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岩
(南开大学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071)
1868年,倒幕派成功推翻德川幕府后,成立了以天皇为首的维新政府,并通过一系列强硬手段废除了象征权力和地位的武士身份制度。1870年,“废藩置县令”颁布,正式宣告武士阶层退出历史政治舞台,并且还相继剥夺了象征身份的种种特权及武士团的经济支柱——俸禄制度,武士阶级彻底消亡。然而,被剥离身份的武士摇身一变,以新兴士族的崭新面孔粉墨登场,混迹于政界并占据重要的地位。但是在最初,武士道还是历经了一个曲折遭冷落的时期。幕府时期的武士道,包括“士道”派和“叶隐”派,都不被力图维新复兴的新政府所容纳,主要是因为这一时期的武士道与新政府所要提倡的含裹全体国民且效忠对象单一集中化的天皇制思想冲突甚大。首先,旧的武士道信奉是被武士阶层所垄断,其他阶层不可染指;其次,原来的武士道精神中所效忠的主君没有具体所指,几十万武士分别效忠各自的主君,绝非天皇一人。明治政府取消了武士阶层并宣布士农工商“四民平等”,天皇诏书中所宣扬的“忠良骁勇”,是指全体国民所应具备的品质。在1882年天皇发布的《军人敕谕》中,其中有利于激励军人勇气和忠君爱国思想的部分虽被利用,但是武士道一词却遭到政府有意的漠视。
纵观近代日本军人精神的塑造全过程,可以说是一个从传统的封建武士道转变为近代新兴武士道的嬗变,而明治初期的思想家和军事家西周则奠定了理论基础。西周作为日本“陆军之父”山县有朋的得力助手,对明治时期日本军队的军法制定、军人精神的确立有着重要的作用。时任兵部大辅的山县有朋1871年12月发布的《读法》7条,便有着西周浓厚的思想印迹,《读法》7条将武士道所提倡的忠节、信义、勇敢、质素、服从等原则作为日本军人精神的根本。山县有朋于1878年颁布的《军人训诫》中,更是将武士道的忠实、勇敢、服从三条作为维持军人精神的三大基石。
《军人敕谕》是继《军人训诫》之后又一部将传统武士道思想与近代军人精神糅合的产物。西南战争结束以后,自由民权运动愈演愈烈,从过去影响有限的“上流人士的民权论”转变为影响全体国民的大规模自由民主运动,并且如洪水般冲击到军队中,岩仓具视曾言:
“今政府所赖以保持威权者,盖因手中掌握陆海军,使人民手无寸铁故耳。倘一任今日之形势,不予收揽人心,权柄愈益下移,道德伦理如江河而日下,虽兵卒军士,焉能保其不离心倒戈? 气运一旦至此,虽欲不蹈一夫夜呼而关中失守之覆辙,岂可得哉!”[注]井上清:《日本军国主义》(第1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年,第194页。
在这种情况下,明治政府在利用军法、军律来蛮横压制士兵言行的同时,又利用各种手段来加强军队内部的“洗脑”工作,《军人训诫》发布之后,军部又迫不及待地以天皇的名义发布《军人敕谕》。山县在奏请天皇“下赐”敕谕的奏文中写道:
“天子为兵马大元帅,军人乃王室爪牙,故军人者有爱国、忠君之义,无结党议政之权。今宜制其纪律,陛下又亲自鼓舞振作之,示其义方使其传而成风习,以此永成国家之干城。”
“《军人敕谕》主要是颁赐给现役军人的。军人要逐字背诵,每天早晨默想十分钟。重要的祭祀日、新兵入伍、期满复员及其他类似场合,都要在军人面前隆重宣读。”[注]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116页。因此,《军人敕谕》的颁布,使封建武士道以近代的方式完全转化为近代军人精神。
1899年,新渡户稻造出版了《武士道》一书。新渡户稻造写此书的初衷是为了向西方世界说明大和民族不是未开化的野蛮民族,并且有着“优秀特质”,有着与西方基督教传统类似的道德体系,而这种道德体系就是“武士道”。
