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蓉
站在黄昏时分的卡萨布兰卡小镇前,莫高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然后徐徐吐出。吐出的烟雾在空中盘旋了数圈后彻底消散不见。他看着那片虚空发呆:难道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像这烟雾,说不见就不见了,连一点儿踪影都找不到?
名曰卡萨布兰卡小镇,其实和北非那个著名的港口城市,或者那部逼格很高的奥斯卡获奖电影,没有半毛钱关系,它仅仅是这座城市中有钱人趋之若鹜的一个居住区,一期接着一期开发,一期比一期卖得火。渐渐地,在这座城市的一定圈子里,住在这个小区成为某个阶层某种身份的象征。
此刻,在夕阳的斜晖中,小镇欧式城堡一样参差的楼顶,修剪得错落有致的巨大树冠,雄阔而繁复的铁艺大门和围墙,穿着英国皇家卫队式的礼服、戴着黑色皮帽的保安,就连喷泉边一个轮椅上的剪影,都被洒上一层金辉,讓这个恨不得每一个毛孔都金碧辉煌的居住区更加金碧辉煌了。难怪露丝怎么都不肯……
想进入卡萨布兰卡小镇真还没那么容易。莫高最开始开的是队里那辆破桑塔纳,车停在停车杆前发动机发出巨大声音时,保安俯下身子问他找哪户人家。莫高随口编了个门牌号,结果保安对着对讲机讲了几句,回身警惕地问他是不是搞错了,说这户业主根本没住进来。莫高坚持要进去看,保安摇着他戴着皮帽的头坚决拒绝。隔着车窗莫高发现保安皮帽上的毛一点儿也不害臊地打了一个又一个结,有的结上还招摇地粘有杂色线头,真是可远观不可那啥啊。但即使人家可远观不可那啥,人家也有足够的权力不让你进去,你只能徒唤奈何。第二次他借了辆光可鉴人的大奔,保安立刻立正敬礼放行。钱他娘的还真是把尺子啊。
这个居住区是露丝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她最后一杯咖啡是在小区门口那家星巴克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在这里接的,最后一个影像保存在小区的监控探头里。可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找到她,无论如何,这里都是起点。
停好车子,莫高坐在戴维家楼下对面的长椅上。楼梯间的灯已经亮起,仰头看上去,一层叠一层,一层比一层窄,仿佛水晶天梯,而楼顶上欧式的尖顶,又像是天上的宫殿。露丝有没有上去过这个宫殿般的地方?她是不是迷恋那种琼楼玉宇的感觉?
这个名叫露丝的女孩儿出生在内地一个县城,母亲曾经是县剧团的头牌,属于那种因为漂亮不甘心随便嫁人的女人,直到已经相当尴尬的年纪,才被个不算太差的男人接盘。这个男人是县一中的英文老师,各种补课班让他小赚了一笔,也使他不显得那么没有资格获取美人的芳心。露丝的所有功课中只有英文好,高考数度落榜之后便来上海闯荡,出没在各种外国人和海归经常出没的酒吧,目的当然是猎到一个值得嫁的金龟婿,可以算是一个女猎手。露丝的照片莫高看过了,细长的眼睛,大嘴,立体感极强的颧骨和下颚,除了有点儿短的人中,总体上属于那种比较有国际范儿的长相,但是左眉心里那颗旺夫痣,又颇具有民族风。露丝走的是清纯路线,中长的黑色直发,化妆水平极高,在粗心的男生眼里,根本是素面朝天。这个样子加上一口伦敦腔的英文,上她钩的男人还真不少。但总是到要认真起来的时候,这些准金龟婿们就都打了退堂鼓。出师不利的消息传回老家,她那位做过县城剧团头牌的母亲,便急匆匆地赶来上海坐镇指挥。女儿愿意用青春和美貌赌人生,母亲愿意陪着女儿赌,但到目前为止,没人愿意下她们的注,连同这位戴维。
戴维毕业于一所美国常青藤名校,现在是一家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标准的青年才俊。露丝失踪当天刚刚拿到一份胎儿的亲子鉴定书,上面显示,露丝腹中胎儿和戴维是生物意义上的亲缘关系。此前,两个人正闹分手,戴维要分,露丝不肯。对于一心一意要通过嫁人改变命运,并且此刻已经有了杀手锏的小镇女青年来说,当然不会放过这条已经上钩的鱼。
天彻底暗下来之后,戴维终于出来了,手里拎着个黑色大垃圾袋。跟照片上一个样子,头顶一撮长发编成的小辫子,身材不高,有点儿小肥,娃娃脸。没错,就是他。
等他扔了垃圾走远了,莫高从长椅上站起来,打开齐胸高的垃圾桶,刚要探头进去,一股浓烈的酸腐气味冲出来,熏得他眼睛一阵酸痛。
拎出最上面那个垃圾袋,打开结,把里面的东西倒扣在地上——暂时不能惊动对方,只好用这种办法。鱼骨架、黄瓜头儿、吃了一半的香蕉、淌着血红汁液的烂了的火龙果、瘪了的啤酒罐、沾上汤水的餐巾纸……突然,他看见垃圾深处有两根灰白色的棒骨,心头马上一紧,赶紧用手去够。谁知这个时候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大叔,你在找什么?
