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馥郁,沙场如歌
——评苏歌小说《最危险的时候》

2018-03-07 17:51:53
网络文学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战场作家小说

《最危险的时候》是苏歌的首部长篇军事小说,也是网络抗战小说中的精品之作。作家花费二十余年搜集资料,不惜辞去工作,在家专司创作,呕心沥血五年方才完成。小说在凤凰网非虚构版块头条横空出世,2015年正式在铁血读书网连载,引起了大量军事爱好者争相传阅,掀起了新一轮抗战小说的阅读热潮。

小说三部共八十万字,似一幅缓缓铺开的抗战画卷,把历次重大战役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让形形色色的历史人物跃然纸上。整部作品涵盖中华民国成立前后近四十年的历史,涉及中、越、美、苏、日等多个国家,“多线条反映了正面战场、敌后战场及投降派,突出中日双方的策略、战略、战术”[1],着力表现毛泽东、蒋中正、张学良、汪精卫等历史人物的风云际会。《最危险的时候》囊括浩如烟海的近现代史料,复经漫长的创作周期构思打磨,“是个人创作成熟的标志”[2],达到了同类抗战小说的新高度,取得了当代网络军事文学的新突破。

在当代网络军事小说中,《最危险的时候》是一颗耀眼的明珠。作家用近乎嶙峋的笔墨,还原战争的全息影像。“出于扬长避短的策略,网络军事小说中,大多偏重于武器装备、战斗场面、战略战术等技术性因素的展示,而疏于军人形象的塑造”[3],但正是在人物塑造这一网络军事小说最为薄弱的环节,这部小说大放异彩,关于毛泽东、蒋中正、张学良等主要人物的论述可以编入抗战人物传记。作家没有虚构社会体系和冲突集团,没有引入新的人物来延展抗战的历史情境,放弃主观假想推演的同时,杜绝个人英雄主义泛滥,在四大网络军事文学类型外另辟蹊径[4]]。小说披着网络军事小说的华服,倾向回归传统叙事,在史料铸就的高阁上肆意独舞,氤氲英雄香气,颂唱沙场战歌。因此,《最危险的时候》是一部特殊的网络军事小说,也是一部足以纳入当代战争文学史的英雄史诗。

一、战争模型化:宏大叙事与战场温度操控

如何将众多大小战役按照战争规模、战况发展和人物活动进行逻辑熔铸,反映了作家的空间构筑能力和叙事能力,直接决定了网络军事小说的成败。《最危险的时候》对抗战历史进行详备刻写和重构,重现了无数战争现场,涉及近百场不同规模的战役。作为一部长篇军事小说,千篇一律的描写,只会让读者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残酷战场产生强烈的排斥感和严重的审美疲劳。因此,这部小说省略重复无意义的战场刻画,以模型化处理予以替代。

在自然科学中,模型是以某种方式对所研究事物的某个性质或者组成事物各部分之间关系的复制或者抽象[5]。我们把这个概念引入到文学创作中来,产出一个小说模型的概念:用文学处理方法对小说中的对象或者对象各部分关系的复制或者抽象。军事小说运用的模型具有显著特点,即战争规模、战场特点的类型化和叙述语言的简明化。战场的中心地位无需小说对每一次战斗的流程都进行机械化地描述,作家用自己的语言体系简要阐明即可达成目标。因此,这部小说对战场的模型化处理是可行的、必要的,它减轻作者的创作负担并使小说的空间结构更趋合理化。

宏大叙事是其中一种模型化的处理方法。这部小说在塑造战场时,着眼大的战场,进行宏观叙述,不涉细节,给予战场一种壮阔的观感。它的宏大叙事与部分中国现代战争文学作品“千篇一律、万人同腔地去证明一个、图解一个已经存在的政治概念或前卫观念”不同[6],它注重考据,严谨真实地对战场展开铺陈,消解现实社会中的政治关系。因此,宏大叙事的重启不是当代网络军事文学向现代战争文学的倒退,而是网络文学充分尊重历史、发挥作家主体性的进步表现。

