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林生
(南开大学 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南开大学日本研究院 天津 300071)
众所周知,1945年8月美军在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日本成为世界上唯一遭受原子弹轰炸的“受害国”,然而,不大为人知晓的是二战期间日本也是最早着手研制核武器的国家之一,作为法西斯侵略战争的发动者,事实上日本曾积极扮演了一个“加害国”的角色。在这一秘密研制核武器的过程中,日本政府不仅在国内组织专家研发核武技术,而且在中国等殖民地展开了制造核弹头原料——铀矿的调查,还严酷奴役当地劳工进行开采,掠夺了大量铀矿等稀有资源。
然而,因战败前日本政府下令销毁了有关研制核武器的档案资料,加之战后在原子弹“唯一受害者”意识的支配下,关于日本自身原子弹受害状况的研究盛行,而可能强化“加害者”色彩的日本研制核武的研究,反倒一定程度上成为社会舆论的“禁区”。在二战结束半个多世纪的今天,除了核武计划几位参与者的简单记述、回忆或媒体的个别采访之外,①山本洋一:《日本製原爆の真相》,東京:株式会社創造,1976年;安田武雄:《日本における原子爆弾に関する研究の回顧》,《原子力工業》1955年第1巻第4号;鈴木辰三郎:《秘稿·完成寸前にあったニッポン製原子爆弾の全貌》,《丸》,1961年第14巻第11号;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東京:読売新聞社,1968年等。有关该问题的研究仍然较少,②John W.Dower. Japan in War & Peace: Selected Essays,New York:The New Press, 1993.山崎正勝:《日本の核開発:1939~1955——原爆から原子力へ》,東京:積文堂,2011年;保阪正康:《日本の原爆:その開発と挫折の道程》,東京:新潮社,2012年等。二战期间日本研制核武器计划的全貌依旧存在诸多谜团。进而,关于日本研制核武器重要组成部分的铀矿采集方面,国内外学界鲜有研究,③例如东京工业大学教授山崎正胜在《日本的核开发(1939—1955)》中叙述了“日本陆海军在殖民地的铀矿探测”和“福岛县石川町的铀矿开采”的情况,其中只提到日本海军通过儿玉(儿玉誉士夫)机关从中国上海购买了约100公斤氧化铀。日本中津川市矿物博物馆在编写的《饭盛里安博士97年生涯》中也简单介绍了日本政府在日本国内和朝鲜半岛等地探测铀矿的情况。韩国朝鲜大学教授任正爀在《日本的核武器开发与殖民地资源掠夺》(《战争责任研究》2009年第69期)中专门探讨了日本在朝鲜半岛开采铀矿的状况。特别是关于日本对华铀矿的调查与开采方面的研究基本上处于空白状态。
本文拟通过美国国家档案馆收藏的盟军总司令部的绝密档案、日本核武器研制计划参与人员(包括地质学者、采矿公司负责人等)的证言、手记、传记以及有关地质学研究方面的论文等,来探究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为了研制核武器而在中国进行调查并开采铀矿的状况,旨在阐明日本核武器研制计划不仅是一个单纯的尖端军事武器研究计划,也是一个掠夺殖民地中国的稀有资源、奴役中国劳工的侵略行为。
1938年底德国科学家哈恩和斯特拉斯曼发现核裂变现象之后,随着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全面爆发,美德英法日苏等国相继开展了核武器研制计划,其中日本研制核武器计划包括陆军的“仁研究”和海军的“F研究”。
1940年夏季某天,日本陆军航空技术研究所所长安田武雄中将在通勤列车上从理化研究所仁科芳雄的口中得悉其“准备着手进行原子弹制造的实验研究”消息,[注]安田武雄:《日本における原子爆弾製造に関する研究の回顧》,《原子力工業》1955年第1巻第4号,第44頁。遂命令刚从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部毕业的部下铃木辰三郎,“调查一下原子炸弹的可能性!”[注]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78頁。鈴木辰三郎:《秘稿·完成寸前にあったニッポン製原子爆弾の全貌》,《丸》,1961年第14巻第11号,第30頁。于是,铃木向其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部的老师嵯峨根辽吉请教后,于同年10月提交了一份20页左右的报告。安田拿着该报告游说了陆军大臣东条英机等军队领导层,并公开配发陆军各学校、海军相关技术机构、三菱飞机制造公司、住友金属、日本特种钢材以及各大学物理系等。