他一侧头,昏黄的路灯照出两只轮子、一双脚,再仰头看,原来是他开车进来时看到的那个寂寞地坐在喷泉边的轮椅男孩儿。莫高向来眼尖,他发现这个男孩儿的轮椅是一个德国的品牌,据说是轮椅中的奔驰。但男孩儿并不像一般坐轮椅的人那样有着纤细且瘦弱的脚踝。有钱人家的孩子,真是不一样。再向上看,男孩儿两个手臂肌肉线条明显,一双小眼睛,眼距稍稍有点儿宽,但两道浓密的眉毛多少为这张脸挽回了些分数。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应该是读大学的年纪。
钥匙丢了,看是不是随手扔在垃圾里了。莫高暂时把目光从棒骨上移开,低下头咕哝,接着继续翻捡垃圾,好像真的在找钥匙。
可是这包垃圾是那个哥哥丢的。轮椅男孩儿转身指着戴维远去的身影说。
我晕,碰上个爱管闲事的,莫高心里道,却还是笑眯眯地说,哦,我搞错了,谢谢你。接着,他装模作样要翻另外一包垃圾,不料男孩儿接着问,请问大叔,你住哪一户,我怎么没有见过你?莫高心说关你屁事,但临到出口时却不得不和颜悦色地说:我住亲戚家里,刚来,你可能没见过我。这下男孩儿不再说什么,摇着轮椅走了。莫高赶紧把两根棒骨拿了起来。
数天之后,法医说他找到的那两根宝贝是羊的腿骨。莫高听到后,嘴巴里一阵乱骂,不过,他转念一想,也算是好消息,至少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露丝已遭毒手。他决定上门跟这个戴维过过招儿。endprint
我妈说谈恋爱可以,但不能和太漂亮的女孩儿结婚,比自己阶层低的漂亮女孩儿更加不能。她们受到的诱惑比一般女孩儿多,心也比一般女孩儿野,目的性更强。她们知道美貌就是生产力,她们一心一意想做的,就是让美貌的产出最大化。戴维坐在莫高对面,搓着他的小胖手说。一根编得紧实细密的小辫子在他脑后左右摇晃。
莫高打电话约他的时候,他勉强同意见面,但执意不让莫高去家里,于是,他们约在露丝买最后一杯咖啡的那家星巴克里。
两个人头顶上有一盏吊灯,这让莫高有机会更加仔细地观察戴维。脸有点儿婴儿肥,看上去还没有完全脱去稚气,一双眼睛漠然而充满戒备,让你无法判断他的真实想法,一双手却显示出与他年龄和阅历相称的不安。
这家星巴克,莫高开桑塔纳来的那次已经走访过了。看到莫高手中的照片,一個梳着波波头的女店员说,这么奇葩的女人我怎么会不记得?手里拿张过期的抵用券,她坚持说还能使用,我请示店长,店长为息事宁人,翻出自己的一张抵用券让我给她用。女店员一边利索地收拾着台面一边说,全身名牌,却为了一张十元的抵用券跟我磨叽半天,哼,真是有空。我看,她那身名牌要么是假的,要么是男人送的。女店员接着用手指着一个位置说,她上次就坐在窗边那个位置,一边喝咖啡一边朝外张望,一个中杯咖啡喝了一个多小时,上卫生间回座位时还不忘记抓一把料理台上的糖包塞进她那巴宝莉风衣的口袋里。没钱还要扮上流名媛,真是绿茶婊。莫高等她一口气吐槽完才再问她,这个女孩儿几点走的。女店员细长的手指一阵敲击收款记录后说,买咖啡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三分,走的时候应该快要九点了。莫高又问,有没有看到她离开星巴克之后去了哪里?女店员说,朝卡萨布兰卡小镇里面走了,之后再没有注意过。
此刻听到戴维关于生产力和产出的比喻,莫高再次想起女店员刻薄的话,于是问,就因为这个你要和露丝分手?
不全是,我们的原生家庭差距太大,她可以说一口流利的伦敦腔英文,可以打扮得很漂亮,但骨子里还是来自底层,相处久了,我们连吃饭要不要把饭碗端起来都会吵。虽然每次都是她先让步,但我妈提醒我说,这样做更说明她的目的性强。戴维一副义正词严的表情。
那如果她有了你的孩子呢?莫高接着问。
孩子?戴维看上去有点儿措手不及,抬起两只眼睛吃惊地看着莫高。
她失踪那天去医院拿过一个胎儿亲子鉴定报告。莫高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然后她直接到你家找你来了,之后便销声匿迹。
戴维叫道,你的意思是胎儿的父亲是我?她想做什么?她怀孕并没有征得我的同意,想用孩子作为嫁给我的筹码吗?还是想敲诈我?!
你说呢?莫高反问。
我们早就说好了只是身体关系,合则继续,不合则分,否则,我怎么可能和她上床?我可以买大牌包包和衣服给她,我妈早就提醒过我,多交往几个女孩子可以,但不要让人家大着肚子找上门。这个我当然知道。没有得到我妈认可的媳妇是进不了我家门的。戴维用手撸了一把头上的辫子,接着反问莫高,莫探长,你说,你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听到这话,莫高不知道该恼还是该笑:这个问题该是我问你的,你怎么办?
我并不知道她怀孕,你说的那天我根本没有碰到过她,所以……戴维摇摇头,耸耸肩。
所以什么,所以她的失踪跟你没关系?如果真是这样,请把你那天都做了什么详细说明一下,我得核实。莫高已经第三次摸出香烟,看了看墙上的禁烟标志,他把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收了进去。
要我提供不在场证明,对吧?那天从下午两点开始我就在泰康路一个酒吧里看球赛,天亮才回家。当晚住在我家的是我表弟,他本来和我一起在酒吧看球,后来说酒吧太吵,要回家看,我把车钥匙和门钥匙给了他。他进门不久就有人摁门铃,来人自称露丝,还说是我的未婚妻,表弟说我不在家,她不信,直到把每个房间都看过之后仍不肯离开,要在家里等我,表弟说孤男寡女不方便,硬是推她出门把她关在门外的。
的确,是这么回事,这位表弟莫高已经细细“拷问”过了。他正在上他表哥毕业的那所常青藤学校,一样是青年才俊。有《嫌疑人X的献身》这部经典著作在先,莫高对于高智商的对象还是相当警惕的。他们表兄弟,会不会联手玩了什么花招儿?
