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海炎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余光中等人的冲击,现代汉语才又说起“人话”来,他们帮助我们“恢复了汉语的尊严与美感”。
余先生虽已过“米寿”,但飘然仙去,让我觉得这个冬日分外寒冷。
遥想1990年代初,中国内地出现“精神断层”“个性化表述”萎缩,那时上中学的我第一次读到了三毛、李敖、柏杨,以及余光中,领略了用汉语思考和表达自我的魅力。从精神谱系上说,余光中是我的文学“启蒙者”之一。
余光中第一身份确实是诗人,但将《乡愁》作为他的代表作,是窄化了他。在诸多诗作中,余光中自己最看重《白玉苦瓜》,这标志着他新古典主义美学观的形成。而我更喜欢充满人道主义温情的《算命瞎子》:“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如果阿炳听到这首诗,一定会把《二泉映月》拉得更出神入化。
右手写诗外,余光中也用左手写散文。早年,他刻意“引诗歌入散文”,组合文言、西洋、方言,把汉语词汇和句型加以改变和铸造,呈现出高度的现代感。以《听听那冷雨》为例,既有古典的唯美意象,又有现代性的死感忧郁,连语言节奏也宛若雨声,“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仿佛把整个雨景连根带土,甚至露水珠儿也没抖掉,就放进了文章里。
当然,余光中过度注意散文的弹性、密度、质料,企图把语言力量提到顶点,忽视了语言的自然性和均衡性,以致语言过分膨胀。珠玉满眼,掩盖了国色天香。到了晚年,那股勃然之气便趋于缓和,流露出自然与从容,主观强烈的“自我”淡出,取代的是清明的观照了。
余光中的文学评论也相当有价值。他不可思议地具备一种用手术刀伐老松的能耐。比如,他批评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好用女性意象”,又批评《背影》“失之伤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泪,也未免太多了一点。”有的作家写游记喜欢掉书袋,余先生批评说:“作家的本分就是要在描写事物的细节上放手一搏,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进行描写,而不是依靠古诗文、典故、书袋偷懒。”因此,他极力推崇《徐霞客游记》,自己也写了大量游记。经典如《黑灵魂》对爱伦坡墓碑上的照片描写道:“分披在两侧的鬈发,露出应该算是宽阔的前额,郁然而密的眉毛紧压在眼眶的悬崖上,崖下的深穴中,痛苦、敏感、患得患失的黑色灵魂,自地狱最深处向外探射,但森寒而逼人的目光,越过下午的斜阳,落入空无。这种幻异的目光,像他作品中的景色一样,有光无热,来自一个死去的卫星,是月光,是冰银杏中滴进的酸醋。”
何謂新古典主义?就是吸收古典文学喜欢用典、讲求韵律的形式优点,同时大胆调用现代人生活中的“默会知识”熔铸意象,精准、细腻地表达现代人的审美心理感受。余光中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上承梁实秋衣钵;后负笈美国,回台湾到处放文学野火;又执教香港,下传黄维棵法脉,再启江弱水,将中国文学评论恢复到了逼近金圣叹的水准。
汪曾祺等少数作家也在内地勉力维持汉语的表达力,但李敖、柏杨、三毛、余光中以及龙应台的“野火”更有冲击力。余光中显然是其中最具文学自觉的一位。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余光中等人的冲击,现代汉语才又说起“人话”来,他们帮助我们“恢复了汉语的尊严与美感”。
余光中走了。有人说“谁也敌不过时光,任凭乡愁,邮票,还是浅浅的水湾。”可我觉得,余先生不是时光的敌人,他是会化在了时光里。
不为尊者讳,余光中早年在文学论战中给陈映真穿“政治小鞋”是不光彩的。但他晚年没有像李敖一样落入“大中华主义”的窠臼,也对得起松风朗月的诗意。他是有资格在时光里拜见李白杜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