该报告指出:“(1)原子弹出现的可能性很大;(2)铀235一千克发生核裂变可以产生相当于黄色火药18000吨的爆炸能量;(3)在包括日本在内的亚洲各国,有可能埋藏着铀矿石。”[注]鈴木辰三郎:《原子爆弾の開発を命ず》,《宝石》1995年第23巻第1号,第90頁。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79頁。二者在时间上稍有出入,前者作者撰文表示调研报告提出时间为7月,后者铃木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时间为10月。1941年5月,安田正式下令委托理化研究所所长大河内正敏研究制造原子弹,大河内将任务交给了仁科芳雄博士。同年12月日本挑起太平洋战争,但由于战争初期日方战事顺利,陆军对研制核武也并未予以较大关注,仁科研究室只是进行了有关理论计算和基础研究。
然而,太平洋战局很快逆转,1942年6月中途岛海战后,日本失去了制海权与制空权,研制新式武器的需求急剧增加。1943年5月,仁科向陆军方面提出一份研究报告。该报告指出:(1)技术上研究了原子弹制造的可能性,结果认为是可能的;(2)通过浓缩分离天然铀中的同位素铀235一千克,可以制造相当于18000吨黄色炸药爆炸威力的炸弹;(3)为浓缩分离铀235,制造六氟化铀,采用热扩散法最好。因此分离筒要镀金或镀白金为好,是否可以用铜,须进一步研究。[注]鈴木辰三郎:《原子爆弾の開発を命ず》,《宝石》1995年第23巻第1号,第93頁。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83頁。接到仁科的报告后,首相东条英机命令已升任航空总部部长的安田武雄,令其以该部为中心推进核武器研制。[注]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編:《戦史叢書 本土防空作戦》,東京:朝雲新聞社,1968年,第631—632頁。据航空总部总务课长川岛虎之辅回忆,他也被叫到首相办公室,东条指示他说:“美国和德国的原子弹制造计划已取得相当进展,若我们落后,战争就会失败。一句话,以你为中心推进研制!”[注]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84頁。安田立即命令总务课长川岛和技术总部部长谷口初藏制定研发计划,大力推进研究,并将其作为最高军事机密,由航空总部直接管理。作为绝密军事研究,负责制定具体方案的航空总部技术科员小山健二按照一种传统的计数法,将该计划标记为日语片假名“ni”,正好与研究承担者仁科芳雄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相同,于是该项计划被命名为“ni号研究”(即“仁研究”)。川岛受命后拜访理化研究所的仁科,表明:“资金和器材要多少我们也出,您需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给您筹集”,仁科则表示:“我们研究是先制造原子弹,还是先制造核反应堆,还不知道。总之是没有原材料铀矿,这方面就有劳军方帮着搜寻了。”[注]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85、142頁。
海军方面就核能的军事应用展开调查,是在日美开战前夕的1941年11月。海军技术研究所电气研究部的伊藤庸二在1939年就得悉核能实用化模拟实验成功的消息,1941年他从德国军事考察回国后,与电气研究部部长佐佐木清恭征求了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日野寿一和理学部嵯峨根辽吉教授的意见,1942年3月提出了研究军事利用核能的计划“原子核物理应用研究”。1942年6月中途岛海战日军惨败后,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大将希望海军技术研究所“设法开发划时代的超级武器”,伊藤便提出了研制核武器和电磁波武器。1942年初夏,伊藤与理化所的仁科芳雄协商后,组织成立了“物理恳谈会”,即“核物理应用研究委员会”,该委员会由11名科学家组成,仁科芳雄出任委员长。该委员会从1942年7月8日到1943年3月6日召开了十多次会议,据伊藤1953年回忆,委员会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日本没有铀矿石,朝鲜稍有希望,但还未开发,在日本占领地区,缅甸最有希望;即便是美国,在这次战争中恐怕也难以利用核能。”[注]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181頁。于是,海军技术研究所决定中止研制核武器,集中资源研发雷达。研制核武器的主体自然转到了陆军方面。