《武士道》一书基本继承了近世的士道思想,它以儒家道德准则为理论基准来阐述武士道思想。“只有该活时活,该死时死,才能说是真勇”。[注]新渡户稻造:《武士道》,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6页。按山本常朝的价值观来衡量看的话,新渡户稻造的这种认识完全是卑怯者逃避死亡的一种借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武士道。《武士道》一书完全没有“叶隐”思想的痕迹。而新渡户稻造对“武士道”的赞美也比较有限,难以完全满足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后,日本国内的极端民族主义对本国独有“文化传统”的心理需要。
同时,日本社会还出现了其他大量鼓吹武士道的言论,这些言论被通称为“明治武士道论”,主要代表人物就是井上哲次郎。1905年,井上哲次郎编纂出版了《现代大家武士道丛书》。他认为:武士道“在外国几乎没有同样的例子,是日本一种特别的精神训练”,不但不同于中国的儒学,更是日本民族赖以与源源不断输入日本的“西方道德”对抗的唯一利器,井上还认为:“我国的军队之所以非常强大,虽然有许多原因,我确信无疑:武士道的存续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1901年,井上哲次郎发表《论武士道兼及忍耐说》一文,他认为武士道就是日本获得甲午战争胜利的一个重要原因。日俄战争后,井上哲次郎更是赞扬武士道在战争中的所发挥的作用。在《武士道丛书》序言中,井上哲次郎写道:
“我邦不久前才战胜清国,今日又战胜俄国。这固然是因为采用了文明之利器,然而也不能不说这是武士道精神之助力。……如若问文明利器之状况,则我未必胜于彼,彼反倒优于我。然而,我军断乎制胜,彼俄军则百败而无一胜。何以使然? 这是因为我有壮烈之武士道精神。”[注]井上哲次郎、有馬祐政:《武士道叢書》,東京:博文館,1905年,序第1—2頁。
在《现代大家武士道丛论》中,井上哲次郎将日本战胜俄国比喻为“牧童大卫战胜巨人哥利亚”,其重要原因就是武士道:
“至于我邦胜利之原因,究明起来是颇为复杂的,绝不是简单划一的。然而,自封建时代存续下来的武士道作为战胜之原因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注]井上哲次郎:《現代大家武士道叢論序》,秋山梧庵編:《現代大家武士道叢論》,東京:博文館,1905年,第1—2頁。
在其他论著中,井上哲次郎也多次强调武士道的极大作用:
“武士道的作用在日清战争中已经显露,在日俄战争中则表现得愈加明显。在此次日俄战争中日本之所以能够不断获胜,摄取和利用西方文明利器固然是其原因之一,但更为重要的则是驾驭这些文明利器的民族精神。”[注]井上哲次郎:《文明史上より見たる日本戦捷の原因》,秋山梧庵編:《現代大家武士道叢論》,東京:博文館,1905年,第344頁。“在此次日俄战争中,我国军队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极具名誉之大捷,其一大原因无外乎就是武士道精神。”[注]井上哲次郎:《時局より見たる武士道》,秋山梧庵編:《現代大家武士道叢論》,東京:博文館,1905年,第172頁。
关于武士道所提倡的精神,井上哲次郎有着不同他人的观点:
“武士道的可贵之处在于其精神,这是武士道之基础。今后日本之道德应该以武士道精神为基础,而不是其形骸。武士道形骸需要打破,但其精神却不可轻视。武士道精神乃日本人自身之精神,是日本民族之精神。如果将其抛弃的话,日本民族精神也将失去。”[注]井上哲次郎:《倫理と教育》,東京:弘道館,1908年,第118頁。
由此可见,井上哲次郎所考虑的是要把武士道的形骸与精神分离,必须抛弃武士道的形骸和弊端,同时又必须继承武士道的精神及优点。这是井上哲次郎的一贯立场。对于统治当局的军国主义基本国策,井上哲次郎积极配合,连续在《教育公报》等报刊上发文,称“武士道是以日本民族的尚武精神为基础发展起来的”。[注]坂口茂:《近代日本の爱国思想教育》(下巻),東京:星雲社,1999年,第82頁。1901年,井上受陆军教育总监部的委托,就武士道发表演讲,宣称:
“武士道精神中有好的东西,有可以复活的东西——忠节、武勇、信义、礼仪、质素, 所有这些在明治15年下赐军人的圣谕中可以看到的德义,在昔日的武士道中都存在。使其复活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必须进一步使其愈益发展。”[注]井上哲次郎:《武士道の本质》,東京:八光社,1942年,第40頁。
并进一步强调武士道不仅是可以复活的,也是必须复活的:
“日本的道德,随着明治维新而发生了很大变化。儒教陈腐了,佛教不行了,武士道也没有人提了。西洋的道德虽然进来了,但是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大家都很困惑。不管怎样,今后为了确定日本的道德,必须使构成了日本从来的道德思想的根底的东西,永远发展下去。如武士道者,即此物也。武士道是日本民族的精神。因此,必须是以此物为基础,使可与之调和的西洋之道德主义进入其中。不能与日本武士道精神调和的道德主义,在日本绝不能繁荣。即使繁荣也并非好事。”[注]井上哲次郎:《武士道の本质》,第41—42頁。
井上哲次郎强调“日本民族精神”是日本军队强大的根本,即“古来的武士道精神”。[注]井上哲次郎:《武士道の本质》,第10頁。武士道以忠诚为核心,认为从者对主君的绝对忠诚是根本。在各个时期的武士道中,忠诚都是武士必需遵守的道德。近世以前的武士,武士各有其主,效忠为多元效忠,忠诚意味着对各自主君的忠诚。然而,明治维新使以天皇为核心的中央集权制得到确立,天皇成为国家的唯一象征和全体国民唯一的效忠对象。
《叶隐》一派是最受日本军队推崇的“武士道”,《叶隐》鼓吹“干脆利落地选择死”,反对去追寻这种死是否与“义”相合。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叶隐》还没有什么影响,它既不是德川幕府时代“武士制度的基础”,也不是近代“武士道的重要理论基础”。[注]弗·普罗宁可夫、伊·拉达诺夫:《日本人》,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第133页。在日本发动全面侵略战争之后,《叶隐》一书极受吹捧。从江户时代以来一直备受冷落的《叶隐》,立刻成了日本的畅售书,甚至出现过十几万部岩波文库版《叶隐》顷刻被销售一空的盛况。[注]古川哲史:《武士道の思想とその周辺》(日本倫理思想史研究2),東京:福村書店,1957年,第176頁。
《叶隐》所宣扬的武士道与近世山鹿素行等儒学家提倡的“士道”相比,强调为主君不怕死、不要命为其特性。近代以后,随着日本法西斯军国主义侵略战争的加深,出于战时武士道宣传的需要,《叶隐》这部因宣扬“死的觉悟”而曾在江户时代长期被封禁的奇书,成为战时日本国民教育最重要的教科书,其所宣扬的武士道也成为战时法西斯军人的精神支柱。
《叶隐》主张不要理性、忘我的以死为核心的思想,极大影响了日本军人。关于这一点,我们从《东史郎日记》中就足以窥其一斑。“所谓武士道,就是指死;所谓忠义,也是指死——《叶隐》这样告诉我们。武士道是日本精神。然而,武士道就是死,即日本精神就是死。”[注]东史郎:《东史郎日记》,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26页。侵华日本军人的生死观也深受其影响。
“我一向坚信:最忠勇的士兵不是上等兵,不是一等兵,也不是二等兵,只是指作为帝国的军人在赴死之时毫不犹豫地勇敢战死的士兵。因而我希望自己成为这种忠诚勇敢的士兵。”[注]东史郎:《东史郎日记》,第6页。
从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出,在包括《叶隐》在内的武士道精神激励下,日本军人毫无顾忌地自觉充当炮灰,成为“作战武器”,把欣然为天皇赴死作为最崇高的荣誉。
