,就连一座普通东汉墓的影子也未能发现。这种地形地貌的石头小山,汉六朝时期不宜建墓。
大凡历史名人故事,越传奇,就越不可究诘。当年姜子牙垂钓磻溪,鱼钩是直的,也不挂饵,悬于水面上三尺,本着“愿者上钩”宗旨,枯坐终日;我去过桐庐钓台,钓鱼台壁立千仞,高高在上,距离江面何止百米。鱼,肯定是钓不到的,只能钓出一段扑朔迷离的千古佳话。
也许钓客的气质,符合高人隐士的形象。曾几何时,客星山下也有“子陵滩”,曾为严先生钓游之处。当然,这种古迹也是不明不白。
不明不白的客星山,存在了上千年,后来又出现一桩不明不白的怪事。
《汉三老碑》是东汉初的墓碑,记载地方官“三老”及其妻子的名讳、忌日等内容。作为浙江年代最早的古碑,号称“两浙第一碑”,名气很大,后为杭州西泠印社的镇社之宝。
关于碑刻的出土时间与地点,是一桩糊涂案。通行的说法,清咸丰二年(1852),余姚周世雄得碑于客星山,村人入山取土得此石,于是“移置山馆,建竹亭覆盖之”。清代金石学兴盛,文人墨客趋之若鹜,访碑是风雅的事业。如此重要的文物发现,周世雄的珍爱之心,可以想见。
据我的朋友、浙江省博物馆王屹峰先生研究,金石僧六舟早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路过余姚,就做了几种《三老碑》拓本分赠友人,原拓至今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在周世雄声称的墓碑出土前三年,六舟竟已访得此碑,真乃咄咄怪事。
后人大多沿用周氏及其友人的说法,只是细节略有差异,或说墓碑出土于客星山脚,或说山巅,或说墓碑出土之日,“骤然有飞沙走石”。
据我在浙东地区的考古经验,东汉墓葬多分布于山麓或半山腰,山巅不会有墓,山脚平地处也少有。汉墓多成群分布,只要发现一座,周边必有同期墓葬。我在客星山所见,地形地貌固不宜建墓,地表也不见汉六朝墓砖。当时就对《三老碑》的出土传说心存疑问。
光绪《余姚县志》“三老碑”条,在转述通行说法时,特意加了一段按语,大意是,有个名叫宋仁山的人最早发现《三老碑》,知道周世雄爱好金石,将古碑送给周氏奇文共赏(恐怕还在出土较长时间后),周氏见猎心喜,竟然连夜将古碑偷运回客星里老家藏匿。未几,就有了客星山出土《三老碑》的传说。东汉严先生故里、墓山上的碑刻,更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我对周氏的说法心存疑问,但这毕竟是周世雄、宋仁山两人之间的隐私,一百多年后,已不能起当事人于地下以对质。这桩公案,终将也成为不明不白的无头案。
可以宽慰的是,严子陵的故事万古流芳,至今传诵;《三老碑》的学术价值、艺术价值为人熟知,如今幸存于西湖孤山西泠印社汉三老石室内,供人参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