然而,在中途岛海战惨败的日本海军颇具危机感,在海军舰政总部的主导下,海军方面重启了核武器研制计划。1942年10月,舰政总部第一部(大炮和火药部门)第二课长矶慧在与第一部部长谷村丰太郎中将商谈后,将研制核武器计划委托了母校京都大学理学部的荒胜文策教授,每年支付研究费3000日元。[注]关于海军“F研究”的开始时间存在多种说法,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182—183頁。“F研究”正式启动应为1944年10月,参见安田武雄:《日本における原子爆弾製造に関する研究の回顧》,《原子力工業》1955年第1巻第4号,第46頁。山崎正勝:《日本の核開発:1939~1955——原爆から原子力へ》,東京:積文堂,2011年,第47頁。该研究计划暗号称为“F研究”(还有一种说法称为“日研究”),名称取自六氟化铀的字母F(也有说法是取自核裂变的英文单词Fission)。“F研究”由19名科学家组成,荒胜文策负责领导工作,采取了有别于陆军“热扩散法”的“远心分离法”,希望用天然铀矿提炼出浓缩铀。海军面临的不仅是制造回旋加速器等技术方面的问题,同样亟待解决的瓶颈问题是缺乏制造核武器的原料——铀矿。诚如荒胜文策在海军省正式商谈接受“F研究”时所言:“我们理论上认为可以造出原子弹,但实际上怎样不知道。倘若能大量弄到铀就好了,总之就其可能性研究一下吧。”[注]《荒勝先生覚え書き》,《資料10—12本文》C,日本科学史学会編:《日本科学技術史大系第13巻·物理学》,東京:第一法規出版,1970年,第469頁。
研制核武器的焦点问题之一,就是首先如何获得制造核武器所必需的大量铀矿。有鉴于此,首相东条英机命令军方负责人川岛虎之辅:“给我按仁科说的,全力找铀矿!”[注]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142頁。于是,日军在国内寻找铀矿的同时,1944年4月,川岛少将通过参谋本部第四部,通令“大东亚共荣圈”下的各地所有军政长官,让他们在其辖区极力调查并开采稀有金属矿床,特别是钍和铀。[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東京:柏書房,1998年,第11頁。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145頁。日军在日本国内开采了福岛县的石川矿山,但矿石品位低,含量很少。在朝鲜半岛开采了黄海道的菊根矿山,但该矿为砂矿,含量低,且有两米以上的表土,开采成本高。[注]梅野實先生伝記編さん委員会編:《梅野實翁伝記》,福岡:秀巧社印刷株式会社,1972年,第122頁。在东南亚马来半岛,日方发现锡渣含有铀,用专用运输船运到日本4500吨之后,因运输船被美国潜艇击沉而告终。一海之隔的中国大陆,遂成为日本探查和开采铀矿资源的重要目标。
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战局逆转,核武器研制计划全面展开,日本的资源调查对象也由强调地下资源转变为战略性矿物的紧急开发调查,铀矿调查首次成为地质调查的重中之重。搜寻铀矿,亦提升为日本军政日程中的重要工作。从军方、政府到研究机构、公司、大学等,在中国各地四处探查稀有的铀矿资源。
军部从日本国内直接派矿床地质专家赴华调查铀矿资源。理化研究所的长岛乙吉参与了陆军航空总部“仁研究”计划,在饭盛里安研究室负责原料铀矿供应。他不但奔走于日本国内各地搜寻铀矿,[注]山本洋一:《日本製原爆の真相》,第91頁。还被派往中国进行了铀矿资源的调查。1944年8月,长岛参加了由技术院总裁、科学动员协会会长多田礼吉中将组织的满蒙资源调查团,9月到10月间对中国的内蒙古和伪满洲国的辽宁等地进行了调查。据长岛的手记《蒙古、满洲以及朝鲜产稀有元素矿物》记载,他分别调查了平地泉赵秀沟(今乌兰察布市集宁区赵秀沟)的黑金石,集宁鱼心的褐钇铌矿,陶林黄花(今乌兰察布市察右中旗黄花沟)的重砂,三岔沟(卓资县)的伟晶岩、锆石,辽宁省海城县三台沟的黑稀金矿、褐钇铌矿,海城县大房身的褐钇铌矿,海城县中滩的锆石等。[注]長島乙吉:《蒙古、満州及び朝鮮産稀元素鉱物:昭和19年9月—10月 調査団採集》,中津川市鉱物博物館編:《飯盛里安博士97年の生涯―放射性鉱物研究の先達―》,中津川:中津川市鉱物博物館,2003年,第36頁。