戴维有酒吧老板和客人以及酒吧监控作证,表弟有看球赛时发的弹幕和在戴维家台式电脑上的QQ聊天记录作证,而且两个人长相差距太大,没有可能狸猫换太子,所以说,这位戴维确有不在场证明。之后申请搜查令,在戴维家里找到了露丝的生活痕迹,甚至在卫生间找到了属于露丝的微量血迹,但两个人有较长时间的同居关系在先,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露丝在星巴克接过的那个电话,查出来是从卡萨布兰卡小镇物业公司的座机打出来的,通话时间只有十几秒。按照时间推算,她是接到这个电话之后才去的戴维家,而这个时候戴维的表弟刚刚到家。十几秒长的通话时间能说什么呢?打错的话通话时间太长,熟人的话,又有点儿短。那么,很可能是有人通过这个电话向她通风报信,而这个人很可能将开着戴维车子的表弟误认为是戴维。物业公司说,下班后公司的电话是转接到保安岗亭的,那么这个电话应该是从岗亭拨出的。具体是谁打的,目前没有人承认。
露丝的微信朋友圈莫高的助手进去查看过了,获点赞和评论最多的是一组卡萨布兰卡小镇的照片,碧蓝的泳池,金发碧眼的男女们出入的会所,有金色狮爪的白色浴缸,还有她自己用一个一线品牌的包包挡住半边脸嘟着嘴的卖萌照,照片下面有段中英夹杂的感言,其中有句带着花边的话,现在读上去很像是谶语:生是卡萨布兰卡的人,死亦是卡萨布兰卡的鬼。看来,为了嫁到这里,这女孩儿真是拼了。
按说这种疑似被侵害的报失踪案件,只要找出矛盾点,两三天就能见分晓。眼下这个案子刚上手时矛盾点相当明显,出身低微的漂亮姑娘恋上富家公子,事发前又怀有身孕,她在朋友圈里昭告天下,老娘嫁入豪门指日可待,可到头来这条鱼却无意上钩,怎能不让她气急败坏?可莫高告诉戴维露丝怀孕时特意注意过他的微表情,他的惊讶应该不是装的,否则演技也太好了。endprint
露丝,戴维。露丝,戴维。莫高还真不习惯这些半中半西的名字,无奈他们是真的叫这些名字,就连这个小区,真的就叫卡萨布兰卡小镇。这世界怎么了,唯有这个样子才显得高出普罗大众一等吗?如果真要高人一等,那就拿出高人一等的样子,不要我妈说东我妈说西,胡子都长出来了还舍不得丢掉安慰奶嘴。让莫高不舒服的还有他们那种对待异性的态度,什么叫身体关系?听上去很冷静很客观,似乎比肉体关系来得不那么猥琐和低俗,但揭开面纱,不过还是荷尔蒙在主导。他记得一句话,上帝把性和爱联系起来,是为了给爱一种语言或仪式,给性一个引导或理想。这些自诩现代的人,真的冷静客观到不需要引导或理想,只要语言和仪式了?
徘徊在卡萨布兰卡小镇,莫高的眼睛失焦似的盯着正在喷水的音乐喷泉,如果不是戴维,那使得露丝失踪的人会是谁?
這种案件最怕的就是没有因果关系的随机作案,随机碰上,随机杀害,然后带走谜底,把谜面留给傻傻的没头苍蝇一样紧追不舍的侦探们。
喷泉中央是一尊白色的外国女神雕塑,女神肩膀上扛着一只罐子,罐子里不断飞溅而下的水喷出的水雾在阳光下映出彩虹。莫高眼尖,隔着彩虹,他看见随着音乐节奏滑动的轮椅,又是那个爱管闲事的男孩儿。此刻,他一副自在享受的样子。
也许这个整天在院子里游荡的轮椅男孩儿会看到些什么。莫高踱步过去,站在距离男孩儿不远处,在一曲终了之时鼓起了掌。
男孩儿回过身来,看见是他便问,大叔,钥匙后来找到了吗?
还没有,莫高回答说,不过除了钥匙,我还在找一个人,你见过她吗?说着,莫高打开手机,给男孩儿看露丝的照片。
男孩儿用手指滑动手机屏幕,认真地看了看照片,然后蹙着眉说,好漂亮的姐姐,你为什么要找她?
受人之托,你见过她吗?莫高盯着他那长着密密麻麻汗毛的胳膊追问。
男孩儿重又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有特别注意到过,她怎么了?
失踪了。你今后如果想起什么的话,请打我的电话。莫高报了手机号码给男孩儿,男孩儿认真地记在自己的手机里。莫高要男孩儿打给自己,男孩儿却说,我妈说,不要随便给陌生人手机号码,不过你放心,我想起什么的话,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的。
又他娘的“我妈说”,现在的男孩子都是妈宝男吗?
夜深了,莫高还在看派出所送来的卡萨布兰卡小镇的资料。全市消防安全示范小区,全市治安模范小区,仅仅有过一些小纠纷,宠物吓到老人孩子的、乱停车位的、在家开派对邻居不堪其扰的、花盆掉下来砸到行人的……最大的案件不过是最近丢了一辆奥迪车。还真是仓廪实而知礼节啊。
莫高把奥迪车失窃案的报案材料翻开。这家人两辆车,一辆保时捷,一辆奥迪。奥迪平常就停在车库里,很少用,所以丢了好几日才发现。监控是有的,驾驶员开过摄像头时,遮阳板是放下来的,面部看不清楚,从下巴和头颈部看得出是个年轻男子,车里面看不出有其他人。后来,车主在自家信报箱里发现一张留言条,说借他家的车子一用,一周之内必归还,请勿报警。若是报警,车子便真的有去无回。留言条是用剪下来的字拼起来的,没有署名。嗯,这个家伙,借人家车子还借得挺有创意的。
查车子开出去的时间,是露丝失踪的次日凌晨,这一下子让莫高对这个盗窃案感起兴趣来。车完全可以充当运输工具,后座上横躺一个人,或者后备厢里放一个人,绰绰有余。
那么,开车的人是谁呢?从下巴和锁骨能看得出,一定不是那个全身上下都圆鼓鼓的戴维。知道哪部车子是哪户人家的,知道这辆车子的使用频率,知道摄像头的位置……对,最符合这些条件的是保安这个群体。让莫高更为兴奋的是,这家物业公司恰恰有一个名叫安来福的保安在前段时间不辞而别。找出安来福的照片,遮住脸的上部,正是监控中拍到的那个开车人。
安来福仅仅是个保安,应该不会和心比天高的露丝有交集,他会是戴维雇佣的吗?对呀,戴维自己没有作案时间,可以雇人替他做啊。
无论如何,先找到安来福再说。莫高请保安队长打电话给他,语音提示不在服务区。保安队长说他不辞而别之后手机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莫高带着技术员去了安来福的宿舍。宿舍在小区的地下室。说是地下室,其实窗户在地面以上,再下面还有一层是车库。要进入宿舍,可以从电梯直接下到车库,再走个小楼梯上来,也可以直接从地面上汽车的进出口步行进来。保安这个群体流动性很大,不打招呼走掉的也不是没有,所以安来福走掉之后并没有引起太多重视。
从电梯出来后,一股湿气和霉味儿扑面而来。地下车库一眼望不到边,车子停了有六七成满。带路的保安队长先带他去看了奥迪车的位置,在一条路的尽头,离通往保安宿舍的小楼梯不远,途中并没有任何监控设施。
上小楼梯时,一个转弯,透过一扇小窗户,莫高发现那个轮椅男孩儿也在地下车库里,正绕着粗大的立柱做出各种滑行动作,有点儿像太极,又有点儿像舞蹈。莫高心想残疾人也蛮可怜蛮寂寞的,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保安的宿舍区域,是一排靠着窗户隔出来的小房间,有房门但没装门锁,保安队长解释说保安队员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不可以有个人隐私。每个房间大概八九个平方,住两个人,卫生间盥洗室共用。门背面是一整个穿衣镜,从视觉上扩大了房间面积。安来福这间,床上的东西已经被同宿舍的保安卷起来塞进柜子里。墙上、地上、床下、床板缝隙里,技术员没有找出任何异常的痕迹。
摊开那堆行李,年轻男子身上浓烈的荷尔蒙味道与衣服没有清洗干净的陈年汗味,或者还有狐臭,混合在一起扑进鼻子里。山寨的皇家卫队上衣和熊皮帽皱成一团,扔在一堆脏衣服里,简直像是某种嘲弄。保安队长说这些保安一般籍贯安徽或者山东,因为卡萨布兰卡小镇薪水相较同行业稍微高一些,所以能够招到高中毕业生或者复员军人,相貌上也会比较周正。安来福的照片莫高看过,还真有那么几分英俊。不过,即使仅看照片,也能感觉到这几分英俊不那么耐看,也显得底气不足。endprint
技术员在检查安来福留下的那堆东西,莫高从房间走下楼梯再走到奥迪车停的位置,又走回来,走走停停,好像在找什么。带路的保安队长殷勤地跟在后面。
同一宿舍的两名保安上同一个班还是不同的班?莫高问。
按照要求一个宿舍的保安上同一个班,这样一起上班,一起休息,互相不影响,但也有私自调换班的,只要不误工作,我们也不干涉。保安队长知道莫高想问什么,接着说,这两个人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私自调了班,你进我出,你上班我睡觉,基本不见面。出事那天的值班记录我找出来了,莫探长你看看有没有用?
