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文学中的舞会意象

2018-03-07 20:15刘世芬
文学自由谈 2018年6期
关键词:舞场爱玛舞会

刘世芬

欧美文学呈现给世人太多的舞会:《简·爱》《呼啸山庄》《飘》《安娜·卡列尼娜》《基督山伯爵》《茜茜公主》《红与黑》《灰姑娘》《包法利夫人》……有那么一些时刻,欧美文学似乎就从舞会中“脱胎”而来,甚至说欧美文学就是舞会文学似乎也不无道理。这些文学作品中的舞会有其共性:盛大,奢华,佳丽云集;彬彬有礼的绅士,璀璨炫目的灯光;衣香鬓影,裙袂翻飞——一个珠光宝气、姹紫嫣红的迷离世界。这样的舞会就像饭食酒水咖啡,成为欧美上流社会的必须,似乎告诉我们,他们养尊处优得只剩了社交——那一场又一场满目琳琅、饱食终日的舞会。

文学中的舞会,舞会中的文学。我相信,当我们穿越欧美文学作品的丛林,很难再漠视这一对关系。

列夫·托尔斯泰把《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第一场舞会就安排得别有洞天。他让18岁的女孩吉蒂存心与已有个八岁男孩的安娜“斗法”,一心要“打败”安娜,成为舞会焦点。她是安娜的嫂子多丽的妹妹,刚刚取得出入社交界的“门票”,一脸的兴奋,跃跃欲试。她听说在社交界以美貌出众的贵妇人安娜也将出席这次舞会,于是对自己百般修饰,极力模仿上流社会贵妇人的打扮,从衣料的质地、色泽以及服装的款式到发髻,甚至对衣服的花边都作了精心的考虑。谁知,处心积虑的吉蒂竟然当了安娜的“陪衬人”——当一身黑色天鹅绒长裙的安娜出现,那种妩媚迷人、超凡脱俗的成熟女性的魅力,立即艳压群芳。并且,安娜没作任何修饰,日常那件黑色天鹅绒长裙却把她白嫩的皮肤衬托得格外莹白剔透,使人无不为之倾倒。在那珠光宝气、姹紫嫣红的色彩世界中,做了八年母亲的安娜仍显得贞静高贵。对于安娜的美,托翁在此处用了几个“迷人”的排比:“她那穿着简朴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颈项是迷人的,她那松乱的鬈发是迷人的,她那生机勃勃、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相比之下,吉蒂的刻意显得多么庸俗。于是,那宏大的舞会场面仿佛只“剩下”四个人:吉蒂和司仪柯尔松斯基,安娜和渥伦斯基。吉蒂满心想象着风流倜傥的青年军官渥伦斯基会主动向她求婚,然而渥伦斯基的眼睛从来就没离开安娜,那个小吉蒂根本就没入他的法眼。当然,安娜对渥伦斯基“先抑后扬”,并在渥伦斯基的强大攻势下最终“陷落”。

司汤达的《红与黑》干脆有一章就叫“舞会”。傻女孩马蒂尔德硬拉着她哥哥和自己在舞场上转一圈,其目的却是想听死刑犯和于连的谈话。她的心和眼一刻不停地与于连周旋,整个舞场都成为他们的“底色”。时而,她的目光又追随于连来到小客厅。面对这样一个过分爱惜自己羽毛的男人,不择手段利用爱情的阴谋家于连,傻女孩傻得可爱可怜,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白马王子……

某些时候,舞会的这些“角落”就这样吸引了读者。我们绝非仅仅关注舞会本身,而作为那些作品的作者呢,舞会也不是他们想要直接展示的场景。无一例外,盛大舞会只是一个陪衬,一个引子,一个开始。舞会一角的某个僻静之处,才是作者笔触的“阿里巴巴”洞穴。往往,我们最初只是热衷于这表面的宏大、喧嚣,随之就被悄悄地牵引到舞会这隐秘的角落。在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静动悬殊的帷幕里,即将上演一出什么好戏,我们的心“扑通”狂跳着。你可以在这里看到亲情爱情的温馨告白,还有惊心动魄的阴谋和权力交锋,也有机智慧思的力挽狂澜。总之,人间百态,并不由舞会场面直接烘托,而是由舞会“衍生”出来,再交付给这奇诡的角落。

