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有一阵子,我想着长大要当个铁匠,没事就去看铁匠打铁。铁匠问:“想学打铁啊?”我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想打一把剑。那时候迷李白,“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也迷金庸,觉得长剑在手是件妙事,遇到恶棍欺负良家女子,剑光一闪,万事大吉,那女子梨花带雨地说一句:“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嘿!
只是我到底没有学打铁,自然也没有宝剑,但是那个心情好像一直在。我后来写了一篇武侠小说,讲一个少年声震江湖,遇敌只使三剑,三剑过后,就是孤独,因为没有人抵挡得了他那三剑。后来,他使出了第四剑,因为一个女人,第四剑他刺向自己。他死了,我的宝剑梦也醒了。
只是,我还是喜欢看打铁。
铁匠铺子差不多都不摆在家里,一则灰尘大,二则嘈杂。
一般的铁匠,在离家不远处搭一个棚子。盘好炉子,风箱的风口对好,离炉子三尺,大圆木夯实,给铁砧当底座。要想稳固,还得掘地三尺,找块有平面的石头垫着,再竖圆木头,四周用小石头和泥砸结实。其他的工具—各种锤子、钳子,放在顺手的地方。
一般的铁匠都有学徒,拉拉风箱,跟师傅拼锤。打大铁器要抡大锤,这活儿由徒弟来干,师傅抡小锤,小锤除了造型之外,兼有指挥功能,小锤打哪儿,大锤打哪儿,要是铁匠的小锤在铁砧上敲,意思是大锤可以歇了。
铁在炉子里,开始是青黑,渐渐变成明黑,一点儿一点儿红了,铁匠给它翻个身,或者交代拉风箱的要劲儿大一点儿。等铁烧得红通通的,好像起了层白灰,铁匠把铁夹住,放在砧上,趁热打铁呀。
这时打铁,只是扑扑的声音,软软的、亮亮的铁屑四散,铁匠的皮围裙总是有星星点点的焦黄。打着打着,声音响起来,最后才是叮当、叮当。
一件铁器差不多都要千锤百炼,浴火重生还不够,还得淬火,浸在水里,让它变硬。这是个技术活儿,淬得过了,铁器容易崩口;没淬够,铁器又容易卷口。时间长短,铁匠才有心得。
我们那儿现在没有铁匠,最后一位铁匠前年过世了。他想收徒弟,只是这活儿太累,没有人来学。这样,铁匠铺子就冷了。
我叫他二伯。他只是打铁,不卖铁器。乡村用的镰刀、砍刀、犁铧、锥子、剪子、火剪、钻子,他个个会打,只是得乡邻自己找铁,背了木炭去他的铺子,请他来打。有时并不打新的,只是要补点儿钢,也是他来补。
木炭要硬木的,并不直接上炉,得提点儿水来,和点儿稀泥,让木炭在泥巴里滚一滚,铁匠说这样火力强。
他很少收钱,只是换工,春种秋收时,来帮个忙就行了。原始的手艺,原始的做派,让人感喟不已。
除了打铁,他还会点儿中医,尤其接骨在行。人也好,牲口也好,总有失足的时候,去请他,他上山去采草药,接上骨了,再将草药敷了,管用。他还有一个土方,跟打铁有关,谁家的小孩儿夜哭不止,他从铁砧边捏一撮儿铁末儿,让带回家熬水喝,听说有效。
前两天翻《本草纲目》,忽然看到“铁落”一条,如下:
亦名铁液、铁屑、铁蛾。打铁时,火花散飞,细微如屑,飞动如蛾。辛、平、无毒。小儿丹毒,用铁落研细,调猪油涂搽;善怒发狂,惊邪癫,用铁落煎水服。
想来,他有他的道理。
打铁是种古老的职业,古人中,最有名的铁匠要数“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了。嵇康名声在外,“官二代”钟会想要结交他,去时,他在打铁,把钟会晾在一边。钟会等了很久,他只是打铁,钟会正要离去,他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多少有些挑衅。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当时肯定是气急败坏。
吕巽占了弟弟吕安的妻子,吕氏兄弟都是嵇康的好友,他从中调停,不想吕巽上告朝廷说吕安不孝,吕安因此入狱,他写下《与吕长悌绝交书》大骂吕巽。嵇康又给吕安写信劝慰,吕安回信里有“平涤九区,恢维宇宙”,又因言获罪。嵇康上堂为他作证,结果同获死罪。判者虽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钟会也没少进言,《晋书》所记钟会说:“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于是,嵇康被斩。
《广陵散》自此成了绝响,这个著名的铁匠在打铁时,不知心里是否掠过它的旋律。
这算是铁匠中的异类,其余的铁匠,虽说打铁必然自身硬,可硬不过时间。只是乡间没有铁匠,这有点儿难堪。
这两天,翻看民国老课本,其中有一篇《打铁》:“朝打铁,晚打铁,天天在家学打铁,打把锄头送姐夫,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夫陪我玩,姐姐陪我歇,我不玩,我不歇,我要回家学打铁。”
咧嘴一乐,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