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学 赵胜杰
在发表于2005年的《亚瑟与乔治》(ArthurandGeorge)中,巴恩斯(Julian Barnes)一改先前的后现代巅峰形式实验,转向传统历史小说纪实模式,对历史人物和事件展开细致入微的写实描写。对此,卡瓦列雷(Elsa Cavalié)(2009: 89)评论说:“《亚瑟与乔治》标志着巴恩斯小说在时间和文类上的转变,因为该书为了一种更加保守的讲故事方法以及可能是人们所称的‘新维多利亚’(retro-Victorian)风格,放弃了新奇的后现代主义实验游戏。”这一评语点出了该小说与维多利亚小说传统之间的契合关系。然而,仅以“回归”(retro)强调巴恩斯与维多利亚叙事传统的对接,这并不能反映出其形式特征的全貌。在回归传统叙事形式的同时,作者还融入了后现代历史编撰,赋予小说写实与非写实两者兼而有之的悖论叙事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巴恩斯式的后现代历史小说不同于哈钦(Linda Hutcheon)在《后现代主义诗学》(APoeticsofPostmodernism)中提出的历史编撰元小说(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哈钦所指的历史编撰元小说以历史事件为题材,并反思历史书写。这类后现代主义小说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悖论:小说通过将历史上真实的事件和人物融入故事、构筑情节,指向“历史事件和人物”(Hutcheon 1988: 5),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历史感;与此同时,作品又“强烈自反”(intensely self-reflexive)(Hutcheon 1988: 5),具有元小说的自我指涉特征,在叙述中揭示小说的写作过程及其虚构本质。这种既指涉历史真相又拆解历史客观性的两相矛盾的特点成为哈钦定义的后现代历史小说的特性。不同于哈钦提出的历史编撰元小说,在《亚瑟与乔治》中,巴恩斯将现实主义与后现代历史编撰相融合,赋予小说写实与非写实的悖论性,但却没有消解小说试图揭示的历史真相,而是将关于历史及其文本展现之外的历史通过作者的想象传递给读者,让读者填补空白。
虽有论者关注到《亚瑟与乔治》中不同于巴恩斯此前作品中的后现代巅峰形式实验,但是目前尚未有论者从叙事学的角度深入全面地分析该作品的“新维多利亚”风格。鉴于此,本文将着重从交替的人物视角、凸显人物意识的话语再现和消解叙事实验策略切入,剖析巴恩斯在《亚瑟与乔治》中的悖论叙事美学实验和历史意识。
小说《亚瑟与乔治》中,巴恩斯没有采用传统全知叙述模式下的叙述声音介入叙事,也没有对所述事情发表评论以引导和规范读者阐释,而是采用全知叙述声音隐退和交替进行的人物限知视角为主的叙事模式。传统全知叙述模式下,作为观察者的全知叙述者处于故事之外,可以任意选择角度来观察事件,透视人物的内心活动,但在一定程度上却也因全知的外视角而失去可靠性和真实性。这一小说中,巴恩斯放弃了这一全知叙述模式,采用人物的内视角,在两位主人公的内视角的交替下展开叙述。
亚瑟
除了教堂里学来的十大戒律,他在家里还知道了额外的戒律。“对强者无谓;对弱者谦卑”就是其中一个例子,还有“以骑士道精神对待女士,无论高贵还是低贱”。他感觉这些戒律更为重要,因为它们直接来自妈妈的教诲,而且它们需要实际执行。亚瑟对他目前的景况并未视而不见:狭小的公寓,拮据的经济,操劳过度的母亲和性情乖张的父亲。他孩提时代就一遍遍立下誓言,他知道他永不会背弃这誓言:“等你老了,妈妈,你将穿着天鹅绒的衣服,戴着金丝边眼镜,舒舒服服坐在火炉旁边。”亚瑟能够看到故事的开头——即他眼下的境况——还有幸福的结局,唯有中间部分暂缺。
(5-6)[注]引文中黑体部分为笔者所为,小说引文出自Arthur & George(2005),译文系笔者自译,仅标明英文原著页码。
乔治
