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大学 宋根成 吴晓雪
作为体现莎士比亚哲学和政治主张的悲剧代表作,《李尔王》描写了威廉一世征服之前、中世纪末期衰败的英国封建王朝宫廷斗争的人伦悲剧。
新世纪以来,国外《李尔王》研究可谓成果丰硕,涵盖众多学派所长。概括起来,研究范围主要包括五个方面。第一,是历史与文学比较研究方面(Roberts 2001; Lejri 2014)。第二是比较文学研究(Bloom 2011; Bhattacharya 2015)。第三是圣经批评研究方面(Lefler 2010; Mikulec 2014)。第四,是性别理论研究(Emmerichs 2016)。第五是后殖民研究(Sabiniarz 2015)。还有后人类批评(Mousley 2012; Turner 2017)等等。国内自21世纪以来对《李尔王》的研究已从传统的作家、作品转向跨学科研究,呈现百花齐放的态势,主要表现在文学伦理学(李伟民 2008)、科学认识论(胡鹏 2016)、古典理论和古典美学(吉永生 2001; 黄玲 2012)、后经典叙事学(李伟民 2008)、新/后历史主义(陈星 2017; 龚蓉 2017; 李伟民 2008)以及生态批评(西蒙·埃斯托克 2017)等方面。
国外莎士比亚的前五个研究热点,虽然基本上都可在国内找到对应的研究,但是广泛的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和跨学科研究在国内研究动态中尚未出现,尤其是国外第六个研究热点,来自于日益成为主流话语的后人类思潮,同后殖民、解构主义、动物研究关系密切的后人类/后人文主义批评一起,正在掀起新的研究热潮。
国内学界研究态势可谓开放丰富,但也呈现出与国际学界不同的侧重点,这与我国的文学批评氛围密切相关。横向比较,国内学者对《李尔王》的研究,依然停留在后现代理论或者文艺美学框架下,既不像国际学界已将李尔王文学遗产“话语化”,嵌入到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批评中,也未出现西方学界后人类批评话语的新转向。本文尝试开展《李尔王》文学遗产的后人类话语研究,希望进一步推动国内学界重视经典重读,进而发掘后人类话语与文学批评相结合的可能性。
世纪之交,伴随“智能时代”的到来和哲学思辨发展而声名鹊起的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思潮,不仅给传统人文社会学科带来巨大冲击,也深刻影响了当代的文艺创作。创作实践的革新反过来又启迪深化了后人文主义的思考,同时丰富了后人类文学批评理论。
后人文主义思潮有两个分支,一是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二是批判后人文主义(critical posthumanism)。(罗西·布拉伊多蒂 2016: 65-72)本文基于研究文本固有的特点和属性,不谈与技术物质文明联系密切的超人类主义,重点介绍同人类精神思想紧密关联的批判后人文主义。
人文主义,兴于文艺复兴运动,将人从神的面前拯救出来,视人为世界之中心、认知之主体,区别于其他动物和机器,是作为理性存在的群体。随着人的主体地位最终确立,人类始以世界主人自居,并运用日益强大的科技对其他客体实施无节制的征服与控制。自20世纪以来,两次世界大战的自相残杀,尽管科技和全球经济迅猛发展,人类的主体地位已然开始遭受质疑,尤其是21世纪哲学、批判理论和生物学的进步,已彻底打破了人类的定义和启蒙理想中的人的概念。人类再不是地球生命的中心(Nayar 2014:1),“后人类转向”的口号应运而生。