1941年1月8日,陆军大臣东条英机向陆军颁发《战阵训》,这是一部将武士道与日军精神教育推崇到极致疯狂的著作,也是军部试图振奋深陷中国战场而疲惫不堪的侵华日军士气的举措。对于军人如何以武士道之精神来应对战场形势,《战阵训》(本训其一第2条皇军)中如此写到:
“军队是在天皇统帅之下的,应体现神武的精神,以宣扬皇国的威德,任皇运之扶翼。我们常奉圣旨,人品正了就有武士道精神,有了武士道精神又要有仁义之心。追求世界大一统,这就是神威之精神。从武的方面说应当严格,从仁义的方面说,应当更为宽泛一些。如果遇到有违抗皇军这样的敌人,应当发扬我凛凛的威武精神,坚决地粉碎敌人。纵使现代严峻,而威武严峻足以使敌人屈服……”[注]北陸昭徳会:《新体制問題資料:附録:戦陣訓》(第2輯),金沢:北陸昭徳会,1941年,第42頁。
可见,东条英机巧妙地将武士道精神揉入到军人精神教育之中,并借天皇之威名,完成了军纪、武士道和神国的完美结合。在强调“不惜死”的同时,还将武士道的“仁义”精神作为征服中国、奴化中国的至宝,以武力与怀柔并加的方式来使迫使被侵略国家人民驱使,用心可见十分险恶。
为了使士兵心甘情愿地赴死作战,《战阵训》强调道:
“将生死看得很平常,这就是一种崇高的奉公献身的精神。应当超越生与死的观念,一心一意为完成任务而奋勇向前。为此应当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注]北陸昭徳会:《新体制問題資料:附録:戦陣訓》(第2輯),第48頁。
“每个军人务必深刻地体察天皇圣虑,将对天皇的忠诚至情融于其中,以真正达到全军上下的一心一意。军队应当遵从天皇之命,服从统帅的指挥,以队长为核心,铸成一种巩固的、气氛和蔼的团结。军队上下应当各自严格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并且要经常地按照本部队中指挥官的作战意图或计划,推心置腹,超越生死利害,必须有为了整体利益而舍身忘己的觉悟。”[注]北陸昭徳会:《新体制問題資料:附録:戦陣訓》(第2輯),第44頁。
为了让军人有“舍身忘记的觉悟”,《战阵训》将军人与家族、家乡的荣誉绑架在一起,“知耻者强。应常思乡党家门之脸面,益愈奋励,以不负其期待。生不受虏囚之辱,死勿留罪过之污名。”[注]森景南:《戦陣訓述義》,東京:健文社,1941年,第18頁。而日军的编成又是基于地域性和乡党性的,所以即便士兵有反抗意识,也要顾虑到其在故乡的声誉和家族的荣誉,而不得不为军国主义者舍身赴死。
《战阵训》正式规定武士道为日本军人在战场上必须遵守的军规。日本军人在战场上的疯狂和顽固,都可以解释为对天皇的无限忠诚。日本军国主义无视本国士兵的生命,“连自己士兵的生命都不尊重的日本军,无视他国军队和人民的生命也是当然的。”[注]藤原彰:《日本軍事史》(上巻),東京:日本評論社,1989年,第281頁。
武士道作为近代日军精神教育的重要内容,它对日本军人的生死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当被武士道精神长期渗透的军人走上战场与杀戮、生死碰撞的时候,就迸发出有违人性和穷兵黩武的罪恶火花,而“肉弹”精神和“特攻”精神就是其在战场上显著的两个体现。
肉弹是指日军发动自杀式冲锋。在精神至上的日本军队中,常有狂热的士兵全身挂满手雷与对方同归于尽,也被称为“肉弹勇士”。这是武士道所倡导的“毫无牵挂的死”在日军中的重要体现之一。
日军“肉弹攻击”的始作俑者是日俄战争时的乃木希典,为了尽快攻下战略要点203高地,第三集团军司令官乃木希典下达实施“肉弹攻击”的命令,强迫士兵实行“自杀攻击”,最终以死伤6万人的代价才攻下要塞,甚至其次子保典也在203高地争夺战中战死。即便冷血至极的乃木目睹如此惨景也不禁自责:“皇师百万征强虏,野战功城尸做山。愧我何颜见父老,凯歌今日几人还。”