接过保安手上那张纸,莫高蹙着眉头仔细看着。安来福是下午两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当天有交接签字,奥迪车是凌晨一点开出卡萨布兰卡小镇的。这中间有三个小时,他要做什么的话,这个时间足够了。对了,星巴克服务员说露丝是九点走的,是接了一个电话之后走的,这个电话是转接到岗亭的物业固定电话打出来的,安来福这个时候正在上班,会不会是他打给她的?他怎么会有她的手机号码?是戴维给的吗?
走的时候,技术员拿起手中的两个物证袋给莫高看,一个里面是从安来福床上收集的数根黑色毛发,另外一个里面是巴掌大小几乎揉烂了的小纸袋,仔细看,上面印着星巴克的双尾美人鱼商标。
那边查车子去向的侦查员向莫高汇报,奥迪先是从花桥出了上海,再沿着京沪高速北上,从山东泰安出高速。三小时后再从泰安入口回到京沪高速,开到南京后没有了踪影。
安来福正是山东泰安人,难道他用奥迪车作为运输工具把露丝或者她的尸体带回老家,藏在了某处,然后从老家逃往南京?
在去泰安的路上,莫高接到了技术员的电话,小纸袋确实是星巴克的,装过黄糖。那位梳着波波头的女店员说过露丝从料理台上顺走过糖包,不是吗?收集的毛发一部分认定是露丝的,其余的同牙刷和皇家卫队上衣领上的皮屑比对,认定是安来福的。
这倒出乎了莫高的意料。露丝居然和安来福上过床,至少,露丝躺到过安来福宿舍的床上,而且有过较为激烈的动作,否则那些糖包怎么会被摧残成那个样子。
北方农村的破败超出了莫高的想象,还没进村,就看到各种塑料废品和生活垃圾堆成的垃圾山。正是晚饭时分,一条巷子走进去,没有几家烟囱是冒烟的,整个村子几乎看不到人影,隔着院墙望进去,许多人家院子里的野草长到了齐腰高。
此时莫高的身份是独立撰稿人,他的课题是农村空巢老人的心理健康问题。在给了两百元劳务费之后,一口龅牙的村头小超市老板给他当了“导游”,有问必答,殷勤得嘴角都说出了白沫。村里年轻人去济南打工的最多,也有到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的,一年回来一次算孝顺的,有的出去就没回来过,孩子也生在外面。男的当保安的多,有的在建筑工地上干,女的当服务员的多,当然也有做见不得人的事的。说完,龅牙老板猥琐地看了眼莫高,见没有回应便继续说,现在,我们村有二十一个老人,十五个小孩儿,只有一个年轻人,之前打工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腿摔断了,就只能待在村里。農忙的时候,老人小孩和“瘸子”都在地里。现在啊,村里老人死了都找不齐四个抬得动棺材的人……
莫高在破败的厨房里发现一个冰柜,冰柜上摆放着落满尘灰的瓶瓶罐罐
莫高问,村里在上海打工的都有谁?
龅牙老板说,村东有个叫安来福的,听说在一个有钱人住的小区当保安,总有好东西带回来,是城里人不要的衣服、家具和电器,有的衣服连吊牌都没剪,带回来放在我店里卖,还真能卖几个钱。
喔?这些东西怎么送回来的?莫高问。
有快递回来的,有托运回来的,有些是他过年带回来的。
这个安来福家还有什么人吗?莫高问。
唉,这个安来福是独生子,他爹早几年出去打工,死在塌方的煤窑里。后来他出去打工,他娘寂寞,养了一头牛,把牛当儿子,给牛起了名字叫来贵。几天前的一个傍晚,牛到我商店门口哞哞叫,我感觉不对,急忙跟着牛到来福家,一进门就看见他娘摔倒在地上,半个身子不能动。我赶紧给来福打电话,来福连夜开车回来,送他娘去看病。三四天后又开车回来了,带着他娘的骨灰。牛见了主人的骨灰,不吃不喝,没几天就死了。唉,有时候,人还不如牲口啊。龅牙老板感叹了一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安来福开的什么车?莫高问。他心想,安来福回来过两趟,为什么高速公路监控只发现了一次?