批判后人文主义理论主要建立在斯宾诺莎“伦理学”、福柯“权力理论”、德勒兹“生成理论”和“游牧理论”以及罗西·布拉伊多蒂的“游牧主体理论”等后学理论思潮之上。其中最重要的是德勒兹的“生成理论”。德勒兹认为,“生成”就是要破除人类中心意识、跳出人的主体意识,摒弃男人与女人、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人与植物及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逐渐向非人转变,成为非人格的生命,返向绝对的内在性,返向生命本身(邰蓓 2014: 11)。于德勒兹而言,“生成”只能生成少数,比如女人、动物、植物、儿童等分子式的生命。无论是生成女人,还是生成动物或其他处于边缘地带的他者,都是在不同层面对特定的主体和权威的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通过解域的方式,处于边缘地带的他者逃脱禁锢和压制,“生成”成为他者逃逸和抵抗的非暴力方式。作为莎士比亚经典作品之一,《李尔王》集中上演了中心与边缘、主体与他者的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
批判后人文主义主张采用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来重新审视人类身份,重新定位我们与他人及其他生物的关系,倡导的政治体制更加注重身体具身化的(embodied)、嵌入到环境中的(inserted)、肯定(affirmative)生命力的政治实践。后人文主义是反人文主义的,因此它必然批判人文主义束缚之下的病态的人际关系和不平等的政治体制。本文以后人文主义角度对人文主义束缚下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展开研究,从聚焦家庭教育的失败和政治斗争的悲剧两条线,过渡到考狄利亚公主生成女人的失败,力图在众多传统研究之外另辟蹊径,剖析莎士比亚经典作品于新时代话语下的可能意义和内涵。
让我们重温一下莎士比亚的家庭生活和发迹之路。
莎士比亚,1564年出生于英国中部瓦维克郡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小城的一个富商家庭。18岁时与一个农民的女儿安妮·海瑟薇成婚,婚后育有两女一子。成婚后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妻子一人在乡下独自养育孩子,莎士比亚则在伦敦忙于自己的戏剧事业。詹姆士一世上台后,伦敦的戏剧发展日渐衰退,莎士比亚被迫放弃伦敦的戏剧事业,回到乡下与妻子一起生活。
后人文主义认为,始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思想虽对世界有着深远和广泛的影响,但说到底,它还是一种以男性为主体的思维模式。在该思维模式下,女性遭到男权排斥,被异化,沦为男性权力架构的附庸。莎士比亚作为人文主义的伟大代表,也自然是维护这种“男性主体论”的思维模式。这也是缘何婚后他会轻易抛弃家庭,让妻子独自在乡下养育儿女,自己一人到伦敦混迹于戏剧圈。独子11岁时死于疫病,作为父亲,莎士比亚难辞其咎。他常年在外忙碌自己的事业,根本无心无暇对子女予以关怀和教育。
初到伦敦,莎士比亚在一家剧院做马夫、杂役,后来加入剧团,从此开启了戏剧创作生涯。他当过编剧、演员和导演,最后成为詹姆斯·伯比奇经营的一家“内务大臣供奉剧团”剧院的股东。这家大剧院当时受到了众多王公大臣的赞助和庇护,被称为“国王的供奉剧团”,这对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提供了良好的创作素材和环境,也让其戏剧作品得以轻松进入上流社会的视野,并得到肯定。当然,以国王为代表的王权势力也需要借助该剧团宣扬自己的政治理念以巩固国家政治统治,所以当时负责该剧团创作的剧作家们,包括莎士比亚在内,必须与统治阶级的政治利益保持高度一致。可以理解,即便是伟大如莎士比亚,在戏剧创作时,为了生存,为了作品的演出成功,也不能免俗,少不了揣测上意、改弦易辙。
《李尔王》作为莎士比亚著名的四大悲剧之一,主要讲述在父权体制下,年迈但独断专横的李尔王决定根据三个女儿们的孝心表现将自己的国土“恩赐”给她们。大女儿和二女儿凭借虚伪的甜言蜜语,骗取了全部国土,而小女儿考狄利亚则因坚持“独立的人格”,没有“一双献媚求恩的眼睛”和“一条善于逢迎的舌头”(莎士比亚 2013: 290),被剥夺了继承权。李尔王直至被两个大女儿榨干了权力资本,被遗弃而流落荒野时,方才意识到小女儿考狄利亚的“大爱无声”,追悔莫及。作为法国王后的考狄利亚听闻父亲惨状后,立刻亲率法王之兵为父报仇,却因兵败被俘后惨遭杀害。李尔王闻讯后也含恨而死。