然而,真正使“肉弹攻击”广为所知并上升为日军重要精神教育内容的是樱井忠温《肉弹》一书。樱井忠温曾参加日俄战争并在旅顺负伤。记录其战争体验的《肉弹》作于战争结束后的1906年,副题为《旅顺实战记》。由于“肉弹攻击”精神非常符合日本军国主义者驱使士兵发动对外侵略战争需要,所以《肉弹》一书已经吃饱便受到日本上层的重视。乃木希典阅读之后为之提名“壮烈”二字,大隈重信和大山岩亦为该书作序,甚至明治天皇也对此书大加赞扬。日本军部高层及天皇的推崇将《肉弹》完全纳入军人精神教育的框架之中,对近代日本军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例如,1932年2月,日军进攻上海时有手持爆破筒炸铁丝网丧命的所谓“肉弹三勇士”。[注]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时,日军第12师团组成决死队爆破中国军队的铁丝网,第24旅团工兵作江伊之助、北川丞、江下武二等三人拿着爆破筒自爆身亡,被日本人颂为“肉弹三勇士”。
“1932年2月5日,太田中队向宝兴路前进,在夺得了对方商务印书馆的阵地后继续向天通庵路的阵地攻击,太田中队长以身作则,手持日本刀率领全中队士兵向对方进行了壮烈勇敢的肉弹战斗,并击溃对方。”[注]海軍省:《時局関係美談集其2》,東京:海軍省,1932年,第14頁。
日本投降前“一亿总玉碎”的提出则意味着整个日本民族的“肉弹化”。在日军中,“肉弹”精神已经成为军人的恪守准则之一,正如日军军歌《步兵的本領》中所唱到:[注]发表于1911年,加藤明胜作词,永井建子作曲。
前进前进再前进,直到肉弹所到处,我军胜败之所在,最后突击数时分。
军部甚至已将“肉弹”精神作为民族的精神象征和“克敌制胜”的关键法宝。“肉弹”精神之所以能够受到军国主义者的大加赞扬和推广,完全基于其能够使士兵在战场上达到所希冀的理想极致状态——“毫无牵挂的死”。而士兵因为在长期的凶残暴力压制和“一切为了天皇陛下”的精神训示下已经变成了“只会唯命是从的动物和奴隶”,成了信奉武士道的信徒,也把自己能够作为“肉弹”中的一分子而感到荣耀。“肉弹”精神已经把近代日本军队愚化成一部战争机器,成为了“武士道精神”的牺牲品。二战期间,疯狂的军国主义者们企图以士兵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战场上的胜利,但终究未能改变败亡的厄运,而所谓的“肉弹”精神却使成千上万的日军士兵走上血腥屠杀的战场,同时也给被侵略的各国人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特攻”精神是日军武士道教育在战场的另一种体现,与“肉弹”精神相比,其规模和伤亡更大,但由于往往能够取得意想不到的战果,故经常为军部所采用和倡导,在太平洋战争后期更是成为日军“引以为荣”的重要作战手段。“特攻”现象在日军中由来已久,早在日俄战争中,日本海军就有组织地进行“特攻”。为攻取俄国海军基地旅顺港,日本海军先后进行3次舰艇“特攻”。但是,3次闭塞作战均告失败,且军官和士兵死伤惨重,也没有达到预定的作战效果。尽管如此,军部对此“壮举”还是大加宣扬:
“我闭塞作战部队之举,实乃令鬼神哭啼、壮烈至极,为世界海战史上万世不灭之丰功伟绩,鲜有匹敌者。……其为国死难之功绩,为武士道之神髓、堪与富士之峰比肩,令千秋振聋发聩。”[注]豬原庄五郎:《海軍の花:一名·日露六大海戦史》,東京:大川屋書店,1911年,第65—68頁。
对旅顺港的舰船“特攻”给军部宣扬军人武士道精神提供了极好的“素材”,进而将日军在日俄战争中的胜利全部归结为“武士道之精华”的体现:
“天皇陛下为诸君下赐优渥敕语,国民为诸位给予热情真实之感谢、同情,如今,哪怕再有更甚颂辞也不能表诸君功劳,诸君丰功伟业和辛劳实让人钦佩仰慕不已。”[注]稲垣恒次郎:《征露軍人凱旋祝賀演説》(旅順港閉塞決死隊員動功の賀辞),名古屋:玉潤堂,1905年,第196—200頁。