驻屯伪满洲国的关东军则成立了“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以作战命令的形式,展开了对当地铀矿资源的调查。据1993年日本地质学会成立100周年搜集到的未公开资料即地质学家山村礼次郎的手记记载,“1944年6月,我突然收到转任关东军司令部参谋部第四课的命令……来到满洲首都新京中心一幢高大巍峨的城楼式建筑——关东军司令部,向第四课长刚一报到,就接到一项意想不到的任务,即‘你是最高学府矿山专业毕业的专家,此次大本营向全军下达作战命令,最高命令是截止本年(1944年)12月,必须要向东京送达10吨铀(矿石)。……满洲这里有铀矿石,尽快制定并提出有关调查以及开发生产的作战计划。’……当时在满洲国经济部矿山司任职的大学同届同学千村勘也来到司令部,情况很清楚。……在满洲国的许多地质、采矿专业毕业的都被召到军队,大家不知所措。于是,最大限度地摸清政府、满铁或者矿山方面公司的有关成员,将其召集到关东军司令部,军队本身萌生了成立一个从铀矿探查到开发生产的核心机构的想法。这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诞生的契机。一直到战争结束,该机构是全军中唯一一个用轰炸机向东京运送铀矿石的机构。”[注]矢島道子:《資料:戦時中のウラン探鉱》,《科学史研究》2006年第2期第45巻,第96—97頁。
1944年9月,山村礼次郎被任命为新成立的“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班长,成员有18人,1945年4月,又增加了6人。[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第11頁。山村在手记中也记述到,“该调查班成员,当初18名,随后增为20多名……技术中尉的我担任队长,其中有战后成为东京大学教授、担任过NASA宇宙开发计划月球岩石研究主任的久野久(当时是兵长),北海道大学理学部毕业的斋藤林次(熊本大学名誉教授),九州大学名誉教授野田光雄等地质专家,与我同届的北海道大学矿山专业的金曾吉夫和各大学矿山专业毕业的技术人员一同聚在一起,组建了一支罕见奇特的军队。”[注]矢島道子:《資料:戦時中のウラン探鉱》,《科学史研究》2006年第2期第45巻,第97頁。满铁地质调查所松田龟三在私人手记中也表明,当时东京大学副教授久野久(1932年毕业)作为二等兵应招加入关东军,成立“稀有元素矿物调查队”,即上文提到的“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开始调查。他们确认在三台沟有数十条伟晶岩,放射性矿物有数种的情况。而且,在锦州省兴城县(今辽宁省兴城市)夹山也有类似矿物,于是从满铁调查部第四调查室招募的士兵丹野正王与久野进行挖掘,测试其含量,发现黑稀金矿含量不及三台沟。[注]松田亀三:《満鉄地質調査所私記》,東京:博栄社,1990年,第134頁。然而,他们也认识到,海城县三台沟“伟晶岩矿藏的特性是,铀矿的含量不过百万分之几克,无需说从经济上看肯定不合算,但技术上进行生产是完全可能的。于是,便向关东军司令部提交了报告。”[注]矢島道子:《資料:戦時中のウラン探鉱》,《科学史研究》2006年第2期第45巻,第97頁。
1941年1月,日本政府成立“资源科学诸学会联盟”,将总部设在文部省,旨在调查“东亚共荣圈”的资源。同年12月,成立资源科学研究所。1942年4—7月,应日本当地驻军的要求,政府派遣了涵盖地理、地质、动植物等领域的大规模的“山西省学术调查团”,重点是矿物资源的调查。多田礼吉中将负责的“科学动员协会”则于1942年9—12月,组织了由民间公司技术人员组成的“南方特殊资源调查团”,前往中国、东南亚等地进行调查。据时任陆军航空总部总务部长川岛虎之辅少将回忆,“该协会说是要协助寻找铀矿,因此,由航空总部向该调查团提供了一架当时三菱公司制造的大型运输机(MC),赴满洲、中国以及南方各地搜寻,结果徒劳而返。”[注]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146頁。进而,1944年8月,科学动员协会又派出“蒙疆稀有元素调查团”,即上述的满蒙资源调查团赴华调查。[注]廣重徹:《科学の社会史:近代日本の科学体制》,東京:中央公論社,1973年,第202頁。
日本政府的在外驻留机构也积极参与了铀矿的调查。据日本地质工作者在侵华战争期间撰写的地质报告资料显示,1943年日本驻华大使馆北平事务所奉命在中国华北地区调查稀有元素矿藏,其真实意图是寻找铀矿,特别是品位高、储量大、易开采的无矿脉型沥青铀矿。[注]转引自修义嵩编:《原子弹秘闻录》,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29—30页。
1944年日本政府还在中国成立“华北科学动员协会”,设在被日军占领的旧北平沙滩嵩公府夹道原北京大学地质馆内,是具体负责铀矿调查工作的机构。日本地质学家对我国辽宁省海城、辽阳以及江西省星子县等地的伟晶岩十分重视,因这种矿物含有稀有元素铀。日本地质专家还把调查结果写成了专题报告,例如嵩田达写过《中国境内有无矿脉型沥青铀矿之理论的考察》。然而,结果令其失望,日本人没有在中国找到沥青铀矿。[注]修义嵩编:《原子弹秘闻录》,第30页。