小说将传统宏大叙事聚焦在文战和武战两个部分,力图让读者明了整个抗战的军事和社会舆论状况。文战阵地集中在报刊,其中以对国共两党批驳汪精卫投降的记叙最为精彩。“重庆中共《新华日报》更是刊发一针见血的社论《汪精卫卖国》,还天天旗帜鲜明地呼吁: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7]作家对重庆国民政府的批驳虽持贬斥态度,认为重庆笔杆子的文章空洞无实、千篇一律,但也如实描述:“腔调高亢豪迈、节奏铿锵有力,尤其是气势上来后咄咄逼人,极具大家风范(第2部,第24章)。”小说中的武战场景数不胜数,以喜峰口战斗最为典型。“敌我主力赶到,展开新一轮血战,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整整厮杀两天两夜,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第1部,第9章)。”寥寥数语,喜峰口战役烽火狼烟、相持不下的战况跃然纸上。作家还将武战的笔触伸及出征缅甸的中国远征军,“陈纳德飞虎队出动中缅两地全部战机,为之空中掩护,顿时山摇地动,远征将士更精神抖擞,威风凛凛,阵容盛极一时(第3部,第3章)。”针对这次中华民族在世界大战中罕见的出征,作家定格空军掩护这一意味悠长的镜头,与炮火纷飞的前线战场相得益彰,留下无尽的战场想象空间,乃神来之笔。苏歌横向构筑的宏大叙事并不妨碍读者对抗战历史真相的追寻,相反,完整客观的宏大叙事能使读者更加清晰立体地认知历史。他用这种模型医治长篇军事小说千人一面的痼疾,表明重建宏大叙事在网络军事小说中是可行的,也是必需的。

战场温度操控是小说使用的另一种处理模型。温度是表示物体冷热程度的物理量,这里的战场温度不是物理温度,而是依据读者收到战场刺激后情感反馈强弱设置的人文矢量。苏歌受过严格系统的思维和写作训练,能敏锐捕捉血雨腥风在强度不同的战争中带给读者的刺激反应。他谨慎地接收着读者的情感反馈,像一位操控温度的魔法师,设置高温战场、中温战场和零度战场三个战场温度模型,按照相应比例应用到整部小说中去。战场的纷飞炮火不会灼伤读者的心,因为这部小说是温柔敦厚的,是冷暖交融的。

焦灼与持久是高温战场模型的主要特点,战斗双方互有来回,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单是古北口战役,东北军和日军缠斗整整三个昼夜,第三天时“炮空齐鸣,阵地上处处开花,戴安澜团及增援团饱受轰炸死伤累累,已无完整建制(第1部,第9章)”,惨烈程度可见一斑;中国远征军主力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机械化英雄部队,入缅作战本应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未能粉碎任何一路日寇的进攻,反而弄得丢盔弃甲徒步上山(第3部,第10章)”,出乎国内外军民的意料,反映了抗日持久战的漫长与焦灼。中温战场模型的处理则相对多样,作家在瓦砾堆中发掘人性,或用挪揄的口吻,或制造场景色差,减轻战争的冲击感。日军的飞机轰炸南京,大地在颤抖呻吟。面对末日的来临和死神的召唤,防空洞内“共同的感受拉近了人们的距离,抹平了不小的分歧(第1部,第41章)”。当人类共同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他们终于回归了人性本有的和谐状态。谈到胡博士求证苏联与日寇间是否存在瓜分中国的密约时,作家调侃“东北的大豆高粱早收了,华北的小麦正打场,江南的水稻也青了又黄准备开镰,沦陷区用人耕地也要收割了(第2部,第30章)”,而胡博士在各国使节中的求证还是无果。对胡博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调侃,间接削弱了战争叙述的冷酷性,冷却战场的热度,别是一道风景。蒋中正从武汉撤退前夕,“深情地遥望着武汉深秋的夜空,明月如镜,照得江汉大地一片朦胧(第2部,第15章)”,城中人弃城撤守的既视感与明月映江的绝美画面形成强烈的冷热色差,凄美却不绝望,宛如一幅水墨画卷。读者因此磨陨了对战场的关注度,转而变为无尽的感慨。零度战场是作家运用最多的战场模型,他曝光最残酷的场景,进行冰冷的零度叙述,有意煮鹤焚琴,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小说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叙是零度战场的典例,“昔日美丽的金陵成了死气沉沉的石头城,晦暗无比,端庄雄伟的国民政府大楼如今横卧在杂草丛中,成了一堆堆瓦砾(第2部,第37章)”,还原了南京保卫战失败后的惨象:死者暴尸荒野,活者胆颤心惊。更有黄河掘堤放水、重庆六五大隧道惨案、衡阳保卫战等事件的白描,将战场温度降至冰点。此外,作家会跳出文本进行评论和讽刺,推动战场对读者的感官冲击。作家讽刺日寇“将其茹毛饮血的文化精髓在实际的现代战争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发出悲鸣与号召:“不奋起反抗日寇,消灭这世上最惨无人道的侵略者,就没有自己的活路!(第1部,第56章)”相对高温和中温战场,零度战场引导读者直面战争,达到与创作者的情感共鸣,它的刻画更为直接简单,但情感最为饱满充实。

