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题

2018-03-07 17:18陆春祥
文学自由谈 2018年2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阿Q茶道

陆春祥

一、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

1927年10月,鲁迅先生在《怎么写》的结尾告诉我们: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无妨。

其实,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散文里。

对于广大正在作文和想作文的人来说,一下子放宽了心。是呢,做人要谨慎,为文却须放荡,周围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创作素材,没有不好的题材,别管许多框框。

然而,无框之框,无法而法。除了体裁,作散文,细想起来,终究还是有一些章法的。窃以为,有文,有思,有趣,当是散文三个要紧处。

有文。

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这里的文,说的是文采,没有好的文采,文章一定不会流传到远方。可见,文采应该是散文重要之环,孔子就这么认为。那么,文采就是好的句子吗?不见得!一篇文章,如果是好句子连着好句子,满篇好句子,就如擦厚粉的女子,艳是艳了,却少了灵气,有绣花之嫌。那些鸡汤文章,似乎并没有多少营养,大多倒胃口,似乎人世间的道理都讲尽了。因此,“有文”,好的搭伴首先是“有思”。

有思。

文是用来载道的,用文字表达思想,这是为文的特有内核。表达高尚,表达纯真,表达哀怨,即便表达无聊,总有表达。我们敞开胸怀,拥抱那些引领人向上向善、给人以思索、有情怀的各类好文章。“有文”结伴“有思”,才能收获思想的谷粒,但要真正牵引读者,还得“有趣”。

有趣。

我们都喜欢和有趣的人打交道,散文要行之远,更要有趣,即便说理,也要带着智慧和洞察的循循善诱。不能强按牛头喝水。古木修竹,池沼澄澈,饥渴之慢牛,自然会牛饮。但我们摒弃无聊,唾弃肉麻,也拒绝浅薄,载道不说教,抒情不矫情。

好的文章,会令人百看不厌。一列长车(有文),载着满满的精神(有思),车上还有遐思无限的想象(有趣),这样才能奔赴理想的远方(读者)。

我理解,所谓的好作品,所谓的灵感,一定是长久的积累,是积聚在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喷发。而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身边的普通人,其实就是我们最好的散文来源。田野是书斋,自然供卷轴。中国大地,几千年深厚的历史人文,火热多彩的各式生活,更是我们取之不尽的富矿。

我们似乎必须做到:俯下身子,沉下心来,有目标,不攀比,不羡慕,深挖一口自己的井,坚持不懈。如果运气好,你就会打出清冽的甘泉,而我们的运气,都在坚持和努力中。

我们崇敬名家,我们更希望青春的有生力量鼓足勇气。契诃夫这样安慰我们:狗有大的,也有小的,但是小狗应当按照自己的方式叫,不要因为大狗的叫声大些,而感到不好意思。

将所有的梦想都培育成种子,将所有的积累在灵感中打开,秉承优秀传统,坚守文学理想,向山河与民众求知,用我们的笔墨,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二、散文需要革命

午间,阿Q空肚喝了两碗酒,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他觉着他就是革命党,得意之余大嚷:造反了,造反了!未庄人异样的眼光,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

革命,给阿Q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阿Q理解的革命,是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阿Q的愿望虽有点狭獈,但这是一个底层贫农发出的真实声音。

革命真的是这样吗?

力重千钧的词语,动词身份虽固化成名词,似乎仍带有点暴力倾向。这个词,在我以往的文章里,极少使用。一想到“革命”,脑子里就会出现阿Q。

2016年12月3日,晚九点半,从人民大会堂晚会现场回到住地,我和苏沧桑敲开了贾平凹先生的房门,按照预约,请他为《浙江散文》题词。贾先生似乎还没从《梁生宝买稻种》的演出场景中回过神来,他拿起笔,对着本子,凝思了一分多钟。我有点着急。工作人员说贾先生还没吃晚饭呢,还要先吃药,真难为他了!冥思了一会儿,平凹先生重重落笔:散文是需要革命的——题赠《浙江散文》。暗暗叫好的同时,我的脑子里,竟然又出现阿Q在未庄街上瞎逛乱喊的镜头。

因时间较晚,加上平凹先生比较劳累,我们便没有过多向他具体讨教。

为较准确诠释平凹先生的观点,这段时间,我系统地读了一些他关于散文写作的文章。

其中,《走向大散文》中的几个观点,我认为可以概括他所说的“散文革命”——

1.张扬散文的清正之气,写大的境界,追求雄沉,追求博大感情。

2.拓宽写作范围,让社会生活进来,让历史进来。继承古典散文大而化之的传统,吸取域外散文的哲理和思辨。

3.发动和扩大写作队伍,视散文是一切文章,以不专写散文的人和不从事写作的人来写,以野莽的生动力,来冲击散文的篱笆,影响其日渐糜溺之风。

返观《浙江散文》一年来的办刊实践,不禁有点小得意。我们的征稿标准,“好文字、有情怀”,尝试打破一切队伍界限、题材界限;办刊宗旨,“有文、有思、有趣”,以此作为判断好散文的基本标准。

但是,我心里清楚得很,这远远不够,离真正的革命,还有非常大的距离。

阿Q理解的革命,虽有偏差,但总方向是不错的:革命就是要打破旧框框,建立新世界。旧世界太让人压抑,太面目可憎。

那么,哪些是“野莽的生动力”呢?

