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传统看文化安全问题

2018-03-06 20:32宫奕璐
文化学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佛家西学学说

宫奕璐

(中共中央党校研究生院,北京 100000)

文化一词的内涵十分广延,古今中外尚未对文化的内涵达成统一界定。依照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的定义,文化指的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1]但按照中国古人的看法,文化一词的含义并不如此。从文献学的角度而言,“文化”一词最早出自《周易》,《周易·象传》记载:“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可见,此处“文”“化”的关注点在“化成天下”方面,强调的是整个天下的文治教化。就实际而言,文化安全问题可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文化在传播与传承过程中的消亡问题;二是文化在现实中的文治教化问题。文化的消亡固然是文化安全应当关注的核心问题,但应从更深层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比如,很多中亚的古文字语言依然保存至今,对了解古代的中亚文化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同时,对此种已经消亡的文字进行深入透彻研究,能对当下的文治教化提供启发。从现实来说,一方面,文化安全必须要考虑其实际的效用,要立足现实,用古人的话来说就是要“化成天下”;另一方面,也要竭力避免文化的衰败和消亡,从而在根本上危及到文化的安全。

一、传统历史中的文化安全

从宏观上而言,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精髓是儒释道三教,如果暂且不提外来教派的佛教,儒家和道家的精神无疑是中国古典文化的合理内核。从先秦时代以来,儒家和道家思想共同陶铸了中国古典文化精神,这种本土性的文化资源在东汉佛教传入之前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威胁而产生安全问题。儒家学说作为一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学说,带有一种强烈的经世精神,其根本在于建立并维系合理的人间秩序,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个方面规定了一个人在人世间的责任和义务。而道家学说则从另一个消极的角度对儒家学说做了有益地补充和调节,简单来说,道家以一种超然的自然主义精神化解了儒家思想中的那种刚折方大之气的进取精神。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写道:“每个中国人的心头,常隐藏有内心的浮浪特性和爱好浮浪生活的癖性。生活于孔子礼教之下倘若无此情感上的救济,将是不能忍受的痛苦。所以道教是中国人民的游戏姿态,而孔教为工作姿态。这使你明白每一个中国人当他成功发达而得意的时候,都是孔教徒,失败的时候则都是道教徒。道家的自然主义是副镇痛剂,所以抚慰创伤了的中国人之灵魂者。”[3]这两者之间的和谐就是《国语·郑语》中史伯所言:“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4]“和”的精神就是儒家学说和道家学说的形而上的统一。虽然两家学说在历史上论争不休,但这正如天地一阴一阳之气,缺一不可,共同陶铸了中国文化精神的最初核心。而人文“化成天下”的旨意也就在“和”的精神中凸显了出来,所以,文化安全若从古人的角度来理解其实就是关乎文治教化的天下大事。一种文化能安天下,促进天下的文治教化就是值得表彰和提倡的,否则,此种文化就会被主流社会所忽视,从而无法发挥其重要作用。孔子所代表的儒学之所以能够为历世取用不舍就在于其能够积极投身于治世,“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若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种异端才是导致文化安全的罪魁祸首,而要保障文化安全就无疑要破除异端的威胁。

历史地看,“文化安全”问题第一次出现在东汉佛教传入中土之后[注]虽然孔孟时代已有所谓异端邪说,而且指向杨墨之学,乃至于老学,但这仍是中国古典文化内的冲突与争辩,其本旨如司马谈所说“皆务为治者”,并非后来者如佛教,更甚者如西方学说等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解构和消释。不能称之为是文化安全问题。,而由此带来的所谓“文化安全”真正引起人们正视和关注时则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佛家学说虽然旨在普度众生、往生极乐,但其抛家弃祖、行脚乞讨的方式从根本上触动了中国传统文化之儒家和道家的根基。按照泰勒对文化的界定,佛家学说则无疑冒犯了代表中国文化精神的儒家和道家学说的“复合体”。当时佛家学说对世间法的藐视和世俗规则的否定,引起了儒家和道家的极大反对和攻击。儒家学说历来极为重视华夷之辩,孔子曾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论语·八佾》)《春秋》一书的主旨是“尊王攘夷”“内中国而外夷狄”。文化作为“形而上”的表述,就其实质而言必须与“形而下”的生活方式和规范紧密联系,而一种生活方式与规范的打破势必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即文化的灭亡,这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儒家对佛家的抵制和攻击确实不是出于一家一说的“私”的考虑,而是关乎国运文脉兴亡的“公”的思考。尽管如此,佛家学说还是风衍开来、流布中土,自此以后,历代儒释道三家学说的争斗从未消歇过,尽管各有取益于对方之处,但实际上,三家学说已经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以一种“交融”的姿态重新铸就了新的中国文化精神。这种交融就其本质而言,依赖的就是中国文化“和”的精神。《中庸》一书中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三教并行而不悖,何尝不是一种“和”呢?这种“和”的精神不仅消释了彼此的不同,更化成了各自的宗旨,从而能够达致一种“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的境界[5]。因此,儒家学说尽管未能将佛家逐出域外,但以一种更高的方式实现了对佛家学说的扬弃,将其纳入与儒道一致的治理天下众生的“复合体”中。无论是后来的新道家,还是新儒家,乃至于新禅宗,都可以看到这种新的“和”“化”精神。

