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强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丁玲的《在医院中》(1941年11月发表于《谷雨》杂志,题目为《在医院中时》。1942年发表于重庆《文艺阵地》时更名为《在医院中》[1])发表至今已有七十多年,不同年代的学者,从不同的视角对其展开了不一样的解读和评论。然而,大多数的评论犹如隔靴搔痒,没有意识到这篇小说揭示出了人的某种本性,即人性中隐藏的“平庸之恶”。这对再一次解读丁玲的《在医院中》显得格外必要。
小说一发表就迎来了部分革命评论者的批评,最具代表性的是燎荧的《“人……在艰苦中生长”——评丁玲同志的<在医院中时>》。作者认为丁玲所描写主人公周围的人物和环境是责备的、否定的、静止的。读者看不见周围人物的心灵活动,作者对于主人公的性格也毫无批判,这是非常有害的客观主义描写。丁玲这样的处理方法是反集体主义,是在思想上宣传个人主义。[2]对于当初“党的事业的医院”环境、人力及医疗器材是否像丁玲描写的那么“脏乱、愚昧、落后”,我们难以考证。对当时医院中的人是否像丁玲描写的那样:冷漠、无知、无思、“嘁嘁喳喳”,我们也无从知道。因小说本身带有的虚构和夸张是小说固有的属性之一,我们不能从事实的不真实来判断丁玲的《在医院中》是虚假的,更不能认为她的现实主义是有害的。况且,在今天看来个人主义也并非是有害的,个人的富裕能带动一批人的富裕,个人的发展也能促进社会和国家的发展。燎荧之所以如此评论是受时代环境的影响,是站在当时的政治立场上的。到了50年代,文艺界对《在医院中》进行了更猛烈的批判,例如:王燎荧的《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的反动性》、张光年的《莎菲女士在延安——评丁玲的〈在医院中〉》等论文,他们认为《在医院中》这篇小说丑化了组织生活,丑化了我们的党,表现了丁玲对工人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敌视。[3]我们看到,丁玲的《在医院中》确实有一些容易引起那个时代的评论家所反感的内容。例如,去医院时陆萍“有意的做出一副高兴的神气”,面对医院的位置时,“像特意要安慰自己说:‘多么幽静的养病的所在啊!’”[4]“可是‘党’,‘党的需要’的铁箍套在头上,她能违抗党的命令么?能不顾这铁箍么,这由她自愿套上来的?”[4]“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人类,为什么连最亲近的同志却这样缺少爱。”[4]这些颇带讽刺却发人深思、意味深长的话,在当时是刺耳而不合时宜的。因此,会给评论者留下反动的印象。
20世纪80年代,对小说《在医院中》有了较为辩证、客观地解读和评价。例如,严家炎的《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旧案——重评丁玲小说<在医院中>》,严认为陆萍是抗战初期革命知识青年的艺术写照,“她拿出共产党员改造世界的气概,发挥革命者的作用,积极推动医院的改革。”作者在论文最后写道:“我们在从事文艺评论时,也应该肯定那些如实地批评了农民小生产者弱点、赞颂了知识青年某些长处的作品。”[5]作者对主人公陆萍的评价是有言过其实之处的,但总体上看准了陆萍的人物特征。袁良骏的文章《论丁玲的小说》也谈到了《在医院中》,他认为丁玲这篇小说大胆的揭露了当时的“官僚主义”,这表现出了她过人的艺术胆识。作者肯定的认为,这篇小说“不仅是现代文学史上反对革命内部官僚主义的文学作品的开端,而且是如何表现人民内部矛盾的最初尝试。”[6]有些学者对《在医院中》这篇小说有“反官僚主义”的思想有异议。例如,王卫平、徐立平认为“我们重读作品,未能发现其中的官僚主义者及其表现”[3],但袁在批判性解读上无疑肯定了这篇小说所拥有的深度,他的批评角度也更为大胆。
最近几年出现了很多从新的视角审视丁玲《在医院中》的文章,例如,秦林芳从观念与经验的视角展开审视(《在观念与经验之间——丁玲小说<在医院中时>新读》[7]);王宇从医疗叙事角度看《在医院中》(《延安文学中的“医疗卫生叙事》”[8])等。我们可以发现,这些评论性文章无论是站在政治立场上进行无情地批判,抑或是跟着时代的潮流去肯定文章的价值。绝大多数学者还是忽略了小说所描写人物中隐藏着的某种本性。我们对待丁玲的《在医院中》,也许应该像对待鲁迅的文章那样,发现人性中固存的劣根性。