不外乎散文表达的内容和表达的方式。

就内容而言,脚下的大地,悠久的历史,熙攘的人群,火热的生活,所有的所有,都在我们身边燃烧。

就方式而说,增加,延长,变形,倒置,荒谬,新解,只要能充分表现作者的情绪和体验,一切手段皆可使用。

美国学者斯坦利·菲什写了本叫《如何写一个句子以及如何读句子》的书。他传授的是造句技巧,有些观点对我很有启发。他说,你应该把自己绑在形式上,形式会把你放开。美国西北大学教授爱泼斯坦对此却评论说:最好忽略一些已有的句子形式,如果一种形式是可以模仿的,也许它已经老掉牙了,因此最好加以避免。

两位说的虽然针锋相对,角度不同,但都表明一点:好的作家不搜寻旧的形式,他们自己创造形式。因为,形式太固定了,就会遭到嘲笑。尽管有些人,张嘴博尔赫斯,闭嘴马尔克斯,其实,都是别人的衣钵。

因此,蔑视框框,不要框框,打破框框,要将框框丢到月球上的深沟里去!

说散文革命,还有个重要问题,就是,革命的底气从哪里来?

阿Q革命不成功,他只是幻想,只凭自己的想象,一腔热血,当然不会成功,不仅不成功,还被人捉了画圈,做了冤死鬼。

散文革命的底气,依愚见,就是建立起自己独特的坐标式阅读,加上源源不断积聚起来的生活爆发力。这是唯一的土壤。在这样的土壤中长出来的散文之树,才会根深枝繁叶茂。

曾国藩有一自题联,我挺喜欢: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

借用生发,一切散文的题材和形式,都要讲和谐,讲包容,随势应变,这样才能使散文保持勃发的生机。“春意思”养得鲜活,就会永远有好文章。为了散文的革命,挺起腰杆,在困厄中,冲杀出散文的一方广阔天地!

有人哂曰:散文需要革命,小说也需要革命,诗歌也需要革命,其他别的文学样式,同样需要革命!

我内心窃喜:这个,自然要革命的!放眼整个未庄,旧的,必须改变!

三、散文是诗歌的一种复杂形式

散文家汗漫先生和我说,他喜欢博尔赫斯的一个观点:“散文是诗歌的一种复杂形式。”汗漫希望自己的散文围绕诗歌这一核心蔓延至广大地区,对生活和灵魂有独到发现(discover)、除去(dis)、遮蔽(cover)。他反对大量时尚散文中所充斥着的知识、脂粉、谄媚、狭隘、自闭、平庸……

我说,我也对博尔赫斯这句话感兴趣呢,我还想知道老人家说这句话的语境。汗漫兄告诉我:记不得了,只是当时在读一本书时,读到这么一句,有共鸣,随手就记下来了。

2017年9月28日下午,“壹读会”的第四期,作家张抗抗应邀为浙江的(还有江西、贵州、上海、安徽赶过来的)文学爱好者讲座。讲座以我们之间对谈的方式进行。我问她的第七个问题就是博尔赫斯的这句话。我的理解是:它在很大程度上的指向是指散文的语言,以及由语言构成的文学意象。

前年,我让马叙兄推荐两本对他影响最大的诗集,他发来:清代沈德潜编的《古诗源》,“诺奖”诗人聂鲁达的作品。我的用意很简单:马叙兄的诗、散文、小说都写得好,近年来的画也风生水起,我揣测,他的文字,一定得益于诗的底子,而我对新诗,所涉极少,需要增加营养。果然,一读便放不下,特别是聂鲁达的文字;我最近在读他的自传《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

2017年4月,《2016浙江散文精选》首发分享会上,我也请马叙兄专门谈了散文的诗性话题。我记得他表达的主要观点大致是这样的:

很多人对散文诗意的理解,认为就是用优美的描述来表达事物,表达情感,表达所谓的淡淡的忧伤等等,用一些表层诗意,来迷惑读者。这一种散文,追着诗歌的尾巴,把诗意做大,营造了一种过度诗意,仿佛生活中的诗意唾手可得,随时随地可以获得。这其实曲解了散文的诗意表达,这种诗意,好像往文字上刷油漆,看着花花绿绿,实则非常表层。散文写作不要刻意往诗意上靠。诗意不是刻意制造出来的,它居于写作者的内心深处。只有内心深处具备诗意,才会自然而然地在文字中贯注进诗意。真正的诗意是发自内心的、深度的、阔大的诗意,是自然流露,而不是刻意经营。