历史上第二次的“文化安全”则要数清末至今的西学对中国以儒释道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的威胁,这种威胁所带来的文化安全问题要比佛教的传入更为严重。一方面,因为西学本身所带有的不同的精神气质,更重要的还要源于国人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抛弃和排斥。从“五四”以来的全盘西化到之后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等各种思潮,都在不同层面上反衬着文化安全问题。就其实质而言,文化安全所涉及的就是古典儒释道学说所铸就的中国文化安全,换句话说,讨论文化安全这个问题就是要回答如何在西学浪潮持续不断的冲击下保存并发扬既往的中国古典文化。不容否认的是,尽管儒释道三家学说在当今已不是“显学”,但蕴含在其学说内的精神从未消褪。在形形色色的西学面前,古典文化也在努力找寻一种新的路径去适应和化解,以重新凸显自己永恒的精神和价值。而当今西方文化的传播更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渗透开来,威胁并解构着古典文化的存在和传承。

当然,无需否认西学在理论上有其独到的精微之处,即使以实践来说,西学影响下的世俗秩序也不得不承认其有和谐之处。整个世界以西学的标准为鹄,就说明它本身的影响已经普遍而深刻地左右了其他文化的发展,当人类都沿着西方的路子迈向现代化时,也应该深刻反思这种现代化对本国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文化安全与世俗权力

从历史方面来看,儒家学说被历代统治者奉为正统的治国之道,佛家学说之所以不能取而代之就是因为儒家学说背后有强大的世俗权力为其提供支撑和保障。而儒家学说是与孔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元代曹元用说道:“孔子之教,非帝王之政不能及远;帝王之政,非孔子之教不能善俗。教不能及远,无损于道,政不能善俗,必危其国。”这种权力和学说的结合使得古代中国在面对和处理“文化安全”问题时能够上下一致,而且合理有效。而佛家学说不仅本身并没有挑战这种世俗权力的力量和意志,相反,它在某种程度上还需要借助世俗权力实现其普度众生的宗旨,这与儒家博施济众、仁爱天下的精神从根本上而言是一致的。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儒道与佛家之间隐藏的文化安全问题最终为文化融合所取代,共同为统治者所取用以佐治天下。

到了近代,世俗权力与儒家学说的分离——准确地说是世俗权力对儒家学说的抛弃,使得我国面临的文化安全问题显得愈加严峻。简单地说,儒家学说是人伦之学和治国之学,道家学说同样如此。而儒学的根本宗旨则是治国平天下,抛却这个宗旨,离开世俗权力的支持和保障,儒学就不能发挥其最大的作用——尽管在社会上也仍然不失其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近代西学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威胁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安全问题,因为文化安全尤其需要世俗权力的保护和支持,离开这一点,任何文化都没有安全性可言。尽管文化本身有陶铸人心和风气的作用,但文化毕竟是诞生在世俗人间的,其超越性只能通过世俗世界而得到升华。中国古代的游牧民族不断地被华夏文化所同化就是这个原因。任何一种学说和世俗权力的结合都能够最大程度地保证其文化安全。从历史的经验教训可以看出,世俗权力与文化安全之间有着莫大的关联,基督教对世俗权力的不断染指就是例证之一,阿拉伯的伊斯兰文化何尝不是如此。在世俗权力的保护和推动下,这两种文化所征服和消灭的其他文化历历在目,而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所代表的文化本身却没遇到任何文化安全问题[6]。

就当今我国实际而言,文化安全并不在于其消亡的问题,而在于其能否重新为世俗权力所接受而作为治理天下的良方。以儒家学说为例,明代程徐于上疏太祖说:“孔子以道设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孔子之道作为治理天下的方药在历史上所发挥的作用毋庸置疑,清末以来对孔子乃至于传统的批判和排斥本身固然代表了与世交融不再妄自尊大的心态,儒学及其传统仍然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和意义所在。世俗权力在重新看待这个问题时还应该清楚西方理论的狭隘性和不适性,因为维系一种文化安全的要素不仅仅在于文化本身,还在于世俗权力对此种文化的尊重和理解。

传统的三教学说就其文化本身的精神内涵而言无疑博大精深,而且其化治天下的历史与功效也昭然可睹。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文化若能取用,自然安全无虞;文化若被抛弃,自然毫无安全可言。正如历史上很多语言都渐次消亡一样,离开了世俗权力的保护,任何文化都会渐归消沉,趋于灭亡。因此,探究文化安全问题并不是理论上的争论,更重要的是要从传统中汲取力量和资源,借助世俗权力的支持,维护和保障自己的文化传统。唯有扎根于历史悠远而又伟大的传统之中,古典文化的生命才能真正延续下来,才能抵抗住外来文化的威胁,也才可从根本上保证自己的文化安全。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这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的精神才能真正化解文化安全问题。

党的十九大提出,要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结合时代要求继承创新,让中华文化展现出永久魅力和时代风采。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需要充分运用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积累下的伟大智慧。当前,我国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和弘扬,就是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丰厚的滋养,来应对面临的诸多危机和困难。传统文化在当代的复兴,已经昭示了它恒常的价值和意义,因此,只有充分认识并有效解决文化安全问题,才能真正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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