这是一部抗日战争的冰与火之歌,冷热交错的战场应接不暇,读者既可感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马革裹尸的残酷凄凉,又能深味人物心底的离愁别绪、儿女情长。三种温度战场模型的熟练使用,支撑了庞大的战争空间结构,避免了战场塑造的重复与简单化。

创作主体的自由与思维活动的不可还原性,保证了小说创作运用模型时的独立性。因此,建构相应的模型进行文学创作是合理的,作家要敢于进行文学模型化书写的尝试。苏歌的模型书写为网络军事小说的创作指引了新路径。

二、人物图卷:抗战众生的“清明上河图”

目前,主流网络军事小说对纷繁复杂的登场人物多做如下处理:一是注重历史人物的功能性,描写战争是首要的,人物塑造是次要的,人物的去留均为推动情节的发展服务,“全部注意力的目标在于行为,而行为者仅仅是使情节分布的形式表现成为可能的一张纸牌。”[8]人物仅充当缝制小说的丝线,既干瘪又没有活力。二是添设虚构人物,创造虚构人物与真实对象的互动机会,通过虚构人物的眼睛再现历史人物的所作所为,使军事文学中的人物饱满化。这的确解决了军事小说塑造人物同质化的难题,但虚设的对象占据了大量文字资源,降低了小说人物的历史可信度。并且,虚拟人物是为了达到讴歌或者抨击某一战争阵营而设置的,《最危险的时候》对二战的各方势力均有着笔,相关的战争阵营远不止一个,虚设人物显然不合适。因此,怎样在紧密的战争叙述节奏中穿插丰富的人物描写,是苏歌面临的严峻考验。

与各类战役、战场的书写部分相比,小说的人物刻绘占据了很小的篇幅。在不设虚拟人物的前提下,作家将毛泽东、张学良、蒋中正、汪精卫等三十个重要人物引入到烽火狼烟里来,塑造的大小角色近一百个。相关人物性格丰富多样,覆盖了抗战全局,部分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依然活灵活现。在同类网络军事文学中,《最危险的时候》人物处理最具难度,但也最为成功。

小说用环扣的方式安排人物出场,筑建“四角宝塔”式的人物阵营。宝塔的四端各司其职,图卷中的人物依次登台表演。围绕毛泽东、蒋中正、张学良、汪精卫四个塔角,各色人物以之为顶点向下建构分属的人物阵营。每个人物的登台有条不紊,各个阵营的活动井然有序。作家怀着严谨恭敬的态度与书法不隐的勇气,把人物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如实描绘,赋予这些历史人物鲜活的面容与个性,而不是直接采用史学家已做定论的评价。所以,读者伸手可及的是血肉丰盈的人物,而不是红色文学阉割的典型。在这方面,小说中有许多神来之笔——在毛氏阵营中,毛泽东善于军事指挥,运筹帷幄、目光如炬,千军万马只等闲,但亦会有书生意气,忍无可忍时只能选择揭竿反抗,是一个先人后己、先礼后兵的军事天才;周恩来缜密周到,果敢坚毅,谈判桌上叱咤风云,善与各方周旋,为八路军的利益据理力争,为国家和民族鞠躬尽瘁;林彪生性幽默、血气方刚,怀有杰出的军事才能,对敌人不留丝毫情面,却似孩童般天真无邪,会在胜利后跨上东洋马过鬼子瘾。在张氏阵营中,张学良意志坚定、铁心抗日,因为蒋氏的幽囚走向自我回避与否定,犹豫不决、颓废不前,有江湖义气,也有儿女情长,最终久居山林,独钓寒江雪。他是因不完满而完美的英雄,是作家颇费心血着力塑造的民族英雄,“当时空倒转,现实成为历史,能有不止一人复述一个罪人的初衷,足以证明他的伟大!”[9]在蒋氏阵营中,蒋中正既是把控战局、调兵遣将的抗战总指挥,又是霸道独裁、坚决反共的军阀和资本家;既是当机立断、视野独到的作战指挥者和大英雄,又是爱护妻子、护犊情深的小男人;既是饱读诗书、口若悬河的领袖,又是唯利是图、沾染流氓习气的无赖。他的决策牵动着抗日战争的走向,关系着中华民族的未来,因此小说对其着墨最多,将其塑造得生动完整。此外,张治中厮杀战场,步步为营;张自忠忍痛割爱、以死报恩;李宗仁、何应钦、陈诚、汤恩伯等形象也各有独到之处。在汪氏阵营中,汪精卫自诩正统,羡慕并妒忌着蒋中正的地位与权力,从抗日到反抗日,从爱国到叛国,从谋真正的和平到甘做侵略者的帮凶,他偶有“为什么要到上海来?为什么要与日寇谋和平?(第2部,第34章)”之类的懊恼,却最终在曲线救国的自我麻痹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是自我毁灭、恶吞噬善的代表。还有一些游离在塔角之间的人物,例如乐善好施、决策英明的罗斯福,庄严肃穆、令人生畏的斯大林,中苏不同文化炼铸的蒋中正之子蒋经国,他们不是小说塑造的中心形象,但丰富了人物版图,支撑了小说的叙事结构,使读者印象极深。

