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诗秀
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了,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东西便在院墙外一声声哀叫,好像是从池塘那面的田野上过来的,沿黄土剥落的墙根匍匐逡行;又像从苍白的夜空如影子一样飘忽过来,“呱”的一声掠过屋脊,隐没在不知哪一片荒草丛中。
月光也苍白。
人说那是鬼在叫唤。
白天,四婶独自去墙根和草丛里察看过,没有发现什么形迹。到傍晚时,便在后门外面点上香烛,烧了几串钱纸,然后往地上泼了一碗水饭……
这一夜竟也清静。
月亮落下去时,恰又是漏尽更残,冷雨淅沥沥敲着窗户。朦胧中,四婶梦见四叔远远走来,身上还是出门时穿的那件白绸长衫。走进来,也不说话,就去翻衣柜,翻箱子,然后撩起蚊帐,蹲下去看床脚,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站着出神,喊也不答应。而后突然笑一笑,飘然去了,那衣衫拂过眼前,一片白色便布满整个屋宇……四婶记得,四叔最喜欢那件长衫,有一次吃水烟的时候,因为火星子把衫子烧了一个小洞而非常懊悔。是她连夜为他织好的,用绣花的小绷子绷着,坐在桐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织,织得几乎和原来一样。
端午节过后,天气热起来,有个朋友约四叔去做黄丝生意,四叔就是穿着那件长衫走的。一夜的温存之后,他早早地起来梳洗,吃一点东西,然后挎着行李和雨伞轻轻开了门,在一片夏日清晨的寂静中,踏着巷子里的石板路往大街上去。终于也有片刻的踌躇,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嘱咐,或者想再看看睡着的儿子,略微地停一停,却不曾回过头来……到七月半,同去的人回来说,因为做黄丝生意赚了钱,四叔又独自贩了十挑桐油下常德,说只跑这一趟了,以后再不出来受此奔波,就在家清淡度日;却不料一去便音信杳无,许是在船上岸上什么地方被人黑杀了,连尸骨也找不到……那么他死的时候,一定是穿着那件长衫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四婶觉得很对不起四叔,要是当时拦住他,不让他出远门,那么他必定现在还活着,不会在异乡做了可怜的孤魂野鬼。是的,只要说:“这一次就不要去吧?”他或许就不会去。
“他爸……”四婶在心里呼唤着,泪湿了一片衾枕。她还想梦见四叔,想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向她交代,同时问问他害他的人是谁?可是怎么也梦不见。
而且再也没有听见那东西叫。
夜雨依旧淅沥,是二月的寒雨。
……曙色便又迷蒙。四婶起来梳洗时,突然发现后面院墙外那棵泡桐树上,在高高的铁黑的桠枝间,有一只白色的鹭鸶。泡桐树已经很老了,和旁边那段坍塌的城墙一样古老。树下是快要枯涸的浮着绿色萍藻的池塘。池塘那面有一片漠漠的水田。那鹭鸶倏地亮开翅膀飞下来,从池塘上掠过,飞到水田里去。
一片闪亮的白色。
四婶又记起夜里的叫声,记起那个梦,于是好像一切都陡然明白:“世明,是你么?你到底回来了?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这一下便甚是凄惶,不提防碰着门槛,撞倒凳子,掉了银簪……独自在床上坐了一阵,没来由就换上了干净衣裳,头帕白白的,小脚匆匆地行。挽着菜篮子上街去,遇见熟人便站下来说话,三转两转,却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究竟想些什么。回来又看泡桐树,看树上的鹭鸶,看见鹭鸶还站在水田里,才想到应该马上去城外水竹庙烧香还愿,请慧明师太唸一轮经,就锁了门出去……可是儿子在屋里喊叫起来:“妈,你怎么的?忘了屋里还有人!”
于是连忙把锁取下来,推开门叫道:“长生你快来看,你看那水田里是什么?”
儿子眼睛不好,迷糊一会儿说:“是不是鸭子?”
“不是鸭子。是一只鹭鸶。白的……”还想说:“那不是一般的白鹭……”但是没有说。
不知道为什么不说。
真也去水竹庙还了愿。
……鹭鸶被什么东西惊起来,一片白色款款地落在四婶梦里了。她心里说:“世明,世明,这些年你在哪里呢?我就等着你来给我投一个梦,纵然是碧落黄泉……你可知道,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
儿子在商会做事,娶的是王会长的女儿。婚事是四叔在家时定下的,年前拜堂成亲。贺喜的人都说,四婶总算苦出头了,真是不容易得很!