“我国之陆军在旅顺进行多次恶战,发扬了古今未曾有之勇气,前进一步而战死,再进一步又战死,将我国武士道之精华展现给世界面前。我国陆海军共同在旅顺进行激战,当军人之精神迸发之时,旅顺城立即土崩瓦解、开城投降。”[注]東郷吉太郎:《軍人武士道論》,東京:軍事教育会,1909年,第252頁。
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之后,为鼓舞士气,对“特攻”精神大肆鼓吹。在海军省军事普及部于1937年至1941年编纂的《辉煌的忠诚:中日战争报国美谈》丛书中曾多次提到“特攻”精神的范例。如第1辑中记到,1937年8月,海军大尉南野安治、原辉光进行肉弹驾驶飞机在苏州地区进行肉弹攻击的“事迹”。[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国美談》(第1輯),東京:海軍協会,1937年,第12—17頁。同时还有1937年8月29日,海军大尉上敷领率领6架飞机在上海松江一带进行肉弹攻击的“事迹”;9月4日,海军一等航空兵曹中山荣、二等航空兵曹永野忠藏在闸北地区进行肉弹攻击的“事迹”。[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国美談》(第1輯),第20—25頁。第4辑中记到,上海海军特别陆战队一等水兵大槻宽在侦查活动中甘以肉弹之身踏响地雷的“事迹”。[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国美談》(第4輯),第16—17頁。第5辑中记到,1937年11月,航空兵田泽特务少尉冒着猛烈的高射炮火驾驶肉弹飞机撞向对方阵地的“事迹”。[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国美談》(第5輯),第26—27頁。第7辑中记到,海军竹边幸太郎、桥本积、田崎陆奥、前田正一、长泽荣太郎、根本贞男等9名士兵冒着枪林弹雨进行肉弹攻击的事例。[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国美談》(第7輯),第49—53頁。第9辑中写到,1940年7月,海军少将加藤仁太郎、中佐诸冈安一、近藤道雄、陆军军医大佐小出宗次等驾驶肉弹飞行艇在安庆地区与敌同归于尽的“事迹”。[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国美談》(第9輯),第42—43頁。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深陷多方作战的困局,因此,“特攻”作战这一“物超所值”的战术便被频频使用,“特攻”精神也成为宣扬武士道、加强军人精神教育的关键。珍珠港事件后,日本海军松岛庆三大佐为赞美驾驶潜艇偷袭美国海军的军人特意撰文《呜呼忠烈特别攻击队》:
太平洋上狂风紧,此战关乎皇国运,我等任务何所在,珍珠港内敌人心。无惧生死向前行,方可突入敌牙城,舍身攻击敌人舰,萧瑟寒秋不再来。……[注]高須芳次郎:《愛国詩文二千六百年》,東京:非凡閣,1942年,第380—382頁。
1942年日本海军为偷袭盟军,特意编成澳大利亚“第一特别攻击队”、马达加斯加岛“第二特别攻击队”和瓜岛“第三特别攻击队”。特别是1942年5月,海军岩濑胜辅中尉驾驶袖珍潜艇攻击停靠在马达加斯加岛北部安齐拉纳纳海湾内的英国舰船,最终身亡。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特为其题词:“忠诚贯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注]高松市教育課:《岩瀬大尉:第二次特別攻撃隊員》,東京:高松市教育課,1944年,序言。岩濑大尉绝笔:“豪气将吞五大洲”。[注]高松市教育課:《岩瀬大尉:第二次特別攻撃隊員》,第89頁。