啥时候?让我想想,第一次是六七天前,第二次是两三天前,两次开的车不一样,一次是奥迪,一次是奇瑞。龅牙老板说。
这个采访对象我感兴趣,带我去他家看看。莫高说。
看啥?又没人。龅牙老板撇撇嘴。
我拍几张照片,写文章要配插图。莫高说着,又拿出皮夹子抽出两百元给龅牙老板,让他想办法。
不一会儿,龅牙老板跑了回来,老远就朝莫高晃着手里的钥匙,是从安来福本家一个伯伯那儿借来的。
两个人在一扇大铁门前停住,龅牙老板说就是这儿。在大门外,莫高找到了好几种轮胎的花纹。他拍下来,微信发给技术员,技术员很快回复,其中的确有奥迪车留下的。
莫高在破败的厨房里发现一个冰柜,冰柜上摆放着落满尘灰的瓶瓶罐罐,冰柜并没有通电。龅牙老板说冰柜也是从上海运回来的,没卖掉,安来福他娘就自己留着了,留着又舍不得通电,放在厨房当个柜子用。莫高掏出抽剩下的香烟递过去,说老板请抽支烟,然后下巴朝门外一歪。老板一看是中华,一口龅牙便合不拢了,便噙上一根喜滋滋地等在门外。
院子里有个地窖,顺着脚窝下去,地窖有八九平方米,里面存着红薯和南瓜,红薯已经在发芽了,南瓜则散发出一股发酵的味道,此外并无异常。卧室的炕洞莫高也探头进去看过了,也无异常。
可是当他刚走近后院,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莫高猜想应该是粪池,可还没等他走到跟前,地上就出现一拨一拨蠕动的白色蛆虫,让人无法下脚。莫高随手拿起把扫帚,谁知扫帚一到手上就散了架,他勉强捏紧了扫出一条路,屏住呼吸走到跟前。原来蛆虫是从牛棚里面爬出来的。endprint
伸过头去看,牛棚的地面和院子基本齐平,但土是松的,蛆虫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土里爬出来,有几只已经顺着莫高的鞋后跟爬上了他的裤腿。盯着那些蛆虫,莫高的心在狂跳。他顾不上正在勇敢攀登他裤腿的蛆虫,拨通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
挖掘时几乎全村老少连同“瘸子”都来了。
土一点一点被挖出来,一担一担被抬走,渐渐地,有东西露出来,带有黄色皮毛,莫高陡生疑虑,是牛!他这才想起,龅牙老板说过,和安来福母亲相依为命的那头牛死掉了!
看热闹的村民显然同时得出这个结论,本来紧张严肃甚至带点儿惊悚的氛围,突然像皮球泄了气,人们的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莫高却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村里人散去了,站在北方农村的星空之下,莫高点燃了一根香烟。他有点儿后悔刚刚太心急太草率。在看到蛆虫从松动的泥土里爬出来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案子已经破了。可事实证明这个推理是错误的。如此一来,消息肯定很快会传到安来福耳朵里。如果犯罪嫌疑人是他的话,无疑会打草惊蛇。
在他刚刚躺到派出所散发着汗腥味的值班床上时,局里打来电话说,涉案奥迪车在南京郊区一个公园的围墙外面被发现,车右前方有碰擦,发动机受损,无法点火。技术员在车里发现安来福的生物信息,但没有发现露丝的生物信息,从后备厢提取到织物的纤维,还有待化验和认定。
从工作岗位不辞而别,偷开业主的汽车并弃之郊外,加上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这完全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行为方式,只有发生重大变故的人才有可能这样做事情。必须继续寻找这个安来福,只有找到他,才能揭开谜底。
重回卡萨布兰卡小镇,莫高觉得破案的根源还在这里。无论露丝的失踪是和戴维有关,还是和安来福有关,都离不开卡萨布兰卡小镇这个空间,也离不开露丝失踪当天这个时间。时空卡死了,凶手不可能找不到。他想再检查一遍安来福留下来的那堆东西,看看有没有漏掉的线索。他相信,人总是有迹可循的,而物品就是一个人生活的横截面,它们可能揭示来路,也可能暗示去向。
莫高又一次遇见轮椅男孩儿。说是遇见,并不准确,那个时候他已经进入安来福的宿舍。他正在低头四处查看时,突然从挂在门后的那面镜子中一眼看到了他。轮椅男孩儿坐在轮椅上,也正弯下腰朝安来福的宿舍里看。关于这个案子,轮椅男孩儿一定看到过什么,莫高心想,我得想办法让他讲出来。于是他先下楼梯到地下车库,再从车库乘电梯上到地面,可此时轮椅男孩儿早已不见踪影。
重又回到安来福宿舍,莫高从那一堆气味浓重的杂物中翻出一本小册子,是泰安一所中学的高中毕业纪念册,有姓名、家庭住址,有的有电话号码,有的没有。去向一栏,有的龙飞凤舞地写着某个大学,有的有气无力地写着某个职业培训学校,也有的工整严谨地写着某个部队的番号,还有的黯然神伤地空着。下面是留言,各种搞笑,各种矫情,各种为赋新词强说愁。莫高在其中注意到一个考上南京一所医学院的女生。女生照片看上去挺清秀,她给安来福的留言是:加油,我在美麗的莫愁湖畔等你。署名的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爱心。留言的空白处另外有一个笔迹写着:你真的会等我吗,如果我没有如你所愿考上大学?
看来两个人之间有某种约定,而他为母亲看病,没有就近去济南的医院,而是去了南京,是否和这个女同学有关?
正在此时,局里来电话说外侦的同志发现安来福了,正在昆山一家网吧上网,队长让他等在卡萨布兰卡小镇外面。
接上莫高,队长与他商量,现在既没有安来福加害露丝的证据,也没有他被戴维雇佣的证据,要是抓他的话,只能以涉嫌盗窃为由。
莫高想了一会儿,提出一个方案。队长闷着头抽了一会儿烟,然后转过身来对他说,可以试试。
他们刚下高速公路时,外侦的同志来电说安来福下线了,看样子准备走。莫高接的电话,说你傻呀,他要走,你就让他走了?