媳妇是个好女子,娉娉婷婷的,在学校里教书。每天,儿子总是先把媳妇送到学校,然后才去商会办公。若是下雨,两人便紧挨着打一把伞出去,屋檐水落在雨伞上的声音,沙沙地竟也温柔,……四婶记得和四叔结婚那年,正月十一晚上,四乡进城的龙灯在十字街抢彩,她真想和四叔一起去看,可是四叔喊她,她又不去了,说街上人多,怕人家笑话。现在想起来好后悔,为什么不去呢?不和他一起上街,他心里一定很不高興。
……泡桐树上竟也有了一个窝,那鹭鸶不知从什么地方引来一个同伴,双双地栖息……
四婶想,那一定是只雌鸟,这样或许就可以长久住下去……她还想起过去四叔每一次出门回来,她都要悄悄翻他的行李,看是不是有别的女人送他什么东西。因为听说在那些水码头河街的吊脚楼上,常常有坐在窗口朝船上张望,用歌声和媚眼迷惑过路客商的白脸大奶子女人,这就很难让人放心。其实何必呢?如果四叔还在,只要他愿意,她便也会同意他在外面讨一个有良心的女子,不让他心里荒凉……
日子就平地生出这般情怀。三月来了,泡桐树缀满白色的花,像无数小喇叭向着蓝天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而后一夜风雨,那些花差不多完全落了,落在浮着绿萍的池塘里,落在四婶家屋后的园子里,像铺了一地的雪。那白色的鹭鸶一会儿安静地站在碧绿的秧田中,一会儿飞到池塘边来捕捉鱼鳅,竟不见带着同伴。而长了叶子的泡桐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只小鹭鸶,隐隐地从窝里探出头来。
那里也有一个家。
媳妇怀了孩子,心绪不好,又小心眼,稍不顺意便啼哭。四婶告诉儿子,凡事要多忍让一点,不要惹她生气。
四婶希望早点抱孙子。
……夏天过去了,泡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开始一片片飘落。稻谷已经收完,城外的田坝又变得空旷起来。接着是秋风秋雨,田野一片迷茫,而后那些稻田就被翻犁过,泡上了冬水。街上人穿起棉袄,袖着手去城隍庙看川戏,那么就又是冬天了。
鹭鸶们还在泡桐树上歇息,想起来是要在这里过冬吧!
却是作怪。
这天夜里,四婶又听见院墙外掠过一声声哀叫,凄厉得直让人心里颤抖。她想一定是那只白鹭,黑夜茫茫,寒风萧萧,那树上定然很冷。她祈求不要出事,不要惊吓了媳妇。媳妇快要生了,她相信她会生一个男娃娃。
第二天早晨,四婶看见媳妇脸色苍白,儿子忧心忡忡,她告诉他们,那是鹭鸶的叫声,用不着害怕。可是儿子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在叫,那声音总让人心烦。
四婶又摆上香烛,烧了钱纸,然后在后门边泼了水饭。心里说:“他爸,我知道那地方冷,可是媳妇要生了……”
然而到了夜里,那东西还是一声声叫,凄惨得摧折肝肠。从隔壁房间,传来媳妇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好一夜辗转难眠。
天明时,四婶终于请了一个人来,用火枪朝落尽叶子的泡桐树上放了一枪。本来说只要那人把鹭鸶轰走,却不料轰的一声震响过后,火药的烟子还没有散尽,半空中便掉下一个东西来。
正是那只鹭鸶,只挣扎几下就死了。
死去的是一片白色。
四婶一阵眩晕,而后用小锄头在池塘边挖一个坑,把鹭鸶埋了,用黄土垒起一座小小的坟,默默地竟无一语。
晚上便很安静,媳妇也不再哭泣,但是四婶的头上,一夜间添了许多白发。
她又去水竹庙烧香。阴沉的天空开始飘下第一场雪……
媳妇果然生了个男孩,小孙子白胖胖的,哭得十分响亮。
春天又来时,池塘边长出了青青小草,泡桐花依然如无数小喇叭向着蓝天吹奏,但是高高的枝桠上,再也不见鹭鸶来。
那小小的土堆也为野草掩没,没有人认得出是一座坟。
媳妇仍旧去学校教书,仍旧和儿子一起出门;下雨天打着伞出去,屋檐水落在伞上沙沙地响……
四婶给媳妇带孩子,抱着小孙子在池塘边玩,在院子里听晴空蝉鸣,或者于日落时站在城墙边看天上的霞;而一边就想,到孙子听得懂话的时候,她要给他讲一个故事,要告诉他,在墙外这棵泡桐树,曾经来过一只白色的鹭鸶。可是这样想时她便很犹豫,因为她不知道在结尾的地方该怎么说。是告诉孙子,为了他平安生下来,那鹭鸶就被打死了呢?还是说突然飞走了,把家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她总是拿不定主意。而随后便想:说这些做什么呢,还是不要说吧,什么也不说,就让那鹭鸶留在自己心里,让那一片闪亮的白色留在梦里,对谁也不说出来。
真也用不着说,一切都用不着了。
在月白风清的夏夜,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逗着小孙子喊爸,喊妈,喊奶奶,看流萤点点飘忽,正是很惬意的事。但媳妇突然说,在要生毛毛的那天晚上,她梦见一只白鹭,绕着她的床飞来飞去,然后一下扑下来,她就开始阵痛,到天亮時便生了。媳妇问婆婆:“妈,你说这是不是人说的扑了身?那么我们的毛毛……”
四婶没有回答,脸色也变得很苍白了,恍惚一阵说:“你没有记错?”
“没有。”
“真是一只鹭鸶?”
“真是,就像你叫人打死的那只一样,白的,扑下来不见了。”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四婶笑了笑,笑得很有些凄然,接着就颤颤地站起来,说:“夜凉了,我想去睡。”
一宿无话。
第二天大清早,四婶独自拿了香烛到水竹庙去,小脚踽踽地行,见了熟人也不停下来。
这一去便不见回来。
四婶在水竹庙出了家。
没有人知道她出家的原因。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