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中被启蒙者人物形象分析

2018-03-07 10:35孟令军
文山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长明灯疯子茶馆

孟令军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鲁迅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举重若轻的地位,他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典型人物形象,譬如落魄文人孔乙己、呼吁“救救孩子”的狂人、精神胜利法的阿Q以及境遇悲惨的祥林嫂……在对封建吃人礼教进行抨击时,鲁迅不留余力,以极其锋芒的利刃割开仁义礼智信的虚伪外衣,示人以真实面目。在《长明灯》中,鲁迅塑造了一个为熄灭长明灯的疯子形象,大多数学者看到了启蒙过程中的存在难度:传统观念深入人心,破除原有秩序中的每一次前行都是寸步难行。不过在《长明灯》中,被启蒙者的各人物形象却被忽略掉了,这些被启蒙者的人物形象并不是统一的,而是存在着各自的特点。

一、沉默的大多数

鲁迅所表现出的彷徨不仅是对启蒙道路上阻碍的担忧,更是针对被启蒙对象的担忧,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他最为关心的。启蒙运动的目的是为了启蒙民众摆脱原有的愚昧思想,建立新的观念。为改变社会现状,无数革命者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而最让人失望的莫过于被启蒙对象——民众的无动于衷。相比之于前进道路上的阻碍,冷漠更是杀人于无形。《长明灯》中就是塑造了一批隐藏在黑暗中的沉默大多数,他们不发言不表态,只在泥潭中随波逐流,甘愿做一个酣睡者,革命与反革命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

小说在一开始就点明了故事讲述的背景:这是一个发生在吉光屯的故事。只须简单两笔就让我们体会到了村子的贫乏:“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1]58。在村子里面并没有其他的娱乐场所,最奢侈的事情就是聚在茶馆闲聊,而这还要承担被别人冠以败家子的风险,并且茶馆里面的人并不多,就三三两两几个人。“唯一”说明了茶馆作为吉光屯独一无二的交流场所,这一方面表现了村子的贫穷,另一方面展现了大多数人们对熄灯事件的漠不关心。和吉光屯一样,生活在屯里面的人们也是贫瘠的,他们目光所及只限于生活的琐事,对观念的变革(熄灯)全然不顾。

吉光屯的人们虽然承续着原有的传统观念,出门必查黄历,即便是没写不宜出行也要“走喜神方,迎吉利”。不过对疯子熄灯事件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注,这属于集体无意识的堕落,原本长明灯关涉吉光屯中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而正是由于这与所有人相关的特点,也间接地造就了与所有人无关。集体作为一个整体,它要求每一个个体都遵循原有的规则秩序存在,这种存在导致了平庸的无意识。每一个个体都不再关注集体利益,总以为除了自己之外还会有其他人在关注。每个人都只关心眼下自己的利益,而忽视了对共有资源(长明灯)的关注。真正关注长明灯的只是一小部分人,更多的人是作为沉默的大多数存在,并且这群对村中事务进行探究讨论的人还被认为是败家子,是属于不务正业的表现。换言之,社会的变迁对于吉光屯的人们来说并算不上是一件大事。传统观念中安居乐业的特性深刻地影响着吉光屯人们的生活和劳作。安于现状的人们即便是在发生变动之后也不会想着去改变,自给自足的小民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些反对改变的人至少表明了这场革新运动(或熄灯事件)存在着争议,有了碰撞就存在交流的可能,就有改变原有观念的机会。但那些被启发的民众却表现出了漠不关心的姿态,即便这熄掉的是“梁武帝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1]58的长明灯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波动。保守残存的社会秩序,对新事物的冷漠无视,这才是真正使鲁迅感觉到悲观绝望的地方。对于革命者来说,可怕的不是反抗的声音,而是在振臂高呼的时候得到的是沉默,这在《呐喊》的自序中就有所体现:“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2]439。

点灯与熄灯之间原本就不是单纯的就长明灯事情引起的争执,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争执背后隐藏着旧有观念与新观念之间的冲突。一旦长明灯被熄灭,吉光屯所有村民都要面临变身泥鳅的危险,然而这却仍然引不起沉默的大多数人的震惊。最大的反应“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把事关吉光屯生死、民众变成泥鳅与否的严肃问题讨论置于轻描淡写的语境下,这造成了极大的反讽效果,展现了鲁迅的戏谑手法,同时这也暗含了对沉默的大多数人的嘲讽。