“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对大多数学者来说并不陌生,它被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提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在这五十多年当中不同学者对于“平庸之恶”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也存在着一些争议。刘文瑾的《重省<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当下美国学界关于“恶之平庸”的论战》[9]把以前散论在网络媒体上的外国理论家的观点系统地梳理出来,为我们展示了当下美国本土几位著名的阿伦特研究者对于平庸之恶的不同观点。他们论争的焦点在于“平庸之恶”的主角艾希曼,是否像阿伦特所描述的那样“无思”,或者说除了晋升之外没有其他动机。[10]充分的史料证明,特别是斯坦尼斯(Bettina Stangneth)的《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Eichmann Before Jerusalem)为我们摆上了与阿伦特所描述的完全不同的艾希曼。他(艾希曼)得意的说道:“如果我有杀死600万犹太人的意愿及满足感,那么我会开心的跳进大坑(指坟墓——笔者注)”[11]斯坦尼斯大量地列举了为我们所不知、真实的艾希曼,限于篇幅这里不再列举。事实证明艾希曼并没有像阿伦特所观察到的那样简单和无思,他心中充满着对犹太人的仇恨,而且这仇恨是不关乎钱财和光辉,他把屠杀当做了一种光荣的使命。[11]
因此,阿伦特论证“平庸之恶”所使用的艾希曼论据不足以支撑其概念,但也不能因此把“平庸之恶”给忽略了。一个新理论的产生需要经过不断地推理论证,其成长道路是曲折蜿蜒的。如果发现该思想,此理论具有智慧、真理的光芒。那么即便在提出者对该理论的建构不完善和论证不严密的情况下,我们也应该对此好好地加以思考。
关于“庸俗”或“低级平庸”俄国思想家别尔嘉耶夫对此有很深刻的见解:“在这里不但不再有对高尚世界的忧郁和在先验世界面前的神圣敬畏,甚至不再有恐惧。”[12]因此,我们认为“平庸之恶”,并非指其破坏、伤害等不利影响的程度是小的,而是产生这种“恶”的人的动机、想法或做法是平庸的。关注当下、关注表层、关注此世是这些人的特点。[13]阿伦特认为产生“平庸之恶”的人最根本的是在处理某一事或对待某一人时没有思考。即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不充分。一个人在做事时,不考虑所做之事对社会,对人类是有利还是有害,不去思考做这件事是否违反伦理,违反内心的道德进而不做判断,那么极有可能产生“平庸的恶”。这也解释了纳粹中众多高学历、科学家等知识分子也加入到屠杀犹太人的行径中,因为对所做之事——屠杀——不思考,并在“极权”的压迫下认为是正确的。那么,无知的人会产生这种恶吗?答案是肯定的。无知的人,产生“无思”的情况通常要比知识分子多,“无知”跟“无思”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对某一事件,某一专业领域无知的人,对这一方面的事务无法进行思考,即便是思考也是偏向于错误的乱思,因此,也极容易犯下错误。例如,父母对孩子的不正确教育,建筑工人对所做工作的不熟悉,医生对病人的某些病症不了解等,这些“无知”的情况所带来的后果就变成了一种恶。
当然“平庸之恶”并不是某些人的“专利”,它其实存在于每一个人的生命中。不同之处就在于不同人产生的次数及罪恶的严重程度不同。平庸之恶与处心积虑的罪恶不同,它的特点就在于产生罪恶的人无强烈的作恶动机,他们的行为是无知、无思或乱思的。在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就为我们展示了种种不同的“平庸之恶”。
《在医院中》这篇小说带给我们整体的感觉是阴郁的、悲观的、颇为绝望的。这是医院中脏乱的卫生条件,医务人员的不作为等因素造成的。即由“平庸之恶”所带来的后果造成的。
与陆萍同窑洞的是张医生的老婆,她是一位看护。丁玲这样描写道:“她仿佛没有感情,既不温柔,也不凶暴,既不显得聪明,又不见得愚蠢。”[4]她年纪轻轻,但对待与她年纪相仿的陆萍却“像一个天天见惯了的人似的那末坦直和自然,随便地投来一撇,又去弄她的鞋面去了。”[4]从这些描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张医生老婆不热爱生活,她对同住的是何人并不在意,也不关心。她是冷漠的,表情是呆滞的。不热爱生活的人,对知识的追求欲很低,因此“对看护工作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认识”。[4]而且这些看护“毫无服务的精神,又懒又脏,只有时对于鞋袜的缝补,衣服的浆洗才表示兴趣。”[4]再来看文化教员张芳子,“这是一个最会糊糊涂涂地懒惰地打发去每一个日子的人”“心就像沉在海底似的那么凉”[4],对病人的文化教育起不到贡献,与指导员的老婆吵架后被调离。人物深刻的庸俗和平庸会引发起一系列 “后遗症”,那就是人的 “无知”、“无思或乱思”。
