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伟鹏
(晋中学院政治与历史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前外交时代”在本文中特指:1939年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之前,双方在英帝国范畴下以帝国治下的自治领的身份展开双边关系的时期。具体的时间范畴是从1895年——以加拿大向澳大利亚派驻第一任商务特派员为标志[1],到1939年双方正式建交为止。
19世纪的最后几年是澳、加双边关系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1893年,加拿大到澳大利亚的航线得以开通,且一条连接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的海底电缆也开始敷设[2],澳、加的联系日益密切。此外,19世纪末期是英帝国最辉煌的时期,帝国内部弥漫着一股“帝国浪漫主义热情”,在这种感情的感召下帝国臣民心中滋长的满足和自豪感驱使他们产生了为帝国事业而致力终身的信念和帝国一家的观念。因此,在19世纪的最后几年,无论从地域上还是从心理上,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的距离都被大大地拉近了。
19世纪末是澳、加联系加强的一个时期,但也是加拿大政府较为窘迫的一个时期,国内英法裔居民关系紧张,在世界市场上贸易额的下降,导致国民对政府不满,因此加拿大政府希望在帝国内部寻找一个商业伙伴来缓解自身的政经压力,而日益联系紧密的澳大利亚无疑是最佳选择。也因此在双方双边关系的建立过程中加拿大表现出了相当的主动。以加拿大派遣约翰·拉克(JohnLarke)任驻澳大利亚第一任商务特派员——其任务是同澳洲殖民地进行磋商签订一个特惠贸易条约——为标志,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双边关系,但在双边关系建立的伊始,双方就在两个重要问题上表现出了很大的分歧。
首先,在贸易问题上,澳、加的立场截然不同。澳、加双边关系展开的主因是加拿大意图在帝国内部寻找一个贸易伙伴,但此时的加拿大是自由贸易的拥护者,而澳大利亚为了保护其薄弱的工业,奉行贸易保护主义。[3]所以和加拿大在建立贸易关系上的积极热情相比,澳大利亚所表现的更多是疑虑和冷漠。早在1894年渥太华殖民地会议上,加拿大就提出了一个在帝国内部施行关税优惠的一揽子计划,却遭到了来自澳洲殖民地的反对,认为加拿大的目的在于破坏澳洲的关税保护政策。不仅如此,到1901年加拿大对澳大利亚的出口贸易额已经增长到19世纪末的三倍,这年加拿大对澳大利亚的出口额为160万美元,而澳大利亚对加拿大的出口额仅为60万美元。[4]这就更加激起了澳大利亚关税保护主义者的不安,他们宣称“约翰·拉克不断取得成功的手段就是我们愚蠢自杀的过程”,尽其所能的延宕同加拿大政府达成贸易协定,以至加拿大第二任驻澳商务特派员D·H·罗斯(D.H. Ross)在1909年澳大利亚未能对加拿大提出的已经缩水很多的特惠贸易条约做出积极回应后恼怒地宣泄道:“我听到了连续好几任部长对于加拿大政府建立特惠贸易要求所表达的强烈同情——但在我来看这种同情只不过是空洞的陈词滥调。”[5]其次,在帝国观念上双方也存在着较大的分歧。从澳大利亚的角度来看,英帝国是澳大利亚人无法割舍的。首先,澳大利亚是一个几乎完全由不列颠移民组成的移民殖民地,英裔的移民占总人口的95%,联邦成立前后的澳大利亚“比其母国或其他姐妹自治领都更具不列颠特征”[6]。其次,澳大利亚孤悬海外,人口少,在防务上倚重帝国,尤其是布尔战争之后,法国、德国甚至于日本的军舰都可以在南太平洋游弋,更增加了澳大利亚的不安全感。在20世纪初期,澳大利亚每年要斥资20万磅作为皇家海军的防务补贴[7],确保帝国能为其海岸线提供保护,但加拿大对帝国的依赖程度要比澳大利亚低得多,第一,就加拿大的民族构成而言,加拿大人口的三分之一是法裔,由于帝国经常鼓吹不列颠种族的优越,所以法裔加拿大人很难以忠诚来回报帝国,因此对于加拿大而言如果“想要保持加拿大的统一,就必须放松同帝国的联系”[8];第二,与澳大利亚的孤悬大洋不同,加拿大的南方有一个强大的美国,“美国不仅是加拿大一个有影响的强邻,他还居于加拿大得以存在的最核心的地位——加拿大作为一个政治实体从诞生到成长的全过程,均与美国息息相关”。[9]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由于对帝国的看法不同,因此在双边关系上常常引发很大的分歧。在无法同澳大利亚达成特惠贸易条约后,加拿大总理威尔弗里德·劳里埃(Wilfrid Laurier)试图绕过帝国同美国的塔夫脱政府签订互惠贸易条约,[10]此举一出立即遭到了澳大利亚舆论的嘲讽,“过不了几年加拿大就将变成一个独立的共和国,或者,成为美国的一部分”,而对澳大利亚人所热衷的“帝国联邦”运动,加拿大则由于法裔的反对表现得较为冷淡。在1911年的帝国会议上,澳大利亚热心地提出了自己的帝国政策新设想,试图增强“帝国内部的磋商”,即自治领的话语权,“但处于美国门罗主义保护伞下的加拿大对此毫无兴趣,加拿大满于现状害怕承担责任”。[11]