交代谈话背景之后对疯子试图熄灯事件进行讨论,作为背景,不仅仅是茶馆,更是以革命试图启蒙的大多数民众作为背景。沉默的大多数虽然持有一贯的沉默,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在文中还是存在着代言人,他以沉默者特有的语气和声音表明了对疯子熄灯事件的看法,其代言人就是庄七光。

“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3〕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4〕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么?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称赞……。啧,多么好

……。他现在这么胡闹,什么意思?……”[1]59

这是庄七光在文章中的第一次讲话,他啰里啰嗦地说了很多话,但是并没有一点儿有效信息,讲话的最后一句也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表明庄七光对疯子熄灯事件的一个态度,虽然这个态度看起来很暧昧,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即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不过还是发表了言论。这属于小人物特有的言说方式,小人物因为自身能力有限,在面对未知的途径时,在不知道哪个对哪个错的情况下,他不能自保,而这种做法可使自己巧妙地隐蔽在多数人的庇护下,避免受到伤害。在这场发生在茶馆中的谈论中,庄七光并没提出实质性的建议,他作为一个附和者,只是人云亦云,随声附和他人的想法,像对之前骗疯子的招数好奇一样,对于他来说,怎么处理疯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混迹在沉默的大多数之间以保护自己,包括后面他对五婶说的欺骗疯子时所表现出的诧异和好奇,都是试图使自己混迹在沉默大多数人之中的策略和方式。

在会庙前,阔亭反对疯子吹灭长明灯时,庄七光也是随声附和: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1]62

以及在后来的一段对话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庄七光亦步亦趋的姿态。虽然文中没有标明对话者的身份,但细读文章联系上下文后我们依旧可以看出各人物角色: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1]63

其中第一、二、三、四句依次是疯子、阔亭、方头、庄七光,五、六、七、八句是对话的又一次循环。疯子一再试图去吹灭长明灯,阔亭一次次进行阻拦,庄七光紧随其后,附和阔亭的言论,但在附和的同时,他有意识地除掉了一些比较尖锐的东西:譬如说在第一次附和时,他躲避了吹熄了长明灯蝗虫是否会多的问题,第二次附和则去掉了“不成!”的否定,第三次附和去除了表示轻蔑的语气词“哼”。庄七光对待长明灯的态度一直比较暧昧,他处于阔亭和疯子之间,虽然他追随着阔亭的言论,但却始终对他的观点保有余地,而不是全盘接受。沉默的多数人断然放弃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们跟随着大人物的步伐,也正是因为路不一定是对的,所以他们不会忠贞地站在哪一边,而是环顾左右而言其他,表现出暧昧的姿态,这是沉默大多数的特性,也是他们为求自保采用的策略方式。

二、人血馒头的受益者

在被启蒙者中,还存在着这样一类人物:他们不像沉默的大多数一样,全然不顾整个革命的过程,他们了解事情发展的过程,但并不真正关心为何革命以及革命的结果如何,他们只关心自己在这场革命中是否会获得利益,其中以灰五婶为代表。灰五婶并不关心长明灯的熄灭与否,她真正关心的是茶馆的利益,长明灯对她来说是茶馆谈天说地的资本,她提出欺骗疯子的建议也不是出于对变成泥鳅的考量,也不是因为对吉光屯变成河的担忧,而是以此作为缓和紧张空气的方式,因为只有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下茶馆才有可能获得较多的受益。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来是旁听着的,看见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便赶忙来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1]59

灰五婶插入话题之中本身是一个无心举措,她原本并不关心他们讨论的内容,只是看到“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所以才卷入了这场讨论。由此可见,对于灰五婶来说,人们讨论什么与她并没有太大的干系,最初她只是作为一个旁听者,听别人的聊天,而没想着参与到探讨中。那么灰五婶真正专注的“本题”到底是什么呢?她所谓的正经事是什么事情?这些在下文中都有隐含交代,不过在讨论此事之前,我们有必要对前面灰五婶为何突然插入话题进行一个简单的回顾,唯有如此,我们才真正懂得灰五婶所关心的重点。