人物的平庸性导致对事物的不关心和求知欲望的降低,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人物的无知。《在医院中》这部作品中的大多数人是无知的。院长对医务工作完全是外行,让护士学会用已经弯了的针头,不更换破损的橡皮手套,冰冷的医院住室和手术室也不提供好的取暖设备,身为一院之长对医院的发展反而起到了阻碍作用。再来看勤务工作人员和看护,“勤务工作人员没有受过教育,把什么东西都塞在屋角里。洗衣员几天不来,导致院子里四处是用过的棉花和纱布,养育着几个不死的苍蝇。”[4]那些看护只“学了三个月看护知识,认得几十个字,记得十几个中国药名。”[4]病人在这样的医院环境和人力下,其个人安危可想而知。当然,在当时的艰苦条件下,留给工作人员的学习机会并不多。但这些人无求知欲望、不思进取,从而截断了一切能获得知识的途径,从而无法在所做工作上提升自己的能力,也让他们变得不负责任,也难以负责。这样的院长和看护就极易造成“平庸之恶”:院长对医院的供暖设备的不重视,导致手术中医务人员的一氧化碳中毒。看护的无知使她们对病人照顾不周,经她们的手给病人换纱布,也会让病人多受痛苦。病人得不到好的看护,特别是那些受伤的战士,那么势必对党的事业,抗日战争造成很大的不利影响。
无思和乱思的性质是类同的,它们的指向都是思考不充分,即没有发挥出思考的作用。极度平庸的人不热爱生活、没有求知欲从而导致对所做之事的无知。同样,平庸的人也不善于思考,更没有一个认知的平台去思考,从而产生对某一事的无思或乱思。《在医院中》的人物无论是看护还是产妇大多是爱惹是非,胡言乱语的,这给一心一意为病人和医院着想的陆萍带来了极大的伤害。由于一氧化碳中毒,倒在寒冷的走廊上却没有人搀扶她,这是路过的人无思和冷漠的表现,他们没有想到寒冷的天气下,一位因救病人而昏厥倒地的陆萍是多么需要他人的搀扶和救治,反而靠她自己起身艰难地走向窑洞。当陆萍躺在自己屋里修养时,因觉得同志之间缺少爱而忍不住向来看望的郑鹏倾诉、哭泣时,却被医院中的大多数人认为是在害相思病。医院的领导们相继地批评她、教育她,给她戴上小资产阶级的帽子、自由主义的帽子,让她受尽委屈,这恰恰就是周围人乱思的表现。
事实上,《在医院中》这部作品中的人物除了主人公陆萍,陆萍的两位好友郑鹏、黎涯,以及那位害疟疾被锯掉双脚的人和伙夫外,其他的人都表现出了种种“平庸之恶”,整个医院都笼罩在一种罪恶之下。医院设备的不齐全、医护人员的不负责、医院上下的“嘁嘁喳喳”,在这种充满着“平庸之恶”的环境中,陆萍如何能忍受的了?陆萍最后更加拼命地想去改变这种状况,可是却无能为力。
丁玲写《在医院中》这篇小说的灵感和感触来自她自己的住院经历。1939年1月,丁玲因为痔疮发作而去医院动手术。并且认识了一个“年轻的,神经质的产科助手。这个女孩子有很大的热情和克己精神,但缺乏理智,好发议论,感情脆弱,容易感伤,并不使人欢喜”。[14]于是,她想写一篇小说“来说服与鼓励她们,要创作出一个肯定的女性,这个女性是坚强的,是战斗的,是理智的,是有用的,能够迈过荆棘,而在艰苦中生长和发光。”[14]然而,当她开始创作下去时,发现主人公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并且向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前进,而不是原先丁玲所设定好的模样。于是她搁笔了一段时间,半年后因《谷雨》杂志的催稿,紧急之下她就在结尾处加上了失去双脚的“智慧人”,及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尾。