我深以为然。

这一次,我和张抗抗老师对谈,对博尔赫斯的这句话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首先,不能从表面上将两者对立起来,认为诗歌是简单的,散文是复杂的。它们只是两种不同而又相同的情感表达,不同是因为体裁的限制,而它们又都在表达美的事物。

其次,博氏从另一角度树立了好散文的标准。海德格尔有个观点,正好可以呼应博尔赫斯这个标准:诗的反面不是散文,那纯粹被说出的东西的反面,即诗的反面,不是散文。纯粹的散文从来就不是“无诗意的”,它和诗篇一样充满诗意,因而也和诗一样罕见。

第三,散文的本质,其实就是诗性表达,也就是通过好的文字,表达出作者的独特感受,言人之未言。

嗯,绕了一圈,综上所述,“散文是诗歌的一种复杂形式”的意思其实并不复杂,它只是强调了散文本来美的属性。散文要有诗性表达,它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它也是自然大方的,当然,更要有独特的思想。

四、“守”,“破”,“离”

日本茶道宗师千利休写有《千利百首》茶道诗集,其中第一百二十首,只有极简单的几句:

规则需严守;

虽有破有离;

但不可忘本。

千利休讲了学习茶道的三个境界:守,破,离。

守,就是守型,初学者从型开始;

破,破型,视情况随机应变;

离,离型,继往开来展现自我风格。

先说型。

茶起源于中国,却被日本发展成茶道。这个型,应该是指茶道学习的基础和规范,一步一步,哪一步做什么,都有严格的规定。所以,第一个阶段,守,就必须遵守茶道的基础规范。

如果第二阶段,你还是守,那就是墨守成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品种,不同的水质等等,生搬硬套原有的型肯定不行,而需要根据“不同”来灵活应对,这就是“破”。唯有“破”,才会使人感觉自然合适。

如果没有“离”,即便你随机应变,依然是在别人制订的规则和程序上亦步亦趋;而要达到“离”的境界,既要对茶道文化有深入透彻的理解,更要根据不同的环境和对象有所创新。这个过程很难,一般的茶艺师极难达到。

有天,我闲翻日本茶艺师森下典子的《日日是好日》,里面详细记叙了她用二十五年的时间去习茶道的体验,从好玩、好奇,到不解,甚至厌倦、排斥,再到熏染、奉行、创新,身体力行,感悟良多。

放下书,转念一想,写作,似乎和茶道的学习极其相像。

守,文学的各个门类,都有其大致规范,每个门类里,也有基本章法,这些都是文学的“型”,初学者,除极少数悟性高无师自通者外,大都在“守”型。

破,写熟了,写多了,甚至著作等身了,大多也能达到这个状态。

相信一些名家,都在追求“离”的境界。

只是,现实往往不如人意,大部分能“破”已经不错了,能继往开来的,达到“离”的境界,实在屈指可数。

有人认为自己绝对跨入“离”这个级别了,作品一部接一部,一篇接一篇,很霸道地占据大刊大社的头条及重要书目单,但仔细研究一下,其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的作品,并没有大的不同,读者读这些作品的感觉,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基本只是自我的复制,或者复制别人(尤其复制国外作家)。还有些人,自以为是猴山上的大王,经常炮制一些新概念吓吓人,绕了又绕,目的就是将人绕晕,弄得好多写作者很自卑,以为那人真是孙猴子呢。又有些人,甚至以为自已就是那谁谁谁了。谁谁谁,你不知道吗?就是文学史上最牛的那个,独一份。其实,局外人明白得很,不管自吹还是他擂,所有这些人,离“离”仍然有好大的距离,因为“离”没有终点。

有一种现象,文学史上也常见,就是有心栽花和无意插柳。唐代的段成式,写诗,也写文,文才和李商隐、温庭筠齐名,但李的诗、温的词,名气要远远大于段。可是,段无意插柳的笔记《酉阳杂俎》,却成为历代笔记中的佼佼者,名气并不比另两位小。段根本不会想到这部书影响力以后会这么大。

所以,“离”的境界,很神奇,很玄妙,不可强求。“离”也不是那种神神秘秘的故弄玄虚,它需要时间的长久检验,自己说了没用。

这就敲响了警钟。

千利休的茶道,对写作者,仿佛断喝。

笨伯这样傻想:既然“离”遥不可及,不如实实在在“守”和“破”。“守”和“破”,至少能让人喝一口好茶。

再啰嗦一句:其实,所有的艺术门类,比如绘画,书法等等,几乎都遵循着这三个字的规律,或者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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