满铁地质调查所[注]满铁地质调查所1938年4月划归伪满洲国大陆科学院,满铁新设调查部,由四个调查室组成,其中第四调查室分为矿务、采矿、金属、测量、冶金、化验等11个班,负责对伪满洲国、北部中国的铁、黄金、煤炭、石油和工业原料矿物等的调查。1941年第四调查室改称矿床地质调查室,坂本峻雄担任主任,调查人员约有160人,其中地质专家35人,第四调查室的实际调查范围,不限于伪满洲国,而是扩大到中国北部、南部,包括1942~1944年的海南岛调查,以及1943年以后对东南亚地区的缅甸、印尼爪哇、印尼西里伯斯岛、文莱等地的调查。参见日本地学史編纂委員会、東京地学協会:《日本地学の展開(大正13年—昭和20年)〈その2〉》,《地学雑誌》2001年第110巻第3号,第380頁。最早发现并调查了辽宁海城铀矿。1938年6月,一位长石采矿人员让地质调查所的池田早苗帮着鉴定在辽宁海城三台沟发现的一块暗褐色直径约为10~20 cm圆形矿物,刚来伪满洲国的三井矿山技师西肋亲雄看后认为是锌。池田表示怀疑,将其放在感光玻璃板上进行了感光测试,发现其感光。满铁的坂本峻雄猜测是铌钇矿或烧绿石。于是坂本委托满铁中央试验所化验室主任内藤传一研究员进行化验,实验结果确认该矿物含有铀和镭。坂本和池田又赴该地进行调查后,将部分样品送交东京帝国大学化学研究室的木村健二教授进行定量分析。1939年3月,木村教授的分析结果显示,该矿含有三氧化铀(UO3)1.41%、二氧化铀(UO2)3.84%、镭(Ra)14800个单位,为黑稀金矿;而超过10公斤的大块矿物含有二氧化钍(ThO2)3.06%、镭1343个单位,为褐廉石。1942年4月,作为在伪满洲国镭矿的最初发现者,坂本和池田被满铁总裁授予功劳奖和奖金一份。[注]坂本峻雄、池田早苗、松田亀三、林迺信:《奉天省海城縣下のEuxenite(?)及Orthote》,《地質学雑誌》第46巻,1939年,第250頁。松田亀三:《満鉄地質調査所私記》,第134頁。
隶属于外务省的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注]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1931年创建时隶属于外务省,七七事变之后1938年转归兴亚院、1943年转归大东亚省管辖。也参与了日本对铀矿资源的调查。创建于1931年的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是日本一个综合性的殖民科研机构,设有地质学研究室。据前所长佐藤秀三在日本战败后为国民党政府提供的《原子能研究计划书》指出,“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研究员渡边新六博士在绥远省发现确实含有‘铀’及‘钍’之地层,又因日本投降,中止研究。此外尚有其他调查,如在湖南、广西、福建等地区均有散在……”,“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对原子核子研究并未开始,对中国矿产中放射能之资源,却有相当广泛之调查与研究。”[注]《国民政府致中央研究院代电》附件,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全宗号393。
日本企业也参与了中国铀矿资源的调查。时任千叶大学文理学部教授神尾明正,曾经是北支那开发株式会社调查局的一员。其回忆说:“我京都大学文学部地理系毕业后,从青岛的华北航业总公会调到燕京大学成立的华北综合研究所,又进入北京交民巷的北支那开发会社,在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经济调查和地质调查。这里有数百日本地质专家,调查对象地区亦非常广泛。我先是负责华北五省和蒙疆地区,搜寻战争所必需的煤炭和铁等,然而到了1944年,就开始搜寻军方要求的稀有元素。1945年1月某日,我被叫到像是大使馆的地方,那是一次关于稀有元素矿物的会议,出席会议的少佐讲‘用什么办法,我们不讨论,总之从华北一个月要拿出一吨独居石(磷铈镧矿)!’记得此时朝鲜和满洲也每月各摊派了一吨,直觉这是需要钍,钍是独居石的主要成分。听说真是要搞核炸弹……”,“以往调查,山东半岛高大的海角间有凹入的平缓沙滩。这些沙滩向下挖三四十厘米,就有发青光的黑色钛铁矿,往下就是约10厘米厚的无色透明的锆石,再往下边就是比黄色米粒稍小的精美独居石结晶,用过去淘金的简单方法可以筛选出来。然而,麻烦的是,这地方全是匪区,我们不可能轻易过去。因此,与他们背后进行交涉,宪兵偷着交给他们想要的东西,然后凭着在华北航业总公会的面子,用帆船将开采的矿物先运到青岛,许多矿石还没来得及运走,就稀里糊涂地迎来了战败。”[注]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148—149頁。