然而,真正将“特攻”精神上升为日军重要作战方式并“发扬光大”的是大西泷治郎。虽然日俄战争时的旅顺港闭塞作战、珍珠港时的“甲标的”袖珍潜艇攻击和马达加斯加岛时的袖珍潜艇攻击虽然都是特攻,但海军当局都制定了详细的战后营救计划。1944年10月以后的特攻就完全不相同。[注]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海軍軍戦備(2)開戦以後》(戦史叢書),東京:朝雲新聞社,1979年,第124頁。在莱特湾海战中,日本海军大西泷次郎海军中将为“确保以微小的力量取得最大的战果”,遂决定成立一支名为“神风特攻队”的意在“驾机撞舰”的特别攻击队。其口号便是“1架飞机换1艘敌舰,1艘小船换敌人1条大船,1条命换敌人10条命或1辆坦克!”在海战中,日军共进行了168次“特别攻击”。莱特湾海战中,日军的“特攻”作战所取得的战果引起了军部的重视,军部遂将“特攻”推广到全军。1945年2月,在硫磺岛战役中,日军再次进行“特攻”自杀式攻击。3月20日,日本海军为应对冲绳作战,下达了“大海令第513号”《当前的作战计划大纲》,其主要内容是:“以冲绳航空作战为当前作战的重点,彻底集中航空兵力,将前来进攻之美军主力大部消灭在海上。”为此,日军投入了1230架“特攻”飞机。之后,军部将“特攻”视为本土决战取胜的关键:
“战争的胜败并非完全取决于物资数量的多寡。如果物资数量的优劣能够决定战争胜败的话,那么只需要把军舰全都摆列出来,把自个的飞机数量都罗列出来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发射一枚炮弹。在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著《战争与和平》中,俄国之所以能够在卫国战争中取得胜利,主要是通过全体俄国国民的精魂团结一致,这也是书中全篇都在强调的……日本民族大和魂的清纯与义烈,连美国也称之为骨髓。面对在吉尔伯特、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等战斗中显现的我国神兵的真容姿态,美国人感到非常恐怖威胁和战栗,称之为‘无法理解的日本军的神秘斗魂’。这种神秘的斗魂在比岛决战中体现为军人与精锐武器合为一体的特攻队,而且为我军赢得了优势战略态势和体现了至高的威猛精神。在我军特攻队的攻击下,对方的惊骇和战栗是非常的刻骨铭心、难以想像。实际上,只有特攻队是纵观全局战胜的绝对要素。”[注]篠原滋:《比島決戦場》,東京:日本報道社,1945年,第165—166頁。
根据美国战略爆击调查团战后的调查显示,日本战败时共拥有5350架特攻飞机(包含4450架由练习机改造而成的特攻机),其中陆军特攻机2650架,海军特攻机2700架。[注]米国戦略爆撃調査団編纂、大谷内和夫訳:《JAPANESE AIR POWER 米国戦略爆撃調査団報告:日本空軍の興亡》,東京:光人社,1996年,第189頁。而在战争中死去的特攻队员更是不计其数。
“特攻”精神是武士道泯灭人性、惨无人道的体现。日本军国主义者不但对被侵略各国人民的生命、财产冷漠无视,即便对本国士兵和国民也是残酷至极。在“特攻”作战中,有许多士兵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甚至连学生也被送上有去无回之路。在海军航空特攻作战中,士官共战死769人,其中648人是飞行预备学生,占到85%。而特攻队员中年龄最小的是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西山典郎,死时才年仅16岁,而在参加作战前,他的母亲充满了对他的思念:
“1945年3月18日凌晨,居住在熊本县玉名郡横岛村的母亲梦见自己抱着大儿子典郎,突然一瞬间他就消失了。恐怕他的儿子已经死去了,他的灵魂被母亲抱在胸前而回到故乡。而西山典郎在进入预科练习队的时候曾说到‘多么希望能躺着母亲的身边再睡一觉啊,母亲身体现在还健康吗’。”[注]《自衛隊こぼれ話,霊魂母の胸に》,http://senri.warbirds.jp/jasdf/16kuri/06haha.html.