乔治看着父亲,看着他发亮的牧师领圈,以及领子上那张宽大的、不苟言笑的脸。这张嘴在圣马克讲道坛上频繁讲述深奥的真理,这双黑色的眼睛现在正向他索要真实情况。他说什么呢?说他害怕沃里·夏普和西德·汉肖,以及其他的男孩?但是这等于是在告发他们。而且无论如何,这并不是他最害怕的。最后他说:“我怕自己太笨。”
(10)
在上述引文中,当采用亚瑟的内视角叙述时,作者使用了“感觉”“视”“知道”和“看”这些能够体现亚瑟内心意识活动的词语。借此,亚瑟对于母亲的爱以及他对于家庭和社会所表现出的强烈的责任心得以表现出来,这无疑为亚瑟接下来帮助乔治摆脱困境埋下了伏笔。当叙述者换用乔治的内视角叙述时,作者采用了“看着”这一感官动词。通过这一感官动词,乔治眼中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显然,通过故事内人物观察者的视角,读者可以直接“通过人物的‘有限’感知来观察世界”(申丹、王丽亚 2010: 96),感受不同人物的所思和所想。关于巴恩斯采用的这种叙事视角模式,霍姆斯(Frederick Holmes)(2009: 58-59)说:
小说像钟摆一样在亚瑟和乔治两人的视角之间摆动,……两人关于世界的看法和观点常常冲突。但是尽管两人有明显的不足,非戏剧化的第三人称叙述者并没有纠正他们错误的认识和偏见,而是给予读者一个更加开阔的了解现实的视角。
如霍姆斯所言,作者主要选择在亚瑟与乔治的视角之间交替展开叙述,旨在让读者直接窥探两位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与他们对世界的不同感知。尽管两人对世界持有不同的认识,甚至常相互冲突,但为了更加直接客观地向读者提供了解历史现实的视角,作者没有通过第三人称全知叙述声音干涉叙事,也没有发表评论来纠正两人认识上的不足。相反,通过这一交替的叙述视角模式,作者让读者直接接近未经叙述者干预的叙事文本,直接透过历史人物的视角去感受他们的内心和他们眼中的世界。这种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及其眼中的世界呈现于读者面前的做法无异于一种戏剧化的展现方式,读者和所展现的历史人物及其眼中世界之间的距离得以弥合,读者可以看到人物的内心,直接感知历史人物所感知的世界。
爱还能做什么?……我们最好指明它是公民美德的出发点。如果没有想象性的同情心、不能学着从另一个视角看世界,那么你就不能爱某个人。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你就不能成为一个好恋人,好艺术家,或好政治家。
(Barnes 1990: 241)
对巴恩斯而言,只有具备爱或想象性的同情心,人们才能看到另一个人眼中的世界,才能成为一个好公民、好艺术家或好政治家。当然,要透过历史人物的视角看世界,历史学家也必须要有想象性的同情心。唯有如此,历史学家才能很好地感受或看到另一个人眼中的世界,拉近读者与历史人物之间的距离。否则,他无法呈现真实历史人物亲身经历的世界,只能再现自己眼中的历史世界。这一观点与他采取人物限知视角客观呈现世界的做法如出一辙。不管是具有想象性同情心的历史学家,还是运用交替的人物内视角的作家,都使读者得以近距离地观看历史人物及其眼中的世界,在向读者客观展现历史人物及其感知世界的同时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性,艺术效果更为逼真。
不同于早期作品中去典型化的人物,《亚瑟与乔治》中的人物具有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特征,不再是一种边缘化的他者存在,而是重新获得了一种主体性的显性存在,成为小说的意识中心,重新成为情节发展塑造的核心。巴恩斯通过大量的自由间接引语和直接引语(人物对话)来再现人物的意识活动,塑造了鲜活真实的历史人物。