小说图卷展现的众多人物中,史迪威极为特殊。他作为中国战区总参谋长兼驻华美军司令,和蒋中正之间有着微妙复杂的关系,两者本应在军事和政治上通力合作,一拍即合,但史迪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因此与蒋氏总是摩擦不断。他拒绝了蒋氏提供的安逸办公环境,并训斥副官们贪图享乐,是与中华民族同生死、共进退的国际友人。他有与生俱来的傲气与狂气,直言蒋氏派给自己的军队是叫花子,将营长以上的军官直接塞进运输机退回。他质疑蒋中正对美援物资的处理方式,公开顶撞蒋氏,直言“我有的是东西,今后给共产党也不给你!(第3部,第29章)”,最终在蒋氏的压力下离开了中国战区,离开了中美盟军。没有胜利者的荣耀与光环,没有英雄铸就的传奇,他好像古代征战疆场的剑士,在黎明前夕孤独离去,离开他的“孩儿们”,留下“廉颇老矣”的感慨与不甘。他不从属于国内的任一军事阵营,和张学良一样都是作家用力刻画的悲剧人物,只是前者白日放歌、纵酒还乡,后者田园垂钓、了却残生,结束的方式不同罢了。

除了直接的人物描摹,苏歌移花接木,将传统长篇小说的人物塑造技巧嫁接到网络军事小说的人物建构中来。传统长篇小说关注感情线索的作用,擅长用深情的悲欢离合展示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间接把人物形象揉捏成形。这种做法对军事小说的书写是存在风险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的过多摄入,会削减军事小说的严肃性,甚至会使军事小说变成情感小说,战场退变成人物倾诉情感的舞台。因此,苏歌压缩无关战争的章节,由男性角色拓展文本的空间结构,让女性角色处于从属地位,以求保留人物鲜活性。尽管削减了女性的活动空间,我们依然看到了那些飘浮于瓦砾上空的片片落英:天生丽质、舌灿莲花的宋美龄,为了营救亲爱的“打令”,深夜拿着纤纤细笔伏案写信,深情款款,“最后落款时还不忘将自己的英文昵称勾了两下,仿佛那天使的双翼(第1部,第19章)。”张学良身旁的两位女子则更加鲜活——泼辣强势的于凤至虽然有些争风吃醋,但和张学良伉俪情深,帮助张氏进行决断,身患重病亦无怨无悔,是一个亦妻亦友亦师的角色;忠厚善良、自愿追随张氏的赵绮霞没有名分,却是他的一生所爱。当她收到张汉卿的召唤,“止不住的眼泪,淌不完的心酸呀(第2部,第39章)”,再次回到那被囚禁的怀抱。汪氏阵营中的陈璧君心思细密,为了自己的爱人不惜刁蛮耍泼,隔三差五跑到中央党部哭闹,要为丈夫的遇刺讨说法。当汪精卫昏倒时,她“抡起两只巴掌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一通猛扇(第2部,第34章)”,和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相去甚远,显示了陈璧君在小说中的独特地位。但她也有柔弱的一面,当她想起阔别两载的家,忍不住又哭又闹,内心的软弱暴露无遗。