该剧中,三位公主与其说是李尔王的女儿,不如说是他可随意舍弃、践踏的棋子。笃信“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脆弱!”的莎士比亚与李尔王在个人经历上有诸多相似之处:莎士比亚本人就是家里的“君王”,他可以理所当然地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抛弃妻儿,而到年老退休需人照顾时方才选择叶落归根。无独有偶,李尔王在妻子去世后,常年鳏居,性情日渐乖张,要求女儿们无条件爱自己,胜过爱自己的丈夫。显然,李尔王的感情世界完全被菲勒斯中心论所支配,女儿们沦为他的“权能”(potestas)欲望无限膨胀的牺牲品和替罪羊。
《李尔王》是人文主义意识形态的代表作,也正是此意识形态导致了李尔王家庭教育和政治斗争的悲剧。人文主义所倡导的“男性主体论”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孕育出了一个绝对的父权体系社会,男性居于大民族(majoritarian)地位,女性则沦为边缘化的小民族(minoritarian)。这种男权话语占绝对中心地位的社会体制如不改变,势必孕育出无数个李尔王式刚愎自用、专横霸道、独断专制的政治怪胎。这种社会体制显然不可能提供平等的教育。李尔王更是企图将女儿们直接物化为自己的附庸,以父爱+权力为诱饵,命令她们对自己绝对地服从与效忠。这种扭曲、冷酷、欺压的教育模式决定了李尔王家庭教育的失败,也注定了《李尔王》中王室至亲最终难逃骨肉相残的悲剧命运。
《李尔王》人伦悲剧的一个主要原因应归结于李尔王家庭教育的失败,从而导致了人类家庭内部宝贵人伦情感的内耗与骨肉相残。后人文主义将这种家庭教育失败归结于人文主义英雄自我崇拜或者妄自尊大的意识形态。在人文主义思想鼎盛时期,莎士比亚作为人文主义艺术巅峰时期的代表,不可能、也不会意识到扭曲人性的罪魁祸首正是人文主义的人类中心论。后人文主义主张批判和反思人文主义,是因为人文主义倡导“男性主体论”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人文主义中的“人”单纯是指男性,而女性和其他生物则被排斥,被异化为男性的附属物。这种意识形态支撑着一个父权和男权社会的运行。在这种社会体制下,李尔王自认为自己至高无上且神圣不可侵犯,所有的人都必须无条件臣服于自己的意志。他所钟爱的三个女儿其实只是他的附属物、王权的点缀。作为下级,她们必须绝对地服从,作为继承人,必须感恩涕零。所以,当李尔王依次拷问三个女儿“你们爱我有多深”时,唯有考狄利亚直言,哪怕“没有只能换来没有”(莎士比亚 2013: 286),拒绝对王权和父权言不由衷的谄媚。 暴怒的李尔王剥夺了考狄利亚的继承权并与其断绝父女关系。当高纳里尔想要削减李尔王骑士的数量时,李尔王一改对她的赞美之词,改称其为“地狱的魔鬼”“没良心的贱人”,是他身上的一个恶瘤。这些尖酸刻薄的语言证明李尔王并未将自己的女儿当亲人,而是可以随意舍弃践踏的棋子。在他看来,他将权力和财富分给自己的女儿们,她们就必须像封臣一样永远感恩于心、顺从于他,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场浮士德式的交易,一场买卖。
家庭亲情关系一旦变成一种买卖和交易,悲剧就接踵而至。正如世人常说,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套用哈拉维在《伴侣物种宣言:狗、人与意义重大的他性》中关于狗的见解,狗不是理论的替罪羊,而是技术科学中肉体的物质-符号的存在(Haraway 2003: 4)。同为他者的李尔王的女儿们,连狗都不如,或者说连父王驾前的弄臣都不如,只是王权和父权的替罪羊,父权政治体系主奴道德关系中被凝视的对象,而在人类中心论政治学中,没有任何权力符号可以集亲情-斗争于一体,实现二者的有机统一。