自由间接引语作为一种独特的人物话语表达方式,是以叙述者的叙述话语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是叙述话语与人物话语巧妙结合的产物,不仅能“保留人物的主体意识”(申丹、王丽亚 2010: 163),而且对人物塑造具有重要功能。在小说开端,巴恩斯这样揭示童年亚瑟看到祖母死亡场景时的内心想法:“一个孩子想要东看西看”“小男孩注视着”“这具躯体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得更确切点儿吧,当生死巨变之时,留下的仅仅是躯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成为亚瑟始终关注的核心命题。”(3)凭借叙述者话语和人物亚瑟话语相结合的这一话语形式,主人公亚瑟的内心思想活动得以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一方面,他想要看清楚祖母象征的逝去历史之本来面目;另一方面,他对未知事物充满了好奇心,渴望挖掘事物的究竟。这为亚瑟展开的侦探式探究帮助乔治洗清罪名奠定了基础。
与亚瑟积极探究的性格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乔治被动、压抑、刻板且缺乏想象力的个性。这一性格特征的形成离不开其生活环境中社会话语的影响,尤其是身为牧师的父亲对他灌输的刻板教条:
“我就是规则,就是真理,就是生活”:从父亲的嘴里他听了很多遍这样的话。规则、真理与生活。你的规则就是一生都只说真话。乔治知道《圣经》的确切意思并非如此,但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这样的词句始终在他耳边环绕。
(4)
不难发现,乔治从小就被所谓的规则、真理与生活模式所约束,并被教导着只说真话。可是,不曾撒谎的乔治却被无辜指控受冤,这构成了小说的一大反讽。通过自由间接引语“乔治知道《圣经》的确切意思并非如此,但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这样的词句始终在他耳边环绕”,巴恩斯揭示出了乔治的真实内心想法:尽管他对一些话语持不同的看法,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最终仍被这样的社会话语左右。乔治不能主导自己的生活,他的无奈和无助可见一斑,他接下来被无辜卷入“大沃利”伤马案也显得顺理成章。
可见,通过自由间接引语,巴恩斯使读者能够近距离看到人物的意识活动及其内心世界,读者从而得以深入了解两位主人公的性格特征。
除此之外,作者还采用大量的人物对话来塑造人物。与自由间接引语相比,直接引语更能展示人物的主体意识,更能直接揭露人物的内心思想活动,更有助于人物刻画和塑造。以直接引语形式展示的对话可以让读者更加真切、直观地感受人物的意识活动,历史人物的刻画从而更具生动性、鲜活性和真实性。关于这种真实历史人物塑造方式,巴恩斯在接受弗拉加(Xesús Fraga)的采访时说:
我想让他们成为真实的人,因此,我不得不从进入他们的大脑开始。我认为充分了解那一时期并唤起现在的读者对那一时期的关注的方法是通过人物思考和谈话的方式以及通过散文的语言而非搜集大量的历史细节。
(Guignery & Roberts 2009: 135)
巴恩斯认为,搜集大量关于特定历史时期的细节是“非常笨重的书写历史小说的方式”(Guignery & Roberts 2009: 135),早在《福楼拜的鹦鹉》中,他便通过主人公搜集大量关于福楼拜的资料来试图接近已故作家但最终无果的情节,嘲讽、批判了这种笨重的旧式历史还原方式。他认为,了解人物思维和话语方式比捕捉大量的历史细节更能帮助读者充分认识那一时期,因此他选择试图走入人物的大脑来呈现他们的思想活动,赋予历史对象以主体性和丰富性,以此来塑造鲜活、真实的历史人物。
小说中,当收到乔治求助信时,亚瑟毅然决定要帮助乔治洗清罪名。在亚瑟介入调查乔治案件的过程中,人物之间的对话占据了主导,直接推动情节向前展开,这尤其体现在亚瑟与乔治见面的场景中。亚瑟与乔治的第一次会谈对话如下:
“亚瑟爵士,实话说在过去三年里,我和我的支持者更关心的是我无罪,而不是别人有罪。”
“可以理解,但这种联系不可避免地存在。那么,难道你真没怀疑什么人?”
“没有,没有一个怀疑对象。所有事情都是在匿名情况下做出来的,我实在想不出谁会靠残害动物取乐。”
“你在大沃利有敌人吗?”
“有,只是看不见,我在那儿认识的人不多,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我们不跟当地人来往。”
“为什么?”