当然,小说的感情线索不单指爱情,英雄的友情与绝情也是重要的构成元素。它们主要表现在蒋中正和张学良身上,对二者形象的立体化尤为重要。西安事变发生后,蒋中正对着张学良以手拭泪,“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看着办吧(第1部,第20章)”……追忆二人深厚情谊的同时,暗示二者多年的情谊终到尽头。囚禁张氏后,蒋中正坚决否决日寇索要张氏的和谈条件,“他对我不仁但我不能无义呀。(第1部,第52章)”二人虽然分道扬镳,但兄弟情谊仍在,只是不复当年。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蒋氏平安返回南京。他拒绝和张氏一同下机,面对熙熙攘攘的欢迎者,歪曲事实,说是自己用高尚的日记和正确的舆论使张学良触及自己卑污的灵魂,以此夸大自己的领袖人格,借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待张学良到达时,“偌大的机场已冷冷清清,只有几辆警车在远远地游荡(第1部,第25章)”,凄凉如此。生死之交逐渐形同陌路,令人唏嘘不已。在军事小说中,为了表现男性角色的高尚人格,有关兄弟情谊的记叙并不少见,但对兄弟之间的绝情描述不多,多作为情感线索的终端一笔带过。小说表现了蒋氏的绝情,将它和二人的情谊并列双线叙述,提升了文本的真实性。

小说不仅塑造了英雄和大人物,也为普通人留了一片天地。苏歌的目光穿透层层硝烟与炮火,落在火焰与灰烬底部的小人物身上,这是网络军事小说向反映社会现实迈出的重要一步,也是现实主义作家一直呼吁和提倡的。“在一部小说中不能无视这些普通人物的存在,因为在小说情节进展中,他们大都是不能缺少的角色;没有他们的存在,小说的真实性就会大打折扣。”[10]小说展示的普通人中既有官,也有民,他们鲜明地展示了作家的褒贬倾向。

对民国官员这一地位较高的社会群体,苏歌时有辛辣的讽刺。通过章太炎调查张学良弃守锦州一事,他批判“大师”们的治学陋习:无事不过问,凡事管三分,并美其为“学问”;张学良公款出国旅游,作家揭露了民国官员心安理得地把公款当家款的丑相,直言“失意政客出国考察无非是拿国家的外汇出气,在国内都无所作为了去国外还能有所事事?变相旅游、公款购物、吃喝嫖赌什么都干,人生得意须尽欢,难道失意就不欢了(第1部,第12章)?”在批判民国贪腐风气的同时,敲响当下反贪治贪的警钟。

活在底层的民众是创作者窥探抗战全局的有力工具,也是反映民国社会现实的万花筒。这个广阔庞大的社会群体是可爱的,也是可憎的;是聪明的,也是愚昧的。他们看到浑身披挂但全无豪气的汪精卫,嘴上猛喊万岁,心里却骂其无帝王之相、必定短命,外和内的强烈反差让人忍俊不禁。但这个善良的群体会被日寇和汪伪政府利用而变得愚昧,他们认为自己刀枪不入,以血肉之躯直面冰冷的子弹,既可悲又可叹。此外,苏歌创作的思辨力与深刻程度在当代网络作家中是数一数二的,他把“戏剧的看客”融入这部小说,塑造的大众形象颇有鲁迅笔下的看客色彩。抗日爱国团体的刺客丧命,“聪明”的民众纷纷感慨:“外面放着好好的事不做,家里放着好好的老婆不爱,去干那些勾当,连年都没过成,真个傻鸟(第1部,第14章)!”这和鲁迅笔下“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的看客何其相似![11]作家尝试拨开全民抗战表象下的迷雾,观摩民众生活的原生态,不幸的是,他捕获的是他们依然未得根除的看客习性。伸长脖子、张大嘴巴的看客形象整体提升了小说写实的深刻性,震撼读者心灵,引导人们再度深入思考国民性。

这部小说不仅直接刻画英雄人物,用感情的丝线编织鲜活的女性形象,也用小人物诉说抗战的大时代,在黑暗的角落管中窥豹。它让众生纷纷登上战争舞台,勾勒自己的脸谱,是一幅由抗战人物构成的“清明上河图”。

三、回归传统:宗教救赎与古典传承

《最危险的时候》多处借用传统战争文学的写法,显示出一种复归传统文学的倾向。如果说传统纸媒小说是位历经千年风霜的老者,那么网络小说就是文学与网络平台合力诞下的天之骄子。这部小说正是网络文学与传统写作直接碰撞的衍生物,是网络军事小说回归传统战争史诗的杰作。苏歌直言自己是活跃在网上的传统作家[12],他借用新体裁破旧小说的制约,雄心勃勃地让耳目一新的战争史诗与传统战争文学一较高下。这部小说披上了网络长篇军事小说的外衣,实质上从精神内核到创作手法都是传统的。它融入了宗教救赎思想,和中国古典文学一脉相承,是传统创作迈入网络平台的尝试。