《基督山伯爵》中,男主人公埃德蒙成为基督山伯爵之后,特意举办了一场舞会,意在寻找奸人费尔南在希腊作战时杀人抢掠的证据。费尔南在希腊期间谋财害命,不但杀害了亚尼纳总督,抢劫大量财宝,还把亚尼纳公主海黛卖身为奴,流落到法国,是埃德蒙解救了海黛。为了确认此费尔南是否希腊时的“彼”费尔南,舞会开始后,一墙之隔,屏蔽了沸腾喧闹的舞场,埃德蒙很快引费尔南来到静寂的内室,假装有事商议,其实海黛公主正在帐幔之后偷偷辨认——正是多年前的那个杀父灭国的仇人。

《飘》把舞会安排在十二橡树庄园。当然,女孩们的漂亮裙子,男孩们追逐斯嘉丽的目光,斯嘉丽死盯艾希礼的眼神,都出现在舞会现场,然而这里依然不是主场。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其实是领着我们绕过舞场,走进一侧的客厅。她先让斯嘉丽对艾希礼兴奋而惴惴地表白心意,更重要的“文眼”则在于“沙发深处”发出的那个声音——“这也太过分了吧!”这便是瑞德了。作者巧妙地把这三人“转移”到这无人注意的角落,最关键的是让瑞德目睹了斯嘉丽告白失败,气急败坏地摔碎花瓶的全过程。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相见,就在这样的尴尬、戏谑和搞笑中延宕开去。或许正因为斯嘉丽的失落,瑞德才牢牢记住了这个桀骜不驯的16岁女孩;他对她的欣赏和喜爱也应生自于斯嘉丽那清脆的一摔。

至于《项链》,改变玛蒂尔德命运的,正是一场舞会。毫不夸张地说,那场舞会就是她人生的全部。为了在丈夫的上司举办的这场舞会上大出风头,玛蒂尔德绞尽脑汁地打扮,不惜超越自己的能力,借来朋友佛来思节夫人的项链,丈夫罗瓦赛尔也放弃了自己买枪打猎的计划,把积攒的钱全部交给妻子去做衣服。而舞会的风头仅仅一闪而过,那些丢失项链的“善后”事宜——丈夫白天工作、夜晚打小工辛苦地抄写,玛蒂尔德本人也埋头劳作十年还债等——统统归入当初那场舞会的“角落”。一场舞会决定人生,听起来不可思议,实际上,不正是这场舞会导致了玛蒂尔德一生的不幸吗?

《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与《项链》中的玛蒂尔德都痛恨平庸凡俗的生活。爱玛嫁给乡村医生不久就不安分了,“她心里寻思,如果机会凑巧,她本来是否有办法碰上另外一个男人;……他可能非常漂亮,聪明,高人一等,引人注目……住在城里,有热闹的街道,喧哗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生活在“凄凉得有如天窗朝北的顶楼,而烦闷却是一只默默无言的蜘蛛”的爱玛当然有资格憧憬舞会。不久,机会就来了,包法利医生为安德威烈侯爵治好了脓疮,侯爵发现爱玛 “身材苗条,行起礼来不像乡下女人”,于是向他们夫妇发出邀请。这是爱玛参加的第一场舞会,在那座意大利风格的城堡里,爱玛在舞池里如鱼得水,还结识了子爵,但当包法利先生提出要跳舞时,她立即反驳:“你发疯啦!人家会笑你的,还是老实待着吧。再说,这才更像医生。”于是老实憨厚的包法利先生只好“一连五个小时,他都站在牌桌旁边看人家打牌,自己一点也不懂”。

对于爱玛来说,这次侯爵府之行可谓舞会“启蒙”,回到家之后很久仍“占据了艾玛的心头”。因为舞会是在星期三举行的,之后每逢星期三,爱玛早晨醒来就会自言自语:“啊!一个星期以前……两个星期以前……三个星期以前……我还在跳舞哩!”当舞会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以至后来留给她的是“一片惆怅”,她一次又一次地想,侯爵何时再开一次舞会呢?其实,“舞会”只是包法利夫人寂寞情怀的出口。有了侯爵府舞会上的“演练”,很快就有了情场老手罗多尔夫和小书记员莱昂,那时“舞会”之于爱玛的使命大大减弱,而是如何与莱昂维持“高消费”了。

