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红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在学校同外国留学生住在一起,帮助他们学习汉语。
那时候,南园8舍还是一座因岁月阴影的覆盖而显得幽深沁凉、风姿绰约的红砖楼房。短期留学生班的学员住在8舍东南角,那儿有一个单独的楼道口。楼道口前有两棵高大的雪松,苍劲的虬枝如殷殷伸出的手臂过滤了高张的艳阳,只在门前的地上留下微妙变幻的光圈。
那年我21岁,从一个僻远县城来到都市,需待掌握的技能、知识太多,而在这些方面,我的匮乏又不是一天半天能够填补的。从小到大我都不算一个合群的人,四年大学生活,除了孤独还是孤独—当然,大学时代与同寝室的女孩子们结下的友谊至今尚在延续,但这无改孤独的本质。在本质上,我猜想她们每个人也都是孤独的吧。
1988年春夏之交,有一天,我回到宿舍,正撞见一个女生独自哭泣。外面阳光灿烂,每个人都神情亢奋,而她却躲在宿舍无助地哭泣。这一幕镌刻在我的记忆中,使我相信每个人都在独自穿越青春的沼泽地带。那些欢笑、意气风发的姿容、多情流连的目光,被记忆的快门定格,永远地记录下来,反复回味、欣赏,然而心里却是明白的:说到底,它们终究是生命中的枝叶啊,而主干不是别的,仍然是孤独。
留学生楼里有一间朝南的小教室,平时是给那些留学生上课用的。有一阵子,留学生全部去四川旅游了,那教室就空了下来。
春日慵懒的午觉之后,我到小教室去写小说。写小说,那是我的一根小小“稻草”。午后3点钟,满室阳光犹如金汤般流淌,一屋子令人眩晕的金黄暖热,同时又是难以言说的空旷岑寂,身处小小的教室,却仿佛独自穿越无人的辽远沙漠。我坐下来写我的小说,但总是很难静下心来,写不了两三行就站起来,若有所失地伫立在窗前。从窗口望出去,不远处是两块小小的操场,有篮球架、单杠、双杠。永远有许多人在那儿,青春勃发的男女奔跑、跳跃。与他们比起来,我的生活仿佛是静止的。阳光是如此明媚炽热,而我就该如此生活吗?我所要的人生究竟在哪里?我仿佛沉没在阳光的最深处,眼睁睁目睹自己的青春岁月分化瓦解,像无数微小的粒子在光线里载沉载浮。
仅仅是晃眼之间,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就流逝了,我该为之叹息,为之悔恨。可是另一方面,它又显得太奢侈、太铺张,就像那午后3点钟金子一般的阳光,肆意地挥洒,像叹息一般流动。而我只是怀疑着自己,无所适从。
萧伯纳说,青春都浪费在年轻人身上了。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我陪住的那一期短期培训班,学员来自美国杜克大学和史密斯女子学院,都是相当好的大学。我的两位同屋,葛婷婷是杜克大学的,玛多娜是史密斯女子学院的。
葛婷婷是意大利裔,有意大利人的热情奔放和一头棕褐色的头发。她正为情所苦。她钟情的男生也在这幢楼里,叫葛雷弟。
一天傍晚,葛婷婷告诉我,她今天跟葛雷弟有一个约会,是后者主动约她的。她从不掩饰对葛雷弟的爱慕,此刻自然也就毫不掩饰她的兴奋。
晚上9点钟她就回了宿舍,我很意外:“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搬了凳子坐在我面前,告诉我她很气愤,葛雷弟约她,是想让她帮忙写论文。
以前葛婷婷对我说过,葛雷弟知道她喜欢他,每次找她不是借笔记就是抄作业,或者希望共享葛婷婷的论文资料。“我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对他的喜欢,可还是每次都答应……”
但那晚葛婷婷拒绝了葛雷弟的要求。她失落地说:“葛雷弟是没有什么损失的,他可以去找另外一个女生帮忙。”
我对爱情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碰上合适的对象,还是因为成熟缓慢的心智根本不足以理解这种深刻的感情。总之,我既惊讶于葛婷婷对男生一意孤行的单恋和大胆的追求(那在我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事),又无法感知她的痛苦。实际上,在整个青春时代,由于我自己的矜持畏缩,失去了许多体验人性中深刻情感的机会。
爱情上的失意倒使葛婷婷能够分出一部分心神来关注周围的世界,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与葛婷婷的交往要比与玛多娜的交往深入密切得多。
玛多娜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在脑后扎成一个顺滑的马尾,皮肤白得熠熠生辉。她正处于热恋之中,男友也在这个短期培训班里,是一位叫张子民的华裔,一个俊美的男孩,只是东方人的身材在玛多娜这个大块头的陪衬下显得过分秀气。
张子民经常来我们宿舍,他一来我就只好背起书包去教室上自习。有一次我从教室回来,一推门,正撞上两个人站在屋子中间热吻,当时我真是手足无措。
玛多娜的父母很爱女儿,经常给她寄包裹,那年圣诞节干脆寄了一棵圣诞树过来—可以折叠起来的假树,还附了许多包装晶亮的礼物。玛多娜把树安装起来,将那些小礼品一个个挂在树枝上,每天拆开一个,里面有时是戒指、胸针、项链,有时是巧克力、坚果什么的。那真是种美好的体验,让我这个旁观者羡慕万分。
每次家中有包裹寄到,玛多娜立刻拆开来摊一床。有一次,她把东西摊在床上就去吃饭了。我无意中发现那一大堆物品中有一包五颜六色形似气球的东西,可显然又不是气球。简直是鬼使神差,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避孕套!