作家在创作这部小说时,潜意识里伴随着强烈的宗教倾向。文学在诞生之初便和宗教仪式紧密相连,宗教一直是传统小说不可回避的主题之一,在《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中国古代小说中甚至占据主导地位。这类小说大多突出某一宗教对主要人物造成的精神影响,《最危险的时候》在此基础上引入了耶佛二教作为深化表述的对象,抓住二者共通的内涵点——救赎,实现传统文学创作主题的回归。

基督教认为,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导致人一出生便带有原罪,难以逃脱惩罚与审判,“但上帝是恩慈的,他并没有弃绝人类,而是努力救赎他们”[13]。救赎与灾难共存,被救者常常经历劫后余生,因此多心怀感恩。蒋中正被张学良囚禁后,他在见到宋美玲时的第一句话是:“打令,上帝派你来救我么(第1部,第23章)?”这是一个基督的忠实信徒在遭遇危险时的真实想法。前期因拒绝抗日被囚禁,后期各方通力合作而获释,这段曲折的人生经历正是上帝对蒋中正的“罪与罚”。得到救赎的蒋中正是感恩的,在虎口脱险后,他和宋美龄一同庆祝了耶稣的诞辰。此外,救赎常驻于正义与善良之中。中国远征军在缅甸面临绝境,孙立人质问忘恩负义的英军司令亚历山大:“我们不过是自救,你们的上帝也是不拒绝的(第3部,第14章)!”借上帝之名对背信弃义的英军进行审判。此时,几个美国修女是黑夜中的一道烛光,为远征军找到了回家的路。修女是西方现代文学中的经典形象,作家借这群“寻光者”阐明了福音的核心信息:上帝的救赎永不缺席,为善者终将被拯救。“救赎既在历史中展开,又是上帝已经完稿的书卷。一切文化变迁与国族兴衰,都无法改写此事实。”[14]作品从西方神学的角度重新诠释历史,一部抗战史也是一部救赎史,抗战的胜利标志着上帝救赎的完成。

在佛教中,这种救赎表现得更加明显。与上帝这一全知全能的救赎主体不同,佛教主张自救胜于他救。“佛教之信仰乃自力而非他力。他教之解脱言他力,而佛教则言自力,这一切皆系于因果论。”[15]所以,小说中的人多是凭借一己之力涉险度关,化险为夷。并且,佛教主张兼善而非独善,“有一众生不成佛者,我誓不成佛。”[16]因而通过拯救恶人来弘扬善心是救赎的主要目的。汪精卫叛国出逃,在南海的暴风雨中首先想到的是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陈璧君在丈夫灵魂出窍、“第一夫人”美梦成真的时候,或是安放观音的神位,或是“满心欢喜,一回家就给娘娘上了两柱印度香(第2部,第36章)”。有求于神,故而敬神、拜神、还愿,这一套功利性极强的信教仪式在封建中国的广阔大地极为流行。汪陈二人并非真正的佛教徒,他们不能通过修身养性实现自我约束,反而在灾难降临时病急乱投医,去和观世音菩萨“做买卖”,令人啼笑皆非。在作家看来,汪氏卖国求荣是可恨的,但他误把曲线救国当作振兴中国之路的执念是可怜的,所以汪陈二人可以自救进而得救。佛教“对中国鬼文化的影响突出表现在‘地狱观’上,与中国固有的冥界观念相比,佛教的地狱观突出‘狱’的特点”[17]。佛教的救赎有时会通过适当惩罚来实现,比较突出的就是“梦入地狱”的审判模式。蒋在珍为了抗战大局凿河放水淹死数万无辜百姓,虽是不得已为之,但已然铸成大错。他梦到阎王和钟馗拿着“从未见过的、比最新版辞海还要厚百倍的”生死簿向他讨债,醒后“变了个样,凡事已不再毛遂自荐,自然也不能太落后,整个灰不溜秋的(第2部,第11章)”。从积极为之到碌碌无为,既是佛教对蒋在珍激进处世的刑罚,也是使其悬崖勒马的救赎之法。