由此可见,由于澳、加双方对一些基本问题立场的不同,因此在双方双边关系发展的初期,矛盾与对立是这一时期的主旋律。
尽管澳、加在双边关系开展的初期表现出了诸多的矛盾和对立,但1914年所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很快就把双方团结在了一起,而这种团结一部分是由于帝国的利益,一部分则是从自身利益出发。
一战爆发后,澳大利亚马上参战,时任澳大利亚总理的约瑟夫·库克(Joseph Cook)在战前动员时指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澳大利亚都是帝国的一部分,帝国参战,澳大利亚就参战。”[12]相同的事情也发生在加拿大,罗伯特·博登(Robert Borden)的加拿大政府也迅速卷入了母国参与的战争。总之,一战从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加拿大对帝国所采取的相对冷漠的态度,加拿大同澳大利亚为了一个遥远的共同目标而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
一战爆发之初,各自治领的总理们认为战争会在帝国的统一领导下迅速胜利结束。随着战争的延续,自治领逐渐进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他们虽出人出枪,但代表了帝国的英国政府完全控制了战争的决策权,自治领无权过问,在短时期内这种状况可以接受,但战争的长期性耗尽了自治领的耐性。最先向帝国发难的是加拿大总理博登,1915年他发动了一场旨在迫使英国政府让自治领获得更多战争决策权的运动。[13]1916年初,新当选的澳大利亚总理休斯(W.M. Hughes)同博登爵士在渥太华举行了短暂的会晤,双方制定了一个大体相同的目标,即要求自治领在帝国的决策过程中应当有足够的发言权。随后各自治领纷纷效仿,他们的活动使得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深信,必需建立一个帝国内部的正式的磋商机制来安抚自治领的情绪。于是,“帝国战时内阁”应运而生,“内阁”达成的各种协议必须由帝国内部各个政治实体的议会批准后才能生效。[14]1918年,博登和休斯再度联手,促成了“总理委员会”的成立,以便自治领能在战后的和平会议上同母国享有平等的权利。[15]所有这些权利的获得都是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合作所取得的。
综上所述,一战的爆发为澳大利亚和加拿大提供了合作的可能与合作的平台,在一战进行的五年当中也,是澳、加关系步入“蜜月”的五年,在这期间双方为了帝国和自身的利益精诚团结,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一战期间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的无间合作只是在非常情况下的产物,当战争结束,双方的战时合作关系随即宣告破裂,矛盾和斗争又成为了澳、加双边关系中的主要内容。
战后双方的矛盾首先在战后新几内亚的归属问题上爆发。巴黎和会上澳总理休斯坚决要占领巴布亚新几内亚,他认为:“澳大利亚占领该岛不会对任何国家产生威胁,而其他国家占领该岛却会对澳大利亚产生威胁……新几内亚之于澳大利亚犹如爱尔兰之于联合王国,墨西哥之于美国一样。”[16]但加拿大反对澳大利亚的主张,因为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的“十四点”计划中的第五点是“公正处理殖民地问题”,加拿大决定在外交上追随他的邻国,并希望帝国也能如此,以便于尽量避免潜在的美英冲突。因此,休斯同博登不免发生争执,最终在澳、加双方的压力下和会采取了折中的方式,既保证了澳大利亚的安全需求,又满足了博登不与美国在殖民地问题上发生分歧的愿望。战后,澳大利亚对巴布亚新几内亚采取了几近于占领的C等级托管。[17]
殖民地问题刚刚解决,澳、加又在战后是否要延长“英日同盟”的问题上发生对峙。在澳大利亚看来,保留同盟是对其最有利的选择,因为在澳大利亚看来英日同盟是当时形势下唯一能够遏制日本向南扩张的措施,但加拿大对该同盟的延续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因为英日同盟虽是针对俄国的,但美国却一直对其忧心忡忡。加拿大生怕陷入英美在远东的纠纷,从开始就表示反对。[18]因此,在1921年伦敦召开的帝国会议上,休斯竭力要求立即更新同盟条约,而加拿大总理亚瑟·米恩(Arthur Meighen)反驳道:“加拿大应有特殊申诉权,因为在未来可能发生的帝国与美国的战争中加拿大将会成为美洲的比利时”,他认为英日之间的任何联盟都不可能让美国感到安全,因此,除了废止英日同盟以外没有别的选择。[19]虽然休斯为此感到很是恼火,并且指责米恩是为了美国的利益而讲话,但在权衡利弊后帝国最终采取了加拿大的观点,并在1921年的华盛顿会议上用《四国公约》废止了英日同盟。至此,加拿大实现了其最大的安全利益,而澳大利亚却损失惨重,不仅遏制日本南下的希望落空,而且依据华盛顿会议的规定,澳大利亚被迫沉掉了他的主力战斗巡洋舰。