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因为素材的缘故或“潜意识”的作祟,可能会改变创作时的初衷。小说中的人物,也会偏离自己原来的设想而变得富有生命起来。众多作者都会感慨地说道,自己无法控制笔下的鲜活生命,人物会随着应然的样子而成长起来。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所写人物是被作者所没有意识到的“意识”掌控着的。按照弗洛伊德的“作家白日梦”原理,作者进行创造的过程,是一种“无意识”的升华。换句话说,就是把自己的一些埋在内心深处,不能被人知晓的东西,通过伪装的方式“发泄”出来。因此,在作品中,作者所谓的那些不能控制的人物或情节,正是作者内心所朝思暮想却难以诉说而被压抑在思维底层的东西。虽然,丁玲在未发表的检讨书《关于<在医院中>》忏悔自己在塑造陆萍这一人物时的无力和失败,但陆萍应该来说是她最想寄托情感的一个人。我们知道,丁玲在延安待过一段时间后,对那里的部分生活现象是不满意的,内心积累的情绪通过作品表现了出来。因此有了《“三八节”有感》。但丁玲在整个政治生活当中,她的心理活动和行为是曲折的,更是摇摆的。她自己遭受周扬等人的批评,而她也会去批评像她自己一样的人,例如,她批判王实味、陈企霞、胡风企图与他们划清界限来保住自己。她自己遭受左倾的伤害,自己却也“‘左’的很”。[15]她的意识被一种政治潮流或是对生存的渴望所控制着,所以才表现出类似精神分裂的行为。[16]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恰恰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丁玲《在医院中》通过主人公所表现出来的,不只是与时代局限性的矛盾。其重点在于塑造了一位敢于与人类所固存的“平庸之恶”作斗争的坚强的女性形象,如果作品中的人物没有或者少一点导致“平庸之恶”存在的因素,那么医院将会变得美好,这也就突破了时代、环境、人力和物力的局限性。
文章最后部分那截去双脚同志“箴言式”话语及“好莱坞式”的结尾,与整个小说的气氛基调是不和谐的。这也许是丁玲在展示一种远离《在医院中》种种“平庸之恶”的方法。那位同志是这么教导陆萍的:“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几个人身上”。[4]这是一种变相的逃避,一种脱离“平庸之恶”的方法。在结尾处,主人公陆萍是离开医院去学习才充满喜乐和盼望的。同样类型的结尾也出现在《我在霞村的时候》,贞贞通过去延安学习来离开那个村子里的种种“平庸之恶”。因此,小说为我们展现的“逃避”和“学习”两种丁玲所认识到的解决“平庸之恶”的途径。“逃避”是对自己面对“平庸之恶”无能为力而又受其迫害的逃离,而“学习”是获得知识的过程和途径,让自己对所做之事产生更多的认知,更好地避免自己犯下“平庸之恶”。丁玲在《<晋察冀日报>副刊创刊漫笔》中同样谈到了思考的重要性:“一切事情最怕盲从,不用思想。工作如同海洋,海洋面积广阔,好像处处都可行走,可是海洋上有风浪,海底下有暗礁。这时就需要罗盘,需要思想。它能校正方向,指出航程。”[17]丁玲这里所说的“思想”之义就是动词义的 “思考”。这也是阿伦特所倡导的解决“平庸之恶”的途径。
丁玲在写作这篇小说时,阿伦特未提出“平庸之恶”这一想法。但丁玲在笔下所揭露的现象和提供的方法恰恰印证了这一概念,或者说比阿伦特思考的更为深刻。丁玲发现了“平庸之恶”隐藏于每一普通人身上,正如美国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布朗宁(Christopher R.Browninc)在《Ordinary Men》中通过引用埃尔文·斯陶布(Ervin Staub)话所揭露的:“普通人的心理过程,正常、共同的人性动机,以及人类思想和感觉中某些根本但并非不可避免的倾向,是人类犯下罪恶的主要来源。”[18]她通过小说的方式把“平庸之恶”表现了出来。对于“平庸之恶”,我们唯一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减少这种恶的产生。小说中的陆萍选择逃避医院中的“平庸之恶”从而使自己免于受伤害。通过学习,使自己尽可能地少犯下这种恶。这也正是丁玲想通过这篇小说所要告诉我们的思想内涵。
通过运用“平庸之恶”概念对丁玲的《在医院中》进行分析,我们发现《在医院中》作品中的人物行为及言说方式具有“平庸之恶”性,而“平庸之恶”并不是某些人的专利,而是人类所共有的,丁玲恰恰在作品《在医院中》很好地把它揭示出来。《在医院中》创作于一定的政治、社会环境下,然而其作品意义却超越了那个年代,揭示出人性深层的症结,从而使这部作品具有了某种永恒的属性。《在医院中》是一部发人深思的现实主义小说,它揭示出的人性中固有的 “平庸之恶”,为此作品增添了深层的哲学韵味。这对我们重新审视丁玲,深化其作品的理解,无疑是至关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