我非常想求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当然不可能直接去问玛多娜,在我心目中,这是一个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说出口的词;也不能问同班同学,她们跟我差不多,一定会大惊小怪。我只有一个人好问,这个人叫陈皓月,是我至今希望重获她消息的人。
皓月大三的时候开始联系出国。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毕业前去食堂的路上,两个人遇上了就停下来说几句话。我跟她抱怨工作迟迟定不下来,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烦恼。我不止一次跟她抱怨过这个,以前她总是微笑着听,时不时还给我出出主意,只有这回,她不经意地说了句:“其实我等录取通知书等得比你更着急。”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抱怨是多么可笑。只要稍微想想,就会明白每个联系出国的人在出去之前内心是多么焦灼、忐忑,手续是那么烦琐,等待的时间是那么漫长,她的焦虑与煎熬远甚于我,但她从未如我这般抱怨过。
在皓月面前,我永远是个幼稚的小孩子。当时我周围多数人都是小孩子,但皓月是个例外,只比我大一岁的她,在那时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还需要经过后面许多年的磨砺,在被现实迎头痛击后一点点领悟,才能向她当年就拥有的心智成熟程度看齐。
现在回想起来难以置信的是,皓月对我一直抱有最大的善意。我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这是一个事实。也因此,皓月成为青春岁月中极大地影响过我的人。
比如说,她约我一同上街,一口气买了五六件衣服,看得我目瞪口呆—对穷学生来说这是颇为奢侈的事情。她见我惊讶,便说:“女孩子的形象还是很重要的,在这方面花点儿钱包装自己很有必要。”
今天我会觉得这话还用说吗,可是要知道,我上中学时曾扬言此生不烫发、不化妆;大学里,我衬衣的扣子都从颈下第一颗开始扣;大一时,一个男生一见我就说我长得特别像他中学时的班主任。
皓月是个愿意享受生活的人。她当然要穿得好,但更爱吃、爱睡、爱玩、爱谈恋爱,然后还没忘了追求美好前程。大学四年,她在这些事情当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结果一切都好!
因为找工作烦恼,我突发奇想,决定大学毕业要去支援边疆。我立刻跑去把这“了不起”的决定告诉了皓月。
当时她住一楼,我经常跑到窗户底下喊她,两个人就隔着窗棂说话。我兴冲冲地把想法说出来,让她给我一点儿意见。她就像看一只怪物一样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惊讶乃至嘲笑。“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她说,“这个想法糟透了。你再也不要想这件事了,更不能去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上了大学就是要让自己一步步往高处走的……”
当时我特别不高兴,觉得她轻视我,一点儿也不理解我。我暗暗在心里发誓:以后有什么想法都不告诉她了!
后来,我明白了皓月讲的字字句句都是为我好—年轻人若想赢得更好的生活,当然是留在大城市好。她那一通教训虽令我不悦,但也有效地打消了我那心血来潮的念头。
毕业的时候,我在回家乡还是留在南京之间举棋不定。有一次,我问她:“你说,是不是我一旦回了家乡,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出来了?”她当即回答:“不管你在哪儿,如果你不能靠写作让自己出头,你就出不来了。”一针见血!
