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有奇乾,绝世而独立

2018-03-08 02:44撰文Cindy恰北北
厦门航空 2018年1期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白桦林

撰文_Cindy恰北北

从大兴安岭的无人区穿出来,我们到了奇乾。

持续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开了一天的车,饥饿与困乏让我迫不及待地靠近它。剥开无人区层层叠叠的古老白桦林子,过了最后一个森林检查站时,60迈的车速带着我的视角穿过那些仿佛长过千年的高大桦树,落在一片低矮而平坦的沿岸平原。

那就是奇乾了,我在想。

白桦树那象征生与死的白色树皮在寒霜中冒着冷光,俊俏又庄严(摄影_辛奇)

车子的速度放得更慢,任凭重力带着轮子在倾斜的公路上转动,地心引力让我与那美丽的平原越靠越近。午后,这里已经飘起了雪花,尽头一条额尔古纳河,背后几座小山头环绕,河滩不大的平原上洒落着几座木头房子。河对岸是荒凉森然的西伯利亚白桦林,树干层层叠叠,黄叶深深浅浅,白桦树那象征生与死的白色树皮在寒霜中冒着冷光,俊俏又庄严。阳光蒸腾着寒冷的额尔古纳河面,河水泛起一丝雾气蒙在没有人烟的白桦林子上,神秘又肃静。河水流淌着,如涓潺潺,这河一隔,两岸便是5个小时的时差。

人间寂静萧瑟,天空干净透彻。寒风似酒,从摇下的车窗玻璃送进来的,是冰冷和孤独。深呼吸,一饮即醉。那会儿脑海里不断响起当年李延年那首《佳人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村子小到开车十分钟就能绕个圈。除了戍边的兵站外,不到十户人。

我拿出手机晃了晃,依旧不在服务区。车外零下六度。每一座木头房子都大门紧闭。我开着车,绕着村子数圈圈。不要说人,一只牛羊都没看见。

身形硕大的乌鸦掠过车顶,停在了废弃破败的木屋顶上。我最不喜欢这种跟吃了生长激素似的乌鸦,叫声也跟开了扩音喇叭似的,让人听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顺手扯了一小块刚在车里暖气下暖热的干面包块扔它。显然,乌鸦也不喜欢我,扑腾了一下,没搭理我。

搭理我的,只有村里的几只田园犬。作为村里唯一热情的“迎宾队伍”,它们愉快地跟在我车后陪我一起数圈圈。置身此地,便也就诠释了孤独、寂寞、冷。村里转了好几圈才找到我来之前就联系好的客栈。这里的房子都是俄式乡村风格的建筑,大致都差不多。木栅栏,大院子,圈起来的田野荒了,堆满了草垛。被刷得五彩斑斓的房子,像是一片金黄稻草中一辆辆要去收割的玩具车。

下车顶着寒风冲到客栈门前,门是关着的,敲了好一阵才开。门缝里挤着一张东北味十足的俄罗斯混血脸,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音。

“刚搁屋里没听见,你俩住店?预订了吗?”

我冷得说不出话,拉了拉口罩,点点头。女主人见状,一把把我和我的同伴拉进暖气十足的屋里。就这样,我认识了二黑一家四口,而且在没电没网没热水的奇乾,一待就是好几天。

奇乾日落早。6点太阳只有余晖,7点不到,村子就陷入漆黑。即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没网没手机甚至没电的生活也能在世界黑下来的瞬间,一下让我不知所措。

忘记洗脸是常有的事儿。

刚开始发现忘记洗脸,还会慌乱不安,立马拿了电筒,裹了厚棉衣,叫上同伴摸着黑顶着凛冽寒风陪我去找二黑要一点热水。夜里的奇乾零下20摄氏度,路上也偶尔积点雪。走夜路的时候嘴唇的哆嗦像在给脚下踏折的干草伴奏,寒风没有眼力地继续往干裂的嘴唇上戳着。同伴把脖子整个缩在厚实的军大衣里,那是二黑留在我们屋里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件。二十世纪80年代初款式的军大衣,把脖子缩到领子里面时总能闻到潮湿的霉味,柴火、木头、干草,还有好些分辨不出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像奇乾冬日的空气,也像岁月。

村子里寂静萧瑟,天空干净透彻,充斥着冰冷和孤独(图片提供_内蒙古自治区旅游发展委员会)

9点以前二黑房子里是有电的,和我们黑漆漆的房子相比,那里简直亮如白昼。入夜的奇乾村整个都是黑漆漆的,除了几家客栈的老板家,和斜上方的戍边兵营是黑暗里仅有的几团光亮外,四下都是乌压压的黑。白天层次分明的白桦林黑成一片,天空倒是依旧干净透彻,一眼就能看清楚北斗七星和北极星,仔细一些也可以看到仙后座。

这样的夜景只有晚上爬上奇乾村后面的山坡上才看得到。那是座长满白桦树的山,颜色深深浅浅,也掺杂着秋季枯黄的草和亚寒带灌木。山不算高,比起四川那些高山,那只能算个土丘,很容易就能上到山顶。坡上的路烙印上了战乱年代蒙古族人避世的祈求,镌刻着清帝国移民的祈福,也点缀着十九世纪中国淘金热时从俄罗斯边境赶来的淘金者的贪婪。时间和历史的厚重,把路上的石头和土都打磨得光滑了。周围荒草丛生,路却像是生来就在那里,岁月的踩踏,让它几乎不长草了。它连接着山顶和山顶下的奇乾,这边是被繁华遗落的村子,那片是抬头就看见的繁星苍穹。它就像额尔古纳安静流淌的河水一样,安静地任人走着,也安静地走在历史里。那晚,我们就在挂着飞马旗,堆着敖包的大树下看着星辰苍穹、河边的奇乾、还有河对岸深邃森然的西伯利亚白桦林。