大学在对殖民地铀矿的勘探中也扮演了特殊角色。以京城帝国大学(首尔大学的前身之一)理工学部教师今村丰、泉靖一等为首组织的京城帝大第三次蒙疆学术调查团(第一次1938年、第二次1939年),分为物质资源调查班和人力资源调查班,调查范围涉及资源、医学和人文等,然而重点是矿产资源即铀矿资源。该调查团1944年7月30日从朝鲜汉城(今首尔)出发,坐着汽车沿北京、张家口、大同、厚和(今呼和浩特)、包头进行了一个月的调查。物质资源调查班中的地质、稀有元素两个班,调查了白云鄂博、固阳沿线,矿山班调查大青山、乌拉尔山一带,土木班调查包头周边的黄河灌溉,药草班调查大树湾、昭君墓、百灵庙附近,人力资源班也调查了百灵庙、大树湾和昭君墓附近。[注]《朝鮮》351号,1944年8月1日,第50頁。全京秀:《京城学派の人骨研究と戦時人類学:今村豊の南柯一夢(?)と絆》,酒井哲哉、松田利彦編:《帝国と高等教育:東アジアの文脈から》,国際日本文化研究センター,2013年,第94頁。该调查团1944年以油印版形式出版了《京城帝国大学第三次学术调查队报告》,该报告书第2号便是理工学部岩濑荣一博士写的调研报告《蒙疆稀有元素矿物及其产地》(共10页)。[注]中生勝美:《植民地大学の人類学者:泉靖一论》,《国際学研究》2014年第5号,第59頁。
日方在广泛调查中国铀矿资源之后,将辽宁省海城作为重点开采地区。开采工作由军方牵头,组织民间财团成立专门公司,政府还紧急修改《矿业法》,大规模征用中国当地劳工,采取军事化管理,进行了野蛮式开采。
据泰亚工矿株式会社原董事岸本春一回忆,日本侵华期间,松竹京都摄影所的电影演员高木新平来到中国(战争期间其隶属于近卫联队),从华北的大同到伪满洲国四处搜寻,结果在辽宁海城发现了“钨矿石”,钨矿石的颜色和重量与铀矿相似。高木以为是钨矿,将其带回京都,让京都帝国大学名誉教授中泽良夫博士检测后才知道是铀矿。其通过人找到了根津财团的镇目泰甫,镇目则将铀矿石的事汇报了军方。负责“仁研究”的陆军航空总部总务部长川岛虎之辅少将要求镇目的公司来负责开采铀矿。川岛指示:“你们干吧,现在是日本危急存亡关头!拜托!”[注]梅野實先生伝記編さん委員会編:《梅野實翁伝記》,第125—126頁。
于是,镇目来到伪满洲国,拜访了伪满洲国工矿业技术员协会理事长梅野实,希望其对成立铀矿采矿公司给予合作。梅野实与关东军、伪满政府以及满洲矿业开发株式会社竹内德亥理事等人商谈后,决定创立泰亚工矿株式会社,公司设在奉天市(今沈阳市)朝日区东亚街,两个派出机构分别设在新京特别市(今长春市)新发路和奉天省(今辽宁省)海城县海城大街。镇目泰甫出任公司董事长,与子田敏雄任常务董事长,藤泽拓水、岸本春一、矶野励三任董事,梅野实和田中知平任顾问。
因此前稀有元素矿物属于非法定矿种,所以日本政府急忙修改《矿业法》,将铀矿等稀有元素类矿藏定为法定矿种,指定并特许泰亚工矿株式会社和满洲矿业开发株式会社开采铀矿。1944年9月,满洲矿业开发株式会社的技术人员已进驻海城,帮助制定开采计划。[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第13頁。关于矿区的划分,关东军参谋部第四课门田雅夫中佐当着两个公司负责人的面,划分了海城县三台沟一带,分摊给泰亚工矿株式会社的是第44矿区。[注]梅野實先生伝記編さん委員会編:《梅野實翁伝記》,第123頁。1944年10月10日,泰亚工矿株式会社正式运营。
据《梅野实翁传记》记载,因铀矿是战争所需的重要且紧急物资,在动力来不及的情况下,便在安排准备重力法选矿、磁力选矿、放射性分选法等设备与凿岩机的同时,匆忙采取了各种临时性的原始方法进行开采。[注]梅野實先生伝記編さん委員会編:《梅野實翁伝記》,第124頁。然而,据美国国家档案馆收藏的资料显示,实际上除了运输卡车之外,没有使用任何机械设备,都是人工开采。[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第13頁。因矿石禀赋状态不定,所以采用露天挖掘式作业方法,在母岩硅石上打孔,装上炸药爆破,然后从碎石中拣选。另外,也挖掘坑道,或者用铁锹、洋镐等去掉表土,寻找矿石。因为铀矿石较重,且带有黑褐色的特殊颜色,而母岩是白硅石,好像白米中长着稗子一样,连小结晶也可以较容易地用手摘取出来。[注]梅野實先生伝記編さん委員会編:《梅野實翁伝記》,第124頁。
采掘的矿石在现场收集在一起,严格选矿之后,将精矿存放到现场办事处,然后过称、标记、贴封、上锁,进行保管。采满一百千克以上,就配置护卫,用关东军调拨的汽车运到奉天(今沈阳),从奉天搭载战斗机,送到日本。并且,为了保密,公司将那里开采的铀矿命名为海城石。[注]梅野實先生伝記編さん委員会編:《梅野實翁伝記》,第124頁。