等他们一路闯红灯赶到时,网吧门口有两个人正在练拳脚,那个像安来福的男子鼻子已经出血了,爬起来后转身想跑,外侦这哥们儿上去把他绊了个趔趄,嘴里叫着,想走?先问你哥的拳头答不答应……就在这时,莫高高喊一声,安来福。鼻子出血的男子闻声如受惊的野马一样朝马路对面跑去,莫高追上去,车上的几个小伙子也包抄过来,把安来福团团围在中间。安来福困兽一样无望地左奔右突。
莫高手往裤子后口袋里一摸,一副手铐已经到了手上,他一个侧身上去,咔地先铐住安来福的一个手腕,在铐另一个手腕时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把人家女孩子藏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安来福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莫高知道有戏,蹲下身子,掀起他长长的额发又把刚刚问的话重复了一遍,安来福说:“藏在……藏在牛下面。”
牛?莫高立刻想到了那头在月光下生满蛆虫的庞大牛尸。
高速公路上除了隆隆响的重型卡车之外,几乎只有他们一辆车在飞驰。安来福夹在两个侦查员中间一言不发,英俊的脸庞扭曲着。莫高从后视镜里观察猎物一样看着安来福。
一般来说,凶手逃得越久,心理素质越好,尤其是这种没有找到受害人尸体的案件,他不开口承认,警方很难拿他怎么办。只有在抓捕的一瞬间,趁着他惊魂未定之时先给他一个下马威,才可能取得突破。所以,抓到后问的第一句话非常关键。几个小时前,从卡萨布兰卡小镇到昆山的路上,莫高一直在想第一句话到底怎么问。问露丝到哪里去了?不行,如果露丝和他仅仅是萍水相逢,即使是相逢到了床单上,他也可能连露丝的名字都不清楚。他完全可以反问露丝是谁,我又不认识她。问你某月某日做了什么?他会意识到你是在确认不在场证明,等他反应过来,对抗的心理就强化了。问你把人家姑娘怎么样了?也不行,什么怎么样……所以,当想到“你把人家女孩子藏到哪里去了”时,莫高很是骄傲了一会儿。这句话隐含了一个前提,肯定是你把人家女孩子藏了,我只问你藏到哪里了。
他们抵达安来福家时,天已经大亮,当地派出所已经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线,只等他们一到就指认埋尸现场,开始挖掘。endprint
蛆虫较几天前更多了,爬得门前都是,臭味也是,老远都闻得到。尽管这样,看热闹的人还是很多。
牛尸已经发黑,流着黑红色的血水,几乎不能完整地挖出来,只好把牛肚子那边的土都挖掉,形成一个坡道,法医戴好手套穿好防护服走下去,几个人合力把死牛拖出来。死牛刚刚拖出,下面就赫然露出一个已经尸斑严重的女人的腰背部,再往里看,女人像蜷缩在子宫里的婴儿一样头和脚相抵在一起。
谜底就要揭开了。
莫高站在一旁,心里咚咚跳着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期待着看到露丝左眉角那颗据说旺夫的黑痣,有点儿短的人中……可是等女尸翻过身来,两眉之间什么都没有,怎么回事?再看脸部,根本不是露丝!
就地突审,莫高没提关于露丝一个字,他得先弄清楚这具女尸到底是怎么回事。安来福倒也爽快,他说,一命抵一命,她活该。我妈是她害死的,她是替我妈偿命的。
莫高想插话,但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这个时候,应该先让对方把话说完。
只听见安来福接着说,打电话不接,去宿舍找不在,发信息说我妈病危,我就等在急诊室,叫她找个好医生救我妈,她也不回。当初我们俩说好了,生生世世不分离,现在想起来,还不如一个屁。等轮到我妈时,医生说我妈要早送来一两个小时还有救。要不是想着有她在,我就直接去济南,或者直接去泰安了,也误不了病,我妈就能救下来……我傻啊……我妈一瓶水没吊完,人就不行了,硬睁着眼睛颤抖地指着我。我知道,我还没娶媳妇,她眼睛闭不上,我又发信息给她,恳求她来一下,哪怕假装一下,让老人能把眼睛闭上,她还是没回。她手机号肯定没换过,我在其他同学那里确认过了。母亲火化了之后,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回到南京,行尸走肉一样徘徊在她实习的这家医院……
莫高猜想,这个“她”很可能就是那个在留言本上说在南京等他的女孩子。
我心里有怨气,我想见她一面,如果她能道歉,或者安慰安慰我,我可能也就放下了。但她一直没有回复,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发现了她。她从医院大楼出来,进了停车场,开出了一辆英菲尼迪,我认得,卡萨布兰卡小镇有这种车,是一辆高配的英菲尼迪,至少要八九十万,她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怎么开得起这么好的车子?我跟着她。她在一幢写字楼外接上一个比我还帅的年轻男人。男人上车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的满腔怒火顿时迸发了,当时就想撞上去。如果亲她的男人比我老、比我丑,我心理或许还平衡一点儿,可是,凭什么,她能找到一个年轻的高富帅?我跟着那辆英菲尼迪来到一个很豪华的小区,跟卡萨布兰卡小镇差不多,我把车停在小区对面,在车上等了一个晚上,副驾驶座上是我妈的骨灰,我告诉我妈,我一定会让她瞑目。天亮时分,她开着那辆英菲尼迪出来,我尾随上去追了她的尾,她疯婆子一样跳下来准备跟我吵架,但是当她看到是我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我拉她上车,她不肯上,大叫救命,有人围上来,我说是两口子打架,叫旁人不要多管闲事。我把她拉到车上后,可能是我的表情吓住了她,她连连说手机丢了,没有看到我的信息。可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是她自己找死的。
這应该对得上,龅牙老板说安来福第二次回村开的是奇瑞,奇瑞和英菲尼迪的车标相似度比较高,以龅牙老板的见识,应该是将英菲尼迪错认成奇瑞了。在奥迪车撞坏之后,安来福应该是开着那辆英菲尼迪回泰安老家的。
无意中破了另外一起凶杀案,也算是莫高办案历史上开出的一朵奇葩,叫他哭笑不得。可是,露丝的案子什么时候才能见云开见月明呢?