许多“特攻”队员是满怀着对亲人的牵挂和遗憾走上不归之路的,前日本特攻队指挥官关行男大尉在遗书中写到:
“父亲、母亲大人,非常感谢小时候母亲大人在西条辛苦劳动将我养大,请宽恕儿子不孝。如今正处于帝国胜败存亡之际,我儿子决定为报答天皇君恩而献身,因为作为武士之根本,根本责无旁贷。至于住在镰仓的父亲、母亲大人,儿子从心里十分爱你们,如今因为出征之事而未能报答你们的恩情,请宽恕。本日,为了日本帝国,我将挺身而撞向敌舰,这也是报答天皇之恩情,请父亲、母亲大人保重身体。”[注]《関行男大尉遺書》,《敷島隊五軍神の志るべ》,http://www.geocities.jp/kamikazes_site/saisho_no_tokko/seki/sekiyukio_taii_isyo.html.
再如“第一神风特别攻击队大和队”的植村真久大尉在给儿子写的遗书中写到:
“素子,素子经常看到我而笑,在我的手中睡觉,而且和我一起去洗澡。如果素子你长大了想要知道我的事情,就向你的母亲和伯母问吧。为了你我已经在家里面放了我的照片,并且写上了你的名字,作为父亲的我,希望你成为一个正值、心地善良的人,这是我的最大寄托。我希望你长大后能变成一个漂亮的新娘,希望你生活幸福,即便你不记得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悲伤。你长大后,如果想要看爸爸就到九段(靖国神社)吧。如果你思念爸爸的话,我的样子就会在你的心中浮现……”[注]《植村眞久大尉,愛児に遺した手紙》,特攻隊戦没者慰霊顕彰会会報《特攻》第43号,http://www.geocities.jp/kamikazes_site/isyo/isyobun/uemura.html
由此可见,疯狂的“特攻”作战不仅使许多军人丧命战场,也给他们的亲人带来了难以忘怀的伤痛。在疯狂的特攻中,不少日本军政高层也把自己的子女送上不归之路,如特攻指挥者富永恭次中将的长子富永靖,陆军大将阿部信行、司法大臣松阪广政及其他高官的儿子也在特攻中战死。而自知罪孽深重的大西泷治郎也在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天自杀身亡。[注]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大本営海軍部·聯合艦隊(7)戦争最終期》(戦史叢書),東京:朝雲新聞社,1979年,第475頁。日本军国主义者却对战死的军人无动于衷,战局的恶化只会促使他们发动更加疯狂的“特攻”作战,在他们眼中,为天皇而赴死才是武士道的真谛所在,所有的生命在“维护皇威”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由此可见,武士道是造就日本军人扭曲心理的重要影响因素,也是近代日本军队嗜杀成性、疯狂好战的思想根源之一。
总体来看,武士道起源于封建宗法社会中早已存在的食禄报恩这一武士习性,并随着武士阶层社会地位的上升而逐渐发展为道德上乃至信仰上的武家政治理念。明治维新以来,武士道并没有因武士阶层的消亡而泯然于历史尘埃之中,反而因天皇制政体统治的需要和对外侵略战争的刺激而不断在平民群体中入脑入心,逐步成为维系日本军国主义扩张路线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尤其在近代日军精神教育中,正是在其驱使下,无数士兵走上战场并犯下滔天罪行,是军国主义教育的思想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