需要注意的是,在《李尔王》整部剧中,李尔王的王后,三位公主的母亲始终缺席,莎士比亚从未提起或暗示过这个角色的存在。母爱的缺失可能是导致家庭教育失败的另一重要原因。《李尔王》中,三位公主的母爱的缺失,造成了父权的畸形膨胀,三位一体的家庭结构遭到解构,其中两位大女儿更是直接接受父权的凝视,被物化(fetished),以奴隶的姿态谄媚邀宠。一旦拿到权力,很快就失去了逢迎的兴趣。高纳里尔说道,“我知道我的妹妹的心思,她也跟我一样不能受人压制的。这个老废物已经放弃了他的权力,还想管这个管那个!”(莎士比亚 2013: 299)但遗憾的是,李尔王从未在意三位公主缺乏母爱会导致何种后果,更未想到要去弥补这份缺失的母爱。相反,他非常享受这种“父爱如山”的感觉。父女之间的正常情感交流被物化成“效忠-赏赐”这样的封建臣属关系。所以单亲家庭中“母爱”的缺失也是导致李尔王家庭教育失败的直接原因。
长期以来在传统观念中,高纳里尔和里根,犹如中国岳庙前跪倒的秦桧夫妻一样,跪倒在舍身成圣的考狄利亚面前。这是人文主义的视角使然。但真实的情况是,在后人文主义看来,她们二人反而,即使不是最大的受害者,至少是其中之一。妹妹为孝义而死、流芳百世,自己却饱受口诛笔伐、遗臭万年。家庭教育的失败对她俩的人生和世界观的影响是致命的。与妹妹不同,后者至少成为了传统批评家眼中人文主义理想光芒的礼花和献祭,二人却只能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接受伦理与正义的永罚。高纳里尔背叛丈夫,合谋杀害自己的丈夫,里根在丈夫尸骨未寒,就投入英俊潇洒的伯爵私生子、野心家爱德蒙的怀抱。这何尝不是对父权与夫权的背叛与抵抗?从爱德蒙身上,她们收获的不只是幻想中的自由爱情,反对包办婚姻,恐怕更多是她们梦中都想找到的哪怕是离经叛道的盟友,不再孤军奋战。这就是,同样的家庭教育之花,为何结出不同的果子。人文主义批评家习惯说,那是因为只有考狄利亚坚守住了独立人格,笃信诚实是最大的财富,面对父亲李尔王“权能”欲望的疯狂、膨胀、打压和欺凌,她没有盲从、奉迎或纵容,未失掉本心。真的如此吗?宏大叙事不是为权威书写的吗?
关于莎士比亚的创作动机,绝非如一些批评家所言,他是想表达“无情最是帝王家”这样一个俗套的宫廷主题,也并非要做不朽之言。诸如,小公主考狄利亚舍身求仁的人文主义光芒是战胜人类被物欲所蒙蔽、被权欲所异化的黑暗人性的不二法宝,或者说是驱散当时封建贵族上层社会物欲横流、争权夺利的一股清流。毕竟,囿于时代的局限性,莎士比亚看不了那么高远,他只是希望通过该作品,能够对英国皇家实施正确的帝王政治和防治家庭伦理悲剧提出自己的洞见和警告,因为这首先是一部关于王朝政治斗争的剧作。
李尔王代表了大民族,诚如罗西·布拉伊多蒂(2013)所言,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核心是静止的、自我复制的和毫无生机的。作为居于统治地位的最高主体,一个存在者,李尔王要承担自我繁殖的重担和维持这种权力运行模式的任务。但是,这种静态的取向呈现出神经错乱的性质。因为他错误地做出一个必然的决定:分封三个女儿国土,但是并不分权。好像一台破旧的“纺织机”,只有生产出大量物品才能实现量变繁殖,而不会改变或挑战权力架构。李尔王自以为是,以为“从一到多”的量变增值逻辑会保证他的利益最大化,并能够朝着权力中心的方向流动。但是分封之后的新的权力体系,再也没有单一的核心,而是多个中心的各自为政、自私自利,最终野心勃勃的李尔王遭遇了政治和家庭的双重破产和失败。
《李尔王》的结局令人深省,拥有天使般品格的考狄利亚最终被擒获,且被埃德蒙派人杀害,高纳里尔和里根为独揽她们认为即将到手的国家大权及所谓的埃德蒙“爱情”而相互残杀,权力与最爱的女儿尽失的李尔王,因接受不了事实含恨而死,整场政治斗争以王室成员全体死亡的悲剧收尾。在这场政治闹剧下,考狄利亚虽极力抗争和竭力纠正世间的罪恶,但由于深受人文主义父权和男性中心论之毒的影响,为了维护这种体制最后白白牺牲了卿卿生命。显然,这样的认识固然进步不少,然而距离真正的后人文主义依然有一定距离。