根据前面技术员找到的痕迹物证,安来福依然嫌疑最大。追问下去,莫高发现,露丝和安来福确实有过肉体关系。戴维和露丝同居,却从未给过她家里的钥匙,这让她很失望,直到有一天戴维告诉她要和她分手时,她哭得昏天黑地。可戴维决心已定,他把露丝推出家门,把她的箱子扔在楼梯间。安来福在上岗的途中发现坐在喷泉边长椅上痛哭的露丝,腿边上放了两个路易威登的行李箱。本来他已经走过去了,是那两个路易威登的箱子刺痛了他的眼,他想这个豪门怨妇如果不要这两个箱子的话,准能在二手网上卖上一个好价钱。当然,他回转过来的另外一个原因,还是露丝梨花带雨的样子激起了他的同情心。
他从山寨的英国皇家卫队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是母亲织的粗布手帕,弯下腰递给露丝。露丝感激地接过,发现手帕和他的制服形成滑稽的对比时,忍不住笑了。她笑的时候,眉心那颗痣一跳一跳的,很是妩媚,这激起了安来福的情欲。他问她有什么伤心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她想了想,从香奈儿包里拿出一个普拉达的皮夹子,抽出两百元钱,请他看到某个号牌的车进小区时打电话给她。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镶钻的欧米伽女表。他突然想这只皓月般白皙温润的手腕一定十分柔软光滑。
他打过几次电话给她,她也又给过他几次钱。露丝在星巴克里接到的那个电话,的确是安来福打的。他告诉她戴维开车回来了。可等他随后在小区巡逻时,又一次发现她在花园的长椅上哭。他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走过去安慰她,手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谁知她起身扑到他身上,哭得喘不过气来。他建议她去他宿舍躺一会儿,他会帮她盯着戴维有没有回来。她竟然同意了。进了房间,他扶她躺上床。她眼神迷离,双唇微启,一双白生生的长腿露在外面。他没忍住。她也没拒绝。
两个人的肉体关系进行得很仓促,安来福从露丝身上下来就催她快点儿穿衣服离开,宿舍门没有锁,保安队长和同事随时可能进来。
此时,安来福的手机响了,村头的龅牙老板说他母亲病了,半个身子不能动。他急了,跟露丝说你真得马上走了,我得立刻回老家一趟。露丝说走可以,给钱。安来福恼了,说你又不是卖的,为什么我要给你钱?露丝说,我当然不是卖的,卖你也买不起。叫你给钱,是惩罚你对我的不尊重。安来福说,我怎么尊重你?你自己投怀送抱。露丝说,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你既然提起裤子就赶我走,你就是把自己当嫖客了,我不该跟你要钱吗?安来福急着要走,不想和她多纠缠,于是拿出一百元扔在她脸上。露丝把钞票撕了,扔回他脸上,安来福火气上来了,说,怪不得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要你,原来你这么贱。露丝说,要不要不是你说了算,再说我有本事怀了有钱人家少爷的孩子,你有本事和有钱人家的小姐上床吗?endprint
安来福无心恋战,几乎是推着把她推出去的。谁知要出门时她拉住门框蹲下身子,他以为她想赖着不走,不料她却是蹲下来捡那两片被她撕成碎片的钱。安来福突然心生怜悯,又递给她一百元。看着她打开空空如也的普拉达皮夹,把钱放进去,然后转身离开。他一声叹息,看来,苦命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听到这里,莫高长叹了一口气。莫不是露丝还活着?
和南京警方办好移交手续,莫高再次回到卡萨布兰卡小镇。大白天看这个繁华之地,的确满地镏金,连木质的长椅、下水道铸铁的井盖上都刻着卡萨布兰卡小镇的徽章。花园距离应急通道只有一条刻着小镇徽章的红砖铺成的小路,白天也看不到什么人,夜间人更加少。这个应急通道小区居民并不使用,即使是保安也很少使用。
莫高踱步到安来福宿舍的窗外,这个地方和应急通道隔着一道绿化带,绿化带的尽头有条通向住户信箱、供邮递员走的小路。说是小路,其实仅仅是放了几块石头在草地上,间隔和人的步幅差不多。小路下两级台阶便是保安宿舍窗外的甬道。安来福宿舍的门是没有锁的,窗上也没有窗帘,他和露丝在床上的那段时间,窗外会有人路过恰巧看到吗?如果有人看到,这个人会不会在安来福把露丝推出去之后趁火打劫?
甬道上青苔绿绿地长了一层,久未走人的样子。莫高眼尖,在甬道上,他看见类似脚踏车车轮的痕迹,不对,是两道平行的痕迹,是轮椅的痕迹。
轮椅的痕迹?莫高突然意识到,刚刚进门的时候,喷泉边居然没有看到那个轮椅男孩儿。对呀,那天和技术员再次勘查安来福宿舍的时候,自己曾从镜子中看到轮椅男孩儿在窗外。还有一次,他在保安宿舍的小楼梯上,看到他在地下室练习轮椅滑行。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正手忙脚乱地扒人家垃圾时,他不是也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吗?他一定看到了什么!
莫高顺着甬道疾步走出,走出一段路之后,他又突然回转过来:石台上青苔正绿,通往甬道的只有两级台阶,别无他路,那轮椅男孩儿是怎么到这段甬道上的?
除了供邮递员走的那段两三米的小路,再也没有别的路通往甬道。也许男孩儿那辆轮椅中的奔驰有上台阶的功能?
他打电话给技术员,让他去查证这个问题,自己则去物业和派出所找轮椅男孩儿的信息。
男孩儿家的户口上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父亲开了家物流公司,资产上亿。人口历史数据库里显示,男孩儿母亲是失踪后宣告死亡的。男孩儿父亲后来再婚,续弦的妻子住在另外的地方,并没有和男孩儿住在一起。男孩儿家的水电煤在正常使用和缴费。莫高叫上物业的人去查看,打开走廊里的电表箱,在转,但这不说明问题,很多电器即使没有人在家,也会运行。关键是水表箱,谁知水表箱怎么也打不开。莫高决定先去找男孩儿的父亲。
男孩儿的父亲说起话来很豪爽,几句话下来,莫高感到他极精明也极有分寸,难怪生意做到这么大。他显然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但鉴于自己的社会地位,他还是同意和莫高见面。
莫高简单说明了他正在办理的失踪案,以及他家公子可能是目击者的情况。男孩儿父亲说恐怕他不一定能帮到莫高。他说自己儿子脾气极其古怪,根本不听他的话。莫高用深表同情的语气询问他儿子坐轮椅的原因。只听见对方长叹一声后说,我妻子离家出走那年,是我生意最巅峰之时,小赤佬认为是我另有新欢,抛弃了他母亲。她其实是和一个贝司手私奔的,我又不能在小赤佬面前把他母亲说得太不堪。后来小赤佬沉溺于网络游戏,成绩门门挂红灯。不肖之子啊。我恨得抽出皮带打他,他开门逃出去,结果从楼梯上滚下去,然后就不能走路了。医生说没有器质性的病变,但他就是站不起来。
说完这话,男孩儿父亲掏出皮夹子,拿出一张照片给莫高看。是一张全家福,男孩子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调皮地从父母两个人的身后探出头来,照片上这位亿万富翁的发际线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他的妻子,除了眼距稍宽,算得上是美女。仔细看,这女人左眉心有颗痣。看到这颗痣,莫高的心突然一跳,露丝左眉心也有这样一颗痣。照片背面一行手写的文字:玫瑰玫瑰我爱你。
莫高问,据我所知您的前妻并不叫玫瑰?