作为沉默大多数代表的庄七光在表述自己态度时一贯带以暧昧的姿态,他懒得独立思考问题,也不想两边都得罪,这就导致含糊其辞,不知其所言。他与方头产生的争执点也是因此而起。原本是喝茶人在一致商量如何解决疯子熄灯的事情,而现在却转变成了两个茶客之间的矛盾。灰五婶是一个寡妇,茶馆对她来说是唯一的收入来源,喝茶人如果在茶馆中不欢而散肯定会对茶馆的利益造成损失,也会妨碍潜在喝茶聊天的人前来消费。处于个人利益的考虑,作为老板兼工人的灰五婶有责任也有义务去调和二者之间的关系,至少是缓和一下冲突。

“放你妈的屁!”灰五婶怒目地笑了起来,“莫胡说了。我们讲正经话。他那时也还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5〕老爷,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道了。要是我们,会怕见社老爷么?你们的茶不冷了么?对一点热水罢。好,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将他锁起来。呵,后来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么?可是,没有办法,——幸亏我家的死鬼①那时还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1]60

面对方头的调戏,灰五婶故作嗔怒的样子一来缓和了原本僵硬的氛围,二来也顺势讲述疯子之前发疯的故事,以及她已去世的丈夫如何用棉被裹灯以欺骗疯子的计谋。在她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其中夹杂着添加热水的描写,而这才是灰五婶真正的目的,她只关注个人的利益,而不是真正的希望去解决长明灯的问题。

在讲述疯子此前非要熄灭长明灯时,灰五婶突然加入一句:“你们的茶不冷了么?对一点热水罢。”自问自答的模式表明了灰五婶想要引人她真正关注的本题:喝茶。在茶馆中只有喝茶灰五婶才能挣钱,谈天只是喝茶的甜点小配菜,而绝不是主要考虑的事情。紧接着灰五婶说了一句“好”,然后又开始了她的讲述。我们不知道灰五婶是否是加水成功,有可能是添完水之后说“好”,作为承续上面故事的联系,继续讲述,也有可能是喝茶人拒绝了续水的要求,不过我们可以从中知道灰五婶真正所关心的对象不是长明灯,而是茶水,是个人的利益所得。疯子熄灯的事件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真正关心的是喝茶人是否满意这次的谈话,可不可以挣得到钱。而最终的事实也证明这是有作用的。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

“这回就记了我的账!入他……。”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1]61

最终,喝茶人的紧张氛围得到了缓和,喝茶人也得到了解决疯子熄灯的办法,众人满意地走向会庙。与此同时,灰五婶也没有损失,把账记在了三角的名下。灰五婶关注的是个人利益得失,她说出的解决方式的初衷并不是为了真正想要解决长明灯的问题。她想要客人们喝茶,使客人们得到一次满意的谈话,最终自己可以获得利益报酬。即便她明知道疯子熄灭了长明灯会有“这里就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的风险,但她还是不会跟从众人到庙上看一下情况,她只关注于记账、盈利的事情。灰五婶所关注的本题就是盈利,而想要茶馆挣钱,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有话题要有故事,同时还要有应对问题的策略和办法。

在鲁迅塑造的人物形象中,灰五婶们并不少,她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群体形象出现,就像在《药》中出现的卖人血馒头的人一样。他们不关注这人血馒头是谁的,也不关注这人血馒头是为了治好谁的病。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钱,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4〕,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2]464-465

“以写下等社会人的生活为文艺的对象的,鲁迅纵或不是第一人,也是最早的人们之一……在他不意识地中间,他已反映了时代的要求了,他已呼吸着时代的气息了。”[3]鲁迅对下层小人物的刻画栩栩如生,他站在时代的前沿对以革命者血为生计的下层人进行了逼真描绘。卖人血馒头的人对老栓态度属于恶劣的,金钱交易并不会在乎你买来是用来做什么,他真正关心的是钱。灰五婶虽然和卖人血馒头的态度不一样,但二者之间却存在着相似之处,即都专注于钱。他们不在乎人血馒头是否真正治病,也不在乎骗疯子的办法是否有效,对金钱的追求是他们所看重的。靠着疯子熄灯的故事、革命者的热血,灰五婶们从中获取利益,得到好处。他们也不关心社会的发展变迁,也不会关注人们所为何事忙碌探讨,唯有眼下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三、软弱无能的守旧派