《简·爱》的舞会画面是在舞场和简·爱做针线活两个场景中交互切换的。贵族小姐布兰尼一边弹琴一边为男主人公罗切斯特献歌,极尽谀媚;然而罗切斯特的心思却没在她身上,目光经常霸道而温柔地转向舞会角落里孤寂的简·爱。那样的转换意味深长:一边笙箫歌舞,一边凄清无助。布兰尼的飞扬跋扈和志在必得,简·爱的面部和眼神更衬出她那一刻的身份悬殊,自卑自怜。罗切斯特正是在这样的场景切换中确定了心之方向,才有了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紧紧拥抱简·爱的真情告白。

舞会来到《呼啸山庄》,却是安排在画眉山庄。林顿家的豪华舞会俨然一种生活方式,被突然闯入的凯瑟琳和希斯克厉夫撞见。美丽的灯饰、漂亮的服装以及男人的殷勤,统统融化着性格尚未定型的凯瑟琳。当她被狗咬伤留在画眉山庄养伤,那个舞会意象分毫不差地幻化到林顿身上。这时,林顿已然成为舞会的象征,舞会的气质时时被无微不至的绅士林顿释放出来。凯瑟琳虽爱着希斯克厉夫,却只爱着一个吉普赛人的一种未经进化的近乎动物的天性。可以说,连她自己都未必明白自己只爱希斯克厉夫的一部分,当另一部分——富有、涵养、绅士风度在林顿身上醒来,她自然要靠近曾经远离了的“文明社会”。这就不难理解当林顿来到呼啸山庄做客时,凯瑟琳一眼看出“她这两个朋友气质的截然不同。犹如你刚看完一个荒凉的丘陵产煤地区,又换到一个美丽的肥沃山谷”。

其实闯入舞会时凯瑟琳只有12岁,希斯克厉夫也只有13岁。我们不必苛责这个年龄的女孩像成年人一样成功把握自己的爱情(姑且把12岁时的情感称为爱情),也没必要指责凯瑟琳因偷窥一场舞会而移情。

如果提到玛丽亚·冯·特拉普的自传——《冯·特拉普家的歌手们》,中国读者大概知之甚少,但若说到由这部自传改编的电影《音乐之声》,其影响之大不可估量。当然,无论原著还是电影,都没忘记为我们展示一场有着特别意义的舞会——典雅高贵并孀居的男爵夫人急于嫁给冯·特拉普上校,她想通过一场“盛大的宴会”打入他的社交圈,结识上校在萨尔斯堡更多的朋友。“宴会”,往往是先宴后舞。男爵夫人极为自信地认为自己在舞会上会万众瞩目,然而她千算万算,自己搬起的这块舞会“石头”竟砸了自己的脚。

相对于《简·爱》里的场景切换,《音乐之声》里的舞会却是渐进式“扫描”。盛大的舞场里,一对对衣冠楚楚裙裾飘飞的男女翩翩起舞,而男主人公冯·特拉普上校却不在队列中。看到众人兴高采烈,他满意地绕着舞场,竟鬼使神差地转到舞场门口——他看到了什么呢?上校的七个孩子正兴奋好奇地对着舞场探头探脑,16岁的大女儿丽莎更是虚拟了一个舞伴,陶醉地闭上眼睛独自旋转起舞。女教师玛丽亚走了过来,回答孩子们关于舞会的各式各样问题。上校的小儿子库特要求玛丽亚教他舞场里正在热舞的那支曲子——《兰德勒》。当玛丽亚与矮她一头的库特滑稽而欢快地和着节拍转身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冯·特拉普上校踱了出来。面对这极为搞笑而又极为温馨的一幕,他整理好自己洁白的手套,上前拍了拍库特的头:让我来!轻松优美的舞步,深情的注视,更有男爵夫人追出来的醋意,让二人的爱情陡然升温。那一刻,尴尬的男爵夫人心底绝非甜蜜。