需要注意的是,苏歌始终对宗教救赎存疑,所以他并未完全肯定耶佛二教的救赎观。冈村宁次为非作歹却逃脱惩罚,并为浪迹日本的汤恩伯送终。他是否该被宗教审判?又该如何实现救赎?历史和宗教给出的答案截然相反。宗教掌握了半部人类史,却无法改变其中的偶然性和戏剧性。

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创作形式,网络小说一直被看作外来科技文化的衍生品,它与古典文学传统分离、断裂,甚至是毫不相干的。苏歌用这部网络军事小说为当代网络文学发声,证明网络小说与中国古典文学的书写传统一脉血缘。“这种继承不是亦步亦趋的墨守成规的效仿,而是在横向移植的外来参照之下的现代创造性转换。”[18]佛教文化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影响巨大,佛教救赎观的引入正是网络小说与传统古典文学一脉相传的表现。当然,这种传承性不仅局限于此,酒与侠、诗性画面的引入,更加彰显了网络小说对古典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创新。

酒与侠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创造。古代文人墨客每遇美酒便会侠气迸射,进而诗兴大发、文思泉涌。“酒有兴近乎侠,侠生情近乎诗,诗呈美近乎酒。”[19]酒是侠唯一的饮料,酒与侠难以分离,酒与侠一同融入诗中去。有的侠像“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的杜甫,喝了酒是理性的、静态的,是独立清醒的;而有的侠喝了酒后变为“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的李白,是感性的、动态的、倾注生命的,是放荡不羁的。这部小说不乏此类侠形象,尤以张学良最为突出。张氏是介于李杜之间的“时李时杜型”侠客,“酒前和和气气,一旦迸发,怒指千夫。庙堂为之震撼。”[20]张氏在喝酒前沉稳内敛、谨慎隐忍,一旦酒入愁肠,便化身“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的李白。他“整个儿阴天邀太阳,黑夜拉月亮,对影成六人(第2部,第32章)”,如此放浪形骸,不就是举杯邀月、对影双人的诗仙太白么?他让卫兵称自己“酒中仙”,要与其同销万古愁,不正是“将进酒,杯莫停”的侠客太白么?读者在这侠气四射、酒香絪缊的世界中恍惚迷离:是太白再世化为汉卿,还是汉卿飞升成为诗仙?遭囚禁的张学良看透了人世的生死富贵,在他看来,斗转星移,不过杯中须臾,且须一尽杯中酒,万事皆付笑谈中。侠形象的完成标志着这部小说达成了与中国古典文学的续承。作家若非真正的饮者与侠客,则不能为之;非对二者见解独到,则不能达成这般浑然天成的嫁接。苏歌在战争叙事中穿插酒与侠两个古典意象,完成了小说对古典文学的传承与回归,古今贯通,一以续之。

中文系出身的苏歌在创作中直引和化用的古典诗词不可数计,他运用诗歌塑造诗性画面,既是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守望,也是选择这种创作方式回归传统。西安事变发生,汪精卫的宿敌蒋中正被扣押。作家套用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改出一首《闻杂牌军西安倒蒋》,将汪氏幸灾乐祸、扬眉吐气的丑态生动地刻画出来,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汪氏在南海死里逃生后写了一首《北宫丸上作》,作家尊重客观历史,将其如实收入小说,表明汪氏曲线救国的心路历程。作家除了给人物要素植入传统诗词,还把小说中的环境描写当作低吟浅唱的舞台,塑造了诗意盎然的画面:作者笔下的江南莺飞草长,春阳普照,春风拂面,满目葱茏,正是白居易笔下“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的缩影;妙高台好似琼楼玉宇,宛如人间仙境,令读者发出“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追问;黄昏时分,黄河上空“天幕低垂,暗云浮动,飘起了沥沥细雨(第2部,第10章)”,与李白《古风》中的“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一句遥相呼应;敌军将至,长沙城的夕阳褪去金色,云霞像凌空悬挂的巨石。黑云与敌兵在同一时空出现,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观感……苏歌用接近诗词的语言进行场景描述,只用两句话便涵盖了文工团冒雨献艺的场景:“歌声袅袅入云端、舞步依依收眼底(第2部,第10章)”。他化用古典诗词塑造美轮美奂的诗性画面,战场硝烟弥漫,刀光剑影中流动着杀戮与死亡,但流动着古色古香的诗词,既增一分凄凉,又添几许唯美,别是一番滋味。