“我直到最近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我时常认为这很正常。事实上我父母收入很低,他们把能拿出来的钱都用到孩子们的教育上。我并不想去别的孩子家玩,我觉得自己挺快乐的。”
(214-215)
从上述对话可见,乔治求助亚瑟只是想请他帮自己摆脱困境,证明自己是无罪的,仅此而已,他从未曾想通过设法宣判其他人有罪来洗清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而且,对乔治而言,他们不与当地人来往原因在于他父母收入甚微和他不需要到别的孩子家玩就很快乐的事实,他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读者由此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乔治考虑问题时的那份单纯和简单。这解释了他为什么找不到可以怀疑的对象或敌人,也为亚瑟相信乔治的无辜打下很好的铺垫。
另外,在上述对话中,作者显然对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展开对等的场景(scene)描写,叙述者完全隐退,甚至省略了“他说”这样的引导语。这种再现手法使读者宛若直接听到真实历史人物之间的对话声音,即“叙述者将故事外叙述者的声音降低到最低点,使观众直接听到、看到人物的言行”(申丹、王丽亚 2010: 120)。叙述者对故事的介入程度降低为零,这使得故事产生高度的客观性与真实性。卢伯克(Percy Lubbock)(1928: 62)早在《小说技巧》(TheCraftofFiction)中以故事的“自我讲述”来概括这一戏剧化的“展示法”(showing)。这种“展示法”“使读者感到阅读这些文字的过程基本上等同于人物说话的过程,犹如舞台上的人物表演”(申丹、王丽亚 2010: 120),因此,读者在阅读文本时仿若亲历历史人物正在经历的一幕幕历史画面。
凭借这两种展现“人物话语和思想活动”的话语表达方式(Prince 1987: 34、20),读者可以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直接感受他们的所思、所想,而非接触经过他人过滤过或阐释过的历史。通过将人物的内心世界直观地呈现于读者面前,巴恩斯塑造出性格鲜活的真实历史人物,强化了叙事的真实性美学效果,呈现出一种“可感知的”历史真实(Jon Barnes 2005: 19)。
基于上述写实技巧建构的文本真实性效果,巴恩斯难免使得读者期待作品以传统写实小说的封闭式结尾结束。事实则不然,巴恩斯再次以其一贯擅长的革新实验使读者出其不意,他以开放式结尾这一非写实技法挑战读者的阅读期待范式,促使读者重新反思对文本意义的阐释。这种致使叙事前后矛盾的后现代写作手法构成了小说内部的消解叙事(denarration)。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2001: 168)将之定义为一种“自相矛盾的叙事策略”,“一种叙事否定”。这种“叙事否定”指涉的是叙述者对先前叙事重要方面的否定。这一手法产生的自相矛盾的美学效果构成了该文本的叙事悖论,左右着读者对文本确定意义的建构。就这一不确定性叙事效果,理查森(Richardson 2001: 168)指出:“这一不寻常的策略产生的效果是不定的:它可以在整个文本中扮演相对次要的角色,或者它可以从本质上改变故事的本质及其接受。”那么,巴恩斯采用的这一消解叙事策略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叙事功效呢?
这种叙事手法是作者在叙述话语层面上的一种自我消解和否定,自然,容易让读者对故事内容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和否定。表面上看,这一手法具有这样的叙事功效:破坏叙述语境的稳定性,扰乱文本意义的整一性,甚至使文本意义呈现出前后自相矛盾的特点。然而,该书具有的“亚瑟传记”的标签似乎不容读者对故事内容的真实性进行质问和否定。它常被视为亚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的传记,甚至连道尔的传记家利赛特(Andrew Lycett)(2011: 130)在阅读该书时都感慨:“我立刻被巴恩斯如此接近柯南·道尔的生活所触动。”矛盾的是,作品因此获得的后现代历史编撰的写作特征亦不应被忽视。此时,读者陷入一种难辨真假的尴尬境地,纠结于这一叙事是写实的,还是反模仿论的,难以做出判断。
小说结尾部分,在纪念亚瑟爵士逝去的告别仪式上,最受他喜欢的灵媒罗伯茨夫人(Mrs. Roberts)负责施展招魂术以便让亚瑟现身。当艾尔伯特大厅里其他人都宣称亚瑟在场、甚至当那些相信通灵术(spiritualism)的人们也说他们可以看到亚瑟时,乔治为自己无法看到亚瑟深感困惑。于是,他戴上双筒望远镜,期望能看见亚瑟。这时身旁的一位女士摇摇头,对他说:“你这样是看不见他的。”(355)她没有责怪他,只是向他解释道:“你只能用信仰之眼(eyes of faith)看见他。”(355)纪念仪式结束后,当附近区域人群散尽,乔治再次拿起望远镜,“再次将焦点对准舞台、绣球花,一排排空座位和安放标牌的空椅,也就是亚瑟爵士可能待过的那个地方。他反复地、一次次地切换镜头,对准空中,对准虚无。”(357)紧接着便是以下结尾内容:
What does he see?