如果是晚上7点多上到这座山,还能看到一个特别的景观。那会儿河这边已入夜,而河对岸穿过那些眼前的深山密林后的天空依旧挂着几抹晚霞。5个小时的时差带来的美景,仿佛置身人间之外看见人间的光芒。

这里的生活很简单。没电没信号没热水的夜里也没有什么消遣方式,睡得自然也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是这里潜在的生存法则。

奇乾除了是蒙古民族的故乡,也是森林狩猎民族鄂温克的聚居地和华俄后裔的发源地(图片提供_视觉中国)

奇乾的日出也早。醒来大多7点,那时天已透亮。房间的温度和室外的冷空气碰触,在窗玻璃上结上很大的雾。透过雾看到堆在田野里的饱满草垛,又看到草垛上头被雾气晕染的太阳,那太阳像一个溏心蛋,感觉一挤那蛋黄便能流出汁液。奇乾的日出很美,但也很难看到。纵使醒得很早,但被子外刺骨的寒冷,屋外滴水成冰的温度,还有一夜成霜的草地,都让人望而生畏。它的美真真实实,却又只允许凡人向往。

早上8点后就好多了,太阳升得更高,已经把寒冷的大地温暖了好一阵。额尔古纳河水结冰的水面也开始化了,这种缓慢的化冻持续到正午后,这河就基本活过来了。再到入夜,它又冻起来一些。这种部分的死去再重生,天生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清晨和黄昏都是奇乾最美的光景。

裹了衣服出门,没几步,就能走到边境的额尔古纳河边。如果是下午,会有人看着,不能越过铁丝栏,就是稍微靠近都不行。但清晨可以。因为没人在屋子外,村民都还在暖和的房间里不愿出来。

这里的村民很少,原主不到十户人家,总数也不过十五个,现在是淡季,客栈老板也不会请人来打杂。再过一些日子,还有一些人会离开,到邻近的镇子上去过冬。冬季来临后,就只剩茫茫一片白雪了。

每个清晨我都去河边走一走。清晨的河面雾气最大,如梦如幻,衬托着对面油画一般茫茫一片的白桦林。在河边走着走着,越靠近水,越好奇,就这样一段水隔开了两个国家,就在对面那片古老而神秘的密林里,是不是也有人住着呢?或许对面的林子里刚好有个捡菌子的喀秋莎。她是会住在像鄂温克人那样的毛毡子里呢,还是像奇乾人这样的木头房子里呢?她也会养驯鹿吗?

大概是冻疯掉了,我突然就扯着嗓门冲对面喊:“嘿,有人吗?”半晌后回答我的除了对面扑腾而起乌鸦,还有身后不知哪位老乡的声音。“在里面干哈呢,赶紧出来。赶紧,一会儿提枪杆子的来了。”然后我就被威胁着出来了。吼我的老乡是个大爷,一副俄罗斯面孔。

午饭的时候和二黑媳妇聊起我今天被一个长得像俄罗斯人的大爷吼了,二黑媳妇咯咯地笑着说,“对,他姓徐,就是个华俄,和我奶奶一样。”

整个奇乾数来数去就那几户人家,谁家多少米,谁家有井,大致作息时间怎样,彼此都清楚得很。二黑媳妇不是从小在奇乾长大的,而是和二黑结婚后才从室韦过来。她喜欢跟我聊一些关于她姥姥的事情,她说她的姥姥是真正的华俄。

奇乾村与西伯利亚隔河相望,经常都能看到有着俄罗斯面孔特征却说着一口流利东北话的华俄后裔。那年清顺治为平定边境鼓励东迁,恰逢那年沙俄又实行远东同化政策,两拨移民一相遇,就在美丽的额尔古纳河河畔安定了下来。直到十九世纪俄罗斯刮起“中国淘金热”,一批又一批外族蹚过这条河来到中国,那些贪婪的外族被清王朝催促多次,才被沙俄政府召回部分。一段边境河,是民族荣辱的坚固壁垒,也是岁月流淌的脆弱城墙。河流蜿蜒流长,生生不息,孕育所有它周围的生命,也孕育着在时间长河里永远流淌的传承。

奇乾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森林密布,宛若遗世之地(图片提供_内蒙古自治区旅游发展委员会)

村里的老人说,西伯利亚意味“宁静之地”。我想没有地方比额尔古纳河畔的这片土地更宁静了。它美得把俗世都抛下了,所以留在它身边的人也只能把俗世抛下了。鄂温克人为了驯鹿回到林子里,奇乾人为了这片土地而留下来。我甚至希望它被时间和社会遗忘,永远遗世而美,任外界纷乱,它不受俗世半分侵扰。那样高高在上,又那样宽慰人心。

来的时候和走的时候一样,我想不到更好的修辞,只能又叨念起李延年那首《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不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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