1921年,末麦肯齐·金(Mackenzie King)就任加拿大总理后提出了外交新主张:加拿大应该制定更能体现加拿大利益的外交政策[20],简而言之,就是加拿大要逐步摆脱那种外交上受制于帝国的局面。麦肯齐·金是一位实干家,在《威斯敏斯特法案》通过之前的1923年,他就擅自动用自治权,同美国签订了《大比目鱼条约》。[21]在澳大利亚看来,加拿大的举动是无法容忍的,因为麦肯齐·金挑战了澳大利亚人心中对于帝国观念的底线。当时的澳大利亚总理斯坦利·布鲁斯(Stanley Bruce)回应道:“如果每个自治领都拥有自己的外交政策的话,我们的外交将会一事无成。”[22]很显然,布鲁斯认为自治领应当服从帝国的外交政策。最终,在帝国问题上加拿大的观点更符合时代的需要,1931年《威斯敏斯特法案》通过,现代的英联邦制度得以建立,各自治领获得了自治的全权,南非、加拿大等自治领无不拍手称快,但在澳大利亚却发出了这样的哀叹:“他(麦肯齐·金)利用本国的民族主义情绪推倒帝国的行为,恰似为了建造一幢村舍而去拆散一座城堡”。[23]
同时,受政治的影响,双方的贸易也同样龃龉不断。麦肯齐·金在1922年派出他的贸易和商业部长寻求与澳大利亚签订一项互惠贸易协定,但漫长的谈判后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协议产生,其中固然有澳大利亚贸易保护主义的影子,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澳大利亚对麦肯齐·金的帝国价值观颇为不满,因为金不但在政治上撇开了帝国,而且在经济上他也不愿意在帝国内部寻求解决战后贸易萧条的办法,而更愿意加强同美国的合作。[24]1929年麦肯齐·金下野后,澳、加迅速达成了贸易协定,但随着1935年麦肯齐·金的再度当选,双方又开始陷入了新一轮的争吵。
纵观这个时期澳、加的双边关系,仍然以对立为基调,但随着二战的爆发,澳、加关系又有了新的进展,1939年双方互派公使正式建立了全面的外交关系,前外交时代就此结束。
从1895年到1939年,澳、加双边关系经历了由对立转向短暂的合作,再度转向对立的过程。虽然双方在政治、经贸等方面都存在分歧,但如果我们以一种普通国家间的关系去审视澳、加双方的矛盾就会发现,如果换做是两个分处于澳洲和美洲的普通国家而言,这些所谓的矛盾根本构不成矛盾——两者在空间上的距离足以弥补种种分歧带来的问题。矛盾产生的关键在于,英帝国把这两个遥远的自治领域连接在了一起,并在诸多问题上要求核心利益存在很大差异的澳、加服从于统一的外交政策。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得澳大利亚对加拿大同美国签订贸易互惠条约愤恨不已;而加拿大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不得不对澳大利亚的安全政策进行攻击。因此,归根到底,澳、加前外交时代双边关系如此紧张,根源就在于英帝国,而当英帝国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双方逐步获得了独立的外交权并正式建交之后,澳、加的双边关系也就步入了正轨。
[1][2]Bennett Jim. Canada in Australia-A share history[EB/OL].(2012-12-01)[2011-12-17].http://www.canadainternational.gc.ca/australia-australie/bilateral_relations_bilaterales/history-histoire.aspx?lang=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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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15][17][19][22][24]GregDonaghy. ParallelPaths:Canada-Australian Relations[J].Dept.of Foreign Affairs and International Trade,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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