皓月的男友,我就暂且叫他凌小勇吧。有一次,我问她:“你是不是和凌小勇好了?”她说:“是啊,你还不知道吗?”我说:“我是常看见你们在一起,可我不确定。”
她看看我,若有所思地说:“我发现你在这方面特别迟钝。”
在两性关系方面,我的经验是一个巨大的空白。皓月成了满足我好奇心的一个窗口,正好她也乐于满足。这当中最出格的一件事是,因为皓月的缘故,我曾经在男生宿舍楼住过半个月。
凌小勇是硕士,住三人一间的宿舍。有一回,他们三人同时外出搞课题调查,要去好几个月,那间宿舍就空了下来。皓月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享受两人一间的待遇,和她一起住到凌小勇的宿舍去。因为是跟着皓月,我总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很习惯听她的,当即就答应下来。
我们两个女生就像深入虎穴一样住进了一堆男生当中。我们平时都关着门,不大敢出来。至于上厕所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反正也解决了。
皓月订了牛奶,每天就用小电炉子煮牛奶,里面还卧两个鸡蛋,她一个我一个。她睡在凌小勇的床上,那枕巾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中间一大块油黑发亮。皓月经常把脸埋在枕头里,一边贪婪地嗅着,一边说:“全是凌小勇的味儿!”
我趁机问她:“哎,皓月,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我知道你不会生气的。”她说你问啊。我说:“你和凌小勇kiss过吗?”她佯怒:“啊!我还是有点儿生气。”然后细细讲述了他们第一次亲吻的时间、地点、感受,那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法式接吻”这个名词。
毕业的时候,有意无意会对自己的大学生活来一个盘点,若与皓月一比,我就有说不出的惭愧和失落:同样在一个校园里待了几年,她有了中意的博士男友—凌小勇读完硕士后继续攻读博士,情感上可以说有了归宿,而我一无所获,没有男友,没有铭心刻骨的恋爱;在前途上,当我还浑浑噩噩甚至想着要去边疆时,皓月已经在有条不紊、坚定不移地准备出国事宜;当我面对一份鸡肋般的工作只能无奈接受时,她终于收到国外大学的offer。
我曾经对皓月表露过这种沮丧的情绪,她对我说:“女孩子有点儿像花,各有各的花期。有的花期比较早,一入校就盛开,但说不定凋谢也早一点儿;有的开花比别人晚,别人已经怒放的时候她还是花骨朵儿,可总会有盛开的那一天,谁都不用担心。因为开得晚,花期可能还长一点儿呢……”
这段话是皓月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她出国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要说皓月是曾经引领我长大的一个人,这是恰如其分的。她的家境优越,人又极大方,我曾经领受过她的许多好意。比如,我们一起去北京,她买了一张卧铺票,一路上一直是我们两个人挤在那高而狭窄的上铺。她见多识广,谈吐也极为有趣。一个人离开家庭之后,更多的是从同伴身上学会长大。遇到皓月,是我的运气。
但是,后来我隐隐感受到别人对皓月的敌意,有好些人不喜欢她。我后来想,那是因为她是一个会让人感到威胁的人,她有实力、有手腕、有行动、有欲望。
那么在皓月轰轰烈烈的青春年华里,是否也有孤独的体验呢?我想会有的,我和她的友谊就是某种证明:在我与她的关系当中,她给予我的远远多于我给予她的。但我对她的意义或许在于,我是众多戒备与敌意当中一个简单、诚挚的朋友。
9月,我过21岁生日,皓月为我张罗了一个生日晚会。葛婷婷与玛多娜合送了我一件洋红色的短袖羊毛T恤,葛婷婷觉得这衣服太好看了,又跑去给自己买了一件。皓月买了蛋糕,我和她一起准备了大白兔奶糖、鱼皮花生、话梅、水果等零食,这些东西统统放在地板上,来参加晚会的人席地而坐,随便取用。
生日当天,我在水房碰到同一层楼的一个外国女生,随口问她是否愿意来参加我的生日晚会。没想到她异常惊喜地问:“真的吗?我也可以来吗?”
