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坚,吴 微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英雄传奇小说是众多小说种类中的一种,是清代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对《说唐三传》、《说岳全传》与《杨家将演义》中主人公形象的分析与将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形象进行对比,挖掘出形象变化的原因与其所蕴藏的文化内涵。
英雄传奇小说着重于人物形象的描绘,人物的形象不仅指人物的外貌及装束,谈吐、性格及心理也是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清代英雄传奇小说数量多,塑造的人物形象不计其数。但是,清初英雄传奇小说与之前的英雄传奇小说又有所区别,这主要体现在主人公形象的转变——由威武粗犷的大汉转变为翩翩风流的美少年。
按照惯性思维,战场上的英雄多是威武、粗犷、雄壮的将军。嗜血杀伐,令人生畏。但清初英雄传奇小说中的主人公却迥然不同,他们并不是怒目金刚式的莽汉。
《说唐三传》中对薛仁贵与薛丁山的形象有以下描写:
“头戴一顶亮银盔,二翅冲霞双龙蟠顶;身穿一件银丝铠,鸳鸯护心镜,内衬暗龙袍;背插四杆白绫旗,左边悬下宝雕弓,右首插几支狼牙箭,腰挂打将白虎鞭,坐下一匹赛凤驹,手执画杆方天戟,后面白旗大字“招讨元帅本姓薛”[1](P39)。
樊梨花抬头一看:一位少年将军出阵,但见他头戴太岁盔,身穿天王甲,坐下腾云马,手执方天戟,背插四枝小角旗,写了‘二路元帅薛’。果然美如宋玉,貌若潘安,心中十分之喜,师父之言不谬[1](P104)。
薛仁贵与薛丁山分别是《说唐三传》前后部分的主人公,然而在人物刻画上如出一辙,都突出了人物的美貌与潇洒。沙场将军本应是血染盔甲、手执利刃,饱经战争的洗礼。然而这段文字刻画了两个风流倜傥美少年,他们面目清朗、俊秀风流,女子见了都芳心暗许;谈吐斯文、举止优雅,不似焦赞之流不解风情。若从外貌判断他们的身份,多数人会以为他们是妙手写丹青的风流才子。这些美少年仿佛是出身书香门第的读书人或是家境优渥的王孙公子,丝毫不像是一个将军。突出描写作品中男性主人公精致的外貌,而不再是宣扬主人公的威武雄壮,是清初众多英雄传奇小说在人物塑造上共同的特点,也是区别于之前的英雄传奇小说主人公的重要特征。
美少年的外在形象固然重要,但其内在形象同样值得注意。无论是《说唐三传》中的薛仁贵、薛丁山,还是《说岳全传》中的岳飞、岳云,他们身上都蕴含着精忠报国,国事大于家事、君主大于个人的品格。“自古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你我已经食过君禄。况为人在世,须要烈烈轰轰做一番事业,显祖扬名”[2](P239)。不论岳飞遭到何种不公平的待遇都毫无怨言,始终以君主为重。岳飞惩罚戚方,戚方怀恨在心,施暗箭向岳飞报仇。但岳飞却说“他道我赏罚不明,因而怀恨,至有此举。我但以仁德化之,彼必然追悔也”[2](P269)。正是因为主人公兼有仁义,才能将其与书中其他人物区别出来。
中国素来是礼仪之邦,为人处世讲究礼仪。“礼”在中国封建社会作为一种约束人的行为规范而存在,小说中的“美少年”也是以礼待人。《说岳全传》中,周侗让岳飞请其母亲来相见,岳飞说其母亲寡居,不宜私自一人来见周侗,只有在王贵母亲的陪同下才能来见周先生。岳飞不过少年,但也知道“礼”之重要。在后文中,岳飞对待部下的妻女、同僚的夫人也是恭恭敬敬,毫不逾矩也可作为旁证。
不论是《说唐三传》、《说岳全传》还是《杨家将演义》,作品中的美少年都堪称是智谋无双。如在《说岳全传》第二十三回,岳飞在青龙山大挫金兵,就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智慧。信乃立身之本,没有信用便难以立身。在英雄传奇小说中,主人公都是看重信用、遵守信用的人。在他们的人生哲学中,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遭遇何种情况,都不可失信于人。
小说中角色众多,其中当以男女主人公最为耀眼。将英雄传奇小说中男性形象与女性形象进行比较,可使男性形象更加鲜明,并解读出男女主人公形象的差异。英雄传奇小说一般都是对男性主人公描写较多。男性主人公在小说中占有绝对的话语统治地位,很少有与男性可以相提并论的女性角色。然而任何一部小说都有女性角色,纵然对女性的描写少之又少,也能将其与男性形象进行对比。即便是以“男人戏”著称的《水浒传》,也有潘巧云、潘金莲及扈三娘等不同种类的女性形象,剖析女性形象对男性形象的解读有着一定的帮助。