鲜为人知的是,《李尔王》这部戏剧是过去一部同名英国剧本的改编,并非莎翁的原创,而该剧最早取材于英国编年史学家杰弗里(Geoffrey de Monmouth)的《英国列王传》 (TheHistoryoftheKingsofBritain)(Reeve 2007)。值得注意的是,历史书和莎版之前的原剧本中的小公主考狄利亚均未遭受杀害,而是成功地护送老父李尔王复辟,登上了王位。不仅如此,在李尔王统治三年后,她继承了王位成为一代女王。但莎士比亚在重新创作该剧本时,为何要给考狄利亚设置一个死亡的结局呢?以后人文主义视角来看,莎士比亚如此的情节安排,一方面是为了迎合人文主义意识形态,宣扬人文主义倡导下的“父权和夫权社会”“男性主体论”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及宣扬这种男性主导的、独断专制的政治体制;另一方面,从政治生态来看,莎士比亚改写考狄利亚的结局有其现实政治考虑。他是想讨好初登大宝的新王詹姆士一世,以此剧作为政治献礼。小女儿考狄利亚的悲剧命运设置刚好对应了詹姆士一世的生母苏格兰玛丽女王的不幸遭遇,后者被伊丽莎白女王以“叛国罪”处死。单纯善良的考狄利亚为了拯救李尔王率兵讨伐两个姐姐,但英国民众不明就里,痛恨小公主的引狼入室和卖国行径。因此莎士比亚的这种情节安排既暗指了玛丽女王当年的冤情,同时也迎合了詹姆士一世不敢公之于众的对母亲玛丽女王的爱与思念。在此意义上,考狄利亚的悲剧结局显然受到了莎士比亚人文主义的宏大叙事和政治投机的双重影响。
不要忘记,莎剧普遍存有一个微妙的特点,即,“莎士比亚变革性地赋予他的女主角们之前文学作品中女性角色极少享有的优秀品质和能力,然而他仍将那些出色得令人炫目的女性置于父权的压制之下。换言之,那些优秀的品质和能力并没有令女性受益或者改善她们的处境,只不过是莎士比亚展现父权合理性和必要性的策略而已”。(孙艳 2009: 4)考狄利亚的悲剧结局,作为一种中外常见的为父殉难的桥段,符合莎士比亚这种父权至上的创作动机。
后人文主义走得更远,认为考狄利亚的死是一种必然,因为考狄利亚的人物设定是莎士比亚作品中惯有的对女性美化和妖魔化的“俄狄浦斯阴谋”。这种阴谋中,无论是被美化的还是被妖魔化的女性,都不是真正的女性,她们丧失独立的人格,甚至没有独立的性别,只是男性的附属,男权社会体制下的牺牲品。
后人文主义倡导游牧理论,倡导生成理论,注重生成女人,打破这种被他异化的“非女性”,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所以,深受人文主义意识形态束缚和蒙蔽的考狄利亚必须死亡,因为她代表的是一种旧的人文意识形态和黑暗政治体制上的一抹亮光。被剥夺继承权逐出英国,无家可归。考狄利亚担负着不忠不孝之名,两个姐姐则阴谋得逞、春风得意,她们的不同境遇组成了一个硬币的两面——幸福与苦难。幸好法国国王仰慕其美德,迎娶她为法国王后。她短暂却又幸福的游牧状态很快被父亲的落难消息打断。像飞蛾扑火一样,她选择了回到一个剥夺自己公民权、驱逐自己出境的祖国,用献祭生命去表达对父亲的爱。考狄利亚之死,成就了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美名,又为人文主义的丰碑平添了一首赞歌。但读者却永远无法再一睹其穿越高原、逃离大民族、生成小民族/女人、焕发生命活力的游牧之旅。
与人文主义不同,后人文主义所倡导的政治体制是以激发潜能为目标。它秉承了斯宾诺莎的一元论和唯物论,并以游牧理论为基础,主张建立一个无主体的世界,尊重他者和差异,不同群体和个体间和谐相处、互帮互助、互谅互爱,所以它反对人文主义所倡导的“男性主体论”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反对权力政治固有的僵化的消极属性——权能,努力促进具有建构性和积极性的肯定性力量——潜能(Potentia),并积极促成普遍生命力(Zoe)的生成,积极促成生成女人,甚至生成动物、生成生物,摸索出一条多物种和谐共存的、可持续发展的、反对政治和文化霸权主义的肯定政治学之路。