我反倒为她的惊喜略略感到意外,只说:“当然,你当然可以来。”
隔了这么多年,我发现我依然记着这一幕,记着那随意的邀请带给女孩的惊喜。多年以后,我觉得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她的惊喜—那只是因为,她实在太寂寞了。
那个女孩看上去安安静静的,性格大概也不会是热辣奔放型。在同伴当中,她一定是不起眼的一个。这个短期培训班的学员都是临时组合在一起的,彼此之间原先并不认识。很可能,这个既不具备美貌又不长于社交的女孩在自身所处的小集体中还没有找到同伴,此刻又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除了忍受孤独,她真的是无计可施。
年轻的时候,很容易与一些人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一面之交,连名字都没有来得及记住就消失了。这种消失并不是真的消失,只有在许多年以后才能确认这一点:你记着他们,与他们有关的某一个细节仍留存在脑海中。
上面这个同龄的外国女孩是个例子,下面是另一个例子。
葛婷婷和玛多娜都是基督徒,一个星期天,她们要去白下路圣保罗教堂做礼拜,问我是否愿意一起去。我向皓月借了辆自行车,和她们一起去了。
在一间铺着地毯的房子里,由外国神父主持的仪式结束之后,大家纷纷离座,素不相识的人热情有礼地打招呼,相互攀谈着。整个屋子里只有两个中国人,一个是我,还有一个男生,他是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的研究生,他是陪同外教一起来的。告别的时候,大家交换了地址。
下一个周末,傍晚有人找我,正是上周在圣保罗教堂认识的工学院研究生。当时我刚吃过晚饭,正坐在桌前写日记,没料到有人找,而且是位男生。我慌慌张张站起来,请他坐下,在自己坐下之前想到应该赶快去洗把脸。我请他稍坐片刻,便慌慌张张向盥洗室奔去。
走到半路,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带上口红,洗完脸可以对着盥洗室的镜子稍稍抹一点儿。于是我就突然折返,回房间去拿口红。
当我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发现那个男生已经从座位上起身,他正站在我的桌前,看我桌上摊开的日记。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迅速地返回,我没有想到偷抹一点儿口红的念头会带来这么一幕尴尬的场景。我们全愣在那儿。太可怕了!
这一幕宣告了可能的“友好交谈”的终止。从此,他再也没有敲响我的房门。
如果有机会,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没有关系,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愿意被你了解,就算了解之后依然什么也不是,那也没有关系。
我们都被拘囿得如此厉害,以至于某种程度上偷窥是我们了解彼此的唯一渠道。
但是这样的话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永远不会被那个早已忘记了姓名和长相的男生所知道。
冬天的夜晚,我经常去图书馆的一间小教室上自习。那教室的窗户高高的,我时常从书本中抬起头来,透过窗玻璃凝视漆黑的夜晚缀在萧瑟天幕的冷月寒星。外面一阵阵狂风呜呜地刮过,把树枝打得噼啪作响,孤独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
下一个记忆,是晚上下自习时走在香樟夹道的路上,小雪粒沙沙地落下,打在脸上会有微微的刺痛。昏黄的路灯,被拉长的身影,孤单的脚步,香樟树在寒冷的冬夜静静地散发着芬芳,亦是一个寂寞的场景。
而进入3月以后,校园里的鲜花次第开放。阳光一天比一天热烈。有时候,我会带着书本到草坪上去看,找一棵树倚着,捧着书,但并不是时时都能看下去。草坪上多的是桃树,三四月桃花开得正艳,那颜色做成衣服该是俗艳的吧,但是对于花就不一样了,花是什么颜色都好看的。艳如桃花,只让人感到生之热烈妩媚、无穷无尽的兴味、烂漫天真的风情。我在阴影中,注视着前方那一大片光影,阳光徘徊在树影的边缘,一丈开外依然能感受到它无可抵挡的热度,再一次把自己正在经历的青春,映衬得如此落寞。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那该多好啊!我再也不会有那些无谓的思虑:害怕不被人接纳、欣赏、喜爱;害怕未来叵测,命运不可期。那害怕是一大片阴影,使得青春变得苍白空虚。
其实,唯一真正需要害怕的,是永远不能够成为想成为的那种人。
而一个人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是需要长期的准备与积累的。为什么要用后面许多宝贵的光阴来补青春的课呢?为什么要数年如一日地纠缠于自己的孤独寂寞,在无聊和自怜中空耗时光?如果有时光机器可以助我重返青春,我想我会索性让自己安心读书,更如饥似渴地求知,在机缘没有来临时安静等候。
她总是跟他说起新街口邮局。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掩映在梧桐树的浓荫深处。打长途电话的地方设在二楼,木质的楼梯陡且窄,她大四的时候经常去那里打长途电话。没有直拨电话,必须把要拨通的号码提供给柜台里的接线员,由她接通,等待喇叭里呼唤你的名字,让你到几号电话亭接听电话。
坐在阴暗的室内,暗淡陈旧的木头桌椅,暗淡陈旧的墙壁,暗淡陈旧的人,一切都透露出年深月久、了无意趣的信息。她耐心地置身其间,感到时间正在不被觉察地将她风化,而她必须等待,等待呼唤的声音响起,等待一个工作的消息。