在中国,《茜茜公主》更多的是以电影影响着人们。因其宫廷主题,决定了舞会成为整部作品必不可少的表达工具。美丽活泼的茜茜在野外钓鱼,释放着少女的野性和奔放,转眼间又被迫参加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的订婚舞会。舞会开始前,王宫贵族鱼贯入场,司仪一声高喊:“巴伐利亚,伊丽莎白公主殿下到!”先前那个用鱼钩“钓”住弗兰茨的清纯可爱的女孩走进皇帝的视野。尽管前面已有姨妈和母亲“钦定”的未婚妻内奈在他面前施跪拜礼,但茜茜的出现仍让他大吃一惊。他没想到,那个一身孩子气却又清新迷人的女孩也是姨妈的女儿!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茜茜。更“过分”的一个动作,他俯身吻着内奈的手,身子却转向姨妈身边的茜茜。一身盛妆的茜茜,先前的野性加之露肩篷篷裙的映衬,使得姐姐内奈黯然失色。于是,“戏份”就来了——舞池里,一个个绅士名媛轮流更换着对面的舞伴,茜茜与弗兰茨的弟弟也机械地做着同样的动作。然而只几秒钟,茜茜告诉弗兰茨的弟弟“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这时,真正的“舞会”才开始——只不过这时的舞会只有两个主角——茜茜和弗兰茨,“舞场”也转入另一边的小厅。弗兰茨求婚的场景远远多于对主舞场的渲染,就是在这个角落,奠定了茜茜公主和奥地利的命运,弗兰茨果断地把999朵鲜艳的玫瑰送给了茜茜公主,从此奥地利迎来一个机智聪慧的美丽皇后。

正是在《茜茜公主》里,舞会还可以化解两国交恶。贵气逼人的索菲皇太后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经常到处“添乱”。果然,到了第三部,索菲太后冷遇了匈牙利客人,客人愤而退场,意味着两国立即进入敌对状态。当大臣报告客人要退场,茜茜做出了一件“违背奥地利宫廷礼仪”的决定:宣布舞会可以自由选择舞伴,同时让大臣告诉匈牙利的安德拉西伯爵,自己在等待他的邀请。伯爵立即接住这个善意,邀请茜茜跳舞,同时吩咐伯爵夫人邀请弗兰茨跳舞。舞池里,随着两国男女主人交换舞伴后的分别起舞,众人纷纷滑入舞池……一场危机成功化解。

若论经典,怎能忘记《灰姑娘》里那场持续三天的王宫舞会!尽管灰姑娘成功地在午夜12点之前逃脱王子的追求,魔法般变回了满身灰土的“灰姑娘”,但王子因一只遗落在舞场的舞鞋“按鞋索人”依然追回他的新娘。这样的过程看似对王子与灰姑娘二人幸福的折磨,同时又体现了因果报应——继母带来的那两个丑陋邪恶的姐妹,为了取悦王子不惜“削足适履”,按照母亲的吩咐分别切掉了大脚趾和后脚跟,“只要你当上了皇后,还在乎这脚趾头干嘛,你想到哪儿去根本就不需要用脚了”。狠心的继母、无能的父亲、自私的姐妹,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子和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

毛姆与妻子西莉就是在家庭舞会中认识的。当时,青年作家毛姆在伦敦的社交圈炙手可热,成为各大沙龙、舞会的必邀之客。那次的小型家庭舞会,人们正在尽兴旋舞时,毛姆与西莉离开舞池来到临街露台……若拍成电影,就有镜头感了——那镜头必定是从激情热舞移到阳台的夜凉如水,而镜头中的人物也由模糊的一群只剩了男女二人。

正是这一个个或充满激情或隐含阴谋或弥漫着哀怨的舞会角落,激活了千万个千篇一律的舞会场面。可以说,凡涉及到男女主人公的社交生活,欧美作家都会不惜笔墨地描写舞会。正如简·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中借用玛丽的话:“我们大家都有义务参加社交活动。每个人都需要用些时间来消遣和娱乐,我自认属于这类人之列。”

我欣喜于那些来到文学作品中的舞会。此时的舞会已成为一种文学手段,作者往往从热闹非凡的舞场宕开一笔,从全景到局部,从面到点,渐入佳境。这样的一场舞会,不再仅仅只是场舞会,也不仅仅让人们只看到浮华盛宴以及俊男靓女,而是让我们从舞会的某个角落,得以窥见那些褶皱表里隐藏着的故事。按照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说法——那些真正对未来缺乏希望的人不会去写小说。那么,那些真正对未来缺乏希望的人,是不是也不会去跳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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