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所有的生成都从生成——女人开始,并且都通过生成女人”(克莱尔·科勒布鲁克 2013: 169),生成女人是所有其他生成的关键。所以只有先“生成女人”,打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二元对立,才能逐渐生成动物、生成植物,从而打破人与动物/植物间的二元对立。值得注意的是,生成女人并不是要重新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建立二元区分,也不是要以女性主体取代男性主体。生成女人是要逃出二元对立的结构,瓦解主体性,走向人的无主体性生成。
在后人文主义者看来,考狄利亚是最有可能生成女人的,因为她独立、善良,并敢于向一直以来被俄狄浦斯阴谋化的传统女性说不,比如当她的两个姐姐为了获得更多国土和利益而向李尔王阿谀奉承时,考狄利亚却对李尔王说:
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父亲,您生下我来,把我教养成人,爱惜我、厚待我;我受到您这样的恩德,只有恪尽我的责任,服从您、爱您、敬重您。我的姊姊们要是用她们整个的心来爱您,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嫁人呢?要是我有一天出嫁了,那接受我的忠诚的誓约的丈夫,将要得到我的一半的爱、我的一半的关心和责任;假如我只爱我的父亲,我一定不会像我的两个姐姐一样再去嫁人的。
(莎士比亚 2013: 287)。
这些真实的心声,表明考狄利亚能够坚持不同的思维,敢于冲破人文主义倡导下的“二元对立”的权力模式,以一己之声,仿佛多年后《简·爱》的女主角在罗切斯特面前的深情但充满自信的告白一样,力图在沉闷到窒息的李尔王宫廷掀起滚滚春雷。
最终考狄利亚生成女人之旅还是失败了。她死前,对李尔王说,“我只是为了你,被迫害的国王,才感到悲伤”(莎士比亚 2013: 386)。这说明莎士比亚巧借考狄利亚之口,认为“国王”的权力应至高无上,应是男权社会的最高信仰,不容许被任意践踏和破坏,所以最后她为了维护被践踏了的父亲的王权尊严而发动了战争,置两国百姓生灵于不顾。考狄利亚生成女人失败的另一原因是作者莎士比亚的功利主义创作,因为只有考狄利亚死去才能更好地彰显人文主义。换句话说,假设考狄利亚成功生成女人,她就不应去为了维护被践踏的王权尊严而发动英法战争,而是应该为了对父亲的爱去营救李尔王,把父亲接到自己的身边安享晚年。虽然可惜,但并不意外,莎士比亚对考狄利亚赴死到死亡的安排,从肉体和精神上双重扼杀了考狄利亚的自由个性以及肯定生命活力的生成女人之旅。也正因此,文学世界多了一个盖棺定论的女性悲剧,少了一个追求主体独立的女性。“因为生成意味着实现自己可能实现的圆满。一个明显开放式的过程”。(Bradotti 2011: 261)故而,莎翁作品受时代所限,并未也不可能安排出现代主义作品常见的开放式的女性命运结局。
《李尔王》的家庭悲剧敲响的警钟依然长鸣,从微观政治学来看,这个悲剧还在无数的家庭中上演。不管是富有还是贫穷,有多少父母,平时以国王和王后自居,称呼自己的孩子“小王子”或“小公主”。稍有进步,物质奖励,稍有退步,棍棒交加,以此来奖惩孩子们在学习和孝道上的表现。这距离四百年前利令智昏的李尔王的做法有何本质区别?
这篇拙文立足于后人文主义视角,对《李尔王》的人伦悲剧展开颠覆性的重新解读,指出导致李尔王和三个女儿的悲剧的根源在于莎士比亚的创作思想基础——人文主义人类中心论,包括“男性主体论”“二元对立”和“大民族”或“主-奴道德”在内的人文主义的思维模式。这种意识形态建构出了一个男性中心论的父权和夫权社会体制。在这种体制下,李尔王的三个女儿们被物化,变成“非女性”,被“非此即彼”,要么是天使,要么是妖魔,沦为男性父权的附属品和凝视的对象。这也是造成他的三个女儿不同人生却共同悲剧的根源所在。
后人文主义是一种新的思维,倡导游牧伦理,力图通过对人文主义彻底的批判,践行生成实践,建构后人类的独立主体性,打破这种被异化的“非女性”,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