《长明灯》中用墨最深的地方就是对守旧派人物的描写,其代表人物有阔亭、四爷和郭老娃。面对长明灯事件,他们一致对外,即以疯子为主要敌对对象。灰五婶只出现在了茶馆会话中,庄七光从会庙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四爷和郭老娃则是在四爷客厅开会时才登场,与他们相比,阔亭是少有的贯穿了整篇小说的人物,因此该小节以阔亭为例分析守旧派中存在的弊端和不足。面对疯子熄灯事件,阔亭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对,他既提出了建议(状告疯子忤逆罪、杀了疯子),也是针对这件事做出行动的人(欺骗疯子、阻止疯子熄灯)。但在他的言行中却始终存在着含混性,这并非他个人性格所致,而是他所在阶层共有的通病。通过分析他的几次对话,我们可以看到小农思想所体现出来的软弱局限性。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么东西!造庙的时候,他的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这不是不肖子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一只斜盖着的茶碗盖子也噫的一声,翻了身。[1]58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件,众人聚集在茶馆中商议对策,阔亭认为疯子不是个东西,先人都曾捐钱资助长明灯,而现在这样一个无辈小人居然妄言要熄灭长明灯,因此他提出去县城状告疯子忤逆罪。但是阔亭并不是真正的懂得法律,他不知道忤逆罪为何,也不知道状告别人忤逆罪需要什么程序。和广大愚昧的农民一样,当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就想着去衙门告状,而不顾这个人是否犯罪、所犯何罪。他不能区分习俗与法律之间存在的差异,而只想用法律抨击他人。换言之,法律对阔亭而言是一种维护自己权益的手段,他并不知法却想要用法来惩治疯子。阔亭试图依托传统律法,以此表现自己的权威性,更可以证明他们对疯子进行的审判具有正当性,诉诸以正当的理由对他人进行加害,这也恰是小农身上存在的弊病。

“费什么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1]60

因为状告忤逆罪需要是疯子的父母或母舅,而他只有一个伯父,因此这个办法只好被放弃。接下来在听完灰五婶讲述欺骗疯子的办法后,阔亭表现出来极强的不耐烦,认为对疯子这样纵容反倒不如直接杀之以绝后患。这一方面表现出阔亭的鲁莽和冲动,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当时社会对人的不尊重,因为相比之于杀人,熄灯算不上是一件大事。因为疯子的祖父有捏印靶子的经历而作罢,这表现出了阔亭的软弱,如果真是足够果敢坚毅,他大可学习古代侠客之风,不畏强权除掉疯子。即便是现在的疯子已经是亲无所依,只剩下一个伯父,但因着其祖父曾有过的辉煌,阔亭还是不敢奈何他一分半毫。守旧派虽然执著于守旧,但在面对危及自身安全的事情上还是唯唯诺诺,不敢向前,不敢再维护原有的传统。不过在后来四爷客厅的谈话中,阔亭又一次提出了杀掉疯子的建议: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1]65

依旧是杀疯子的建议,这次阔亭倒是表现出了和之前不一样的姿态,那是因为他找到了杀完之后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大家一齐动手”。把自己巧妙地隐藏在群体之中,阔亭就有了杀疯子的魄力和勇气。因为大家一起动手就不能区分谁是主要的行凶者,每个人也就不必承担杀人的罪名,同时正是有了群体的遮蔽,生活在群体下的个体更容易展现出人性之恶的一面,会变得更加易怒狂躁,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这种诉诸于群体的办法也为自己的正当性赢得了天然的豁免权,不是一个人对疯子产生意见,熄灯问题是疯子与整个吉光屯所有人的矛盾。即便是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在当时的氛围下,持有真理者也在劫难逃(试想苏格拉底)。

接着在来到会庙前与疯子对话的过程中,我们看到阔亭不断逼近,对疯子进行语言上的攻击,试图迫使疯子就范。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瘟!”[1]62