这部作品在思想上通过救赎向佛耶二教靠拢,在创作中引入酒与侠这两大古典文学意象,借用古代诗词精致刻画战场,让纷飞的炮火也变得古风古韵。通过宗教救赎和古典接续,它打通了网络军事小说借鉴传统书写方式的筋脉。网络文学不再与传统文学处于割裂状态,网络文学可以借鉴传统书写方式,传统文学也能够与网络文学积极互动合作,吸收其中的创新点。这种双向的流动将不同媒介平台的文学创作统一在大的文学理论中,对开发更加广阔的评论资源、引导新的创作和评论方向大有裨益。

结 语

当史料的堆积与创作的欲望一同掀起头脑风暴,苏歌不得不面临梦想与生活的抉择,他毅然选择了前者。面对生活的磨难和考验,温润平和的他不予计较,“要当作家,要出类拔萃”的信念坚如磐石。幸运的是,《最危险的时候》这部五年磨一剑的佳作迅速收获了如潮的好评,无愧苏歌付出的艰辛努力,也足以告慰对他恩重如山的裴先生。

尽管苏歌在跋文中称这部小说仅仅写了一些“普通不过的常识(第3部,第51章)”,但我们不可忽视这部浩瀚的战争史诗在当代网络军事小说中的重要性。这部小说“幽默风趣、史料可信、政治正确”[21],完整地保留历史的真实性,让我们能够触摸炙热的战场,倾听英雄们的心跳并与之一同呐喊。出色的战争模型化叙述和涵盖各个社会阶层的人物图绘,使这部小说不仅具备历史的厚度,也拥有情感的温度。小说回归传统创作的倾向则赋予了自身文学史意义,成就了这部视角新颖的抗战史诗。

抗日战争是华夏民族斗争史中的至暗时刻,催生了无数血与泪之花在华夏大地盛放。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饱经风霜的中华民族距离“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八十一年。炮火已经熄灭,但辉煌的传奇已然铸就,流淌的热血永不冷却。忆昔思今,当代网络抗战小说之于现代社会尤为重要,我们亟需正视网络军事文学在当代文学史中的地位,引导正确的创作和评论方向,这对推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爱国建设意义重大。如此,我们不妨重温抗日战场的刀光剑影,看那位作家煮一壶浊酒,以《最危险的时候》作笔,蘸墨为画,以血题诗。

注释:

[1]引自铁血读书网对《最危险的时候》的简介,参见http://book.tiexue.net/Book24751/。

[2]引自苏歌与笔者的对话。原文为:“这部抗战作品费时较长,让我懂得了许多军事常识和历史作用,是个人成熟的标志。”

[3]苏晓芳:《网络小说论》,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页。

[4]同上,参看此书136-140页。网络军事小说可以分为虚拟架空小说、历史架空小说、战争推演小说和新英雄小说四种类型。

[5]潘天群:《博弈论与社会科学方法论》,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2页。

[6]孙科伟:《中国艺术学文库 寻真问美集 艺术长短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版,第62页。

[7]苏歌:《最危险的时候》,铁血读书网,第2部,第23章。下文出自该作品的引用均标明章码,不再单独列出。

[8][俄]车尔尼雪夫斯基:《故事和小说的结构》,朱立元主编、张德兴卷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 第1卷 世纪初的新声》,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34页。

[9]引自苏歌对《最危险的时候》的评论,参见h t t p://p i n g l u n.b o o k.t i e x u e.n e t/post_1576965_1.html。

[10][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普通人》,黄忠晶、阮媛媛编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2页。

[11]鲁迅:《药》,《鲁迅全集》修订编辑委员会主编:《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页。

[12]引自苏歌与笔者的对话。原文为:“我其实是在网上的传统作家,读书人不容易全脑洞。”

[13]阎国忠:《美是上帝的名字 中世纪神学美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页。

[14]危舟:《与永恒有关的30个观念 信仰寻求理解》,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74页。

[15]李小艳:《梁启超经世佛学思想研究》,佛山市博物馆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第81页。

[16]梁启超:《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鄢晓霞选编:《梁启超散文》,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86页。

[17]靳凤林:《窥视生死线 中国死亡文化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3页。

[18]杨景龙:《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19]郑愁予:《酒·侠·诗》,黄苗子、郑愁予等主编:《明报·茶酒共和国》,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

[20]同上,第20页。

[21]引自网友对《最危险的时候》的评论,参见http://pinglun.book.tiexue.net/post_1606924_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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