由于研制核武器任务紧急,加上又是重体力的采矿劳动,日方从海城当地大规模地征用了劳工。为了推进采矿任务,从白石村、南台海城地区按照每户一人的比例,征用了大量劳工。[注]梅野實先生伝記編さん委員会編:《梅野實翁伝記》,第124頁。具体征用了多少人,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据美国国家档案馆公布的资料记载,约在1944年11月1日,400名当地劳工在20名日本工头的监督下,开始开采并用手捡拾,来精选铀矿石。[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第13頁。另据泰亚工矿株式会社的高木证实(表1),到1945年,该公司在海城五处矿区的21个作业区,每天征用约近千名(950人)劳工开采铀矿。因没有找到另一家满洲矿业开发株式会社征用劳工的数据,若据此做简单推断,其征用劳工人数亦不会少于千人。此外,承包商的工人们以及满蒙青年义勇队的一个团队也加入到采矿队伍中。采矿人员像军队一样,编成小队、中队、大队,在指挥官的号令下统一进行开采作业。
表1 辽宁海城各矿区劳工人数与铀矿日产量
资料来源:安斋育郎编《GHQ绝密文件集成 第4期——原子弹与日本科技关系文件》,1998年第3卷第28页。
关于海城劳工的具体劳动境况,尚未看到有关记述,但从同时期日本在朝鲜菊根矿山征用劳工开采铀矿的情况亦可窥见一斑。据美国国家档案馆公布的一份资料显示,从1943年9月到1945年8月期间,日方在菊根矿山最初征用了1200工人,结果工人们不断逃亡,最后只剩下600人。他们一天劳动10个小时,要开采5000坪(每坪约3.3平方米)。[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7巻,東京:柏書房,1998年,第275頁。毋庸置疑,海城的铀矿开采工作同样是相当严酷的重体力劳动。时任满洲重工业开发株式会社(统一管理伪满洲国工矿企业的组织)总裁高碕达之助在战后初期回忆:“日本对满洲国农民重大失政之一,就是强制征用劳力。随着战争扩大、日军弱化,劳动力日益不足。因此,为了弥补工矿业劳力不足的状况,政府强制征用并不情愿的农民,将其送入工厂……在勤劳奉献的名义下,数十万农民被强制征用,在不熟悉的工厂被役使着。这种强制征用劳力与强制征收农产品,结果导致日本完全失去了民心。”[注]高碕達之助:《満州の終焉》,東京:実業之日本社,1953年,第141頁。
关于日本到底在辽宁省海城是否开采过铀矿?究竟从海城地区掠夺了多少铀矿?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日本“仁研究”负责人陆军航空总部总务部长川岛虎之辅少将回忆说,“不知何时下面汇报说,满洲抚顺有铀矿,现在有三到五吨原矿石,于是我说‘那就立刻送来!’可从此杳无音信,什么也没送来。”[注]読売新聞社編:《昭和史の天皇4》,第146頁。川岛的说法显然有误,亦或是故意混淆事实。一是他连大概时间也没说明,作为核武器研制计划负责人不可能不清楚;二是地点有偏差,抚顺距离海城有上百公里,距离兴城、绥中则更远,当时日方发现只有海城地区才出产品位较高的铀矿石;三是用军用战斗机直接运送铀矿的事,作为负责人的他不可能不知晓。
研究二战期间核武器研制计划的科技史专家、日本东京工业大学教授山崎正胜,在专著《日本的核开发:从原子弹到原子能(1939—1955)》(2011年)中专设一目“陆海军在殖民地对铀矿的探查”,然而遗憾的是,该书在仅有的两段文字中只提及了日本在朝鲜菊根矿山开采铀矿、从马来半岛运来黑砂和海军从上海黑市购买约100公斤氧化铀的事,不知为何对日本在辽宁海城开采铀矿的事只字未提。
然而,在日本核武器研制计划中负责筹集铀矿的陆军第八技术研究所少佐山本洋一曾明确指出日本开采海城铀矿的事,只是未说明具体数量。他在著作《日本制原子弹的真相》(1976年)中表明:“关于满洲大石桥附近海城县出产的黑稀金矿,满洲矿业开发公司以及都商会进行了开采,这里开采的矿石,由满洲第237部队购买等事,是明白无误的。”[注]山本洋一:《日本製原爆の真相》,第80頁。
“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班长山村礼次郎在1948年6月29日第一次接受美军讯问时表示,估计开采了10吨并送到了日本;然而在稍后同年9月30日的第二次讯问中,他却改变了先前的说法,说是开采了五或六吨,并且不确定有多少运到了日本。[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第13頁。
“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的久野久则对美军证实,从1944年10月到1945年3月在满洲每月生产铀矿精矿约一吨。[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第14頁。也就是说半年间共生产精矿在6吨左右。久野在《东亚地质矿产志》(1952年)发表的论文中也披露了日本从辽宁海城开采的铀矿总量。该文指出:“从1944年夏到1945年3月,放射性矿物主要是露天开采,选矿是通过手选进行的。上述期间该地区精矿总产量约达4吨。1945年月产量约达一吨。”[注]久野久:《南満洲海城地方ペグマタイト中の長石、石英、雲母及び稀元素鉱物》,《東亜地質鉱産誌》(満州之部,満州·金属―15d),1952年,第3頁。