男孩儿父亲说,玫瑰是我给她取的昵称,我们是在一个社交场合认识的,当时她正在唱《玫瑰玫瑰我爱你》这首老歌……他顿了顿,仿佛把某种情绪压了回去,然后接着说,失踪四年后直到确认她死亡,我才再娶,但七八年过去了,我和现在的妻子一直没有孩子。造化弄人,在我赚到盆满钵满时,却让我家破人亡,仅仅一个下三滥的贝司手就能勾引走我的爱人,又在我创下这个越来越庞大的商业王国时,令我后继无人。我常常在噩梦中醒来,想自己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待我?我只好告诉自己,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要思八九,常想一二。就这样,到了前年,我终于又有了一个儿子,我知道老天是发慈悲了。
您确定您大儿子一直不能走路吗?莫高问。他想起他第一次见轮椅男孩儿时,他还算壮实的脚踝和大臂上凸起的肌肉,还有长满汗毛的手臂。
我带他去欧洲检查过了,美国也去过了,所有医生和上海医生的结论是一样的,小赤佬没有器质性病变,但就是站不起来。还好,医生说他的男性功能正常,我想好了,我可以保证他一生锦衣玉食,如果有善良本分的女孩子愿意嫁给他,我一定给他一份丰厚的家产……
從轮椅男孩儿父亲豪华的江景办公室告辞出来,一阵风来,吹起莫高风衣的衣角,秋天来了。一个疑似被侵害的失踪案,从春末开始,到现在秋风起来了,还是没有眉目。仰头望去,摩天大楼上映出空阔的蓝天和白云,云朵在急速地滑动,白云苍狗。每一个凶杀案,都是一出人生的悲剧。经历了那么多案子,把那么多凶手送上法庭,莫高没有成就感,相反,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人不过是这世上的过客,在这世界上匆匆走过不满百年,能够在人海中相识相遇,为什么就忍心用最凶残的方式相互残害?
这个时候,技术员打来电话说,目前所有的轮椅都没有自动上下台阶的功能。
莫高让人调出历史户籍资料里轮椅男孩儿母亲的标准照和露丝的标准照对比,不可否认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如果经常来这个小区的露丝被轮椅男孩儿碰到过并且寄予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呢?endprint
轮椅男孩儿独居,出事那天的行踪无从证实。现在硬要进入他家,除非他或者他父亲同意。莫高一时一筹莫展。
他再次徘徊在卡萨布兰卡小镇的幽径上,看着家家户户的灯光有的亮起,有的暗下,再看着楼梯间如天梯一样通往宫殿般的楼顶……
你在想什么?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轮椅男孩儿。
你猜?莫高对着夜空说。
大侦探的心思怎么猜得出?男孩儿说。
你不猜的话,让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好吗?莫高依旧没有转身,而是燃起一根香烟看着夜空说。
好啊。男孩儿的声音波澜不惊。
我猜你也和我一样在想,一个人,不可能像我吐出的烟圈一样,会消失不见,一点儿踪迹也不留。我猜自从有了小弟弟之后,你一天比一天恐惧,恐惧失去父亲的爱。你把母亲出走的原因归结于他,认为他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从楼梯滚落后,你假戏真做,想用残疾来惩罚他的良心,占据他的爱。为此,你宁可放弃成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利,将自己困在轮椅上。但暗地里,你锻炼身体,你知道,即使惩罚了父亲,日子还要自己过。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一个人酷似你的母亲,你当然知道她和你母亲没有任何关系,但仅仅是相似这一点,就足以给你带来慰藉。可是,这女人是别人的女友,你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渴望她,直到你发现这女人被抛弃,发现她和一个低微的保安上床……说到这里,莫高有意放慢了语速,他听见轮椅男孩儿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突然,他听见踉跄且急促的脚步声,然后,自己被撂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隔着夜色看见轮椅男孩儿站在他面前,挥舞着拳头。莫高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笑了,笑得释怀,也笑得伤怀。
电梯的监控中有一段录像,已经站起来的轮椅男孩儿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推着轮椅走进电梯,轮椅上坐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仔细看,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脑袋耷拉着,从腿中间拉出来的Y形安全带把此人固定在椅背上。从体型上看,此人身材较为纤细,应该是和露丝身材相当的女性。他们从轮椅男孩儿家的楼层进入电梯,从顶楼出去,录像上的时间是露丝失踪后的第三日凌晨五时十一分。
站在楼顶上,一阵风吹来,冷开始有了侵略性。轮椅男孩儿站立着,足有一米八高,窄长的眼睛,稍宽的眼距和浓密的双眉,手铐和脚镣哗啦哗啦响过,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
他走向楼顶上唯一一个掩体——一个在夜色中闪着幽幽金属光泽的巨大水箱。围观人群中,莫高注意到戴维圆圆的脸上惊疑和忧惧的双眼,以及散落在头顶没有来得及编成辫子的乱发。莫高还注意到,轮椅男孩儿父亲含泪的双眼和一转身间无言的悲伤。
水箱顶上的门打开了,俯下身子看进去,水面上一层昆虫的尸体簇拥着一个已经褪色的印着双尾美人鱼商标的星巴克纸袋。拨开这层漂浮物,水底是一具女尸。
男孩儿说,我对她说,通往卡萨布兰卡小镇的路很窄,你得走偏锋。我对她说,别人的砒霜,说不定是你的蜜糖。我还对她说,天配地,形同雨配风,大陆配长空,你是烈日,就应该配苍穹,戴维不是你的苍穹,我才是。我不会比戴维钱少,但我会比戴维爱你,我不会因为你和戴维上过床,和保安上过床就……谁知道没等我说完,她疯了一样大叫:你是在嘲笑我吗?你以为你可以是我的偏锋吗?哈哈,我从来没有见过坐在轮椅上的锋……她的眉眼像我的母亲,她被有钱的男人抛弃,我日思夜想的母亲也被有钱的男人抛弃。老天让我遇到她难道是天意?我从轮椅上跳下來,把狂躁的她搂进怀里,把脸贴在她剧烈晃动的头上,我当她是我失散多年的母亲,当她是我寻觅已久的爱侣。我要给她爱和温暖,我也要从她那里寻找爱和温暖,我不在乎她嘲笑我的那些话……她尖叫着使劲推我,我不能让她叫,我捂着她的嘴。谁知道她太脆弱,突然没有了声息。我把温软的她带回家,放在床上,她像睡美人一样一直睡着,我期待她醒过来,谁知她的身体渐渐变凉……
莫高呆呆地看着从指间飘向夜空的烟雾,他思忖,露丝也许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留在了卡萨布兰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