在《杨家将演义》之中,女性角色相对来说占有较多的篇幅,也给读者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杨家将演义》中的穆桂英是穆柯寨少主,是一位慷慨义气的女子。但嫁给杨宗保之后,不但要时时听从公公杨六郎的话,不能违逆;还要时刻以杨宗保为中心,言听计从。英雄传奇小说中的女子在嫁人前后,可谓是判若两人。嫁人前义薄云天,出嫁后则柔弱顺从。因为在嫁人之后,她们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她们最主要的身份成了一个妻子,所以她们遵循“夫比天大”的观念。之所以出现这种观念,仔细推敲可以判断是由于中国封建社会的男尊女卑思想在作祟。封建社会男子在家庭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女子只是作为男子的附属而存在。中国古代男女地位是不平等的,女子要“卑弱第一”。英雄演义小说中的女性角色不论如何出彩,一旦嫁人之后,便失去之前的光彩,变得非常平庸。由此可见,杨门女将毕竟出现在妇女地位低下的时代,同时也受到忠孝观念的影响,因此她们不能完全摆脱当时社会的烙印,也很难以完全独立的形象出现。
封建社会的男子与女子相比,虽说地位较高,却也受到诸多束缚,而这些束缚让男子也产生了依赖、软弱甚至女性化的性格。例如在上述所列的英雄传奇小说中,在男主人公的婚姻问题上,他们基本上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是在“父母之命”下的结合。他们日后可以选择再娶,但是父亲安排的婚姻,不得不接受。他们也要服从于自己的父亲,因为当他扮演“子”的角色时,他就失去了主导地位。中国宗族奴隶制是以宗法血缘关系为纽带,将其政治组织、经济结构紧密结合在一起,建立了以“家天下”为特征的宗族统治。夫妻之间以夫权为绝对权威,家庭中以父权为最高权威[3]。男子面对父亲时,受“父为子纲”的限制;在面对君主时,受“君为臣纲”的束缚;只有在面对自己的妻子时,才处于“夫为妻纲”的地位。从这个方面来看,他们的主宰地位是相对的,而服从地位却是绝对的。他们需要绝对地服从自己的父亲,国家的君主。而他们的主宰地位则是体现在对自己妻、子的约束,对于家庭的约束。正是因为他们绝对的服从地位,他们也如女性一样没有绝对的自由,他们也会委屈,也会受制于人。正是因为宗法制的社会结构与“三纲五常”观念的盛行,使得男性形成了柔弱的性格特点。随着朝代的更迭,这样的社会结构越来越稳定,这样的传统观念也越来越深入人心。更因为这二者都适应于统治者的需要,所以广为提倡。
除此之外,我们的文学从孔子提倡的“文质彬彬”—文化与本质相映相合,走向注重文,强化文的一面。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文化的进步,从另一方面讲确是“质”的退化。而对人自身的影响也是如此,明清的秀才,魏晋的雅人,以至当代文质彬彬的文雅意义的理解,都说明中国传统审美走向一种愈精愈细愈阴柔愈文弱的趋势[4]。自古至今,对中国男人的要求就是做个君子。“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在这样的要求之下,他们的行为并不能显得鲁莽,他们在做某些决定的时候也会犹豫;在面对某些情况时也会徘徊。
将英雄传奇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形象进行对比,可以看出男性形象并非高高在上、十全十美。他们与女性一样受到了很多束缚,而这些束缚就导致了他们软弱、女性化心理的出现。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处于相似的环境之下,自然就会出现相似的心理。分析美少年的心理,也是解读美少年形象的组成部分。
明末清初时期,社会对男性的审美理想产生了很大的变异。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一个容貌接近于女人的男人是美貌的,“面如冠玉,唇如涂朱”成了通俗小说描写男主人公的最常见的词语,文弱纤秀、女性化的白面书生成了这一时期公认的美男子。不少小说赞扬一个男子的美貌“仿佛美妇人一般”“更胜似女子”“换了女装,竟是一个绝色女子”[5](P4)。不同朝代有着不同的审美观念,唐朝以丰满为美。清朝初年,社会对男性的审美标准则发生了变化。正是由于审美观念的改变,小说中的正面男性形象多少带点女人气,胆怯、退让和被动在小说中往往被作为男性的理想人格来宣扬,而那种保留了较多的男性天然本性的现象,在小说中通常作为反面人物处理[5](P4)。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与焦赞、李逵、牛皋等莽汉截然不同。
男性审美观念的变化是有多方面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受男性同性恋风气的影响。正是由于晚明同性恋风气的影响,导致社会上好男色之风盛行。热衷于这种性爱风气的人员上自帝王公侯,下至庶民百姓,而士人是其中最为活跃的领导时代潮流的阶层。这种风气即为晚明的纵欲主义思潮的结果,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升平的持久,风俗也发生变化,社会上开始萌动着一股对物质享受和感官刺激的欲望潜流,并逐渐泛滥。阳明心学,尤其是心学左派标新立异、扬波激浊,给当时的广大士人以巨大的影响,与明初相比,思想面貌可以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5](P60)。