What did he see?
What will he see?
(357)
乔治聚焦的地方曾是亚瑟待过的地方——象征逝去的历史,因此,借现在、过去和将来三个不同时态的开放式问句,叙述者似乎意在强调乔治在现在、过去和未来不同时刻所见的历史内容之不同。这一结尾形式使得历史真实性问题化,暗示接触历史真实面目的艰难。而这种结尾内在固有的矛盾性又进一步破坏了文本意义的整一性及其纪实属性。但是,由于作者借此与读者建起了联系,所以,该文本不再是作者一方的独白,而成了读者受邀共同参与创作的开放性文本。这一开放性的文本属性无疑又强化了该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这一意义的不确定性继而促使读者重新审视之前叙事内容的绝对真实性,这同文本中不容争议的纪实特征及其表征内容的真实性构成了巨大的张力。由此来看,这一独特结尾并没有消解之前叙事内容的真实性,而是意在提醒读者所谓的历史真实性与如何看历史密切相关,用“信仰之眼”去看历史的重要性因而得以凸显出来。
如前所述,乔治看不见亚瑟现身,身边的那位女士将其归因为缺乏“信仰之眼”。如果把亚瑟的逝去视为历史的隐喻,那么用“信仰之眼”看见亚瑟意味着人们需要借“信仰之眼”方可看清或接近已然逝去的历史。这暗示出“信仰之眼”与历史真实性之间密切的关联性。最初接触乔治的案件时,亚瑟便毫无保留地相信乔治是无辜的。正是基于此,他才愿意接手乔治的案件,并为了乔治能够无罪释放而竭尽全力展开侦探式搜查。在整个破案过程中,借用利赛特(Lycett 2011: 133)的话说便是:“信仰或一点点信仰曾是证明他无罪过程的关键”,这直接体现了信仰在还原历史真相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可见,在小说结尾处,巴恩斯采用的消解叙事形式“在整个文本中扮演着相对次要的角色”,并未产生“从本质上改变故事的本质及其接受”的美学效果。这一形式看似增强了叙事在写实与非写实之间的张力关系,但事实上并没有摧毁写实手法产生的真实性叙事功效。通过这一后现代历史想象,巴恩斯不仅促使读者一起参与反思历史再现的真实性问题,而且还促使读者去充实历史及其文本之外的历史空白。不仅如此,巴恩斯还阐明了历史再现的真实性与“信仰之眼”这一阐释视角之间的密切关系。
诚然,巴恩斯在《亚瑟与乔治》中的叙事表现出将现实主义与后现代历史编撰相融合的悖论性。一方面,凭借写实叙事策略,巴恩斯建构了一个与外部客观现实世界极具似真性的虚构世界。另一方面,他采用开放式结尾这一后现代消解叙事策略,消解了之前叙述话语的权威性,迫使读者重新审视写实叙述话语产生的真实性效果。虽然这种否定性叙事技巧增强了文本写实与非写实之间的张力,但经证实,该叙事在指向真实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同时,没有因其中的叙事悖论消解历史再现的客观性。可见,巴恩斯式的这一后现代历史小说强调的是融合传统现实主义和后现代历史想象,将关于历史及其文本展现之外的历史通过作者想象传递给读者,让读者填补空白,这对传统历史小说具有补充与拓展意义。同时,这也挑战了后现代历史极端相对论,即历史真相的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