泰亚工矿株式会社常务董事长与子田敏雄证实该公司从1942年到1945年开采了5.5吨铀矿石,并且这些铀矿由满洲的第237空军部队空运到了日本。[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第14頁。需要说明的是与子田证实的公司开采的起始时间有误,如上所述,泰亚工矿株式会社正式运营是在1944年10月。
原满洲地质调查所的松田龟三在《满铁地质调查所私记》(1990年)中表明:“据说太平洋战争末期,陆军委托理化所仁科研究室研制核武器,铀矿石重要性剧增,设立了泰亚工矿株式会社,在三台沟粉碎岩石,连小的结晶也用手选取,一攒到100千克,就用飞机从奉天空运回日本,送到理化所约3吨。”[注]松田亀三:《満鉄地質調査所私記》,第134—135頁。
原满洲重工业开发株式会社总裁高碕达之助在《满洲的终结》(1953年)一书中也指出:“在战败前不久,(日本)发现了大石桥附近的原子弹的原料铀矿,选矿约5000吨矿石,运到日本内地。”[注]高碕達之助:《満州の終焉》,第114頁。
中国铀矿地质与勘探专家谢家荣在1947年12月发表的《中国之独居石矿》中指出:“辽宁海城之铀矿:据日人勘探估计金属铀质储量为13吨,曾经于十个月之探矿工作期间内获得精独居石矿砂4.4吨,其成分为含8%的UO2,计含金属铀量362公斤。”[注]谢家荣:《中国之独居石矿》,1947年。全国地质资料馆,档号4972。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的王德孚也在建国后查阅到了日本地质工作者在侵华期间撰写的地质报告。该报告指出,日本关东军曾秘密地在海城的大房身和三台沟开矿,这是一种含有铀的稀土铌酸盐矿物——黑稀金矿、铌酸钇矿及褐钇铌矿,取得精矿4447公斤,急忙用飞机运回东京,在仁科芳雄的指导下,约有百名专家进行极秘密的冶炼提铀及制造原子弹的研究。[注]修义嵩编:《原子弹秘闻录》,第30页。
综上所述,从1944年10月到1945年3月的半年左右时间内,日本在中国海城地区破坏性开采的铀矿石总量约为5000吨,运到日本的精矿少则3吨,多则10吨。从中国海城等地开采的铀矿被送到东京,然而,直到1945年2月,理化所使用热扩散法的分离实验始终没有成功,没有提取出铀235。荒胜文策的远心分离机也远未达到每分钟10万次的转数,无法制造出铀235。1945年3月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收到“大本营的秘令,‘本次大战中预计敌美英造不出原子弹,本次作战中止’。”[注]矢島道子:《資料:戦時中のウラン探鉱》,《科学史研究》2006年第2期第45巻,第97頁。1945年4月,理化研究所实验室的分离塔在美军空袭中烧毁,事实上日本研制核武器计划基本告终。同年5月伪满洲国政府下令停采铀矿。日本战败投降后的1945年9月5日,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才宣布正式解散。[注]安斎育郎編:《GHQトップ·シークレット文書集成 第Ⅳ期——原爆と日本の科学技術関係文書》第3巻,第11頁。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研制核武器计划,不是一个只有日本科学家参与技术研发的内部军事研究计划,而是一个包括原料铀矿的探查、开采、运输等环节在内的庞大的“国际性”工程项目,更是一个伴随着大规模殖民奴役和大量宝贵稀有资源掠夺的殖民计划。
在“举国一致”的法西斯体制下,日本为了推进核武器研制,对华铀矿的调查与开采计划是在政府和军部的统一指挥下进行的,政官财学媒的社会各界人士都被动员参与到计划中。一些调查队是在新闻媒体(如《朝日新闻》等)后援下开展活动的,调查队有地质专家,也有记者、医生等随行。采矿公司(如泰亚工矿株式会社)所需的必要物资、衣服和食品等,有些是关东军直接援助的。泰亚工矿株式会社所需的部分资金,也是通过伪满洲兴业银行总裁冈田、孙澂副总裁和斋藤理事等人从兴业银行筹集的。
在秘密研制核武器计划下,日本对华铀矿的调查与开采活动,从始至终是在军队的管理下开展的。无论是沦陷区,还是国统区,日本的调查开采活动不可能得到中国当地居民的认可,日本军人随行调查开采,除了确保日方人员安全之外,行动明显带有强制性。调查队员不管写的什么东西,都被视为涉及军事机密,他们往往将报告书偷着用油印印刷若干,封面盖上“秘”的字样,只在朋友间传阅。负责调查的关东军稀有元素调查班本身都是从各个军队中招募的采矿、地质或化学专业毕业的现役军人,采矿现场的监工亦基本上是现役日本军人。
总之,二战期间日本研制核武器计划,既是一个军事研究计划,亦是一个殖民奴役与资源掠夺计划,其带有明显的“军事性”“殖民性”和“侵略性”特征。在当今反对核武器问题上,若单纯强调日本是核武器“唯一受害者”的结果,而未认识到日本也曾积极扮演“加害者”的历史事实,就不可能实现“历史和解”,也不可能真正达成“反对核武、争取和平”的共识。