阔亭先是借疯子熄灭了长明灯就会得猪嘴瘟为理由,劝阻他不要熄灭长明灯。点长明灯是吉光屯所遵循的传统惯例,但是我们发现点燃长明灯并非是为了求取来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吉利事,他们之所以燃起长明灯是为了避免遭受疾病的威胁,长明灯若是熄灭就会有得猪嘴瘟的风险,吉光屯会变成海,人们会变成泥鳅。在这种信奉神明的关系图式中,神明和人之间是存在着极大的裂隙,在最初的一开始二者就不是平等的对位关系,而是倾斜向神明那一方。人们因着畏惧而点燃长明灯,因着畏惧而产生盲目的崇拜,封建礼制的吃人现象所起到的警示作用深刻地印记在吉光屯的每一个人的心中。每一个人都要依守规范生活,不能越雷池一步。借助传统观念,阔亭试图对疯子进行劝阻。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1]62

以统治阶层的意识形态对个体进行压制,这是封建传统观念中一贯的做法,宋明理学中所提出的“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其极致形式的体现。这是对人性的戕害和荼毒,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大程度的抹杀。统治阶层妄图使个体成为一具具行尸走肉,不再存有个体独立思考的空间,只需因循传统浑浑噩噩的生活。不过这种意识形态的压制在疯子这里并没有效果,因此阔亭借着出于对疯子的考虑为借口(熄灭长明灯他伯父会打断他的腿),他代疯子吹灭长明灯。以关心个体的发展为借口进行的欺瞒,在封建社会中也屡见不鲜。“这样做是为了你好”的相似语句经常会成为束缚个体做出改变的重要障碍,它是一枚糖衣炮弹,在打着“为你好”的旗帜下隐含着对个性压抑的因子,而这也是小农思想中阻碍他人决定的隐秘手法。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1]63

阔亭最后使出杀手锏:以集体的利益相要挟。疯子若是真的熄掉了长明灯,不只是他会得猪嘴瘟,也不只是他会受到伯父的打骂,更会带来不可挽回的结局,而这结局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担负得起的,那就是吉光屯的所有人都会变成泥鳅。阔亭把沉默的大多数人拉入自己的阵营下,以所有人的利益为基准对疯子进行道德压制。

在维护原有秩序的过程中,阔亭先试图借助法律对疯子进行惩判,接着提出杀掉疯子的办法,在阻拦疯子熄灯时,他先以要挟疯子熄灭长明灯会得猪嘴瘟,再以保护疯子不挨打为借口欺骗疯子由他代疯子吹灭长明灯,最后以出于集体利益考量对疯子进行压迫。“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 、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4]无论是藏长明灯还是关疯子,其目的都是为了遵循旧制,对待疯子的办法从“杀”到“骗”,最终采用了“关”的方式,守旧派在维护现状时表现出的不明律法、畏惧权威、软弱无能的特性也暴露无遗。

正如有关学者研究的那样,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并不是只看到了社会的黑暗,“鲁迅表面上激烈反传统,实际是‘否定的否定’,重估的重估,是要恢复另一个传统,一个非奴隶的精神传统……”[5],而在恢复这种传统过程中,有必要对几千年封建专制思想予以清理,鲁迅以冷峻尖利的笔触划破了封建传统的外衣:沉默的大多数对时事不闻不问,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他们无所作为,外面的变革与否、胜利或是失败全然与自己毫无干系;在启蒙过程中还有一类关注革命事件的人,而他们关注的重点同样也是与革命无关,作为人血馒头的受益者,他们把革命事件看作是盈利的一种方式,灰五婶们通过卖人血馒头调和紧张氛围,从中获取利益;而那一批外强中干的守旧派更是软弱无能,他们对律法和习俗不加以区分的乱用,对权势的畏惧,欺软怕硬的特性在《长明灯》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长明灯》中的被启蒙者各有特色,这一方面说明了鲁迅用笔之艰深,于一处着力而尽显社会全貌,另一方面也表现了鲁迅对启蒙所持有的彷徨,突显出悲观绝望的生命哲学。

[1]鲁迅.鲁迅全集卷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鲁迅.鲁迅全集卷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李长之.李长之文集卷二·鲁迅批判[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38.

[4]鲁迅.鲁迅全集卷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38.

[5]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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