社会对男性的审美标准发生了变化,变化后的审美标准也在自觉与不自觉之中影响了作家的创作。作家创作的最终目的是作品被读者阅读接受,为了让读者接受自己的作品,自然会创作出让读者读起来觉得亲近、熟悉且符合社会风尚的作品。为了创作出这样的作品,作者就会观察社会动向,选择适合读者、满足读者需求的作品。其次,由于创作这些作品的作家,自身本来就是那种柔弱、风流的人。从而在创作中,他们将自己化身为作品中的主人公。由于身份所限,他们不能参与军事斗争,所以他们将自己附身于笔下的人物。让笔下的人物代替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上阵杀敌。除此之外,中国历史上源远流长的士人的特殊心态—妾妇自拟。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和积淀,妾妇心态在明清时期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士人的审美心理及性心理。习惯于以文学来表现或陶冶情志的中国古代士人,他们既创造了文学,又充分地浸润于其中,以妾妇自拟的表现方式便也从最初的一种对君权幽怨的象征而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性心理变异——滋生了一种向女性认同的心态,使他们在潜意识中对自己的性别角色产生错觉,否定自己身上的男性特征而向女性认同[5](P294)。
不仅如此,当时的读者深受同性恋风气的影响,自然对男性的审美观念有所变化。而且很多读者本身就是酷好男风,本身就是同性恋者。明清时期自上而下皆有好男色之人,社会上还形成了同性恋区域。还有官员与戏子、商贾士绅和小官、契兄弟与契父子这样具有代表意义的男性同性恋关系。甚至出现了同性恋的卖淫场所——男院,这种行乐方式还会被认为是一种普通的行乐方式。在同性恋风气的影响下,还出现了很多同性恋文学,例如《品花宝鉴》、《宜春香质》。这些同性恋文学对读者的审美及阅读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们的审美趣味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在多种因素的影响下,读者对英雄传奇小说中美少年的形象是会主动接受的,而且是读者所期待的与符合他们的阅读需求。分析可知,清初英雄传奇小说中之所以会出现美少年外在形象改变的原因是审美观念的变化。
美少年自小受儒家思想熏陶,饱读儒家经典,以三纲五常为行事规范。儒家教义讲究服从,臣子服从君主是天经地义的。这就造成了小说中人物服从的性格以及忠君爱国的思想。在这些美少年身上不仅可以看到他们服从于君主,同时也必须服从于父亲。因为深受受儒家教育的原因,服从的观念深入其心。小说中人物如此守礼是有多方面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儒家教义的规定。作者写这些考虑到主人公生活的环境——社会上理学昌盛,程朱理学对人的行为做出了苛刻的规范。所以不论男女,都将理学奉为圭臬。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英雄传奇小说的美少年不仅用“理”来约束自己,同样也用“理”来约束别人。
要之,英雄传奇小说因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在中国小说史上留下自己独特的地位。清初,一部分英雄传奇小说中着力塑造的主人公形象转变为“美少年”,而这转变与社会审美观念的变化、社会思潮的影响以及社会环境的变化息息相关。而这些变化又影响了作者的创作方向与读者的阅读趣味,从而作者把握住读者的阅读心理,将作品中男性主人公刻画成翩翩美少年。将小说男女主人公形象进行对比,窥探出男性主人公类似于女性主人公的地方,从另一个角度来证明小说主人公形象转变有其合理之处以及这背后所蕴藏的文化内涵。
中国小说门类众多,每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有其值得借鉴的地方。英雄传奇小说用其独特的手法创作了独特的人物,而英雄传奇小说中的“美少年”形象描绘也是中国小说史上值得注意的地方。在惊叹于作者对形象精彩的描绘时,要注重分析他们形象形成的原因,更要注意其背后深藏的文化意蕴以及对后世文学造成的影响。
参考文献:
[1]无名氏.说唐三传[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
[2]钱彩.说岳全传[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
[3]杨雨.中国男性文人气质柔化的社会心理渊源及其文学表现[J].文史哲,2004(2):107-112.
[4]张华娟.“聊斋”男性角色弱化现象析[J].蒲松龄研究,2009(3):21-32.
[5]吴存存.明清社会性爱风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