许多时候都是在这样等待—一个工作的消息,一篇作品的消息,关于前途的消息,别人的生日晚会上认识的男孩的消息……直到把漫长的青春等完。
真的能等来吗?至少,在那阴暗的室内,她从来没有等到过任何有用的消息。
有一次打完长途电话下楼,鞋跟脱落,人在刹那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幸亏当时只有一个路人目睹了她的狼狈。她迅速坐起,坐在木楼梯最低的一级。那人关切地问:“你要紧吗?”她忍着疼,摇摇头,在那人离开之后捡起自己的鞋。白色的细跟凉鞋,有一只鞋跟不翼而飞了。
她离开邮局,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失衡,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她,谁都跟她毫不相干。正是春夏之交,燥热的太阳,梧桐树的绿荫,修鞋摊,卖盐水菠萝的小贩,出售廉价衣服的路边摊……她一脚高一脚低,狼狈不堪地一一走过这些,走过自己的青春岁月。
还有一次,她去看望一个男孩。她不算喜欢他,只当他是个普通朋友。可是他喜欢她,总是来找她,给她用饭盒带来大块的卤牛肉,带着享受的表情欣赏她的大吃大嚼,用玩笑掩饰着温情,说:“你真像只馋猫。”
她装聋作哑。既然他没有表白过什么,那么,她也不想立刻让孤独的生活中失去这一份关切。
某一个星期天,他要值班,她真的觉得特别孤单寂寞,明知不该去找他玩,还是在犹犹豫豫之中骑上自行车往他的单位奔去。
就在还有几步路就到达他的工作地点的时候,她猛然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她的一只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立刻疼痛得无法睁开。
她在路边站了很久。起初,她一动不动地想等待眼泪把沙粒冲出来;后来,又使劲儿眨巴眼睛,希望眼皮能够把沙子挤出来;再后来,她耐心地轻轻揉着眼睛。这一切统统宣告无效。
一粒沙在眼球之间辗转,她能感受到它的棱角、硬度、体积,还有它坚硬的剖面是怎样划伤了脆弱的眼膜。咸味的液体像小河似的哗哗淌下来,却怎么也冲不出那一粒沙子。她背对行人长久地站立在路边,在外人眼中,再没有比这女孩的行径更古怪的吧:她和自行车停在一无遮蔽的太阳之下,她的姿态既不是在等人又不是在休息。她只是长久地、差不多是静止地站在那儿,与一粒沙子默默相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确认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弄出这粒沙子。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马路对面就是一家医院。她捂着一只眼睛走进医院,医生用药棉搓成很细的棉条,帮她把那粒沙子粘了出来。从医院出来,她就径直回了学校。
我想,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再重新经历一次:电话间里无望的等待,陡窄楼梯上失衡的一瞬,在脆弱眼膜间辗转的沙子……但是在它们当中,的确有令人怅然难舍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我明白了这种东西的存在,知道了如果青春真的有什么光辉,这光辉就蕴藏在这些寂寞的往事中。
我现在上班的地点在湖南路上,那是南京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有时候下班走得稍晚,湖南路上的夜市就已经陆续开张,琳琅的商品与璀璨的灯光如长河般延伸,人就是游走在这河里的一条条鱼。
人潮中,我突然瞥到一张迎面而来的脸。
那是一张女孩的脸,她戴着一顶黑色有檐方顶礼帽,在夜晚的灯光下,半边脸隐匿在阴影中。她踽踽独行,不紧不慢,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对旁边人声的波浪置若罔闻。她与许多人擦肩而过,却像走在空旷无人之地,就是那么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
那张脸并不美艳,除了那顶帽子略有点儿怪异,她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
然而,那张脸却强烈地吸引了我。她的脸上有一种独有我能够看到的光芒,如果要命名的话,我想可以称为“寂寞之光”吧。
时光仿佛倒流,我分明感到,这个在人群中寂寞独行的女孩就是很多年以前的自己,没有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迷惘的神情如同她自己也不知要走向何方。没有朋友,没有家庭,孑然一身,茕茕一影。她非常孤寂,却又坚守自己的孤寂,不愿轻易混入人群之中。她的目光投向外界的时候,总是迷茫而缺乏焦点,所以她宁愿向内窥视,只专注于自身的一切。在对寂寞日复一日的忍耐与坚守中,她的寂寞终于被打造成了一种具有质感的东西,像一支弯弓待射的箭,那绷得紧紧的弓弦之上有一种优美的张力。
这种力量自然而然地折射到面孔上来,寂寞之光就是这样形成的。
在多年以前的自己身上,就有这么一种力量;在多年以前的自己脸上,就有这么一种光芒。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我所度过的青春岁月的全部价值,意识到了青春的一去不返和它的从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